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鴻俊如置身夢中,喃喃道:“這都是真的�!�
“你爹生前常常自責�!惫硗跽f,“悔不該有著一念之差……”
“為什么?”鴻俊顫聲道,“為什么?”
鬼王答道:“天地間有戾氣,所以有魔,歲月輪回,此消彼長,魔氣若過盛,總歸有凈化之道�?兹复竺魍躞w內魔種,正是吸引這魔氣的種子。待其入魔后,燃燈古佛以心燈照徹世間,不動明王合六器之力除去天魔,孔宣再入輪回,投胎轉世,如此生生不息�!�
鬼王沉聲道:“現(xiàn)在,再回答一次我的問題,小孔雀�!�
鴻�。骸啊�
“若你這一生,注定要死去,你是否還會后悔,曾來到這世上,走過一遭?”
鴻俊站起身,眼中帶著些許恍惚。
“眾生總有一死。”鬼王又說,“現(xiàn)在,想必你明白了你養(yǎng)父所言。”
鴻俊意識模糊,緩慢走下梯級,轉過身,踉踉蹌蹌,沿那通路朝著莫高窟的盡頭走去。他的內心充斥著電閃與雷鳴、狂風與雪瀑,他的表情卻無比平靜。
夕陽之光投入這千窟萬佛,他路過每一窟洞口,諸天佛像神情安詳,靜靜注視著他的身影,而他只是這三千世界中,不知來處、不知去處的一名寂寥過客。
傍晚時分,李景瓏快步出了九層樓,阿泰朝下吹了聲口哨,問:“上哪兒去?”
李景瓏沒有回答,日近西斜,遠遠地有一隊人策馬前來,到得近前,先下馬朝李景瓏行禮,說道:“將軍說,玉門關防事關重大,不敢擅離職守,吩咐屬下帶得酒菜來。”
李景瓏便道:“辛苦了,都送進去罷。”
士兵們便將補給搬進了九層樓中,李景瓏朝高處答道:“快過年了,今年就在此處過個年,不必再折騰了�!�
阿泰這才想起,還有三天便到歲末,阿史那瓊說道:“沒想到今年居然在這兒過你們漢人的年�!�
李景瓏答道:“最可惜的,就是永思沒來,否則人便齊了。莫日根!下來幫忙!”
莫日根還在三層高處發(fā)呆,聞言朝下看了一眼,嘆了口氣。
入夜前,李景瓏將補給收好,交了士兵們打賞,隨行諸人要見甥少爺,顧及先前鴻俊與鬼王在一處,李景瓏便打發(fā)他們先回去,言道不久后便回玉門關報平安。
“鴻��!”
李景瓏跑上跑下,四處找鴻俊,卻在陸許沉睡的窟前,見莫日根如木樁般站著。
“長史�!蹦崭f,“談談罷,都什么時候了,你還有心思過年?”
李景瓏答道:“會有辦法的�!�
“你倒是說啊?!”莫日根急道。
李景瓏沉默不語,與莫日根并肩,面朝莫高窟外,月亮升起來了,沙丘上一片雪亮。
“我能怎么辦?!”李景瓏朝那洞里頭看了一眼,壁畫下,陸許還在沉睡,低聲朝莫日根說,“要不你倒是教我?”
莫日根說:“蒼狼與白鹿,命中注定乃是一對�!�
“對啊�!崩罹碍囈慌臋跅U,說,“要么你上?”
“哎,恕我打個岔,你倆問過鴻俊的意思了嗎?”下一層前,阿泰伸出頭朝李景瓏說。
鯉魚妖插嘴道:“問什么?不用問了,長史,你們當真是天造地設的一對!”
阿史那瓊道:“我倒是不明白了,在你們眼里,感情難不成是想來就來的?這不對啊,姓李的,你就這么自信?讓我教你幾手?”
“我沒這么說!”李景瓏煩躁道。
莫日根怒道:“突厥人,你想打架是不是?”
李景瓏指指一邊,示意莫日根到角落里去說,推著他走了。
莫日根說:“來啊,這次你有什么辦法?不是每次都讓我們放心么?答應的事一定會辦到,是不是?”
李景瓏說:“易容術,你知道的吧?或者問問鬼王、妖怪們,有沒有什么法術,能讓你變成我的模樣,我再變成你的模樣……”
莫日根道:“可這有區(qū)別嗎?!你就算易容成我去談情說愛,最后實際上不也一樣?!”
李景瓏一想也是,問:“要么最后換你上?我在一旁……”
莫日根說:“與你全程不干涉,最后在一旁放個心燈,有什么區(qū)別?”
“這只是一個可能!”李景瓏認真道,“就不能試試么?”
莫日根不想回答。
李景瓏一計不成,又生一計,想了想,說:“要么去打聽打聽,咱倆能不能移魂?將我魂魄附在你身體上……”
莫日根道:“長史,這有區(qū)別嗎?”
“我說,”李景瓏苦口婆心道,“你依舊是你,只是將我魂魄,短暫附在你身上�!�
莫日根突然想到,一體雙魂似乎是可以的,但這要怎么辦到呢?
“心燈在你魂魄里還是在經(jīng)脈里?”莫日根問。
李景瓏瞬間想起來了,馬上矢口道:“在我經(jīng)脈里,不行,這不行!”
莫日根:“……”
阿史那瓊好奇地看了眼,朝阿泰聳肩,攤手。
阿泰笑著說:“應當是從前風流瀟灑慣了,才給長史這自信吧?”
阿史那瓊卻動動阿泰,示意他看。
月光下,鴻俊拖著步伐走來,嘆了口氣,似乎十分疲憊,左右看看。
阿史那瓊笑著說:“鴻��?”
鴻俊沒有回答,進了其中一窟。
陸許安靜地躺在壁畫前,鬼王的親衛(wèi)在他頭頂、肩膀、腰腹各處的地面上,共點了七盞燈。
“這是什么法術?”鴻俊問。
親衛(wèi)答道:“殿下,這是安撫他魂魄的七星燈。”
鴻俊點了點頭,忽想起瘟神與玄女未除,此刻的他們不知藏身何方,會不會計劃著卷土重來。但鬼王既然醒了,不懼瘟疫,更不怕寒冷,沒有入夢,想必這兩只妖怪也不至于蠢得再來招惹他。
他背靠壁畫,坐在陸許身邊,伸出手,放在陸許的額上。
當年他的父親原本想救自己兒子的性命,沒想到陰差陽錯之下,卻反而救了陸許。不知為何,他反而希望陸許能醒來,讓他再度回到夢里,看見父親與母親,朝他們說幾句話,哪怕夢中全是自己的回憶。
他做了這個決定,是否也曾后悔?
母親是否知道這背后所發(fā)生的一切?
雖說這些,早已逝去,也不再有多少意義,鴻俊卻依舊執(zhí)著地想知道,往事中的一點一滴。他的過去一團迷霧,未來也仿佛無處著落。他會在什么時候取代父親,成為天魔,而屆時將殺死自己的不動明王,又在何方?
鬼王的話令他陷入了迷茫之中,仿佛他活在這世上,早已沒有多少意義,他的價值,不過是這大千世界的一件祭品而已。
“陸許�!兵櫩〉吐曊f,“我爹是個好人,是不是?”
陸許安靜地躺著,依舊處于沉睡之中。
鴻俊苦笑道:“他救了你的性命,卻把最殘忍的事,留給了我�!�
他側頭望向陸許,這個時候,他不知該朝何人訴說,但他下意識地知道,陸許在讓他入夢之時,一定看見了他記憶中的一切,包括他的過去與他的身世。
陸許的睫毛輕輕地動了動,鴻俊皺起眉頭,靠近他,仔細端詳。
他睜開了眼,朝鴻俊答道:“你的宿命,遠遠不止眼前這般殘忍。”
鴻�。骸啊�
倏然間陸許抓住了鴻俊的手臂,猛地一拖,鴻俊喝道:“放手!”
一道滔天黑氣轟然涌起,將兩人裹住,鴻俊猛力推開陸許,喝道:“你的角已經(jīng)斷了!你沒有法力了!”
緊接著陸許冷笑一聲,嘶啞著聲音道:“我還有魂魄�!本o接著,黑氣轟然爆射,從陸許的身上源源不絕卷向鴻俊,鴻俊頓時心臟劇痛,低頭時瞥見陸許身上的黑氣與自己胸膛相連,緊接著黑氣爆發(fā),席卷了整個洞窟!
與此同時,李景瓏揪著莫日根的衣領,正與莫日根扭打,李景瓏喝道:“莫日根!”
突然莫日根松手,兩人瞬間轉頭,望向不遠處那一窟。
窟中爆射出滔天黑氣,鬼王、親衛(wèi)、阿泰、阿史那瓊同時一頓。
“鴻俊進去了!”阿史那瓊喝道。
黑氣伴隨著慘烈的嘶啞吶喊,從窟中沖出,噴發(fā)!
李景瓏與莫日根幾乎是同時拔腿就跑,飛速沖向窟口,說時遲那時快,磅礴噴出黑氣的窟口轟然朝內一收!
“陸許!”莫日根吼道。
李景瓏:“鴻�。 �
窟內,陸許與鴻俊并肩躺著,那黑氣卻是飛速回收,不住朝著壁畫上灌注,頃刻間被吸入了壁畫之中,光芒一閃,全部消失。
李景瓏:“……”
莫日根:“……”
第66章
鹿王本生
鴻俊頭痛欲裂,恍若被重錘猛擊,
清醒過來時,
發(fā)現(xiàn)自己正赤身裸體,置身于一處黑暗林間,伸手去摸飛刀與五色神光,
卻發(fā)現(xiàn)全沒了!
“這是什么地方?!”鴻俊說道,
“長史!鬼王!莫……”
“噓�!币粋溫和的男聲低低道,
“別說話,
當心被發(fā)現(xiàn)�!�
“你是誰?”鴻俊轉頭,卻找不到那聲音的來源。
“朝著光走,
來找我�!蹦悄新曈终f,
“我設法送你離開這兒。”
鴻俊轉身,
看見林間最深處,出現(xiàn)了一點光,
但他無從判斷,
這聲音究竟是友是敵。
“相信我�!蹦锹曇粽f。
鴻俊聽到這三個字時,便已有著本能的恐懼,
他只是站著不動。那聲音又說:“我感覺到了你的恐懼,
但切勿擔心,人都會被夢境所迷惑。世間萬物,
哪怕眼見亦未必真實,何況是個夢?”
鴻俊被這句話所觸動,便緩緩朝那道光走去。
林間光芒稍稍變亮了些,片刻后又再度暗淡下去,
鴻俊全身未著寸縷,一絲不掛地在林中行走,赤腳踩過地上落葉,心中怦怦地跳,時刻想找些樹葉來遮擋自己。
光芒漸盛,繼而歸于暗淡,樹林最深處,出現(xiàn)了一個石頭砌起的池臺,池臺中則是一汪發(fā)著微光的池水。
臺前站著一名青年男子,他同樣全身赤裸,與鴻俊差不多高,身材瘦削卻腹肌分明,在月色與池水的照耀下,身上仿佛鍍了一層銀光,見鴻俊時,眉毛輕輕一揚,笑了起來,正是陸許!
“陸……陸……”
鴻俊驟然看見陸許這近乎完美的身體,險些噴鼻血,殊不知陸許卻也有點不好意思,側過頭去,說:“又見面了,哥哥�!�
鴻�。骸啊�
陸許抬起手,“唰”一聲光芒卷來,纏住彼此全身,在鴻俊與自己身上,幻化作白色的長褲,上身各自打著赤膊,鴻俊尷尬道:“這樣總算好多了�!�
“要把上衣也來一件么?”陸許說,“我知道曜金宮里都不習慣穿上衣,背上有衣服裹著,總覺得不自在。”
鴻俊便擺擺手,鳥兒們平素對翅膀十分重視,確實不習慣有上衣,哪怕上衣會隨著妖形變換而消失。
“這是什么地方?”鴻俊皺眉道,“你好了?”
鴻俊端詳陸許,陸許則長吁一口氣,答道:“這兒是‘鹿王本生’,一幅畫里�!�
鴻俊先前神情恍惚,此刻則心情復雜,陸許看了他一眼,從池畔拿起一個小木杯,舀起池水遞給他,鴻俊渴得狠了,便喝了一杯,再舀一杯,如是喝了數(shù)杯。陸許又說:“心魔就在離這樹林的不遠處,在回到畫上時,我的魂魄與心魔是分離的。”
鴻俊道:“你能跟我出去么?”
陸許搖搖頭,答道:“但凡我與心魔其中有一個想離開這畫,就會再次合二為一,從前沒有軀殼,只能以魂體行動,如今找回人間身軀與余下的一魂一魄,心魔一旦脫困,便將令我無法控制自己。幸虧哥哥你與蒼狼砍下了我的角�!�
“你比我大�!兵櫩〔恢罏槭裁�,突然想岔了,笑道,“別老喊我哥哥,太奇怪了�!�
陸許一腳踩在池畔,揚起下巴,示意鴻俊看池里。
鴻俊朝池中一瞥,瞬間靜了。
池中現(xiàn)出燦爛星夜,孔宣脖上騎著一個小孩兒,敲開了一戶人家的門,而那戶人家……正是莫日根曾去過的,祁連山腳下的室韋村莊!
那戶人家新生兒初誕,孔宣便將小孩兒放下,抱起剛出生的嬰兒,摸他的胸腹與背脊。
鴻�。骸斑@是……”
陸許:“大的是你,小的是我�!�
陸許帶著歉然的笑容,望向鴻俊。
嬰兒洗過澡后,被裹在襁褓中,陸許的父親抱著剛出生的他,孔宣則拉著小鴻俊的手,兩人坐在榻上對談。
景象消失了。
“鴻俊�!标懺S笑道,“可等到你來了。”
接著,陸許踏上池邊,朝鴻俊撲了上來,鴻俊忙大叫一聲,被陸許按在地上抱著。
“我說呢!”鴻俊道,“你怎么別的人都記不得,單記得我的名字。”
鴻俊把陸許拉起來,兩人背靠池畔坐著,陸許有些黯然,說道:“那時我只有一魂一魄,只覺得你的長相像他�!�
“像我爹�!兵櫩≌f。
“嗯�!标懺S點頭,答道。
鴻俊說:“我前些日子,正夢見他與我娘。”
陸許側頭,看著鴻俊,說:“那些夢,不是真的,或者說,不全是。”
鴻俊馬上抓住陸許手臂,說:“能讓我再清清楚楚地夢見他們么?我夢見了長史,也夢見了狄仁杰……”
陸許一攤手,認真地答道:“角被你砍了�!�
鴻俊一手拍在自己額頭上,徹底無奈。
陸許說:“可是在你小時候,有人在你的記憶里下了一道封印,你知道么?”
“什么?!”鴻俊問道。
陸許正要回答,突然林間天空轉為陰沉,遠處傳來雷鳴般的陣陣震動。陸許馬上將手朝池臺上一按,示意鴻俊別說話。
鴻俊警惕地望向天際,那天空乃是壁畫般的淡黃色,而黑霧正在不斷蔓延。朝著東北角而去。
“它正在找你�!标懺S噓聲道,“魂魄歸來后,心魔裹著你和我進了壁畫,我趁機使了個法術,把你的魂魄帶進了林間,可你的體內是不是也有魔氣,否則它是怎么將你帶進畫里來的?”
“對�!兵櫩〈鸬馈�
“可入畫后,你的魔氣與魂魄沒能分離�!标懺S皺眉道,“我看看?”
他轉過身,撫摸鴻俊的胸肌,繼而將手一伸,手指發(fā)出白光,沒入了鴻俊的胸膛里。
剎那間鴻俊感覺到陸許的手指直接戳中了他的心臟,渾身震顫,然而陸許只是一觸即退,摸到后便將手瞬間收回。
“是一顆……一顆……”陸許遲疑道。
“魔種�!兵櫩〉吐曊f。
兩人對視一眼,鴻俊答道:“我也是才知道的。”
“你就是天魔的寄體?”陸許端詳鴻俊,說,“可你為什么沒有吸收多少……”
鴻俊無奈答道:“別問了,我也不知道�!�
陸許看著鴻俊,仿佛明白了什么,最后點了點頭,說:“別擔心,我會保護你的�!�
鴻俊苦笑,笑著笑著,卻沒來由地涌起一股心酸。
“現(xiàn)在莫高窟里,一定在找你�!标懺S說,“心魔會將你當作困在畫中的人質,與他們交換,只要心魔再出去一次,我就能趁機將你送出去,跟我來�!�
鴻俊還有許多問題想問,陸許卻拍了拍他,讓他起身,說:“這兒有一條小路,走!”
樹影婆娑,陽光燦爛,鴻俊在冰天雪地里待久了,來到這兒頓時懷念起了長安的夏日。
“你家好美,在這兒住多久了?”鴻俊突然覺得,住在畫里似乎也很不錯,簡簡單單,山清水秀,與世隔絕。
“我不知道。”陸許眼中帶著一絲迷茫,答道,“從很小開始,懂事的時候就住在畫里了�!�
自打陸許轉世過程被截斷后,他就失去了所有尚是白鹿時的記憶,興許是轉世時靈力充沛,那一瞥中,印象最深的唯有孔宣父子。余下之事,他便記得不甚清楚。只知道他生活在這畫中,時而昏睡,時而清醒,清醒時在畫里,昏睡時,則以陸許的雙眼,看見了世間一切。
鴻俊驚訝道:“也就是說那時候……”
“對�!标懺S點頭道,“我看見你,看見了蒼狼,我想帶你們來莫高窟�!�
鴻俊深深呼吸,陸許又有點黯然,說道:“瘟神、玄女都進過畫里,還有一條黑色的龍,他們將他叫作‘妖王’�!�
兩人走出樹林,只見遠處出現(xiàn)了一個宮殿。
“那是我小時候住的地方�!标懺S又說,“被他們霸占之后,我就被趕出來了。”
鴻俊沒想到陸許居然比自己還慘,從小到大,竟就這么孤零零地住在畫里,他一手搭著陸許的肩膀,稍緊了緊,問:“你就在這兒住了十八年?”
陸許點了點頭,說:“偶爾也會看見外頭的自己,被爹娘照顧著,可惜他們也死了。”
鴻俊眼睛紅了,抬眼看陸許時,彼此對視片刻。
陸許又說:“我被關在這兒的時候,就常常想,你們會找到我嗎?我無法一直控制活在外頭的那具身軀,他們還一直在四處找我的身體,我想過去找你們,卻又不敢太張揚,且須得隨時回到畫中,否則會被他們發(fā)現(xiàn)……”
鴻俊震驚了,說:“所以那天最后……”
于是最后,陸許破釜沉舟,控制自己在人間的身軀,帶著鴻俊,一路前往莫高窟。但也就在那夜,瘟神與玄女匆匆趕來,欲將陸許強行帶出畫外,卻無意中順藤摸瓜,找到了他在人間的身軀。
陸許黯然道:“……一到畫外,我就被心魔控制住,侵入了你的夢境……”
兩人來到一座宮殿前,鴻俊說道:“心魔究竟是怎么出現(xiàn)的?”
此刻,畫外眾人已亂作一團,鯉魚妖抱著昏睡的鴻俊,大喊鴻俊鴻俊,莫日根為陸許診脈,李景瓏側耳聽鴻俊鼻息,兩人還忍不住大聲爭執(zhí)。
“安靜!”鬼王怒吼一聲。
“什么情況?”阿泰說。
“呼吸有,脈搏也有�!蹦崭箲]至極,說,“在做夢?”
“魂魄出竅。”鬼王答道,“你們最后所看見的是什么?”
李景瓏將黑氣入畫的場面略做描述,眾人便抬頭望向鹿王本生圖,鬼王答道:“進了畫中�!�
“法寶都還在。”阿史那瓊說,“唯有魂魄,小兄弟有麻煩了�!�
李景瓏端詳壁畫,只見壁畫已隱隱約約籠著一層黑氣,鬼王沉聲道:“莫要驚慌,我可讓你們魂魄出竅,進去救他�!�
莫日根驀然想到一事,說道:“也即是說,他們的魂魄現(xiàn)在存留于畫中,魔氣也可……”
“且先試試罷�!惫硗醮鸬�,“別高興得太早�!�
第67章
萬千噩夢
鴻俊與陸許站在花園外,那是曠野里,
一座孤零零的,
原本金碧輝煌的殿堂。《鹿王本生》講述的乃是一名獵人,在森林中無意遇見九色鹿之事,而后朝國王通風報信,
帶著人去捕獵這庇佑眾生的鹿王。
但此刻它已被黑氣污染。
陸許朝鴻俊說:“我見過宮殿中央,
有一個法陣,
玄女與瘟神就是通過那法陣進畫里來的,
通過那法陣,也一定可以出去�!�
說話時,
鴻俊驀然想起了一件事——狐妖在制造血海時,
所使用的咒語!
“是這樣么?”鴻俊依照記憶,
在地上畫出了那咒文。
陸許震驚了,問:“你見過?”
鴻俊馬上明白到,
這兒興許并不是完全的壁畫里,
而是玄女、瘟神所開辟的一個虛空世界!
然則就在此刻,兩枚流星唰地掠過天際,
投入背后樹林!
鴻�。骸�??”
陸許下意識轉頭,
說:“有人進來了!”
樹林中,李景瓏與莫日根全身赤裸,
面面相覷,打量四周,鴻俊與陸許卻已沖了進來,鴻俊當即大喊一聲。
李景瓏疾步上前,
抓住鴻俊手臂,怒道:“你們究竟在做什么?!”
“陸許?!你醒過來了?”莫日根疾步上前,陸許卻退后半步,躲到鴻俊身后。
李景瓏眉頭深鎖,認真地說道:“鴻俊,這些日子里,你究竟是怎么了?”
鴻俊只是不答,陸許見過鴻俊的夢境,自然知道他心結在何處,便說:“你們……先把衣服穿上再說?”
李景瓏:“……”
陸許抬手,打了個響指,白光卷來,給李景瓏幻化出一身布衣,莫日根卻搖身一變,化作蒼狼,抖擻一身毛發(fā),低聲道:“我沒有關系,陸許,這是你的夢?”
“我不知道�!标懺S答道。
“究竟發(fā)生了什么?”蒼狼又問。
莫日根與李景瓏一來,陸許便仿佛帶著些許防備心理,不愿多說話了。鴻俊看看他,將先前之事朝兩人復述了個大概,李景瓏始終注視著鴻俊,雙目似乎看透了他的內心,鴻俊被他看得有點不自在,便挪開了目光。
“這是畫里的虛空。”李景瓏聽過后,思忖片刻答道。
鴻俊雖一直惦記著往事,但看見李景瓏時,不得不說他便安心了許多,畢竟有他在,許多事就都能得到解決。
蒼狼問道:“此處與九尾天狐所開辟出的山洞,是不是同一個原理?”
“也許。”李景瓏說,“但一定更為復雜�!�
李景瓏與莫日根短暫商量后,又一同望向陸許,李景瓏沉聲道:“陸許,你得把情況交代清楚,否則我們無從判斷�!�
陸許皺眉道:“我是真的不知道�!�
陸許對此處所知,都是斷斷續(xù)續(xù),從玄女與瘟神處聽來的——畢竟他從出生開始,就一直活在這幅畫里,人間那身軀,只有在少數(shù)的情況下,才能感應到周遭環(huán)境,連漢字也認不得。被這么一問,他便絞盡腦汁地開始回憶,予他們盡可能多的信息。
原來昔年僧人樂尊建莫高窟,鑿出第一洞時,便以秘法,在石壁上刻下了不少經(jīng)文。經(jīng)文寓意“三千大世界,三千般若菩提”“納須彌山于芥子”之意,帶有無上神通。而這些經(jīng)文,隨著日久天長而風化,被工匠鑿平,漸漸消失在歲月里。經(jīng)文的力量,卻神奇地留了下來。
連帶著不少在經(jīng)文上開鑿的洞窟,其中壁畫,也有畫里虛空之境的奇妙力量。樂尊圓寂之時,白鹿西來,選取一窟安放靈獸之魂,后莫高窟畫師見窟中石紋玄妙,便提筆繪下《鹿王本生》。
“心魔又是什么?”李景瓏問出了所有人最關心的一個問題。
“是我……或者說,我的前世的戾氣�!标懺S已記不得自己轉生之前的事,所有的記憶,都僅從轉生剎那開始,而大多數(shù)碎片信息,俱從玄女與瘟神的交談中獲知。
“恐怕不是戾氣�!鄙n狼打量陸許,說,“是你在漫長時光里,從眾生身上帶走的噩夢�!�
“也許罷�!标懺S說,“就像這輩子忘了上輩子,總之,他們把那些噩夢,做成了新的東西�!�
鴻俊一瞬間仿佛想到了什么,問道:“你見過妖王嗎?”
陸許想了一會兒,答道:“有一條黑色的蛇,偶爾會出現(xiàn),就在祭壇前。他們確實叫他作‘妖王陛下’來著�!�
李景瓏觀察那宮殿,蒼狼答道:“外頭有個守護結界。”
“心魔不在這兒。”陸許說,“想必正四處找我與鴻俊去了�!�
“進去看看!”李景瓏說,“鴻俊沒有法力,你們跟在我倆后面�!�
蒼狼當即開路,躍進了花園中,李景瓏快步進去,鴻俊說:“你不也……”
四人一靠近,環(huán)繞宮殿的黑色氣焰便察覺入侵,朝他們呼嘯著沖來!
那黑色氣焰如同飛蛇般,四處肆虐,一瞬間全沖向他們,然而李景瓏抬起手,只是一招,心燈力量便轟然爆發(fā),飛蛇發(fā)出恐怖的嘶吼,在那白色光焰下爆破開去!
“你……”鴻俊震驚了。
“看來心燈已經(jīng)進了我的三魂七魄�!崩罹碍嚨皖^檢視自己右手,再抬頭看鴻俊。
鴻俊心道難怪那時以五色神光注入李景瓏經(jīng)脈,根本找不到心燈的所在之處!
鴻俊還在驚訝,李景瓏卻道:“走!”當即御起心燈強光,朝宮殿內快步奔去。眾人以魂魄之力進了畫中后,擅使法寶的鴻俊反而成了最弱的那個,莫日根可變幻蒼狼,李景瓏則擁有心燈,于是將鴻俊、陸許二人保護在身后。
剎那間飛蛇漫天,卻在心燈的強光之下不斷翻滾,退散,只見李景瓏抬手時光耀四野,掩護眾人一路進了宮殿之中,緊接著殿頂?shù)纳锨Ш谏w蛇又咆哮著朝他們沖來,瘋狂涌入殿門內。
一道大閃光爆開,將黑色飛蛇直沖出去。
“關門!”陸許喊道。
鴻俊與莫日根推上宮殿大門,一轉頭時,只見正殿中央,現(xiàn)出一個祭壇,祭壇上懸空飄浮著一枚黑色的球體,球體周遭綻放出數(shù)道黑色氣焰,四下繚繞!
“這就是你的心魔?”李景瓏問道。
陸許看著那黑球,眼中現(xiàn)出不可思議之色。
“說話!”李景瓏喝道。
“是,也許是�!标懺S馬上道,“我已經(jīng)有很久沒見過它了,居然長得這么快?!”
“毀了它!”蒼狼咆哮道,“陸許的三魂七魄才能被凈化!”
李景瓏馬上反應過來,陸許每次離開壁畫時都會被心魔吞噬,只有在壁畫內,心魔方與他的三魂七魄相分離,這也是除魔的最好機會!
李景瓏一甩手,掌中光芒四射,心燈頓時變幻為一把巨弓,隨著他開弓,現(xiàn)出刺眼的光箭,那黑色球體仿佛感覺到危險,劇烈地震動起來。天際傳來轟隆雷聲,四處搜捕鴻俊下落的心魔瞬間感覺有異,于是滔天黑氣從宮殿四面八方的窗口中瘋狂涌入。
李景瓏肩背赤裸,帶著雄渾的力量,開弓之時,手臂的肌肉輪廓繃到極致,大喝一聲:“著!”
箭矢離弦,刷然飛去,魔氣涌向那黑氣,巨響聲中爆射,抵擋住了箭矢!一道沖擊波蕩開,緊接著黑暗鋪天蓋地卷來,頓時與心燈之光對撞!
李景瓏:“……”
以往無數(shù)次,九尾天狐、戰(zhàn)死尸鬼王、無數(shù)妖魔鬼怪,但凡帶有魔氣,俱紛紛在心燈照耀之下或退卻,或凈化,李景瓏萬萬未料,這心魔竟能與光芒拼個勢均力敵!
心燈如烈火般焚燒了魔氣,然則更多的黑暗涌來,一瞬間吞噬了整個宮殿。心魔張口嘶吼,噴出火焰般的黑氣!
“當心!”蒼狼喝道。
鴻俊沖上前去,抓住陸許,就地一滾,李景瓏將心燈變?yōu)楣鈩�,合身上前。心魔卻冷笑道:“連燃燈法相亦無法喚出,便想用心燈來超度我?!飛蛾撲火,不自量力!”
說時遲那時快,心魔猛一收縮,釋放出祭壇上的千萬噩夢,四處飛射,如殿中縱橫交錯肆虐的黑暗流星,追向四人!
鴻俊抓著陸許,此刻他空有戰(zhàn)斗之心,卻苦無還手之力,只得帶著陸許不住躲閃,喊道:“陸許!有什么辦法?!”
陸許說:“到祭壇前去!有個法陣!讓我啟動那法陣!”
頃刻間殿頂被黑氣沖撞得層層崩塌,蒼狼從旁沖來,撞開兩人,吼道:“到外面去!”
心魔已吸聚了黑氣,在祭壇前翻飛,不住朝李景瓏噴出黑暗氣息,李景瓏則持劍艱難抵擋,喊道:“離開這兒!”
鴻俊道:“莫日根!掩護我們!”
蒼狼瞳孔陡然收縮,鴻俊卻拉著陸許,沖向中央祭壇。
黑氣洶涌沖來,撞向蒼狼,蒼狼在空中一個翻滾,身周黑氣交纏,黑氣中卻幻化出無數(shù)執(zhí)戟士兵,朝他沖來!蒼狼一聲狂吼,沖擊聲中,噩夢中的景象漸漸消散。
鴻俊避過黑氣,接近那祭壇五步開外,心魔卻一聲嘶吼,轉身從體內分裂出手持利劍的劉非,狠狠撞向鴻��!
鴻俊馬上擋在陸許身前,抬起手臂,硬架住了劉非黑影的一招。
“鴻��!”
“別管我!”鴻俊喊道,緊接著將陸許朝祭壇一推。
半身為魔氣聚集出的劉非持劍大喝,朝鴻俊當頭斬下!然而被魔氣撞上的鴻俊卻與莫日根、李景瓏等人完全不一樣,那瞬間鴻俊胸膛中,黑色氣焰一閃,竟將劉非的噩夢吸了進去!
巨響聲中,鴻俊短暫地再次看見了劉非的夢境。
正如初抵達涼州那夜,陽光萬丈的庭院,英俊瀟灑的年輕將軍,緩步走過長廊的女孩……他們在夏夜之中相逢,在漫天星光之下?lián)砦恰o接著是猙獰的爭吵,女孩轉身離開。
“淖姬……”劉非在病床上,握緊了女孩的手。
那名喚淖姬的美貌女孩雙眼通紅,哽咽道:“我將陪王一起去……”
劉非終于安心地閉上雙眼,然而無數(shù)畫面在鴻俊眼前閃爍而過,劉非被送入王陵,淖姬卻走向另一個年輕的人的榻前,緩慢解開自己的孝袍。
那一刻,鴻俊內心最深處,一股洶涌的憤恨幾乎是咆哮著沖出!死后愛人與親兒子的翻云覆雨,劉建懸梁自盡,淖姬帶著恐懼奔出,卻被親弟拉進懷中……及至鬼王一手按在劉非的額前。
“前塵往事,過眼云煙,入我門來,從此便在生死兩道之外……”
“鴻俊——!”李景瓏一聲怒喝,強光照來,狼吼聲中,鴻俊驀然驚醒。
陸許撲到祭壇前,低頭注視祭壇上的法陣,然而現(xiàn)如今,心魔已摒棄了余人,轉身朝向鴻俊,黑色人影之中,現(xiàn)出了血紅色的雙眼。
“你竟能吸走這噩夢?”心魔低沉地咆哮道,“魔種!”
鴻俊退后半步,低頭看著胸膛前繚繞的黑氣,他的心臟中緩慢地散發(fā)出黑煙,劉非的痛苦已注入了他的靈魂中,那失去愛人的沉痛,與死后所感知的種種,令他真切地感受到了天地間最本源、最深層的痛苦!
心魔嘶聲咆哮,再次轟然射出黑色流星般的魔氣,李景瓏一個閃身,擋在鴻俊身前,強光一閃,擋掉沖來的黑氣,孰料鴻俊卻將李景瓏肩膀一按,把他推到一旁,毫不畏懼地朝心魔迎了上去!
魔氣接連射向鴻俊,巨響不絕,紛紛沒入他的體內,剎那間鴻俊感受到了無比的絕望、憤怒——父親烹子而食、騎兵手刃戰(zhàn)友、斥候在山崖前一躍而下,背叛、刺殺、饑餓、踐踏!
“不——!”李景瓏幾乎是瘋狂大喊道。
陸許與莫日根剎那呆住,只見鴻俊身周魔氣瘋狂旋轉,飛舞,他閉上雙眼,表情猙獰,再陡然睜眼,喝道:“給我退散!”
下一刻,鴻俊伸出一手,殿內飛卷的無數(shù)噩夢齊齊掉頭,射向他的掌中,再聚為一把利刃,斬向心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