第19章
鴻�。骸�???”
那人屹立于崖前,一動不動,鴻俊放下水碗,關(guān)上窗門,披上外袍,輕手輕腳地出了長廊。他穿過長廊,來到別殿后門處,推開門,站在萬丈高崖上那人影更清晰了些。
是一個男人。
他沿著吊橋,走向高崖,崖上梧桐樹的樹葉已近乎落光,雪花飛揚中,唯那男子身周沒有積雪,現(xiàn)出光禿禿的懸崖。懸崖邊上,恰好能看見遠方夜幕中的長安城。
鴻俊不住發(fā)抖,慢慢地走上懸崖,只見那男子一頭紅發(fā),如同燃燒的火焰,身披一襲金紅色王袍,腰帶上兩條火焰尾翎,拖曳于地。
他上身的王袍松松垮垮地搭在肩上,露出赤裸半身,現(xiàn)出白皙赤裸的肌膚與充滿力量的肌肉。
“爹?”鴻俊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雙眼。
重明緩慢轉(zhuǎn)身,注視鴻俊,繼而眉頭微微皺了起來,鴻俊正要上前時,重明卻仿佛瞬間被激怒了,急促喘息道:“你……你的耳朵怎么了?!”
鴻俊耳朵上還纏著繃帶,下意識地要捂,重明卻不由分說抓住他手腕,把他推到一旁,讓他站直,隨手解開他的繃帶。鴻俊吃痛,說:“爹!輕點!”
“怎么受的傷?!”重明幾乎是怒吼道。
鴻俊瞪著重明不說話,重明焦躁無比,勉強鎮(zhèn)定下來,抬起左手,手中煥發(fā)紅光,鳳鳴之聲隱約傳出,繼而他把左手放在鴻俊側(cè)臉畔,五指分開,虛虛一繞。鴻俊的傷口便飛速愈合,完好如初。
“這不是好了么?”鴻俊笑著說。
“你……”重明一見面,險些就被這混賬給氣死,好半晌才平復(fù)下來。
鴻俊說:“小時候不也經(jīng)常摔得腿上流血的。”
“這能比?!”重明怒道。
鴻俊笑著看重明,眼眶又有點兒濕,說:“你怎么來啦?”
重明深呼吸,注視鴻俊,鴻俊被看得有點兒怕,卻又太想他了,只想與他親近,便伸手去拉他的鳳凰尾翎腰帶,重明不易察覺地揮開鴻俊的手。鴻俊再拉,這次重明沒有動手,便任憑他拉著。
重明答道:“我來帶你回家�!�
鴻�。骸埃。�!”
“可我的三件事,還沒辦完呢。”鴻俊說道。
“不管了�!敝孛骼淅涞�。
鴻俊又說:“李長史他……驅(qū)魔司里,就剩下他一個了�!�
“誰?”重明倏然散發(fā)出強大的氣勢,帶著一股殺機,沉聲道,“就是你身后那凡人?”
鴻俊驀然回頭,突見李景瓏站在一棵梧桐樹下,說:“長史,你也醒了?我……爹,這是李景瓏!我上司!”
李景瓏夤夜醒轉(zhuǎn),來不及收拾,穿一身單衣,外披一件武袍,武袍在風(fēng)里飛揚,手里還握著智慧劍,此刻左手朝持劍右手上輕輕一搭,說道:“景瓏拜見世叔�!�
“你走不走?”重明看也不看李景瓏,只朝鴻俊道。
“爹�!兵櫩≌f,“你聽我說……”
鴻俊拉著重明那尾翎,不住朝自己收,重明被扯著過來,抬手要揍,抬手的剎那李景瓏又是一緊張,但鴻俊早就習(xí)慣了重明色厲內(nèi)荏的氣勢,順勢撲了上去,騎在他的背上。
“你給我下來!”重明怒道,最后把鴻俊摘了下來,示意他站直。
李景瓏不安道:“鴻俊。”
鴻俊笑道:“爹,我把心燈不小心搞錯人了,到李景瓏身上去了。”
重明沉聲道:“錯了就錯了�!�
鴻俊又說:“我把妖王也趕走了……”
“人間早已烏煙瘴氣,我不會回長安�!敝孛骱唵未直┑卮驍嗟�,“昔日在曜金宮時就是這么說,莫要再一廂情愿�!�
李景瓏心頭大石,總算落地。
鴻俊又說:“我還沒查出是誰殺害了我的……”
“你的心野了。”重明說道,“我懂,找這些借口,不過是不愿放棄繁華與你的欲望罷了�!�
鴻俊的話戛然而止,重明又說:“也罷,今日青雄告訴我,你不會愿意跟我回家,是我不死心,方多此一舉。從此你就留在人世間罷,學(xué)著你爹,好好享受這花花世界……”
“爹,不是這樣……”鴻俊忙分辯道。
重明沉聲道:“怎么?你且解釋聽聽�!�
鴻俊結(jié)結(jié)巴巴道:“長安很好,有吃的,有玩的,驅(qū)魔司也有地方,還有梧桐樹,你和我一起住幾天就知道了,而且我也想、想……”
鴻俊說到這里,突然就懂了,說再多也沒用,他已不再是當(dāng)初離開太行山那天的懵懂少年了。曾經(jīng)他見林間雛鳥離巢,從此再不歸去,還充滿不解,去詢問重明。
重明從不直面他的任何問題,而直到如今,鴻俊方漸漸明白過來。
“……是�!兵櫩〈鸬�,“我眷戀紅塵,我舍不得你。能不能讓長史和咱們一起……”
重明說:“選你身后那人,還是選我?我不會讓凡人踏入曜金宮哪怕半步�!�
“世叔。”李景瓏忙道,“鴻俊在長安時,沒有一天不想著您。少年人,總希望去見見世面�!�
“選你的紅塵,還是選我?”重明自始至終,從未答過李景瓏的話。
鴻俊深吸一口氣,閉上雙眼,說:“爹,我舍不得你,若一定要選……”
此時此刻,鴻俊的內(nèi)心深處,也許已有了選擇。他回頭一瞥,充滿惆悵與悲傷,望向李景瓏。李景瓏答道:“你跟你爹回家,空了我會上太行山去找你,鴻俊�!�
鴻俊再轉(zhuǎn)頭望向重明之時,重明卻已豎起食中二指,指尖迸出火焰,往腰帶上的長翎一劃。
一聲焚燒聲響,腰帶裂為兩半,重明側(cè)身朝著懸崖外一躺,身在半空,爆出漫天烈火,轟然照耀了夜幕,緊接著抖開翅膀,化作一只光芒萬丈的烈焰真鳳,鳴叫聲響徹群山,溫柔地拍打翅膀,再不留戀,飛往天際!
“爹!”鴻俊破聲狂喊,抓著那半截尾翎,沖出懸崖,李景瓏瞬間沖了上前,不顧安危將他緊緊抱住,拖回懸崖上。
“爹——!”鴻俊慘叫,大哭起來,手里仍緊緊抓著那截尾翎,“為什么!我答應(yīng)跟你回家!為什么啊——!”
鴻俊壓抑了一整夜的悲傷情緒,終于在此刻徹底崩潰,且對重明如此狠心的厭棄不明所以,要掙開李景瓏,卻被李景瓏緊緊抱著,忍著哽咽,大喊道:“為什么��!你怎么不要我了——!”
李景瓏長嘆一聲,低聲道:“鴻俊,別難過,別難過,我陪你回太行山,明天就走,我答應(yīng)了你的�!�
鴻俊瘋狂喘息,疲憊不堪,手中緊緊攥著那尾翎,尾翎發(fā)出紅光,漸縮成一根鳳羽,飄雪落下,避開了他的身周。
小雪下個不停,萬籟俱寂,唯獨這深谷中細碎聲不絕,像春蠶食葉紡樞牽機,像潮漲飛沙滄海桑田,像風(fēng)穿竹林萬葉千聲,像云瀑流瀉霧漫群山。
雪花飛落,鋪天蓋地飛散,在這寒風(fēng)里,雪一沾上神州大地,便化作水,卷著塵,長出花,抽出葉,春來化蟲化繭化蝶,化作群山間冬往夏來的候鳥,穿云而過,消逝在云海間,再化作細細碎碎的飛雪,溫柔地卷向世間。
天明時,鴻俊趴在榻上,李景瓏在房中打了個地鋪,鴻俊的心情終于稍稍平復(fù)下來,疲憊得無以復(fù)加,徹底睡去。
李景瓏宿醉后頭痛欲裂,只睡不安穩(wěn),三不五時還起身看看鴻俊是真睡著了,還是醒著在難過,折騰到快日上三竿,方真正合了一會兒眼。但只是一會兒,便突然聽見遠處一聲尖叫。
“妖怪啊——!”
李景瓏被瞬間驚醒,將案上智慧劍一抓便沖了出去,喝道:“哪兒有妖怪!”
侍女們從昨夜食廳內(nèi)連滾帶爬地逃了出來,瘋狂尖叫,李景瓏提著劍沖了進去,見鯉魚妖剛醒,傻乎乎地坐在案上,兩眼瞪著。
李景瓏一手扶額,頭痛不堪,靠在門上,說:“這家養(yǎng)的,別怕……離魂花粉呢?”
鯉魚妖出去撒離魂花粉,侍女們一邊尖叫一邊躲避,突然打了個噴嚏,目光呆滯,各自左看右看。鯉魚妖則趁機跑了。
李景瓏整理外袍,回去看鴻俊醒了不曾,鯉魚妖卻道:“倒霉長史,莫日根他們呢?!人怎么全沒啦?!”
“別提了�!崩罹碍嚸碱^深鎖,表情痛苦至極,說,“讓我靜靜吧。”
鯉魚妖又說:“都去哪兒了?我家鴻俊呢?”
追到走廊前,鴻俊正頭疼,踉蹌出來洗漱,李景瓏站定,眼中充滿不忍,鴻俊卻朝他笑笑,說:“長史早�!�
鯉魚妖上前去問,說:“你怎么又在李景瓏房間里,昨夜發(fā)生了……”
鴻俊隨手拿了塊糕點,把鯉魚妖嘴巴塞住,徑自去洗臉。
鯉魚妖跳進房中,不片刻跑出來,左手拿著重明的羽毛,嗚嗚地叫,右手不住指那羽毛,意思是重明來了?
“今天就走。”李景瓏說,“去太行山,不過半個月路程。”
鴻俊抬眼看李景瓏,眼里帶著復(fù)雜神情,李景瓏又認真說:“答應(yīng)你的事……”
“長史�!兵櫩≌谒⒀�,滿嘴巴泡泡,說,“我不去太行山。我爹要欺負你的�!�
李景瓏答道:“好好與你爹說說,不必吵起來,大不了我跑還不行么?”
鯉魚妖好不容易把那塊綠豆糕吞下去,說:“一定是重明陛下吃醋啦!李景瓏!你拐跑了他兒子,還成天這么膩膩歪歪的,昨天晚上沒一把火噴死你,已經(jīng)是你命大,你說,你是不是喜歡我們家鴻��?!別妄想了……”
鯉魚妖把窗戶紙一捅,兩人頓時都滿臉通紅,鴻俊蹲在院里井邊,李景瓏站著看他,兩人大眼瞪小眼,半晌都不吭聲。
李景瓏最后說:“先吃早飯,再從長計議,反正這事兒我會放心上�!崩^而轉(zhuǎn)身匆匆走了。鴻俊睜大了雙眼,沒來由地想到昨天泡溫泉那會兒,李景瓏的身材好好啊……不對,這都是什么!
鯉魚妖又跳了過來,說:“鴻俊,我得提醒你一句,李景瓏這家伙肚子里全是壞水,一直對你沒安什么好心,現(xiàn)在又挑撥你們父子關(guān)系……”
“趙子龍!你吵死啦——!給我閉嘴!”
鴻俊終于爆發(fā)了,抄起個木盆,朝鯉魚妖一舀,甩了出去。
早飯時,李景瓏不住觀察鴻俊,看他確實不像還在郁悶,少年人總是這樣,煩惱的事來時仿佛泰山壓頂,睡一覺起來,又好得比什么都快。
“回太行山,就得先找到青雄。”鴻俊說,“青雄會帶我上去,否則咱倆都上不去曜金宮�!�
“上哪兒找?”李景瓏漫不經(jīng)心道,“橫豎沒事做,妖王也除了,在驅(qū)魔司里待著也是待著,不如就送你回家罷,我也正好去看看名川大山。一輩子沒出過關(guān)中,總聽神州大地壯麗玄奇,托你的福了�!�
鴻俊答道:“青雄,就是那金翅大鵬鳥�!�
李景瓏笑道:“那可得好好謝謝他�!�
鯉魚妖端著碗在吃蛋拌飯,說:“李景瓏,你最近倒是常常笑得挺高興啊,是不是有什么開心的事?”
鴻俊無視了鯉魚妖的嘮叨,皺眉道:“可是……上哪兒找去?”
李景瓏答道:“我猜這兒就有魚知道。”
鴻�。骸�?”
兩人一同望向鯉魚妖,鯉魚妖正捧著碗,張著嘴,魚臉茫然。
鯉魚妖:“看著我做什么?”
“那天鴻俊讓你找人,你找到哪兒去了?”李景瓏左眉一揚,以一個蔑視的眼神打量鯉魚妖,“該不會是被人攔著問話了吧?”
鯉魚妖:“我去買菜了啊�!�
“買菜?”鴻俊意識到蹊蹺,詫異道,“你不是從來不買菜的嗎?怎么買?會有人把菜賣給一條魚嗎?”
鯉魚妖本來不會撒謊,現(xiàn)在被當(dāng)面拆穿,馬上伸手掏離魂花粉,李景瓏道:“你敢!離魂花粉還是用我的錢買的!”
鯉魚妖:“……”
“趙子龍!”鴻俊受到了欺騙,怒道,“你到底有多少事瞞著我?”
“沒有沒有�!滨庺~妖忙哀求道,“是青雄大人讓我別說的……我不敢說啊�!�
原來那天鯉魚妖去找人傳話時,突然被一只鷹抓了起來,帶著飛到城外,扔下地時,面前赫然正是青雄。青雄問了不少話,最后直接飛走了,鯉魚妖只好又長途跋涉地跑回來,才耽誤了不少時候。
鴻俊震驚了,李景瓏卻早猜到有這一出。
“青雄說了什么?”鴻俊道,“好啊你!趙子龍!”
鯉魚妖說:“他就問狐妖躲在哪兒,是不是快死了,讓我別擔(dān)心你,他會來救的。”
“救個鬼��!”鴻俊險些掀桌,要不是李景瓏的心燈,驅(qū)魔司差點就被全滅了。
鯉魚妖結(jié)結(jié)巴巴道:“青雄大人知道,倒……不,李長史身上有心燈,你們不會有太大危險,有些歷練,是必須的,否則心燈也永遠用不出來,是不是?他說,心燈很重要,非常重要。”
李景瓏簡直服氣了。
鴻俊沒好氣地問:“他現(xiàn)在在哪兒?給我老實交代�!�
鯉魚妖答道:“他說了,他很快就會來找你。千真萬確,他們?nèi)区B兒,飛來飛去的,我怎么知道在哪兒��!鴻俊!你別生氣了!我給你磕頭賠罪!”
說著鯉魚妖把魚頭斜斜擱在案邊上,敲了幾下,發(fā)出聲響,鴻俊只得作罷,不再追究。
第43章
北冥有魚
當(dāng)天,李景瓏提議回長安去,
陪鴻俊找點好吃的,
也順便等青雄。鴻俊便終于打消了昨夜的煩惱,帶著鯉魚妖離開驪山。雖說在哪兒等都一樣,金翅大鵬鳥要找來時,
自然會來,
可總覺得在驅(qū)魔司里安心點兒。
昨夜長安城也下了場新雪卻沒積住,
正午時沿街一片泥濘,
屋檐朝下不住滴水,李景瓏特地帶鴻俊去魚躍龍門點了一桌。反正現(xiàn)在長史有錢,
不必再點白水喝了。鴻俊則心想阿泰等人走了真可惜,
早知道該再吃一頓餞行。兩人吃飯時又隨口聊了些過年之事。
鴻俊只感覺到一夜過去,
自己與李景瓏的關(guān)系,仿佛發(fā)生了某種奇妙的變化。
若說從前大家打打鬧鬧,
李景瓏始終是上司,
在他們都離開后,現(xiàn)在就像個大哥哥一般,
家人的親切感愈發(fā)明顯。
“要是青雄不來�!崩罹碍囌f,
“那么,不就得在長安過年了?”
鴻俊笑道:“在曜金宮里倒是沒過過年,
你要回家去么?”
李景瓏答道:“從前住表哥家里,寄人籬下,倒是寧愿在驅(qū)魔司過�!�
鴻俊知道李景瓏是將那個地方當(dāng)作家的,然而他也漸漸明白,
有家人的地方才是家,而昨夜重明沒有把他帶走,反而給了李景瓏一點不再孤獨的希望。否則當(dāng)他回到驅(qū)魔司時,四面空空蕩蕩,也不再有多大意思了。
兩人離開魚躍龍門,正要離開西市時,忽見書店一側(cè)的店鋪門外排著隊,站滿了人。
“賣什么好吃的?”鴻俊一看排隊便知道有好吃的了。
李景瓏哭笑不得道:“不是剛吃飽嗎?”
“才吃了七成飽�!兵櫩∶亲�,答道。
李景瓏只得去買,也不知誰是下屬誰是上司,怎么自己身為長史,還要伺候鴻�。咳欢鴣淼疥犖槟┪�,卻發(fā)現(xiàn)是間算命的。門口挑著兩面招幡,左書“逍遙日月”,右書“遨游乾坤”。
“這有算命鋪子?”李景瓏倒是十分意外。
“準(zhǔn)得不行呢!”百姓朝李景瓏說道,“昨天來的長安!只算三天就走!”
鴻俊伸長脖子望了一眼,見不是賣吃的,便說:“走罷�!�
“李長史,來算姻緣還是官運?”有人打趣道。
李景瓏猶豫片刻,本想走,又覺得錯過了似乎可惜,靈機一動,說:“算算你要找那人的下落?”
鴻俊還沒算過命,這真的有用嗎?他對未來半點也不好奇,但想想還是湊個熱鬧。
“你想問什么?”鴻俊排著隊,朝李景瓏問。
李景瓏也沒想好,鴻俊說:“想問姻緣嗎?”
李景瓏忽然說:“算算咱倆,緣分能到哪兒吧�!�
鴻俊便不說話了,李景瓏搭著他的肩膀,倚著他,活像兩弟兄,又說:“驅(qū)魔司中第一次見面時,我就知道莫日根他們總有一天會走,可是不知為何,我總覺得你不會走�!�
鴻俊笑道:“回家我?guī)е闳�,你想回長安了,再一起下來也行�!�
說也奇怪,兩人朝那隊伍里一站,內(nèi)里算命的便快了不少,說不了幾句話便輪到他們。正在猶豫誰先進,李景瓏要讓鴻俊先時,內(nèi)里卻道:“李長史先請。”
“他居然知道你名字!”鴻俊驚訝道。
“耳目聰敏。”李景瓏低聲說,“聽見方才外頭百姓說話聲了�!�
說著便邁步進去,只見鋪內(nèi)隔著一面屏風(fēng),繞過屏風(fēng)之后,側(cè)旁又有一簾,面前則是一道門。
“這兒先坐。”一個男人的聲音低聲說道。
李景瓏一走進簾子,四周瞬間寂靜無聲,仿佛跨進了一個法陣,剎那所有的聲音都隨之遠去,靜得簡直非比尋常。
“隔音之海�!蹦腥舜鸬溃巴忸^聽不見里頭,里頭也聽不見外頭�!�
案幾對面坐著一名白皙孱弱的年輕男子,眼上還蒙著黑色布條,一身漆黑的長袍裹到領(lǐng)口,嘴唇溫潤如玉。
李景瓏頓時警惕起來,面前此人會法術(shù)?!是妖怪?
“長安驅(qū)魔司使李景瓏�!蹦凶拥吐曊f,“久仰了,在下袁昆�!�
李景瓏沒想到竟是同道中人,沉聲道:“閣下何方神圣?”
“后院有人等著,自然會回答你�!痹サ吐暤�,“還想問什么?”
李景瓏突然就說不出話來了,懷疑地打量袁昆,袁昆緩緩道:“不是想問緣分嗎?”
李景瓏:“你認識鴻��?你是妖怪?”
“緣分在你一念之間�!痹�(cè)過頭,思忖良久,而后道,“天寶十四年,也即一載后,須得謹慎行事�!�
李景瓏深吸一口氣,袁昆卻探出手,一手手肘支案,另一手白皙手指分開,按向李景瓏胸膛。
李景瓏朝后退,袁昆悠然道:“將你上衣解開,快,后面人還等著呢�!�
“你想做什么?”李景瓏警惕道。
袁昆答道:“解不解,亦在一念之間�!�
李景瓏:“……”
李景瓏下意識地抬起手,解衽。
“這就對了�!痹ルS口說道,“世間萬物,因一念而生,也因一念而滅�!�
李景瓏解開單衣,袒露左胸,說:“你想看我的心燈?”
袁昆沒有回答,反而說道:“緣分、生死、成敗,天翻地覆,桑田滄海,都在這一念里。”
說著,袁昆掐劍指,輕輕畫出一個符文,前推,烙在了李景瓏左胸上。李景瓏感覺到一陣灼痛,說道:“這是什么?!”
袁昆答道:“以后你就知道了�!�
“你……”
“問完了�!痹ルp手擱在案上,被蒙著的雙目朝向李景瓏,說道,“付錢罷。”
李景瓏眉頭深鎖,問:“多少?”
“畫個押�!痹ゴ鸬�,“欠我一具尸體,時間到了,我自己來取,寫�!�
李景瓏沉聲道:“誰的尸體?!”
袁昆眉毛一揚,說:“寫就對了�?傊粫屇闳⑷�,屆時我只朝你要個已死之人。信不信,全在你一念之間�!�
兩人僵持片刻,李景瓏呼吸漸急,與瞎子對峙,雙眼緊盯著袁昆,袁昆遞過筆來,把一張紙鋪開。李景瓏便寫下“欠袁昆一具尸”,袁昆又將朱砂泥印推來,李景瓏也不知為何,居然就這么鬼使神差地按下了指印。
我在做什么?按完指印后,李景瓏才稍稍清醒過來。
“到后院去罷�!痹フf,“你是個好孩子,要走的路還有很長�!�
李景瓏退后,心想袁昆若是妖怪,必須盡快回去與鴻俊商量對策,留下這欠條,只要自己堅守本心,不胡亂殺人,哪怕是妖怪也拿他沒辦法。
他起身退出簾外,四周瞬間又恢復(fù)了喧囂,只聽袁昆在里頭朗聲道:“下一位�!�
李景瓏轉(zhuǎn)頭,看不見鴻俊進來,袁昆在里頭說:“還不快走?非要時時刻刻在一處才心安?”
李景瓏只得進了后院,天井內(nèi)站著一個男子,見他進來,便緩緩點頭。
“旁的人算過命,都是從側(cè)門走的�!鼻嗄昴凶涌涂蜌鈿庹f道,“我等你很久了,李景瓏。”
那青年男子身材挺拔,近九尺身長,與李景瓏一般高,五官輪廓深邃,雙目漆黑里隱約現(xiàn)出暗金色澤。
此刻他裸著上身,腹肌輪廓分明,一身小麥色肌膚,腰際圍一襲漆黑卷繡金紋王裙,雙足不丁不八地站著,神態(tài)隨意,卻有種君臨天下的氣勢。
李景瓏瞬間開始擔(dān)心鴻俊的安危,退后一步,心道這是黑蛟?外頭的又是誰?
“唔,不是黑蛟�!蹦乔嗄昴凶诱f,“不必擔(dān)心�!�
李景瓏震驚了,他能看穿自己內(nèi)心?是什么妖怪?
“是�!鼻嗄昴凶狱c頭,說道,“外頭那位能看見你的未來,我能看穿你的內(nèi)心。我們不能算是妖怪,雖然……我偶爾也會吃人。不過至少現(xiàn)在不吃人�!�
“你是誰?”李景瓏終于開口,打量那青年男子,赤著上身,王裙的樣式,令他想到了昨夜在驪山高崖上所見的那男人……他們的王裙款式很像,莫非……
“猜對了。”青雄溫和地說道,“時間不多了,切磋幾式罷,免得害我小侄兒又被割耳朵�!�
李景瓏:“……”
鴻俊轉(zhuǎn)過屏風(fēng),四處張望,問:“有人嗎?”
“這兒吶�!痹ピ诤熥雍�,答道,“你在往哪兒看?別朝天井走,穿幫了可別怪我�!�
鴻�。骸�???”
“你是那個算命的嗎?”鴻俊進了簾子坐下。
袁昆說:“你可真聰明�!�
鴻俊嘿嘿一笑,低頭看見李景瓏寫的紙,問:“這是什么?”
袁昆不露聲色將紙收起,說:“說罷,想問什么?”
鴻俊撓撓頭,說:“有生之年,我還能見到我爹嗎?”
袁昆:“你爹脾氣不大好罷�!�
鴻俊“呃”了聲,說:“是我惹他不高興了�!�
袁昆答道:“萬般煩惱,皆由心起,不必庸人自擾,你爹依舊是疼你的。”
“騙鬼�!兵櫩⊙劭艏t了,“昨晚上還吼我來著。”
袁昆道:“還問什么?”
“那,”鴻俊不自在地問,“我能回家嗎?回家的話,會與長史分開嗎?”
“這就要看你把哪兒當(dāng)成家了�!痹ゴ鸬馈�
鴻俊沒聽明白,袁昆又道:“還問什么?”
鴻俊想了想,說:“沒有了�!�
“你后頭那條鯉魚,得趕緊去修煉積功德了吧。”袁昆忍不住又道。
“趙子龍,哎,說你呢�!兵櫩“氧庺~妖抱了出來,鯉魚妖正在睡午覺,眼珠子轉(zhuǎn)了轉(zhuǎn),醒了過來,張著嘴歪過腦袋,朝袁昆看了一眼。
袁昆:“怎么修煉成這德行,太沒美感了�!�
鯉魚妖:“……”
鯉魚妖頓時慘叫一聲:“鯤神!鯤神!您是鯤神嗎?!”
袁昆皺眉道:“不僅沒美感,還這么多嘴�!�
“鯤……你是鯤神?”鴻俊震驚了,說,“你怎么來長安了?青雄呢?”
鴻俊知道青雄有個至交好友,乃是北海的一條鯤,只是極少來中原,沒想到居然在這兒碰上了!
“鯤神萬福!”鯉魚妖慌忙跪下了,說,“小的求求鯤神,指點一條明路……”
鴻�。骸澳阏娴氖泅H神嗎?青雄在哪兒?快告訴我!你見到我爹了嗎?”
“都閉嘴!”袁昆不耐煩了。
鯉魚妖馬上去鴻俊的包里掏,掏出一包驪山的魚食,雙手捧著,眼中帶著期待,說:“鯤神,這是小的進貢……我想當(dāng)條龍,不行也當(dāng)回人,求求您了!”
“不吃這個�!痹ケ荒酋庺~妖折騰得十分煩躁,又說,“救八十一個人,救過之后再來找我,須得全靠你自己,不可有人相助�!�
“至于你……”袁昆手里拿著一把算尺,在案幾上敲了敲,思考片刻,說,“兩年之后,你自然就能回曜金宮了。”
“真的嗎?”鴻俊道。
“你在質(zhì)疑我的本事嗎?”袁昆險些炸了。
鴻俊忙擺手道沒有沒有,袁昆說:“鯉魚給錢,滾吧,魚食留下來,至于你……”
鴻俊說:“我有錢�!�
袁昆說:“你留張欠條,欠我一個魂魄。”
鴻�。骸鞍�?”
袁昆說:“寫�!�
鴻俊莫名其妙,在紙上寫了,順便按了下手印。袁昆說:“總算集齊了�!�
“誰的魂魄?”鴻俊問。
“反正不是你的�!痹フf,“也不是李景瓏的,后院有人等著你,去吧�!�
鴻俊便莫名其妙,到得后院中,忽見青雄,頓時大叫一聲上前去,青雄拉開架勢,正在教李景瓏打一套拳,聽到鴻俊叫聲,便回手一指,點住他的額頭,把他抵住。
“我爹呢?”鴻俊問。
“不知道。”青雄打完最后兩式,朝李景瓏說:“記住了?”
“受教�!崩罹碍嚤�。
青雄又朝鴻俊說:“從前你總纏著我,說我不教你功夫,現(xiàn)在教你,認真看。李景瓏,你空了須得督促他多練�!�
李景瓏答了聲是,便在一旁看著。
鴻俊收斂心神,跟在青雄身后,青雄先前打了一套鵬飛萬里,教會李景瓏,現(xiàn)下又換了架勢。拉開拳掌,說:“這套掌法是你爹生前所用,須得配合五色神光,方能發(fā)揮最大威力。”
鴻俊“嗯”了聲,不敢打岔,青雄又解釋道:“全套掌法,只有兩式,一式是‘放’,一式是‘收’,五色神光乃是世間最強的法寶,雖不免有克制之物,卻蘊神魔一體之力……”
說著青雄雙手先是一撒,說:“施放之時,包羅萬象,如萬古玄門,生生不息。收回之時,如須彌山納于芥子,管你山巒滄海,萬物一收盡化作虛無�!�
鴻俊跟隨青雄轉(zhuǎn)身,雙掌錯分,凝神視掌,掌中五色神光流轉(zhuǎn)。
“千變?nèi)f化,都在這兩式之中�!鼻嘈壅f,“收得對,可起滔天巨浪,折斷山巒;放得對,可擋崩天狂雷,泰山壓頂�!�
鴻俊錯步,轉(zhuǎn)身,青雄如金鵬展翅,鴻俊則如翩翩孔雀,練武時神態(tài)自若,極是賞心悅目。
“學(xué)會了?”青雄問。
“會一點了�!兵櫩≌f,“方才鯤神說……”
“慢慢練吧。”青雄答道,“乖侄兒,后會有期�!崩^而一轉(zhuǎn)身,轟然迸發(fā)萬丈金光,平地升起,前廳內(nèi)一聲巨響,一道黑光沖破天際,兩只大妖怪竟是同時消失了,留下李景瓏與鴻俊面面相覷。
午后,鴻俊一臉無法相信,仿佛像做夢一般,與李景瓏走進驅(qū)魔司。
鯉魚妖則踉踉蹌蹌,連步履都充滿了茫然。
“他朝你做了什么?”鴻俊問。
李景瓏答道:“在心燈之處,留下了一個烙印�!�
鴻俊說:“我看看?”
鴻俊看見李景瓏胸膛上,有一道火焰般的飛舞印記,像道瘀青。
“也許是保護你心脈的法術(shù)。”鴻俊說,“青雄教了你什么?”
李景瓏微一笑,答道:“幾招掌法,幾招劍法。”
“趙子龍你沒事吧?”鴻俊朝鯉魚妖喊道。
鯉魚妖被鯤神嫌棄了,頗有點頹然,抱著佛骨,說:“我想去救人。”
就在此時,門外有人喊道:“李長史!驅(qū)魔司李長史!”聽聲音卻是大理寺黃庸。李景瓏便去開門,把人放了進來。
黃庸裹著厚厚的裘襖,進來便累得直喘氣,說:“西北邊出了大事兒,信鷹飛了一天一夜,你得同我去兵部走一趟,還有你……走走走,都走!”
李景瓏眉頭皺了起來。
黃昏時,大明宮殿頂。
重明、青雄與袁昆三人立于頂上,夕陽投來,琉璃瓦流光溢彩。
“看他造化罷�!痹フf,“怕就怕天魔復(fù)生之時,凡事人算不如天算�!�
重明聲音中帶著怒氣,說:“我只想將他帶回曜金宮中,若這一生永不下山來,魔種再強,又奈得他何?孔宣若當(dāng)年愿聽我的話,留在曜金宮,不與那女人相戀,何曾會有今天?!”
青雄淡淡道:“重明,雛鳥離巢,天經(jīng)地義。你涅槃之日將近,到得那時,還有誰能保護他?”
“心燈雖錯付了人�!痹サ拿裳鄄荚陲L(fēng)里飄揚,低聲說,“但那李景瓏的出現(xiàn),也未必不是一個轉(zhuǎn)機,只要他能堅守住……”
“我不會將希望寄托在一個凡人身上!”重明怒道。
青雄說:“所以你逼著鴻俊選,總之只要你不好受,便要所有人都不好受就對了�!�
“你……”重明注視青雄雙眼,煩躁不安地出了口氣。
青雄答道:“今天你也聽見鴻俊所言,這還不夠么?”
袁昆的眉頭擰起,沉聲道:“有時候真煩你們這些鳥兒,成天唧唧喳喳,婆婆媽媽的,當(dāng)務(wù)之急,是找到那黑蛟,究竟它逃去了何處?”
——卷一·狐美人·終——
第二卷
九色鹿
第44章
屠城之謎
初雪出長安,萬家砌玉磚。
午后寒梅融雪,
李景瓏與鴻俊來到兵部花園內(nèi),
梅花芳香之中,數(shù)名大臣正圍坐飲茶,列席者乃是刑部尚書溫侑、一名三品紫袍大員、太子李亨赫然在主位上,
見李景瓏時便略一點頭,
說:“景瓏,
鴻俊,
坐�!�
“……這已是本月接獲的第四起軍報�!�
碧綠茶水入碗,刑部尚書溫侑將茶碗遞給李景瓏,
李景瓏便轉(zhuǎn)手遞了給鴻俊,
鴻俊還念著青雄說過的話,
與昨夜重明的離去,心情頗有點郁郁。
坐在太子下首的,
乃是一名身穿紫袍金綬的大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