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念及此,雖還不明青言來意,聞朝已然生出幾分愧疚來。
他緩了面色,誠懇道:“前輩若有吩咐,但說無妨�!�
說完,他目光落在這滿滿一盒靈髓上,又補(bǔ)了句:“無需多禮。”
青言沒有動。
他有些拿不準(zhǔn)聞朝這句“無需多禮”是為何意。
自同洛水確認(rèn)心意相通后,他便已準(zhǔn)備同她師尊坦言求娶,并查明了人族求娶習(xí)俗。
這第一步應(yīng)當(dāng)是“納彩”,即同女方親長提親送禮——俗世送雁,仙家按理送上吉祥的靈獸便好。
——可送什么靈獸比得上他自己?
狻猊本就辟邪趨吉,亦對同心之人忠貞不二——真要算起來,他早已是她的了。
如此,自然沒有什么必要再送靈獸,他只需要將自己送過來即可。
只是青言在山中這些年,縱使鮮少與人來往,也知道這般空手上門不妥。他還記得她說要閉關(guān)修煉,大約是為了破境,這樣送些靈髓再合適不過。
這提親的步驟,青言早已在心頭溫習(xí)了數(shù)回。
可誰能想,話未出口,對面女方親長就已緊繃非常、如臨大敵。
青言以為是自己兩手空空的緣故。他多少知曉這任祭劍長老的脾氣,是個守規(guī)矩重禮的。
于是青言先亮了面上的禮,打算先全了禮數(shù),再同這位慢慢分說。
然再次出乎青言預(yù)料,聞朝雖緩了面色,卻也沒有收下禮物的意思。
——這是何意?莫非真得去尋兩只雁來?
這廂青言思忖如何開口問詢,對面聞朝見前輩久久不語,以為對方確有難處,主動解釋道:“前輩之事即是天玄之事,若有吩咐,必?zé)o不允�!�
——所以,這應(yīng)當(dāng)是無論如何都會“同意”的意思了。
青言原本略有緊繃的心終于放下了些,亦緩了口吻,道:“并非吩咐,只是有事相求。”
聞朝鄭重點(diǎn)頭。
青言抿了抿唇,慢慢道:“我傾慕貴徒洛水,今日特來求問親長,望賜之良緣,永結(jié)同心之好。”
他這番話已是斟酌再三,自覺并無不妥。
誰想剛出口,對面之人瞳孔微縮,唇角緊繃,原本和緩的神情亦倏然消失。
青言不明所以,又道:“不知祭劍使何時安排洛水去往問鏡閣中,點(diǎn)引魂燈,正式拜入門下?”
他這前后兩句,一求姻緣二問拜師,乍看前言不搭后語,可聞朝一聽就明白過來,這是在“問名”、“納吉”——點(diǎn)引魂燈之時,亦需問明洛水八字,昭告師祖,占吉卜兇。
這位前輩是想兩件事合在一處,取個“雙喜臨門”之意。
——他當(dāng)真是來提親的。
聞朝攥緊衣袖中的手,穩(wěn)住聲接問道:“此事倒是有些突然,不知前輩何時……心悅小徒?我那徒兒是否亦知曉前輩心意?”
“自然。”
青言本想直接回說兩人“心意相通”,只是那同心之契到底私密,他并不愿意這般袒露人前。洛水雖然沒說,但青言能覺出她也是一般意思。
聞朝道:“非我多疑,只是前輩鮮少現(xiàn)于人前,卻是不知何時……”
他說到一半頓住,忽然反應(yīng)過來:“……可是我下山之后?”
“正是�!�
聞朝頓覺胸口滯脹,一口郁氣堵在喉頭不得而出。
他甚至生出一種近乎荒謬的想法,覺得自己當(dāng)真是“所托非人”——然而這位青言前輩并非人族,于他所托,也確實皆做到了。
且他又很快想到,青言并非妄言之輩,如若是真的,何以自己那徒兒半個字也不曾提及?
聞朝定了定神,道:“此事關(guān)系重大,縱使按照禮節(jié),依舊得問過我那徒兒的意思�!�
青言點(diǎn)頭:“自然�!�
一連三問,皆是肯定的回答,端看青言面色,再坦然不過。
聞朝深吸一口氣,道:“既然如此,還請前輩先將東西帶回,此物貴重,不好生受�!�
青言沒動,只道:“洛水若要爭劍,此物于她有益�!�
“……她要爭劍?”聞朝反問,“她淬體未成,如何去爭?”
青言搖頭:“她只同我提過此事�?傊�,這是給她的�!�
他說到這里垂下了眸子:“我本該親自給她,只是她說近日要爭劍閉關(guān),不好再見我�!�
到了這一刻,聞朝已很難形容自己作何感受。
他想,這祭劍上下的事,到底還有多少是他不知道的?
他這徒兒也是個好的,不光有爭劍的心思掩蓋得好,這回山第一天,就招來兩個明里暗里求親的。
當(dāng)真是……有本事極了。
聞朝咬緊后牙:“既然如此,我先替小徒收下。旁的,我自會再問過小徒意思”
“好�!�
話已至此,兩個本就不善言辭之人,不約而同陷入了沉默。
青言雖不通人情,卻并非遲鈍,本能覺出對方這親長多半是不太樂意。
——大約是因為事出突然吧。
他想。
易地而處,若是有一日青俊突然帶了個伴侶回來,自己這做父親的,多半也是驚疑不定。
沉凝間,聽聞朝又道:“前輩要尋伴侶,本是……美事。然前輩于天玄意義非凡,此事重大,不知掌門師兄可知情?”
青言略一思索便點(diǎn)了頭:“我這就去說。若掌門同意,洛水那邊亦無疑議,此事可成?”
聞朝沉默。
就在青言以為對方不會再答,打算起身告辭時,對面之人終于抬手,將那八角寶盒揮袖收下。
“自然�!彼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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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本章又可以叫“雞同鴨講”&“論兩個沒長嘴的怎么交流”
作者(崩潰):你們好好說話行嗎?說話啊。不然我很難寫啊。
青言:……
聞朝:……
2.順便附上青言準(zhǔn)備好的求親稿:
1.我有要事相求。(送禮物)
2.我和我老婆心意相通,請岳丈批準(zhǔn)。(走程序)
3.我老婆什么時候要去點(diǎn)魂燈?(批注:和正式入門程序一樣,可合一起,雙喜臨門)
4.等點(diǎn)完魂燈祭拜師祖以后,我就送聘禮定婚期,絕不拖延。(批注:繼續(xù)二合一,喜上加喜)
5.定完婚期我們再仔細(xì)商量迎親的事怎么樣?(批注:和3、4合一起也未嘗不可。)?
258|媒妁
天剛敞亮,青言便離了祭劍,去往聞天。
甫一踏入存心殿,就瞧見了道再眼熟不過的身形滿屋亂竄。
——不,所謂“亂竄”,其實有些冤枉。
他那已然長了些身量的兒子正悶聲不吭地繞著案桌忙前忙后,又是添水,又是磨墨,不時還要看顧左右那停了滿架的各色紙鶴、玉簡、飛符,分門別類擺放妥當(dāng),確保案后之人輕易便能尋見自己要回的訊息。不僅如此,甚至還能兼顧著煮茶、添香——直把一團(tuán)金色的毛球舞得團(tuán)團(tuán)亂轉(zhuǎn)。
要說心思敏銳、眼觀六路大約是算不上,但若要贊一句乖巧懂事、勤勉不輟,倒還勉強(qiáng)合適。
父子二人許久不曾交談,乍見兒子突然有了正形,直如人類弟子一般,青言心下生出些許復(fù)雜情緒。
他默默在門口瞧了會兒,最后還是那案后之人若有所覺般,抬眼望了過來。
“前輩如何有空來我這處?”白微笑著起身,“莫不是見我勞碌,終于想到要來體恤一二?”
“爹?”青俊聞聲立刻卸了剛剛端起的茶壺,正想說什么,可看了白微眼,便又后肢著地,端端正正跪坐回去。
青言并不看它,自行在一旁落座便望向白微。
后者略一躬身后亦坐回原位,重新捻起案上白玉紫毫:“前輩海涵,這山海之會千頭萬緒,從濯英池藥液新煉,再到清點(diǎn)賓客禮單,并隨從、坐騎安排,皆需一一過目�!�
青言頷首:“我很快便回。”
白微一面勾畫面前的玉簡,一面同青言道:“眼下我只是忙,絕非急著趕前輩走——只要前輩不嫌我失禮,盡可隨意些,想聊多久都可以�!�
他說著沖送上茶水的青俊笑笑:“說起來,小公子倒是不嫌我這處苦悶,還愿時常過來幫忙,可見心地純善,恒性非常,前輩當(dāng)真是教導(dǎo)有方�!�
青俊一聽,短尾飛快甩了兩下,嘴上卻只說:“掌門謬贊�!�
瞧見兒子期期艾艾望來的目光,青言接過杯盞的手頓了頓,還是點(diǎn)了頭:“確有長進(jìn),多虧了你。”
白微搖頭,手中落筆并不停歇:“豈敢居功?不過前輩這般夸贊,卻是讓我十分開心——我瞧前輩今日心情不錯,可是有好事要同我說?唔……能讓前輩專程抽身前來,想必此事還頗為緊要?”
青俊一聽,立刻起身,主動朝偏殿走去。
“俊兒留下。”青言道,“此事也需與你知曉……你大約早就知道了�!�
“……啊?”
青言看了兒子一眼,道:“我欲求一伴侶,永結(jié)同心之好。”
話音剛落,青俊前肢一滑,差點(diǎn)沒撞著邊上的爐子。
白微手中筆勢亦是一頓。
他還沒說什么,青俊已四肢忙亂地爬了起來,死死盯著它爹,幾度欲言又止,短尾甩得暴躁凌亂。
白微收了筆,面上流露幾分真誠的困惑:“前輩這意思是……后山多了頭神獸么?”
父子二人不約而同看他一眼,顯然并不覺得這玩笑如何。
白微見狀,反倒真心笑了出來。
他端起一旁的茶慢悠悠地啜了口,方望向青言:“卻是不知前輩想求娶哪位?”
青言道:“是祭劍長老座下弟子洛水�!�
白微挑眉,露出恰到好處的驚訝神情:“那位弟子我亦有過幾面之緣,應(yīng)當(dāng)入門不久?”
青言點(diǎn)頭。
白微問他:“不知前輩如何同這弟子認(rèn)識的?”
青言不語。
白微解釋道:“我并非嫌棄這弟子修為低微——聽說她破境極快,應(yīng)當(dāng)是個有天賦的,修者之間,高嫁低娶、高娶低嫁皆是尋常;當(dāng)然,我亦并非疑心這弟子身上有詐——既然能為我?guī)煹苁杖胱拢援?dāng)身份無礙�!�
青言微微皺眉:“既然如此,為何要問?”
白微笑了笑:“大約是我這人格外心善罷——前輩既然有心求娶,難道無需媒人?”
父子二人再度不約而同望來,只這次青言面上若有所思,而青俊則滿眼困惑。
白微耐心解釋道:“這婚嫁之事,雖說這唱主角的只有兩人,實則往往關(guān)涉甚多�!�
他說著看了眼青俊,又繼續(xù)道:“最怕的就是結(jié)親不成,反倒結(jié)仇——唔,我并非詛咒前輩,單說這‘納彩’求問意向一事,縱使雙方早有約定,可真到提親之日改變主意者不知凡幾,若一方貿(mào)然上門求娶,忽聞對方心意有變,如此之下,生出困惑怨憤亦是難免……”
白微說到這,望著青言慢慢沉凝下去的面色,誠懇道歉:“恕我口拙。只是謀事久了,難免習(xí)慣將最糟糕的情況先行考慮了,前輩向來通達(dá),定然理解我的意思,知我并無惡意�!�
見青言不語,白微又道:“如此種種,若能有個媒人明了雙方情況,幫忙相看,進(jìn)可美言一二,促成良緣,退亦可從中斡旋,好過直接結(jié)怨——前輩以為何?”
言談間,他瞬也不瞬地望著青言,眼中笑意盈盈,仿佛再真誠沒有。
……
聞朝送走最后一位來稟弟子時,已然天光大亮。
方才為諸弟子解答疑惑、囑托事務(wù),他還不覺得如何,眼下忽又一人獨(dú)處,卻又難免心浮氣躁。
他試著用了清心法決,心情卻再難平復(fù)。
如此枯坐半刻,聞朝倏然起身,決定還是主動去尋洛水。
他不想再去糾結(jié)此刻心情,只想立刻找到那系鈴人問個清楚。只是還未及得出殿,忽覺袖中傳訊玉簡微燙。
取出一看,卻見一鮮紅名字浮在最上。
——是“季諾”。
訊息內(nèi)容十分簡單,不過短短一行:
(要事相商,可否一晤?)
聞朝目光落在“要事”二字上停頓許久,心頭卻只有一個無限趨近荒謬、眼下卻又十分合理的猜測不斷盤旋:
——莫不是這位打算繼續(xù)婚約,亦要前來求娶??
259|好消息(13000珠加更)
聞朝徑直上了聞天峰。
季諾的洞府離瓊苑不遠(yuǎn),乃是一處梨花溶溶的兩進(jìn)院落。
聞朝到時,季諾早已等候在前院,照面先恭恭敬敬作了一揖。
“師叔�!�
“無需客氣�!甭劤馈�
“謝聞兄�!奔局Z笑著應(yīng)了,起身將他迎至內(nèi)室。
聞朝一眼便看到了早已備好茶水的案幾,腳步不由一頓。
“聞兄?”
聞朝搖搖頭,并沒有說什么,與主人一同入座。
聞朝自然沒有半分品茗閑聊的心情,甫一坐定便問季諾:“不知賢弟何要事?”
季諾微微一愣,顯是不意聞朝居然這般急切。
他本還想說什么,可對上聞朝沉凝的面色,忽就若有所悟,原本準(zhǔn)備好的話頭頓時不好再用。
季諾躊躇片刻,還是選擇順著面前人的意思。
他說:“我閉關(guān)之前,曾托聞兄替我提請退去婚約,不知眼下情形如何?”
季諾說話時緊緊盯著聞朝,面上忐忑顯而易見。
這番神情,落在聞朝眼里自又成了另一種意思。
他深吸一口氣,穩(wěn)穩(wěn)端起手邊茶盞。
澄碧的茶湯中倒映出一雙郁氣沉沉的眼。
聞朝與之對視片刻,闔目抬手,將茶水盡數(shù)飲盡。
“實不相瞞,親事尚在。當(dāng)初賢弟言說凡俗仙山殊異,故而不得不斬斷塵緣。然此事后來生出了變數(shù)——那名與你定親的弟子洛水已拜入祭劍,不日即將昭告師祖,正式入得天玄……若季賢弟改了主意,盡可放心�!�
這番話說長不長,然聞朝說完之后,只覺喉舌皆干澀難當(dāng)。
他甚至生出一種難得的心力交瘁之感,單等季諾說出那些預(yù)想中的話。
不料對面亦突然沒了動靜。
聞朝等了會兒不見季諾反應(yīng),不由奇怪抬眼,結(jié)果就見季諾以一種同樣奇怪、或者說近乎異樣的眼神看著他——
困惑、驚訝、不解……唯獨(dú)沒有寬慰欣喜之意。
聞朝也不禁困惑了。
季諾皺眉:“聞兄此言讓我……頗為費(fèi)解�!�
他思索片刻,又道:“聞兄說我‘盡可放心’,可是覺得我想要反悔?”
見聞朝不語,季諾于是恍然。
他苦笑道:“退婚一事我斟酌許久,并非戲言。先前同聞兄言說是凡人修者有別,此緣由不過其一。修仙修心,我自上山之后,愈發(fā)明了自身心意,對師妹確無情愛之思,故而實在不愿耽誤了她。閉關(guān)前我便已了然,如今亦然�!�
聞朝怔住,旋即反應(yīng)過來自己所擔(dān)心之事純屬多余,一時心下五味雜陳。
可不待他松口氣,又聽季諾道:“此事暫且不論,其實我還有一事不明——當(dāng)初我確實同聞兄提及,道是師妹家中有變,還望聞兄幫忙開解一二,退婚之事或可稍緩。只是……不知聞兄是如何開解的?”
季諾說到這里輕咳一聲,顯是頗感尷尬,可還是不得不繼續(xù)解釋:“并非不信聞兄為人,只是我出關(guān)之后遇見了洛水師妹。她好似尚不清楚退婚之事,甚至還生出了些誤會�!�
“……什么誤會?”
“她說,自己同那信件往來之人……頗為契合投緣�!�
這番話季諾顯然已經(jīng)斟酌許久,無論措辭也好,語氣也罷,皆十分仔細(xì)�?煽v使這般,說到最后一句時,他還是覺出了一種幾近窒息的尷尬。
他小心看了眼聞朝,道:“聞兄莫要怨我,我今日邀你前來只是想問問——你對我那洛水師妹是何想法?其中是否確有些……誤會?”
聞朝攥緊了手中空盞,道:“沒有誤會,我確實心悅于她,書信往來間起了越界的心思……抱歉�!�
雖然是意料之中的答案,但是得到肯定的一瞬,季諾依舊震驚了。他忍不住又問:“所以聞兄你是當(dāng)真……送了她許多禮物?”
聞朝強(qiáng)忍住抽身而去的沖動,緩緩點(diǎn)了點(diǎn)頭。
他艱難解釋道:“我本想按照約定那般,徐徐寬慰之,于是來往中就難免……隨信送了些小玩意兒。初我其實并沒有旁的心思,只是不知從何時起就……情難自禁�!�
初時的去信確實并無曖昧之意,哪怕送禮亦總是因著“禮尚往來”的原則。
——然而是從何時開始的呢?
只要看到她來信中對那些花草細(xì)碎之物贊賞不已,就會下意識地照著她喜好的再多寫些。
發(fā)覺她收禮后總是異常開心,連筆跡都難掩快樂飛揚(yáng)之意,便也開始仿著她一般仔細(xì)準(zhǔn)備回禮。
若說開始還只是為了“看顧”她的心情,待到后頭,那些主動寫去的信、備好的禮又該如何解釋?
還有,當(dāng)?shù)弥?dāng)真上了天玄的那日,豈非是連平日飲慣了的茶水、見慣了的風(fēng)景都有了另一番滋味?
彼時兩人尚未成為師徒,他以為自己不過受人之托,卻不知從何時開始,再難忠人之事。
至于她上山之后,他幾番暗中觀察,半推半就將她收入門下,又有哪一樁不是存了私心?
如此這般仔細(xì)審視內(nèi)心、將私密之事袒露人前,于聞朝而言,當(dāng)真是前所未有的經(jīng)歷。
耳根到背后皆是一片火燙,縱使他努力強(qiáng)作鎮(zhèn)定,亦實在無法再坦然正視友人。
因此他也就沒瞧見,季諾神情幾度變化:從震驚到恍惚再到不可置信,最后又歸于了然。
待得聞朝說完,季諾望向友人的眼神已然復(fù)雜無比。
聞朝以為對方是責(zé)怪自己徇私,當(dāng)即下塌,深深揖了下去。
“無論如何,皆是我的過錯。”
季諾趕緊扶他起來:“如何受得起聞兄這般大禮——縱使聞兄要道歉,也不當(dāng)對著我�!�
見聞朝眼神詢問,季諾嘆息:“需得讓聞兄知道,洛水師妹已經(jīng)清楚我退婚之意,亦曉得了那與她傳書許久的另有其人�!�
聞朝腦中“嗡”地響了下。
可不待他消化完這堪稱驚雷般的消息,便又聽季諾拋出了下一句。
他說:“不過洛水師妹尚不知曉此人正是聞兄……這說與不說,還請聞兄自行決斷,畢竟她眼下……怕是心里有些怨忿,上回見面直說要讓我將她所送之禮盡數(shù)退回,當(dāng)面銷了�!�
聞朝差點(diǎn)沒直接捏碎了手中杯盞,所幸還有一絲理智尚在,才強(qiáng)自鎮(zhèn)定放下了茶盞。然面上血色盡去,顯是失態(tài)非常。
季諾哪里見過聞朝這般神態(tài),心下亦生出不忍來。
他出聲寬慰:“我并非責(zé)怪聞兄,亦曉成人之美。只是洛水師妹那邊,恕我直言,怕還是要聞兄主動澄清誤會。師妹那日雖然生氣,可觀她模樣,也并非全無情意�!�
“至于你二人身份差異……聞兄應(yīng)當(dāng)比我更清楚該如何處理。”
聞朝徹底沉默下去,季諾也不催他,默默為他添上茶水。
許久,聞朝終于開口,啞聲說了個“好”字。
季諾點(diǎn)頭,從袖中抽出一封信箋。
“這是我重新寫好的‘退婚書’,早前那封聞兄一直未曾寄出,就莫要再用了。至于這封是否要交于洛水師妹,還請聞兄與師妹一道斟酌。若是覺得不妥,由她主動提起‘退婚書’予我,亦是無妨�!�
聞朝接過,鄭重道謝。
季諾笑道:“當(dāng)真受不得祭劍長老這般大禮——聞兄再與我這般生分,我可真要生氣了�!�
聞朝并未應(yīng)下,依舊行完了謝禮。
修仙之人其實難受凡間婚俗約束,無論按照仙家習(xí)慣結(jié)為道侶也好,遵從凡間習(xí)俗締結(jié)婚約也罷,所求不過問心無礙。
季諾如此,他亦如是。
似他這般修行“無執(zhí)”之道,更是講求諸事“從心從意,無執(zhí)無礙”。
季諾顯然十分明了,提前替他將方方面面考慮到了,連“退婚書”也為他備妥。
季諾或不覺得如何,可聞朝不能不感念他一番心意。
由是,當(dāng)聞朝從季諾處出來,早前郁積胸口的悶氣已然盡數(shù)消散。
他打算還是先去洛水住處一趟,只是這次并非是要去同她問明心意,或是按照她說的,將還往來禮物盡數(shù)退還。
他記起早些時候她醉里曾提及修煉爭劍之事,不過那會兒他并未當(dāng)真。
如今看來,其實早已吐露真言。
他想,既然她有好好修行的打算,那他這做師父的,自然不好擾她心境。
她有上進(jìn)心是好事,只是入門不算太久,或許不明“爭劍”背后利弊,他還是得與她分說清楚。
……
然這一日大約確實不宜走親訪友。
聞朝來到祭劍弟子居時,就見一道頗為眼熟的身影靜立居所旁的竹林之中。
其人衣色清碧,同他披散身后的淡青發(fā)絲一般,透著某種塵世罕見的齊整潔凈,幾乎與周圍的綽約竹影融到一處去。
若非聞朝目力極佳,差點(diǎn)就要錯過。
——青言前輩如何會在此處?
聞朝不禁疑惑,心知此處并非返回后山的必經(jīng)之途。
可他很快就想到了什么,目轉(zhuǎn)如電,直直朝著弟子居深處望去。
時已日上中天,弟子們皆已離開居所,故而那掩在屋墻之后、視線之外的某處動靜便顯得格外清晰。
“滾滾滾,趕緊滾!”
斥罵伴隨著硬物投擲的響動不絕于耳,好似那說話的當(dāng)真惱怒非常。
聞朝第一反應(yīng)便要上前。
可待得下一聲出來,他便徹底釘在了原處。
“非是我一定要賴在師妹這處,打攪師妹清修,可若不等這天光大亮,被人瞧見我從你屋中出來,豈非大大的不好?”
接話的青年雖然壓低了聲音,可尾音上揚(yáng),掩不去其中滿滿笑意與得意。
“有門你不走,非要爬窗,像什么樣子?”
“自然是偷情的樣子�!�
青年答得再坦然沒有。
緊接著,衣物利落摩擦過竹面,又與更柔軟的織物攪?yán)p在一處,然后便是半截訓(xùn)斥之語消匿無聲——取而代之的是某種細(xì)碎的、仿佛平靜池面被驟然攪破的輕微水聲。
這一刻,聞朝當(dāng)真是有些憎惡自己耳聰目明了。
他腦中不可遏制地生出了畫面來:
身量高大的青年貓腰跳出窗欞,反身摟住少女探出來的腰肢,低頭將她的追打連同半真半假的惱意一起,毫不客氣地吞入唇舌之中。
所謂情投意合,不外如是。?
260|白日做夢(上)
聞朝在原地站了許久。過了好一會兒,才想起朝竹林望去。
一片蔥蘢碧影之中,唯余熏風(fēng)脈脈,早已不見了那道身影,同方才的嬉鬧之聲般,仿若一晃而過的幻覺。
聞朝并沒有立即離開,又等了大約小半刻,方邁步至正門前,抬手敲了敲。
主人家來得很快,見到他的剎那面上晃過明顯的驚訝、不安。
當(dāng)然,只有一瞬。洛水很快就鎮(zhèn)定下來。
“師父如何來了?可要進(jìn)來坐坐?”
聞朝將她沒有半分讓路意思的姿勢看在眼里。
“不必,”他說,“就在這里說罷。”
洛水下意識地就攥緊了衣袖。
聞朝不欲讓她繼續(xù)不安,直接道:“此次山海之會弟子考校有些特殊,你可有所耳聞?”
洛水愣了下,旋即露出笑來:“自然聽說過,路上都能聽著同門議論,說這次頭名有承分魂劍的資格,是難得的機(jī)緣。”
聞朝問她:“你可有意?”
洛水眨眨眼:“既然是機(jī)緣,我也想湊個熱鬧,就算不成,與同門多切磋切磋也是好的。”
聞朝點(diǎn)頭:“你修煉時日不久,已連破兩境,可謂天資出眾�!�
洛水突然得他夸贊,顯然有些措手不及,不禁訥訥:“師父、謬贊了。”
聞朝不接她話,只繼續(xù)道:“可若你打算從試煉中再尋突破機(jī)緣,此次‘爭劍’恐怕并不適合。”
洛水本來也不覺得此事當(dāng)真能成,不過突然被聞朝點(diǎn)破,還是有些奇怪,當(dāng)然,還有些不服氣。
“師父能說說緣由嗎?”她問。
聞朝道:“雖說凡本門弟子資質(zhì)上佳者皆可一試,然當(dāng)真可承劍的,只有‘淬體、煉骨’二境。”
“……為什么?”
聞朝反問她:“你并未聽說過緣由?”
洛水心里咯噔一下。
聞朝這來得突然,問得亦有些古怪。若是放在平日,她只會覺得這位是當(dāng)師父的習(xí)慣又犯了,看不得她有片刻懈怠。
可片刻前她方和伍子昭告別——雖說就算兩人的關(guān)系就算真讓眼前這位知曉了也無妨,可她莫名就是心里有些發(fā)虛,總有種對面在試探的錯覺。
這當(dāng)然是不可能的。她安慰自己,畢竟那個討厭的已經(jīng)走了許久,斷不可能同師父撞上。
洛水自然不好說伍子昭同她說過些內(nèi)情,只能老老實實地?fù)u頭:“我只知要去爭劍前還需得有些筆頭、劍意上的考校,哦,就是探芒與試鋒,旁的并不了解�!�
聞朝目光在她身上定了會兒,方道:“‘分魂’之性暴烈,非‘淬體’之驅(qū)不能承;‘煉骨’之后方啟修靈,恰可納‘分魂’之靈;及至‘轉(zhuǎn)靈’之境,道體已成,亦無法與靈劍同修。”
洛水恍然。
聞朝見她確實不知,面色終于和緩了些。
他說:“遴選有境界限定一事,雖未有言明,其間緣由,諸峰主事卻是有數(shù)的,若是弟子有心,自可知曉�!�
洛水聽明白了。
這番不說,大約還是為了多多激勵弟子參加初試——畢竟回頭真到了比試時候,那煉骨以下的弟子,大約很難取得好名次。
至于境界更高的,本也就不能承劍,且天玄轉(zhuǎn)靈之境以上者亦不過數(shù)十,基本皆是長老主事,自然也是了解情況的。
“所以師父這番來意是……勸我別去了?”
聞朝沉默。
其實剛才他在遠(yuǎn)處徘徊時,便已反應(yīng)過來自己的擔(dān)心實在毫無必要——眼前這位分明離“淬體”都還差著些,同她言說“爭劍”最后試煉的厲害實無必要。
可是每每想到方才瞧見的一番情狀,卻又莫名不甘,哪里能走得?
聞朝有種沖動,直想問問她到底是如何想的。
可話到嘴邊,他聽見自己說:“這次機(jī)會難得,你若想試,便去吧�!�
洛水眼睛果然亮了起來。
聞朝補(bǔ)了句:“并非攔你�!�
洛水點(diǎn)頭:“我知道,師父是怕我爭劍不成失望——不過我本來也就是試試,只求盡力而為,師父無需擔(dān)心�!�
“如此便好。”聞朝面色已然緩和許多。
他說完該說的,本想徑直離去,可對上她一雙清亮的眼,仿佛十分專注地望著自己,心口不禁一熱,那壓在舌尖下許久的話脫口而出。
他問她:“若此番無法突破,你可有旁的打算?”
她想也不想,順口道:“自然是想辦法去尋些別的機(jī)緣——師父,待得山海之會結(jié)束,正式拜入門中,我可否求個下山歷練?”
聞朝頓住。
“獨(dú)自一人?”他問。
“……是與人結(jié)伴。”洛水強(qiáng)自鎮(zhèn)定,可飄忽的眼神還是出賣了她此刻的心情,“師父莫要擔(dān)心。”
聞朝不接話,她便又自己說了下去。
她說:“我約好了要同大師兄一起,可以嗎?”
問完洛水耳尖都紅了,自覺這句話同稟明兩人關(guān)系也沒什么區(qū)別。
她覺得對面人應(yīng)當(dāng)是聽懂了,因為他臉色看起來實在不好,眼神也好似……有些不太妙。
只一對上,就瞧得她心尖一顫。
他說了句什么。
第一下洛水還沒聽清。
直到聞朝又說了一遍。
他問她:“你若同你大師兄一起,那青言前輩那邊,又該如何?”
洛水懵了下,隨即后頸到頂心的毛都炸了。?
261|白日做夢(下)
洛水確實慌,第一反應(yīng)便是否認(rèn)。
堅決不認(rèn)同青言的關(guān)系,甚至還可以扯上鳳鳴兒作證。
可她很快就否定了這種做法。
聞朝既然有此一問,心中必然是已經(jīng)有了些推測,如此結(jié)合眼下的情景,若使勁狡辯反倒顯得有鬼,不若順?biāo)浦�,先探探情況。
洛水定了定神:“師父……為何忽然提起前輩?”臉上的懵然并非全然作偽。
聞朝道:“今日青言前輩同我敘舊,言談中說起你,當(dāng)是對你有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