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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卻沒想到,還能看到素日冷靜自持的陸清則露出這么可愛的一面。

    寧倦回頭瞪了眼跟過來的幾個侍衛(wèi)與長順,示意他們扭開頭,不準看。

    然后才上前去,輕輕拉住陸清則,嗓音帶著笑:“好了,我相信你沒醉�!�

    陸清則停下了兜圈子的舉動,負手淡然地點點頭,卻站在原地,半晌沒動。

    寧倦忍不住靠過去:“怎么了?”

    陸清則其實早就沒什么力氣了,目光在少年臉上描摹了片刻,艱難地辨認出這是他養(yǎng)大的小果果后,腦袋忽然沉重地低低一磕,整個人幾乎是撲進寧倦懷里的,含混不清地叫了聲:“果果�!�

    寧倦長大了。

    不像小時候,他撲到陸清則懷里,也只能貼著他單薄的胸口。

    陸清則站立不穩(wěn)地倒在他懷里,頭輕輕蹭在他的頸窩邊,灼熱的呼吸帶著幾分香甜酒氣,徐徐噴灑在寧倦清晰的喉結上。

    敏感的脖子被溫暖的氣息拂過,寧倦垂在身側的手猛地緊攥,渾身繃成條弦,腦子空白一片,只剩懷里這份輕飄飄、卻重若泰山的分量,喉結重重地滾了滾,嗓音澀�。骸啊蠋�?”

    懷里的人似乎是察覺到了他的緊繃,像小時候那樣,哄小孩似的拍了拍他的背,想了一會兒,才想起自己想說什么:“我困了,果果。”

    陸清則又想了會兒:“帶我回去�!�

    說完這句話,耗盡了最后一絲力氣,他合上眼睫,將全身的重量都放心地交給了寧倦。

    之前跟過來的小太監(jiān)見陸清則不勝酒力的樣子,連忙過來想幫忙:“陛下,奴婢來扶陸大人吧……”

    話沒說完,就被長順捂著嘴摁回來了,低罵道:“作什么死呢!陸大人也是你碰得的?”

    小太監(jiān)茫然地看過去,還沒弄明白怎么了,便見到尊貴的皇帝陛下略一俯身,輕松地將陸清則抄抱了起來,大步走向乾清宮,上身幾乎紋絲不動,步子均勻穩(wěn)當。

    小太監(jiān)目瞪口呆。

    連長順心里也犯嘀咕。

    陸大人生得那副容貌,別說男子,就連女子,他也沒見過有比得上的。

    偏生陸大人還體弱多病,清清瘦瘦,有時候風略大一點,都叫人擔心他會摔了。

    可即便如此,陸大人也是個實打實的男人啊!

    此時被陛下這么抱著,畫面實在是……有點說不上的古怪。

    長順瞅著寧倦的背影,心里咯噔了下,沒敢繼續(xù)多想。

    一路無言。

    寧倦就這么靜靜地抱著陸清則,回到了乾清宮。

    他走得太穩(wěn),陸清則不僅沒被顛醒,反而在輕微的晃蕩里,睡得愈發(fā)沉了幾分。

    長順擔心寧倦累壞了手,眼巴巴地看著寧倦將陸清則小心翼翼放到床上了,趕緊湊上來:“陛下,奴婢給您揉揉手�!�

    寧倦擰了擰眉,不悅地剜他一眼。

    也不小點聲,吵醒了陸清則怎么辦?

    長順會意,放低聲音:“您的手……”

    “不必�!�

    寧倦垂下眼,眼睫遮住了眼底神色,看著自己的手,虛虛握了握,聲音輕忽下去,若不是離得近,長順都聽不清那一聲:“……他輕得很�!�

    抱在懷里,就似一根羽毛般,沒什么重量。

    瘦得好似只剩一身病骨,叫人心驚膽戰(zhàn)的,生怕動作大一點就會讓他散了架。

    少年天子的嗓音放得很低很柔,那一瞬間無意識流露而出的語氣,不像在說自己的老師,反倒像是在說……

    嘶,不要命了嗎!

    長順一陣頭皮發(fā)麻,覺得自己今晚可能是失心瘋了,趕緊壓住那些沒來由的念頭:“那陛下,前頭的宴會呢?”

    “差不多也該散了。”寧倦親自給陸清則蓋上了薄毯,放下床簾,走出里間,淡淡吩咐,“朕去收個尾,叫人溫著醒酒湯,準備好熱水。”

    長順連聲應是,給寧倦重新披上外袍,撫平了每一絲褶皺,跟著寧倦又回到了前頭。

    大臣們等了好半天,才把寧倦等回來,見陸清則不在,竊竊私語不斷。

    寧倦倒是坦然得很:“太傅病體未愈,方才忽然暈倒了,朕去探了探。時辰也不早了,明日還要上朝,散宴吧。”

    眾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面面相覷。

    果然啊……陸清則又又又又病倒了!

    收拾完前頭的殘局,寧倦步伐匆匆地回到了乾清宮,直奔暖閣,腳步卻在踏入內室的瞬間放輕下去,小心走到了床前,掀開簾子看去。

    陸清則的睡相很好,規(guī)規(guī)整整,一絲不亂的,離開前是什么樣,現在就還是什么樣。

    寧倦這才恍然想起,方才走得太急,忘記給陸清則摘掉面具了,其他人又不被允許觸碰陸清則。

    戴著面具睡覺,恐怕并不舒服。

    他俯下身,小心將那副沾染著體溫的銀面具摘掉,露出了床上的人的真容。

    大概睡夢中感覺舒適了許多,陸清則的眉宇也舒展開了些。

    他眉眼疎秀,氣質清冷,平時沒什么血色的臉龐泛上云霞般的醉紅,整個人頓時充盈著一種勃然欲出的生機,眼角的淚痣恰到好處,平白增了三分艷色。

    因為喝了酒,淺色的唇瓣也有了層潤澤的紅,看上去十分柔軟。

    室內燈影朦朧,仿佛每一絲空氣都浸潤了淡淡的酒意,混著清冷的梅香,雜糅成一種令人陶醉的氣息,羽毛尖般輕輕蹭過鼻端,淌過心尖。

    寧倦握著面具的手陡然一緊,怔怔地望著躺在他床上的這片活色生香,腦子里空白一片,喉結輕輕滾了滾,像是想要將什么情緒吞咽下去。

    半晌,他屏著呼吸,伸出手指,慢慢地靠過去,隔著咫尺,無聲地描摹床上人的五官輪廓。

    從眉間,到眼睫,鼻梁,唇瓣……

    暖閣內鴉默雀靜,近乎可以聽到燈花細微的噼啪聲。

    寧倦不知道自己為什么這樣做。

    不敢觸碰,卻又渴望觸碰。

    正有些恍惚,手上忽然一暖。

    陸清則短暫地睡了會兒,酒意總算消了些,睜眼就看到寧倦的手在自己眼前晃,懶懶地抓著捏了捏:“小兔崽子,趁我睡著了作什么法呢?”

    因為剛醒,嗓子還有些喑啞,懶洋洋的,倒不像罵人,反而勾得人耳根發(fā)癢。

    寧倦耳尖燙得不行,嗖地收回手,慌亂道:“老師醒了?我、我給你倒杯茶�!�

    陸清則唔了聲,捏捏額角,半坐起來。

    他大致回憶了一下睡過去前發(fā)生的所有,鎮(zhèn)定地略過自己干的丟臉事,接過寧倦倒來的溫熱茶水抿了口,掀了掀薄薄的眼皮。

    這幾年小皇帝如抽條的柳枝,長得極快,肩背雖還蘊含著少年獨有的單薄感,身量卻已經比他要高,挺拔修長,擋著屋內大半的光源。

    雖背著光,臉色卻并不像他之前看到的那樣,含著鋒銳的戾氣。

    那雙狹長的眼眸璨璨生輝,一眨不眨注視著他,若是背后有尾巴,這會兒恐怕在搖個不停。

    還是條乖巧可愛的小狗。

    ……之前是眼花產生的錯覺么?

    陸清則思考了下,當時附近昏暗,就天上一輪冷月映照,他又醉眼迷離的,看錯眼了也正常。

    畢竟他一直擔心寧倦會成長成原著里那個兇殘嗜血的暴君,寧倦小時候又的確是……挺兇殘的。

    好在他這幾年的掰正卓有成效。

    現在的寧果果多純良可愛啊。

    不過陸清則還是確認了一下:“果果之前怎么心情不好?誰惹你了?”

    一提起這茬,寧倦臉色就不太好看,挨挨擠擠地坐到他身邊,悶悶道:“老師之前聽周大人說了那么久,是有意成婚了嗎?”

    只要稍微想象一下陸清則穿上大紅喜服,迎娶某家姑娘的畫面,他心口就止不住地發(fā)悶,被什么壓著般,喘不上氣來。

    陸清則恍然大悟。

    以前他班里有個學生,是單親家庭,跟著母親過,母親準備重組家庭的那段時間,那個學生一直郁郁寡歡的,擔心母親有了新家庭后,自己就會被忽視,他作為班主任,開導了好久——沒想到寧倦這么早熟的孩子,也會有這種心理��!

    這些年他把寧倦又當學生又當弟弟,還當兒子養(yǎng)著。

    在寧倦心里,他應該也是如父如母的存在,所以才會那么黏著他。

    到底還是個孩子,害怕他成親后會被忽視也正常。

    陸清則放下茶盞,伸手攬住寧倦的肩,一副談心的架勢。

    寧倦板著張臉,預感到陸清則嘴里大概吐不出什么他想聽的話,卻還是又往他身邊蹭了蹭。

    陸清則的語氣放得很柔和:“擔心我成親后不要你��?”

    寧倦緊抿著唇瓣不吭聲。

    果然是在擔心這個。

    陸清則偏頭觀察著他的臉色,心也軟下來,覺得這小家伙實在很可憐,又乖得惹人疼,溫聲道:“放心,在鏟除威脅前,我是不會想著成親的。”

    寧倦脫口而出:“那之后呢?”

    之后?

    之后若是能遇上喜歡的姑娘,或許能試著追求,遇不到也沒什么,他又不執(zhí)著于結婚生子,那不是他人生規(guī)劃里的終點。

    何況他這一身病骨沉疴,也不知道能活多久,能不禍害人家好姑娘,還是別禍害了。

    陸清則沒有真把寧倦當成三歲小孩兒來哄,認真地道:“果果,你是我看著長大的,這份情誼不會因我成親而改變。就像你成親之后,也不會對我有其他改觀罷?所以,即使往后我遇到知心之人,你也永遠是我最看重的孩子,不會有分毫改變�!�

    陸清則自認這番話講得很透徹了,寧倦的臉色卻越來越難看了,心口處蔓延出一股冰冷的戾氣與憤怒。

    和知心之人成親生子?

    永遠把他當孩子?

    陸清則不會以為他這么說,他會很高興吧!

    可是寧倦又有些茫然。

    陸清則是他的老師,他要不要成親生子,他沒有資格置喙。

    矛盾的不甘在心口劇烈碰撞著,又不能將這些情緒發(fā)泄到陸清則身上,最終寧倦面色一沉,聲線壓得極低:“時候不早了,老師早點歇息�!�

    陸清則捧著茶盞,瞅著少年拂袖而去的背影,生出幾分納悶。

    怎么還是不高興?

    他琢磨了會兒,試圖分析小皇帝的心理。

    腳步聲又傳來,陸清則以為是寧倦又回來了,笑著抬頭一看,是長順。

    長順端著醒酒湯,看到筆直端正坐在拔步床上的陸清則,又暗暗打量他的臉色,心底直犯嘀咕。

    陛下剛才出去時滿面沉怒,他還以為是跟陸大人吵架了,但看陸大人面色如常的……而且就陛下對陸大人的看重,怎么舍得和他吵架,就算生著氣,還記得讓他來送醒酒湯呢。

    這不還挺師生情意濃的?

    他心思轉來轉去,堆著笑道:“這醒酒湯是陛下抱著您回來時,吩咐內廚做的,還溫著,陸大人快喝吧。”

    陸清則眨了眨眼。

    寧倦把他抱回來的?

    他之前睡得又不死,居然沒被弄醒么。

    陸清則一口口喝著醒酒湯,又聽長順小心道:“陛下待陸大人一片真心……”

    陸清則嗆了一下。

    會不會說話,什么叫寧倦對他一片真心?

    長順趕緊上來,輕輕順了順陸清則的背,看他呼吸緩下來了,才繼續(xù)說:“陛下平時一個人在宮里待著,就念著大人能進宮陪他片刻,有什么新鮮玩意,第一個想到的也是您,他最舍不得與您置氣了,方才……”

    陸清則看他一副謹慎試探的樣子,好笑地擺手:“沒吵架,安心吧。陛下呢?”

    “陛下去了南書房,把人都趕出來了,一個人在里頭悶著�!遍L順嘆氣道,“今兒還是陛下的生辰呢。”

    陸清則頓感寧果果更可憐了。

    是啊,今兒還是他的生辰呢。

    一整日,絕大部分都用來應酬了,剩下這點時間,還生著悶氣。

    長順看他凝眉,趁熱打鐵:“陛下前些日子還發(fā)了好大的怒,今兒心情也不太好,晚宴上都沒吃幾口東西呢�!�

    陸清則偏頭看他:“前些日子?怎么了?”

    他前幾日進宮講學,小皇帝看到他依舊是笑瞇瞇的,也沒見有什么異色。

    長順賠笑道:“這個小的不敢講,不如您去問問陛下?”

    話里話外,一直積極地推動他去跟寧倦主動求和。

    陸清則喝完了最后一口醒酒湯,懶懶地站起身:“知道了,我這就過去�!�

    走了幾步,又略一停頓:“你方才說,陛下晚宴上沒怎么吃東西?”

    小半個時辰后,陸清則端著親手做的長壽面,并著盤糕點,走到了南書房門口。

    書房內燭光明亮,原本侍奉在內的內侍都在門外待著,確實全被趕了出來。

    肝火還挺旺。

    陸清則輕輕敲了三下門,沒得到回應,又敲了一下,里面?zhèn)鞒錾倌昀淅涞穆曇簦骸皾L下去,別煩朕�!�

    這么兇��?

    陸清則不緊不慢地又敲了下門:“那我滾了?”

    話音才落,書房內霎時一陣慌亂的桌椅碰撞聲。

    噔噔噔的腳步聲由遠及近,旋即嘎吱一聲,書房門霍然被拉開。

    寧倦急匆匆的,微微睜大了眼,看到陸清則,又驚喜又不可置信。

    他方才怒沖沖地跑出來,還以為陸清則肯定會生他的氣,就有點惶惶的,待在書房里,不知道該怎么辦。

    沒想到陸清則會主動過來。

    兩人一人在屋內,一人在臺階下。

    陸清則微微仰首看他,戴著面具,看不見神色,但嗓音里滿是調侃:“還要我滾嗎?”

    寧倦臉一熱,明明是站在高處的那個,卻仿佛矮了一頭,囁嚅:“老師……”

    “好啦�!标懬鍎t還抬著東西,揚揚下巴,示意他進屋,“聽長順說你晚上沒吃什么,給你弄了點吃的�!�

    寧倦震驚地瞪大了眼:“老師親手做的?”

    “眼珠子都要掉進碗里了�!标懬鍎t跟他進了書房,含笑道,“來嘗嘗味道,許久沒下過廚了�!�

    寧倦并不在意這碗面的味道如何。

    對他而言,這是陸清則親手為他做的,就能抵過世間一切美味珍饈了。

    何況味道并不差。

    寧倦吃著面條,心尖上的雪被融了一層層,充盈著噴薄欲出的暖乎乎的甜意。

    陸清則坐在寧倦對面,支著肘托著腮,笑瞇瞇地看著寧倦吃面。

    他意外落入這個時空,身似浮萍,并無根源,周遭的一切于他而言,無不陌生,寧倦算是他在這個世界立足的理由之一。

    寧倦的確看重他,但他對寧倦的看重,恐怕更甚幾分。

    長壽面吃完了,還有個圓圓的糕點。

    這個制作難度比較高,是陸清則讓內廚的廚子用面粉、蜂蜜做成的,勉勉強強糊成個蛋糕的形狀,上面綴著圈晶瑩酸甜的櫻桃。

    陸清則從袖子里摸出根細長的蠟燭,借旁邊的油燈點亮,正正經經地插在蛋糕上。

    寧倦茫然地睜大眼睛:“老師這是做什么?”

    陸清則晃著腳,唇角銜著點笑,哄孩子:“在我的家鄉(xiāng),過生辰時會吃蛋糕,點根蠟燭在上面,吃前閉眼許愿,再吹滅蠟燭,就能心想事成�!�

    寧倦半瞇起眼,探究地看了看陸清則。

    他著鄭垚查過陸清則的家世。

    陸清則祖籍臨安府,自幼父母雙亡,供養(yǎng)他讀書長大的伯父,也在他進京趕考前病逝,再無其他親人,簡簡單單,清清白白。

    臨安府有這樣的習俗嗎?他從沒聽說過。

    看來老師還有些其他的秘密。

    寧倦并不信神,甚至是厭惡的,世上哪有許個愿望,便能實現的簡單事。

    崇安帝妄圖問道長生,折騰了那么幾十年,也不過是徒增史書上一筆,供后人笑話罷了。

    不過陸清則這么說了,他也就照做了,閉上眼時,原本無波無瀾的心里,忽然急速地跳出幾個下意識生出的愿望。

    他想和陸清則一直在一起。

    他不想陸清則和別人成親。

    他也不想陸清則一直將他當做小孩兒看待。

    幾個愿望交織著,最終化成一聲輕嘆。

    寧倦想,還是老師的身體最重要。

    諸天神佛若有靈,便讓老師福壽康寧,伴他長長久久。

    他愿付出一切代價。

    愿望許下,寧倦睜眼吹滅蠟燭,抬首便迎上一雙溫和的笑眼。

    “果果,生辰快樂。”

    *

    隔日一早醒來,寧倦已經去上朝了。

    陸清則生出淡淡的未成年孩子去上班養(yǎng)自己的罪惡感。

    擔心陸清則會走,寧倦還把長順留下來看著他。

    按照以往的慣例,他都會在宮里小住幾日,也不知道這孩子緊張什么,每次都怕他跑了似的。

    昨晚寧倦摟著他說了許久話,陸清則是在寧倦的床上睡著的。

    大概是因為那杯酒,到現在身體還不太舒服。

    陸清則懶倦倦地閉上眼,被子蒙頭,打算再瞇會兒。

    這一瞇,直接就把寧倦給瞇回來了。

    陸清則模糊醒來,就聽到外間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以及低低的問話聲,含著冷淡的不悅:“多少叫他吃一口再睡,怎么辦事的。”

    長順又挨罵了?

    陸清則頗感愧疚地爬起來,攏了攏里衣,往外邊走去:“是我貪懶覺,說長順做什么�!�

    長順低頭耷腦地挨著訓,聽到陸清則的聲音,感動地看過去,又被寧倦瞪得縮了下脖子,趕緊收回視線。

    寧倦的袞服還沒換下,顯露出幾分帝王威儀,在陸清則面前,臉色迅速柔和下來:“老師睡得好嗎?午膳已經準備好了�!�

    陸清則點了點頭,努力睜開眼皮。

    這副身體底子受了損,每天早上醒來,都得花很長一段時間,才能讓身體和精神同步醒來。

    而且睡不足會迷糊,睡過頭了也迷糊。

    看他臉色睡得微紅,又一副迷離神態(tài),沒有了往日那副處變不驚、從容鎮(zhèn)定的溫和冷靜模樣,寧倦又覺得可愛,又是心疼,忍不住多看了幾眼,才耳根微紅地別開頭,順手把長順的腦袋又擰開了些:“老師,往后切莫沾酒了�!�

    一杯酒就迷瞪成這樣,三杯酒下去,還不得別人說什么,他就是什么?

    太危險了。

    陸清則毫無自覺,懶洋洋地應了聲,扭身回去洗漱凈面。

    寧倦也去換上了常服,等著他一起用午膳。

    起床這么久,陸清則也徹底清醒了,這才想起來,昨晚哄孩子的時候,忘記問寧倦前些日子是因為什么事不高興了。

    連長順都不敢跟他提。

    陸清則吃著寧倦夾給他的清炒藕片,順口一問,寧倦的臉色就有點不爽起來,鎖眉瞪了眼長順。

    長順默默在角落里面壁,弱小可憐無助。

    陸清則看不過去,用勺子輕輕敲了下碗沿,清脆的當一聲:“老兇長順做甚,他又沒說什么。說說,怎么回事?”

    寧倦還是不太情愿:“怕臟了老師的耳朵�!�

    陸清則稍一揣摩,就有了猜測:“和蜀王有關?”

    能讓寧倦覺得提起來都惡心的,那大概只有當年覬覦他的那位蜀王寧琮了。

    看陸清則猜出來了,寧倦皺著眉,不快道:“寧琮想借賀壽之名進京,被我拒了。”

    想起當年寧琮離京前派人來傳的話,寧倦垂下的眉眼間掠過絲絲陰鷙殺氣。

    若不是現在騰不出手解決寧琮,寧琮的人頭這會兒已經擺在案板上了。

    陸清則搖頭:“寧琮不值得過多關注,該小心的還是靖王�!�

    比起寧琮這個蠢貨,悶著聲隨時等著咬人一口的靖王寧璟,才算得上是威脅。

    寧倦仔細注意著他的神色,看他沒有太被影響到,才暗暗放下了心。

    陸清則察覺到他那副謹慎的模樣,哭笑不得:“被寧琮惦記是惡心了點,但我一個大男人,又不怕這些,不必那么小心翼翼的�!�

    寧倦張了張嘴,欲言又止。

    本朝好南風,此前就有幾個皇帝納過男妃,連帶著民間好男色的風氣也盛行起來,甚至還有朝臣娶過男妻。

    老師怎么就那么安心?

    他心里無奈,但確實不想讓陸清則受影響,便把話吞咽了回去,胡亂點了下頭。

    罷了,反正他會小心地看好陸清則,讓他不被那些人觸碰。

    用過午膳,陸清則和寧倦去了書房,進去一抬眼,就發(fā)現昨日當作生辰禮物送給寧倦的那副畫,已經被掛了起來。

    畫的是陸府院中的臘梅,點點綻紅,傲雪凌霜。

    皇帝的書房,掛著的自然都是些絕世名作。

    陸清則的畫技算是不錯的,但放在一眾名家的作品里,仿佛新手誤入大佬村,簡直公開處刑,慘不忍睹。

    陸清則沉默三秒,知道肯定拗不過寧倦,只能移開眼,當沒看見:“對了,我昨日進宮時,遇到了秦遠安�!�

    京中勛貴子弟眾多,但有出息的少,大多都是蒙蔭討個閑差。

    秦遠安相貌堂堂,熟讀兵書,在武試中大放異彩,被一群歪瓜裂棗襯托得格外清秀,是根好瓜。

    寧倦的指尖略微一緊。

    便聽陸清則毫無感情地道:“他與衛(wèi)樵還有來往,似乎感情不錯,派人盯著點�!�

    能否借衛(wèi)樵盡快滲透衛(wèi)府,就看秦遠安的了。

    寧倦指尖又松下來,露出笑意:“老師放心�!�

    這孩子,傻樂什么呢?

    陸清則疑惑地看他一眼,親手倒了杯茶推過去。

    寧倦接過來品了口,表情頓時一凝。

    他低頭看了眼茶湯,露出幾分疑惑。

    陸清則坐在他對面,悠悠笑道:“看你最近火氣挺旺的,特地給你泡的菊花茶,清清火。怎么,不喜歡?”

    “……喜歡的�!睂幘爰奔毖驶夭铧c禿嚕出的教訓長順的話,為了表示自己真的喜歡,又喝了一大口。

    差點嗆到。

    陸清則看他那樣,眼睛彎了彎:“江右的消息來了嗎?”

    寧倦皺了下眉:“算算日子,早該到了�!�

    為防陸清則再說他火氣旺,努力咽下了問責的話。

    古代路途遙遠,寧倦密令鄭垚養(yǎng)的信鴿也飛不了那么遠,陸清則也覺得有點奇怪,但沒多想,倒是因為信鴿,聯想到了其他的東西:“昨日那只海東青呢?”

    海東青英武神俊,天性不訓,送到宮里來,會有專門的人熬鷹。

    所謂熬鷹,便是不讓海東青睡覺,消磨它的脾性,再以“過拳”“跑繩”“勒腰”等訓練,訓出只野性盡磨、只余奴性的獵鷹。

    這過程很殘忍,陸清則經過現代教育,稍微想想便覺不適。

    他身處這個時代,自知憑借一己之力,不可能更改時代的洪流。

    可是對于一只鷹,他就忍不住會想多點。

    畢竟要放一只鷹自由,比放一個人自由簡單多了。

    寧倦看陸清則沉默下來,微微傾身,凝視著他的眼睛:“老師想讓我放了那只海東青嗎?”

    陸清則稍一猶豫,搖頭:“這是你的禮物,不必過問我�!�

    他并不想仗著自己是寧倦的老師,來要求寧倦做什么。

    “那便是了�!辈聦α岁懬鍎t的心理,寧倦露出個滿意的笑,“我知道老師心善,不忍看那只海東青受熬鷹之苦,不過它被從漠北送來,渾身都是傷,等傷養(yǎng)好了,我就放了它�!�

    陸清則沒覺得高興:“真的不必,你若喜歡,就……”

    “老師�!睂幘氪驍嗨脑�,臉上依舊帶著笑意,輕描淡寫的,“你想做的,我會為你做,只要你心甘,我便情愿。

    “一只鷹而已,在我心里,比不上老師對我笑一下。”

    少年的語氣淡淡的,態(tài)度卻很強勢,眼神過于堅定,陸清則愣了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不知怎么,對上寧倦愈發(fā)幽邃漆黑的眼眸,他竟然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

    他揉揉額角,甩去心底升起的古怪感覺,語氣嚴肅:“果果,我只是不希望你因任何人做出違背理性與原則的決定,你是大齊的君主,切忌愛則加諸膝,惡則墜諸淵�!�

    那些只憑自己的好惡來決定對旁人態(tài)度的,要么成了暴君,要么成了昏老師放心,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睂幘胄α诵Γ皼r且,我本來也不喜熬鷹�!�

    將鷹抹去野性,讓兇猛桀驁的海東青變得奴性十足,他不喜歡。

    并非他天性中沒有征服欲,對于他不喜歡的東西,這樣做自然沒什么,但他喜歡的東西,一旦如此,他就會失了興趣。

    他要的是心甘情愿的臣服。

    陸清則將信將疑地點點頭。

    下午些的時候,陸清則拒絕了寧倦讓人把那只海東青帶來查看的提議,跟著寧倦親自去了趟鷹房。

    那只千里迢迢送來的海東青被關在鐵籠子里,已經疲憊入睡,昨日離得遠,今日走近了,陸清則才發(fā)現它身上血跡斑斑的,想來在路上就已經過熬鷹馴化——但顯然收效甚微。

    即使傷痕累累,這只雪白的鷹隼依舊極為神俊威武。

    馴鷹師擦了擦汗:“陛下,這只海東青年齡雖小,但野性十足,最好不要靠得太近,以免傷到龍體�!�

    那只海東青警覺地睜開了眼,銳利的鷹眼望來,發(fā)出威脅的唳聲。

    看到陸清則,海東青偏了偏頭,注視了他一會兒,慢慢地往他的方向靠了靠。

    寧倦眉尖一蹙,立刻就想擋到陸清則面前。

    陸清則比了個噓的手勢,夾了點旁邊備著的新鮮肉類,隔著一段距離,遞到它嘴邊。

    馴鷹師忍不住道:“大人,這只海東青的脾氣很倔強,恐怕是在路上受過訓,不會主動吃……”

    話沒說完,那只海東青幾乎沒怎么猶豫,就叼走了陸清則手里的肉。

    陸清則從小就很有動物緣,大部分動物都很親近他,去動物園的時候,就連狼都會在他面前打滾賣萌,和朋友旅游去黔靈山,猴子不僅不搶他的東西,反而會把搶到的東西分給他。

    沒想到換了個殼子,這體質還在。

    他眼褶微彎,看海東青低頭進著食,斟酌了會兒,小心地伸出手,想嘗試能不能再靠近一點。

    馴鷹師的冷汗當即就下來了。

    這只海東青年紀小是小,但勁極大,這位帝師又病歪歪的,寬袖下露出的手腕伶仃細瘦,手跟玉雕似的精細,鷹嘴一啄下來,恐怕要玉碎當場!

    以陛下對他的重視,他的腦袋不得跟著一起掉?

    馴鷹師下意識地看向寧倦,張口想勸,寧倦卻漫不經心地擺了擺手,盯著那只海東青,另一只背在身后的手做了個手勢,示意跟在邊上的侍衛(wèi)——若這畜生有任何傷害陸清則的可能,即刻宰殺。

    眾人的視線都集中到了陸清則的手上。

    那只手瘦長雪白,十指流玉,美輪美奐的,精致也脆弱,一摔就碎般。

    鷹房內的所有人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下一刻,陸清則的手順利觸碰到了帶著絲暖意的鷹羽,出乎意料的蓬松柔軟。

    海東青依舊低頭進著食,仿佛沒有察覺,雖沒有表現出親昵之意,但完全不排斥陸清則的靠近。

    和想象里一樣。

    陸清則若有所思地笑了下:“它有名字嗎?”

    馴鷹師一口氣憋得臉色發(fā)青,這會兒終于放心地吐了出來:“沒、沒名字……沒想到它竟然愿意親近您�!�

    他頗有經驗,一接到這只海東青,看出脾性,就知道十有八九會熬鷹失敗,心里還惴惴著,看到這一幕,實在是震撼。

    陸清則收回手,想了想:“那就叫小雪吧�!�

    馴鷹師:“……啊?”

    馴鷹師傻了傻,愣愣地望向皇帝陛下。

    寧倦的視線卻沒落在那只海東青上,而是注視著戴著冰冷面具,只唇邊帶笑的陸清則,似被感染了般,也露出了笑意:“就叫小雪,聽老師的�!�

    于是在宮里小住的這幾日,陸清則多了個愛好。

    寧倦去上早朝,他在鷹房,回來陪寧倦一會兒,又去鷹房,晚上睡前,還要再去一趟鷹房。

    小雪非常警惕,只吃陸清則喂的肉,其他人喂的,一律視為對它不軌,打死不吃一口,擁有良好的自我管理意識。

    有陸清則在,連給它上藥也變得容易了許多。

    陸清則也從一開始地小心摸一下翅膀,變得能摸摸腦袋,關系逐漸親昵。

    相比陸清則的樂呵,寧倦就沒那么高興了,每陪陸清則去一次鷹房,注視著小雪的眼底殺氣就濃郁一分。

    鷹房的一群廢物點心,養(yǎng)不好這只畜生,害得老師每天都要來幾趟,陪他的時間都用來陪鳥了!

    一只破鳥有什么好的!

    寧倦郁悶得不行,又不好意思表露出自己在跟一只鳥吃干醋,只能苦兮兮地往心里憋。

    不過這破鳥也沒那么一無是處。

    為了讓小雪配合用藥,傷勢恢復快點,陸清則經過慎重的考慮后,決定暫時住在宮里。

    因著這一點,寧倦心底的殺氣都減淡了幾分。

    雖然回過味來后,心里更加郁悶——他往日撒嬌打滾,求老師多在宮里留幾日,老師都會溫和微笑著摸摸他的腦袋,然后無情拒絕。

    但這次老師居然因為這只破鳥留在了宮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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