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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原來沒忘記大明湖畔的長順和陳小刀啊?

    陸清則手肘抵著桌,手托著下頜,笑著用指尖點點寧倦的額心:“這就是你把長順和小刀留在那邊的原因?”

    那根竹節(jié)般修長的手指伸過來,拂來淡淡梅香,只是漫不經(jīng)心地點了點,寧倦的心口卻好似隨之麻了麻,那股過電似的刺激感勾得他很想做點什么,比如緊緊攥住眼前那只瘦長白皙的手。

    藏在寬大袖間的指尖緊了又松,反復(fù)幾次,寧倦才壓抑下那股突如其來的沖動,小心地輕輕呼出口氣。

    他已經(jīng)忘記了是從什么時候起,陸清則的每一次靠近,哪怕是簡單的接觸,都會讓他緊張無措,又貪戀不已。

    他忍不住想,如果是陸清則的話,哪怕是拿刀想刺進他的心口,他也舍不得避開的吧。

    但是陸清則怎么可能會那樣對他呢。

    這個想法一出來,寧倦的眼底都染上了亮晶晶的笑意,像只搖著尾巴求夸獎的小狗:“嗯!”

    陸清則不知道少年心海底針,怎么忽然就這么高興的樣子,莫名其妙地伸手摸了摸孩子的額頭。

    沒生病吧?

    放下手,少年的臉似乎又紅了一點。

    陸清則有點擔(dān)憂:“你去安置所時,有沒有遮好口鼻?等下叫太醫(yī)來給你看看�!�

    疫病的傳播途徑暫且還沒探明,雖然空氣傳播的可能性比較微弱,否則靈山寺里的百姓都該全部染疫了,但還是要小心為上。

    見陸清則主動關(guān)心自己,寧倦也沒拒絕,隨意笑著點點頭:“好。”

    鄭垚正好回來稟報消息,瞅見陛下在帝師大人面前那副燦爛的樣子,又是一陣心酸。

    明明是同樣的時間投誠的,為什么……

    雖然潘敬民依舊咬死了自己除了治水不力外,沒有其他任何罪責(zé),也沒有勾結(jié)朝臣,但好消息也來得很快。

    隔日于流玥便在災(zāi)民群里找到了母親。

    又過了幾日,集安府外的洪水稍退,于家村終于從洪水里冒了出來,得以重見天日。

    消息傳來的時候,陸清則和寧倦正好在從洪都府回來,還沒回城,聽聞消息,便干脆轉(zhuǎn)道,順便去了于家村附近。

    錦衣衛(wèi)已經(jīng)將附近封鎖了起來,見到寧倦幾人過來,紛紛行禮。

    洪水過境,整個村莊慘不忍睹,許多房屋已經(jīng)被沖垮了,地上亂糟糟的,什么都有。

    鄭垚不敢讓寧倦和陸清則下去:“陛下與陸大人在此稍候,林公子帶我們過去查找就好。”

    于母雖然沒有染疫,但也因饑寒交迫病倒,于流玥在官署里照顧著母親,前來引路的是林溪。

    姐姐不在,面對一群陌生人,林溪活像只待宰的小兔子,悄咪咪地縮起腦袋,一聲不吱的,試圖減少自己的存在感。

    也是和寧倦年紀相仿的少年,陸清則多了幾分憐惜之心,摸了摸小孩兒的腦袋:“別怕,鄭大人不會兇你的。”

    陸大人,千萬別亂摸啊!

    鄭垚偷偷瞟了眼寧倦的臉色,都為林溪的腦袋捏把汗,他是習(xí)武之人,對林溪這般根骨好的少年人,很有幾分惜才之心,趕緊咳咳兩聲:“萬一洪水倒回就不好了,林公子,帶路吧�!�

    林溪唯一不怕的人就是陸清則,被他安撫了一下,也沒那么恐懼了,點點腦袋,帶著鄭垚幾人朝著家里走去。

    遠處的洪水依舊未退去,陸清則和寧倦在高處等著。

    下方的田地一片狼藉,分不清道路,損失的財物、莊稼難以計數(shù),等洪水徹底退去,百姓還得費很多功夫,才能將家園重建。

    裹著悶燥、水腥與泥腥味兒的風(fēng)習(xí)習(xí)從遠處卷來,掀動兩人的衣袍。

    陸清則負手站立著,輕聲開口:“陛下,從前我與你講民生,皆在書中,此次來了趟江右,親眼見到這一切后,你心里作何想?”

    寧倦道:“書中所寫,原來不過十之一二�!�

    靜默片刻,他的嗓音微沉:“老師,我要當(dāng)個能讓百姓安居樂業(yè),讓天下海晏河清的皇帝。”

    他說的是“要”,而不是“想”。

    少年天子的聲線有著這個年紀的清朗與意氣,又摻雜了幾分逐漸成熟的沉著,字字錚如金石。

    陸清則的心口熱了熱,唇角一彎:“嗯,我相信你�!�

    寧倦陡然轉(zhuǎn)頭望著他,眼睛微亮:“老師會一直陪著我的,對嗎?”

    陸清則揚揚眉,順口揶揄:“陛下沒想著鳥盡弓藏嗎?”

    哪知道一句話下去,沒起到玩笑作用,反而叫寧倦的臉色瞬時沉了下去:“是誰給老師說的這種話?”

    陸清則怔了怔,趕緊順毛:“沒誰,開個玩笑�!�

    寧倦是當(dāng)真燒起了心火,氣惱地瞪了陸清則片刻,又舍不得沖他發(fā)脾氣,咬牙切齒地把氣往回咽,重重一揮袖,不肯搭理他了:“這種玩笑,就算是老師也不能隨意開!下次別再瞎說了!”

    陸清則著實蒙了三秒。

    真生氣了?

    他跟寧倦說話向來都不談規(guī)矩,偶爾嘴皮,順口就溜出來了……但沒顧著寧倦敏感的心思,確實是他的錯。

    他剛要道歉,那邊去找東西的鄭垚幾人就回來了:“陛下!有發(fā)現(xiàn)!”

    人多眼雜,不好說話,陸清則只好把話咽回去,望向鄭垚帶回來的東西。

    是個不大不小的陶瓷瓶,用塞子緊緊塞著,埋在于家廚房的墻角下,所以沒被沖走。

    里面的東西不知道是什么,鄭垚捧著陶瓷瓶,征詢意見:“陛下,要打開嗎?”

    寧倦垂眸掃了眼那瓶子,臉色矜冷地點點頭。

    鄭垚便帶著陶瓷瓶后退了一丈,將陶瓷瓶踩在腳下,拔出腰間的長刀,將塞子一撥。

    里面并未飛出來什么東西。

    鄭垚把瓶子撥正,低頭一看,臉色頓時古怪起來,俯身抓起瓶子,伸手將里面的東西一掏,快步走到寧倦面前,彎腰一遞:“請陛下過目�!�

    看到陶瓷瓶里的東西,連陸清則和寧倦也不免一怔。

    于流玥的父親于錚藏起來的、那個引來殺身之禍的東西。

    竟然是一本賬冊,并著一封親筆信。

    兩人瞬間感到了不對勁。

    寧倦打開那封信掃了一眼,眼神愈深,沒有急著再看,抬頭問:“集安知府趙正德呢?”

    “還在獄中,”鄭垚不明所以,“因人手不足,最近的精力都放在潘敬民一家身上了,還沒來得及審他。”

    抓的人太多,排隊候?qū)彽囊淮笈瑫簳r還輪不到趙正德。

    寧倦稍一頷首,不再多言:“回官署�!�

    說完,也沒睬陸清則,徑直就轉(zhuǎn)身上了馬車。

    鄭垚的嘴不由自主張大,差點驚掉眼珠。

    按照陛下的一貫脾氣,不應(yīng)該是親手將陸大人扶上馬車嗎?

    怎么了這是,他才離開了會兒,就變天了?

    面前的青年臉上覆著面具,看不見表情,但微微下抿的唇線顯示出,他的心情也不算好。

    嚯,天上要下刀子雨了是吧,陛下和陸大人居然吵架了!

    鄭垚實在是按捺不住蠢蠢欲動的好奇,趁寧倦走遠了,忍不住問:“陸老弟,你和陛下這是?”

    “……”陸清則揉了揉太陽穴,“快別問了,一時嘴賤。陛下這會兒正在氣頭上,八成也不想看見我,鄭兄,等會兒你騎馬帶帶我吧。”

    他也沒想到向來乖順的寧倦會氣成這樣。

    現(xiàn)在和他交流,恐怕只會讓情況更糟。

    聽到這話,鄭垚一張堅毅的糙漢臉簡直花容失色:“那怎么行!”

    他會被宰了的!

    陸清則思考了下寧倦那個狗脾氣:“陛下八成要等到晚上才肯搭理我,你總不能看著我走回去吧?”

    鄭垚復(fù)雜道:“不是我不肯帶你,我是說,陛下怎么可能會讓你騎馬受苦……”

    還是和別人同騎。

    陛下是生氣了,又不是失心瘋了。

    而且一看陸清則就是判斷失誤,把陛下對別人的標準放自己身上了。

    陸清則能一樣嗎?陛下對別人是一套,但對陸清則,肯定即使陸清則不去哄,他都能自己很快把氣消了。

    但這些話又不好說出來,說了就是妄議天子,鄭垚抓耳撓腮,扭頭又看到陸清則在和林溪搭話。

    林溪方才幫著刨地,沒注意臉上都沾了泥印,陸清則發(fā)現(xiàn)了,掏出帕子遞給他:“擦擦?”

    林溪接過帕子,靦腆地沖他比了個“謝謝”。

    鄭垚頭皮一麻,下意識地看向馬車。

    果然就看到微風(fēng)拂動間,馬車窗簾被拂開時,陛下那雙幽幽望過來的眼。

    那雙眼盯著陸清則遞過去的帕子,眼底凝結(jié)著一股森寒之氣。

    鄭垚:“……”

    鄭指揮使深感自己為忠義付出了太多。

    他抓掉了幾根頭發(fā),干脆咳咳一聲,中氣十足地大聲嚷嚷:“什么?陸大人你要騎馬?但是馬匹不夠�。 �

    陸清則:“?”

    他還沒搞清楚鄭垚在搞什么名堂,寧倦就從馬車上利落地跳了下來,大步流星怒氣沖沖走過來,忍無可忍地命令:“陸懷雪,給朕過來!”

    第三十二章

    還連姓帶表字地叫上了?

    陸清則感到十分茫然。

    怎么感覺這孩子的怒氣又升級了,他也沒干什么吧?

    沒等他細思完畢,寧倦已經(jīng)走到了他面前,冷冷睇了眼林溪,拉著陸清則就走。

    嘴上說著“給我過來”,身體的實際行動卻是自己滴溜溜跑過來。

    陸清則的困惑混著絲好笑,由著寧倦抓著自己往馬車方向走。

    寧倦簡直火冒三丈:“鄭垚不借你馬,你還想去找那小啞巴帶?”

    還把手帕送他了!

    這又是哪兒來的推論?

    想想一開始火是自己撩出來的,陸清則張了張嘴,無奈道:“沒有,真沒有�!�

    少年的臉依舊繃得緊緊的,臉廓頗有幾分“少煩我”的冷峻。

    陸清則欲言又止了一陣,看他一副氣得冒煙兒的樣子,還是決定先讓孩子冷卻冷卻再聊聊。

    兩人上了馬車,不像以往并排坐著,反而一左一右,沉默対坐。

    老師居然沒坐過來!

    寧倦心里登時愈發(fā)不爽,又憋著口氣,不想主動求和,只能沉著臉,翻著鄭垚從瓶子里找出來的那本賬冊,故意把信放在身畔,當(dāng)釣魚的餌。

    陸清則無聊地坐了幾息,目光緩緩落到寧倦身邊的信上,稍一思索,便傾身靠過去,把信撈到手里。

    還刻意避開了點寧倦,免得又不小心把小皇帝再次點著。

    寧倦眼睜睜看著陸清則跟只輕巧的貓兒似的溜走,淡淡的梅香倏近又遠,氣得磨了磨牙。

    陸清則,你是故意的吧!

    陸清則対寧倦幽怨的眼神毫無所覺,低頭展開那封信,從頭到尾看了一遍。

    是于錚的自述。

    于錚是江右集安府于家村人氏,從前走南闖北走鏢,十幾年前攢了本,去了江浙開武館,身手十分了得。

    去歲因陳年舊傷復(fù)發(fā),于錚思來想去,帶著夫人女兒以及養(yǎng)子回了鄉(xiāng)。

    回到集安府,他才發(fā)現(xiàn)如今集安的知府趙正德,竟是他從前救過的人。

    那時候趙正德只是個進京趕考的窮書生,如今也已飛黃騰達了,見到從前的恩人,趙正德也很驚喜,知道于錚武藝高強,特請于錚為集安府捕頭,巡守集安、保護百姓。

    于錚欣然接受。

    但于錚沒想到,趙正德平日里看著仁義道德,卻早就不是從前那個志向造福百姓、滿身朝氣與抱負的落魄書生了。

    某個深夜,趙正德將他叫到自己屋里,語重心長地跟他談起心,大致意思便是,官府太窮,豪紳又那么富,咱們配合一下,放個逃犯鉆進城里的富人家,你帶人去抓人,狠敲一筆。

    若是那家人不配合,就把人全抓了,他們家里就會把銀子乖乖送上來。

    這方法他用著很順手,不會不成的。

    于錚想也不想就拒絕了,趙正德當(dāng)即就撂了臉色。

    回去后于錚輾轉(zhuǎn)反側(cè),怎么也想不通當(dāng)初救的人會變成這樣。

    他越想越覺得不能坐視不理,借著職務(wù)之便,將趙正德的私人賬本偷出來,看到上面的往來名字,頓時毛骨悚然。

    趙正德的私人賬本丟了,也警惕起來,很快鎖定到了于錚身上。

    于錚唯恐禍及家人,在集安府就是趙正德地盤,他只好連夜請辭,帶著家里人,偷偷回村躲了起來。

    這件事就像把隨時可能落下的鍘刀,讓他日夜不安,他擔(dān)心自己遲早會出事,便將賬本藏了起來,以作保命的東西。

    陸清則看完信,習(xí)慣性開口問:“賬冊上是不是有潘敬民的名字?”

    除了搜刮百姓,放高利貸和敲詐豪紳,也是這些貪官污吏的慣用手段了。

    于錚把賬本偷出來,應(yīng)該是想去洪都府檢舉趙正德,但沒想到整個江右話語權(quán)最大的那個,名字也赫然在列。

    半晌沒聽到寧倦回應(yīng),陸清則恍然看去一眼。

    寧倦正聚精會神地看著賬冊,似乎沒聽到他的聲音。

    ……

    哦,在生氣來著。

    陸清則看他那副賭氣的樣子,莫名生出絲詭異的好笑:“陛下,先前是我……”

    話未說完,馬車突然猛地一陣顛簸!

    先前一直平平緩緩的,陸清則就漸漸忘了防備,猝不及防間整個人幾乎是朝前飛去的,怕撞壞了寧倦,下意識想偏開,腰上卻陡然一緊。

    似乎一直在認真看賬冊的寧倦頭頂長了眼似的,一把將他撈了過去。

    外頭傳來一迭聲的告罪。

    陸清則跌進個干凈清爽,又溫暖堅實的懷抱。

    即使肉身比馬車要柔軟多了,陸清則還是難以避免地感到頭暈眼花,好半晌緩過來了,輕嘶著撐在寧倦腿上,抬起頭打量:“陛下?撞疼沒?”

    溫暖的梅香隨之拂過鼻端。

    還叫陛下?

    也不主動解釋騎馬和帕子的事!

    寧倦心里的小人委屈成一團,從鼻子里冷冷哼出一聲。

    陸清則感覺趴在寧倦懷里的姿勢有點別扭,想直起身說話,腰剛直起來,外面又是一陣顛簸。

    他又摔了回去。

    陸清則納悶地轉(zhuǎn)頭看向外邊:“這路有那么難走嗎?來時不還挺平坦的�!�

    寧倦的嘴角微不可查地勾了一下,又迅速壓了下去,依舊維持著非常冷酷的面容。

    還在生氣呢。

    現(xiàn)在也不是糾結(jié)這個的時候,陸清則轉(zhuǎn)回頭,嗓音放柔:“先前是我的錯,我不該不顧及你的心情,胡亂開那種玩笑,我保證以后也不會開了。果果,別生老師的氣了,好不好?”

    被陸清則用這種溫柔的聲音哄著,寧倦的指尖不由微微蜷了蜷,強忍住差點脫口而出的“好”,依舊繃著臉:“方才為什么想騎馬?”

    “這不是怕陛下看我厭煩嗎�!标懬鍎t唇角彎了彎,“生氣時不都眼不見為凈?”

    寧倦擰眉反駁:“沒有厭煩�!�

    他看陸清則都看不夠,怎么可能厭煩。

    頓了頓,他的臉又拉下去,繼續(xù)質(zhì)問:“你把帕子給那個小啞巴了?”

    隨身的手帕那么私人的東西,怎么能隨便給人!

    陸清則眨眨眼,這回是真有點稀奇了:“他臉上沾了泥,我借給他擦擦,怎么了?”

    只是借的?

    寧倦心口的郁氣勉強散了,垂下眼睫想,那他可以去要回來。

    陸清則等了片刻,也沒等到寧倦的回答,但看他臉色緩下來,應(yīng)該是氣消了,便重復(fù)了下剛才那個問題:“賬冊上是不是有潘敬民的名字?”

    潘敬民在江右是土皇帝般的存在,那日在靈山寺外更是一堆擁躉,也難怪于錚會連反抗的心思都泯滅了。

    寧倦沒吭聲,伸手揭開了陸清則的面具。

    面具下清艷無雙的面容露出來,只看一眼,什么氣也消了。

    他仰著頭看過來,下頜尖尖的,唇瓣因為仰頭的動作,不由自主地微微啟著,唇形十分優(yōu)美。

    寧倦沉默了會兒,舔了下發(fā)干的唇角:“老師,我之前的問題,你還沒有回答我�!�

    那聲“老師”,像在隱隱地提醒著自己什么。

    陸清則想擺脫寧倦的桎梏,卻發(fā)現(xiàn)力氣懸殊太大,他竟然絲毫都奈何不了寧倦。

    小崽子長大了,不再是以前那個他能拎起來的小毛孩子了。

    只得無奈問:“什么?”

    “老師會陪著我的,対嗎?”寧倦凝視著他的眼眸,一眨不眨,眼神執(zhí)拗。

    陸清則怔了會兒,點頭。

    他當(dāng)然會陪著寧倦,走到他真正君臨天下的那一日。

    寧倦露出了輕松的笑意,松開手,陡然間恢復(fù)成了以往的樣子:“賬冊來往上,的確有潘敬民的名字——老師,要說到做到哦�!�

    自打關(guān)系好起來后,寧倦很少対陸清則真的生過氣,鮮有的幾次,也是關(guān)心陸清則身體,故意拉著臉唬人,要么就是故意撂臉色,想討陸清則的幾句哄。

    看垮個冷臉的小皇帝終于舒展開眉目了,陸清則也微微放了心,注意力拉回來,想回対面去坐著。

    剛走了一步就被寧倦單手攔腰摁了回去。

    少年天子神色自若,語氣誠懇:“馬車顛簸,老師還是坐我身邊吧,免得又摔了�!�

    陸清則也確實不想再摔了,他這身骨頭皮肉都脆弱得很,碰一下都會烏青,再多摔幾下,怕不是要散架,于是老老實實坐下來,認認真真提建議:“果果,不如推行一下馬車里的安全帶吧。”

    寧倦的表情里涌上了茫然:“那是什么?”

    “把帶子扎在馬車上,坐下后就能斜捆下來,固定住身體�!标懬鍎t大致比劃了一下,痛定思痛,“這樣以后坐馬車,就算再顛簸,也不會摔飛出去了。”

    越講越覺得有必要。

    簡直造福全體人民。

    “……”寧倦沉默了下,把手里的賬本遞過去,和顏悅色問,“老師要看看嗎?”

    陸清則欣然頷首,翻開賬本,就把安全帶拋到了腦后。

    寧倦靠到窗邊,兩指掀開簾子,不動聲色地朝外面遞去個眼神。

    接下來的一路,意外的平平坦坦,沒再顛簸個不停。

    回到下榻的官署,騎馬當(dāng)先的鄭垚暗戳戳扭過頭,就看到少年皇帝先下了馬車,親自將陸清則扶了下來。

    果然啊,師生吵架,床頭吵架床尾……嘶。

    意識到自己腦子里冒出來的第一個形容詞有多大逆不道,鄭垚猛地打了個寒顫。

    幸好沒脫口說出來。

    他決定回去多讀點書。

    寧倦扶著陸清則下來了,看向鄭垚,將賬本遞過去:“拿著這個,去審趙正德�!�

    陸清則在路上將這本私人賬本匆匆翻閱了一遍。

    趙正德記賬記得仔細,根據(jù)他的記賬,也能大致推測出來他的一路官途,看得出他不過小魚小蝦,賬本里接觸的最高級別,也只是潘敬民。

    之前趙正德在潘敬民的襯托下,趙正德不怎么起眼,畢竟抓的人太多了,一時都沒來得及審他。

    潘敬民還期待著衛(wèi)鶴榮得到消息,來撈一把自己,目前仍死咬著不松口。

    但以趙正德為突破口,應(yīng)該會容易許多。

    鄭垚正心虛著,忽然被叫,汗毛都豎起來了。

    聽清了命令,他頓時大喜,領(lǐng)了命令,摩拳擦掌地去提審趙正德。

    潘敬民那死胖子脾氣硬得驚人,幾日沒進展了,死磕下去他就該被問責(zé)了,好在這下找到突破口了。

    林溪記掛著養(yǎng)母病情,還得趕緊去告訴于流玥情況,也跟著先一步進了官署。

    候在官署外的禁軍隨即上前來報:“啟稟陛下,長順公公差人來報,再過兩刻鐘,便能抵達集安城了。”

    長順和陳小刀不僅人來了,還帶著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募Z食。

    皇帝陛下親口要糧,江浙那班子再怎么不樂意,也只能老老實實呈上來。

    整整五萬石糧食,陸陸續(xù)續(xù)押送到受災(zāi)的各府,一車車糧草,在路面上壓出沉重的轍痕,馬車進城之時,路過了城外幾日之間拔地而起的大片大片安置所。

    安置所分區(qū)明確,士兵把守,井然有序,也讓災(zāi)民暫時有了個休養(yǎng)生息的住所。

    不過盡管寧倦保證過,不會讓他們再挨餓,但這些災(zāi)民在潘敬民手上過了一遭,対朝廷的信任十分淡薄,心底対過分年輕的陛下,難免抱有幾分懷疑——就算是皇帝,也不能憑空變出糧食呀?

    但看著這幾十輛押送著糧草的車進了城,每個人的心底,忽然都煥發(fā)出了新的生機。

    陸清則聽到消息,腳步一頓,便沒急著回去。

    他側(cè)影單薄,風(fēng)稍大點,都怕把人給吹折了,寧倦看著都揪心,側(cè)身給他擋著風(fēng),不太樂意:“老師等他們做什么,外面太陽大,隨我先進去吧�!�

    “有墻遮著呢�!标懬鍎t望著城門的方向,隨意道,“你先去處理公務(wù)吧,我再等會兒,長順和小刀應(yīng)該就要到了�!�

    寧倦只好在心里把長順和陳小刀分別罵了一遍,耐著性子跟陸清則一起等著。

    沒多久,整齊的隊伍從城外轆轆而來,長順和陳小刀神神氣氣的,騎馬當(dāng)先,在禁軍的保護下,行至官署前。

    倆人本來還湊到一起嘀嘀咕咕不知道說著什么,見到寧倦和陸清則,愣了一下,趕緊下馬行禮。

    長順沒想到陛下居然會特地在門口等著自己,感動得眼淚嘩嘩:“陛下,奴婢與陳管家不負重托!”

    ……

    寧倦懶得解釋這個誤會,平淡地“嗯”了聲:“起來吧。”

    帶來的糧食需要清點一番,再歸入倉庫,等待施粥發(fā)放給災(zāi)民。

    這項工作不需要寧倦和陸清則親自動手,交由下面的人來處理就行。

    陳小刀起了身,立刻三兩步蹭到陸清則身邊,擔(dān)憂地問:“公子,我聽說你們來江右時,局勢頗為兇險,公子有沒有受傷?”

    “沒有�!标懬鍎t笑著打量他,“倒是你們,在江浙那邊周旋,頗為辛苦吧?”

    雖然找了冒牌貨頂著,但要瞞過衛(wèi)鶴榮的人以及江浙的地方官,還需要長順和陳小刀打配合。

    這倆一個機敏,一個擅長人際往來,在要糧這件事上應(yīng)該也出了不少力。

    講到這個,陳小刀就有的聊了,小嘴一叭叭,話匣子就打開了。

    陸清則這邊活潑歡快,寧倦就沒那么輕松了。

    長順一到,帶來的除了糧草,還有江浙那邊的消息,因為趙正德一事牽扯出的后續(xù)也等著他處理。

    陸清則看他望來的眼神幽幽的,忍不住笑道:“又不是全讓你一個人干活了,晚點我再來陪你加班�!�

    寧倦的臉色這才緩了緩,無聲地剜了眼蜜蜂似的圍在陸清則身邊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的陳小刀,頗為不甘心地拎著長順往書房去。

    陸清則和陳小刀邊走邊聊,聽他眉飛色舞地描述在江浙的見聞,以及他是怎么智斗臨安上下官僚的,講得繪聲繪色,十分引人入勝。

    身后雖然沒人跟著了,但陸清則很清楚,寧倦派了暗衛(wèi)守著他。

    他扶了扶面具,回眸瞟了眼,也不確定人在哪兒,不過看來每天靠得太近,保持著一段距離。

    陳小刀也偷偷左右瞄了瞄,依舊一副談笑風(fēng)生的樣子,聲音卻低了三分:“公子,我在江浙見到你說的那個人了。”

    陸清則的眸光動了動:“如何?”

    離開江浙之前,他拜托陳小刀幫他注意一個人。

    段凌光。

    那個原著里率兵圍城,最終耗死了暴君寧倦,推翻大齊,建立新朝的主角。

    “我和段家的門房搭上話,打聽了一下,這位段二公子吧,”陳小刀撓撓腦袋,“平時就喜歡游湖聽戲,逛街遛鳥,閑情逸致來了,還會寫點艷詞傳唱,很得歌女追捧,但除此之外,好像也沒什么特別的了。公子和他有什么淵源嗎?”

    他記得公子也是出身臨安吧?

    陸清則搖搖頭。

    按照原著的發(fā)展,這時候的寧倦還在京城忍辱負重,蟄伏著等待奪權(quán),而主角則因為繼母惡毒強勢,藏拙假裝閑散紈绔,忍而不發(fā),深藏不露。

    雖然他已經(jīng)擰正了寧倦的發(fā)展軌跡,不會再出現(xiàn)原著里暴君的酷厲統(tǒng)治,但対這位原著主角,陸清則始終懷有幾分忌憚。

    畢竟他家小果果在原著里是妥妥的大反派,與主角天生氣場不和。

    誰知道會不會有什么原著之力,重新推動一切?

    等江右這邊事畢,他還得親自去見見這位段二公子,確定一下他到底會不會威脅到寧倦。

    如有必要……

    陸清則垂下長睫,眸底掠過絲冰冷的暗色。

    庭院中的槐樹如蓋,在陸清則身上投下層陰影,陳小刀忽然感覺陸清則似乎有什么不一樣,不由屏聲靜氣,睜大了眼。

    氣氛正靜默,前方忽然傳來聲熱情的呼喚:“陸太傅!”

    陸清則眉梢微動,唇角的弧度恢復(fù)如常,從陰影中步出,渾身便又重新披上層炫目的光暈,皎皎人如月。

    叫陸清則的青年站在游廊上,眼下掛著倆黑眼圈,行色匆匆的,精神卻很不錯似的,手里拿著疊什么東西。

    郁書榮低頭看著院子里白衣玉環(huán)的青年,十分激動:“上次得見陸太傅,沒來得及打招呼,前幾日您和陛下去視察河道,下官又不巧錯過……哎呀!總算見著您本人了!”

    說著,竟然一撩下擺,非常沒有讀書人斯文氣質(zhì)地從欄桿上翻過來,疾步走到陸清則面前:“久仰帝師大人,下官集安府同知郁書榮!”

    陸清則啞然失笑:“郁大人不必如此,您所做之事,我與陛下都知曉,在下也很敬佩郁大人�!�

    在江右上下沆瀣一氣的時候,為了百姓,敢違抗上級私自上報,這份勇氣已經(jīng)是很了不起的了。

    陸清則唇角微彎,聲音清潤柔緩,聽起來格外誠摯,聽他說話,就給人一種自己被認真重視著的感覺。

    明明他戴著面具,看不清臉容,傳聞里還生得丑陋無比,偏生他一笑,便有種光風(fēng)霽月之感。

    郁書榮忍不住耳根一熱,一時不知道該回什么,吶吶應(yīng)是。

    自古朝臣皆在品貌上有追求,丑陋殘缺有疾者,莫不被恥笑,陸清則占了兩樣,卻叫人不敢恥笑。

    陸清則沒想那么多,視線下滑,落到他抱在懷里的那疊東西上:“郁大人是要去給陛下送文書?”

    郁書榮回過神,下意識地順著他的話低頭看了眼懷里的東西,反應(yīng)過來,哦哦兩聲:“対,対,方才下官去送文書時,忘記把這個也送去了�!�

    說到這個,他又有精神了:“這是您寫的那份治水案,哎喲,您可真是字字珠璣,見解深刻,沒想到您対治水還這么有研究,聽說您老家是臨安府的,臨安也常鬧水患吧?難怪呢!”

    叭叭吹了會兒彩虹屁,又有點失落:“陛下讓下官謄抄一份,把原稿送回去,可惜了,下官還想珍藏……”

    陸清則保持微笑,聽到最后,笑容一滯:“……?”

    他那日翻閱遍了所有能翻到的水患資料,結(jié)合后世的治水方法,才寫了這份方案。

    盡管已經(jīng)努力用詞簡略,但為了能精確地表達意思,加起來也是有幾千字的。

    這位郁大人是怎么得罪寧倦了嗎,竟然還要被罰抄?

    這小兔崽子,人家在江堤邊負責(zé)修筑堤壩多忙啊,還不干人事!

    陸清則略一思忖,含笑伸手:“我正好要去找陛下,不如交給我,我?guī)н^去吧�!�

    郁書榮還得回去監(jiān)督,分洪與抗洪兩道工序,筑壩尤其重要。

    官兵的人手不足,所以召集了許多百姓參與,發(fā)的工錢不少,還管吃管住,附近的百姓,包括靈山寺內(nèi)的災(zāi)民都去了。

    只是人一多,難免就有渾水摸魚、勾心斗角的,得隨時有個主心骨盯著。

    雖然有點遺憾不能多和陸清則多說幾句,但正事要緊,郁書榮也沒拒絕,反正手稿也是陸清則寫的。

    他連連道了謝,才匆匆離開。

    人一走,陳小刀終于忍不住,打了個大大的呵欠。

    他嘴上說得輕松,但在江浙可一日都不敢放松精神,帶著糧草趕來的路上也提心吊膽的。

    江右的局勢雖然被寧倦控制住了,但聽說也有落草為寇的百姓,他和長順在路上生怕出什么變故,沒敢睡太實。

    陸清則看陳小刀努力睜大眼睛的樣子,伸手摸了摸他的腦袋:“去睡會兒吧,我找陛下說點事�!�

    陳小刀也不跟陸清則太客氣,揉著眼睛就找地方睡覺去了。

    陸清則站在原地,翻了翻手里保存完好的一疊手稿,提著去找寧倦算賬。

    處理公務(wù)的書房離得不遠,陸清則進去也不需要通傳,進去的時候,鄭垚居然已經(jīng)提審趙正德回來了。

    見陸清則走進來,寧倦眼底一亮。

    陸清則沖他輕輕比了個噓,抱著那卷手稿,慢吞吞地走到邊上坐下,聽鄭垚的匯報。

    趙正德不比潘敬民,性子懦弱,本來防線就不高,被鄭垚兇神惡煞地一提出來,再將賬本一扔,就面色煞白地全交代了。

    當(dāng)年趙正德中進士后不久,被分到個鳥不拉屎的小地方,做了幾年知縣,窮得勒著褲腰帶過活,也沒什么升官的指望。

    大概就是這樣的無望改變了他造福百姓的心態(tài),不久他就遇到了自己的貴人,得以指點,學(xué)會了巧立名目征稅,和鄉(xiāng)紳往來,一來二去積攢了點資本,打通了關(guān)系,日子也逐漸滋潤起來。

    就這么一路上來,最后升為集安府知府。

    那個貴人,就是潘敬民。

    趙正德沒有半點猶豫,把潘敬民出賣得一干二凈,甚至都不需要太過施壓。

    寧倦掃完鄭垚呈上的狀紙,眉峰冷冽,淡聲道:“明晚之前,把潘敬民的賬本和畫押的狀紙交給朕�!�

    鄭垚恭聲應(yīng)是,又急匆匆地去提審潘敬民了。

    陸清則旁聽完,扭頭問:“于姑娘父親的下落,趙正德交代了嗎?”

    明明離得也不遠,寧倦非要湊過來答話,一只手搭在陸清則的椅背上靠過來,清爽的少年氣息擁過來,搞得陸清則覺得背后像是拱著團太陽,熱烘烘的。

    “于錚被趙正德的人逼落下了崖,我已經(jīng)派人去尋了。”

    寧倦垂眸順眼,歪著腦袋,看陸清則的嘴唇有些干涸,替他倒了杯茶:“趙正德沒找到賬本,本來準備繼續(xù)対于家其他人下手,沒料到林溪身手極好,他幾次三番也沒找到機會下手�!�

    不久洪水就襲來,將于家村淹了。

    趙正德以為賬冊也沒了,頗為安心,沒料到還能給寧倦派人掘出來,見到賬本的瞬間,就再也生不出一絲狡辯的心思了。

    被逼得落了崖,又這么久都沒消息……恐怕兇多吉少。

    陸清則無聲一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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