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寧倦的心弦霎時一松。
陸清則沒有染疫,并且明日就能醒來,無疑是最好的消息。
他稍顯疲態(tài)的臉精神一振,吩咐長順先去抓藥,旋即捕捉到了另一個重點:“徐大夫看起來對疫病也有了解?朕派人請你過來,也是為了此事�!�
徐恕稍微回想了一下被丟到馬背上,狂顛著趕來的經(jīng)歷,眼角狠狠抽了抽。
你把這叫請?!
但面前的到底是師妹的孩子,還是大齊的皇帝陛下,忍了。
徐恕勉強壓下怒氣,埋頭收拾自己的醫(yī)箱:“江右封鎖之前,有一些病患曾逃到村莊附近,村里人收留了那些病患后,也有被染了疫的,那些病患我沒救成,便一直在研究,前幾天寫出張方子,不過為時已晚,病患都死完了,也沒試過藥,不保證一定奏效�!�
語氣輕描淡寫的,似乎對那些死去的病患并不在意。
不過倘若當(dāng)真不在意,也不會埋頭琢磨了。
寧倦又看了看陸清則,將他的手輕輕塞回被子里,帶著徐恕回到院中。
鄭垚還在院子外打轉(zhuǎn),伸著脖子意圖探清屋里的情況,見寧倦出來了,立刻止住步子。
寧倦解下布巾,沖鄭垚微抬了下下頜:“帶徐大夫到于家姐弟的院中去看看�!�
徐恕正眼也不給鄭垚一個,挎著他那個沉重巨大的醫(yī)箱往外走。
鄭垚一眼寧倦的臉色,就猜出陸清則的情況應(yīng)當(dāng)比預(yù)料中的要好些,又瞅了瞅這位被自己得罪了的神醫(yī),湊上去想幫忙提下醫(yī)箱,順便告?zhèn)罪。
手剛伸出去,就被徐恕毫不留情“啪”地一巴掌扇了下去。
鄭垚:“……”
不是說醫(yī)者仁心嗎!
徐恕過去的時候,陳科也在林溪那邊。
雖說太醫(yī)院的太醫(yī)都被罵是廢物,但陳科是太醫(yī)的領(lǐng)頭,行醫(yī)經(jīng)驗豐富,徐恕勉強看得過眼,倆人探討了一番后,將方子又改了一味藥,隨即便給林溪和于流玥試了一劑。
天色稍晚些的時候,下面的人跑來傳了消息:“稟報陛下!徐大夫與陳太醫(yī)的藥效用極好,林溪與于流玥兩人情況好轉(zhuǎn),已經(jīng)不再持續(xù)發(fā)熱!”
若是能成功穩(wěn)定病情,讓這二人恢復(fù)如初,江右的病疫就有望平息了。
寧倦坐在床頭,握著陸清則燙熱的手,垂眸思索了片刻,吩咐長順看好陸清則,便起身去了趟書房,叫徐恕來見。
徐恕來得很快。
在給林溪和于流玥看病時,他也多少了解了點江右眼下的情況,看寧倦的目光就更怪異了。
對于師妹與先帝的骨血,徐恕的心情相當(dāng)復(fù)雜。
當(dāng)年若不是那個狗皇帝,師妹就不會被迫背井離鄉(xiāng),被鎖進深宮,卷入宮闈斗爭,香消玉殞于冷宮之中。
梁家也能安安生生地待著,不至于沒落。
但寧倦又和昏庸無能的先帝不一樣。
至少他敢親自來到江右賑災(zāi)。
寧倦坐在椅子上,垂眼把玩著手里的梅花簪,注意到徐恕的注視,掀了掀眼皮:“看夠了?”
徐恕方覺冒犯,別開眼:“陛下與您母親,長得有幾分肖似�!�
寧倦不置可否:“坐吧�!�
徐恕也不客氣,他骨頭都差點顛散了,來到集安府后還沒來得及坐一坐呢。
寧倦撫摸著簪頭的梅花,語氣平靜,卻語出驚人:“你與朕母后有舊情?”
徐恕嚇得差點跳起來,臉色又紅又白:“陛下你……”
“朕看你醫(yī)箱上,也雕著一朵臘梅,雕工手法頗為熟悉。”寧倦伸手,將把玩著的那支白玉梅花簪放到桌上,語氣冷冷,“怎么,你不敢承認(rèn)?”
徐恕盯著那支簪子,眸中錯愕與震驚之色交織,回過神來,沒料到這位小陛下會這般泰然地說出這種話,僵硬了好半晌,緊繃著的脊背一松,倒回椅背上,咬咬牙,浮著虛汗,又看了眼桌上那支簪子,最后吐出一句話:“這是我親手打磨送給她的�!�
在冷宮里最艱苦的時候,靜嬪也沒舍得換掉這支玉簪。
最后留給寧倦的東西,也只是它。
寧倦垂著眸光,打量著這支簪子。
病入膏肓那段時間,母親常常摩挲著這支簪子。
這是他母親不敢宣告于人的私情。
原來承載的是另一片情。
書房內(nèi)死寂片刻之后,寧倦忽然伸手,將玉簪遞了過去。
徐恕愣住:“陛下這是?”
少年天子長睫低斂著,神色看不出情緒:“還給你�!�
徐恕震愕不已,喉頭不住地發(fā)哽,卻還是沒忍住,雙手顫抖著接過來:“沒關(guān)系嗎?陛下,這是您母親留給您的……”
聽聞靜嬪的消息后,他去過京城,卻什么也做不了,就連托人帶些銀子進宮也做不到。
冷宮里會是什么日子不難猜。
大概師妹只給兒子留下了這個。
“收著吧�!�
小的時候,寧倦需要時不時地看看簪子,汲取母親遺留的溫暖,努力在宮里存活。
后來他有了陸清則。
“朕不需要了。”
既然這是母親的牽掛與未了的心意,他不介意將這份從未述之于口的思念,送歸該持有的人手里。
不是為了徐恕,只是為了他的母親。
徐恕眼眶發(fā)紅,嘴唇抖了抖,深深地低下頭:“多謝……陛下�!�
寧倦又看了眼簪子,視線移開,不再過多留戀:“你與陳太醫(yī)對疫病有幾分把握?”
突然跳轉(zhuǎn)到這個話題上,徐恕還有點沒反應(yīng)過來,思索了下:“我此前的思路是對的,今日與陳太醫(yī)聊過后,稍一改善,便有所成效。不過最好再帶幾位病患前來,我也更好試藥,至多十天,我有信心研究出治療的方子。”
寧倦無聲地緩了口氣,頷首:“有需要就找鄭大人�!�
徐�。骸啊�
能換個人嗎?
與徐恕談完,天色變幻不定,如被打翻的墨汁般,寧倦匆匆回到小院的時候,天幕也被徐徐洇黑了。
廚房的藥正好送到,送藥的侍衛(wèi)見到寧倦,想要行禮。
寧倦劈手將藥碗接過,擺擺手:“下去�!�
話畢,大步跨進了屋內(nèi)。
陸清則依舊陷在昏睡中,唇色蒼白,呼吸淺淺。
長順坐在窗邊,小心翼翼地給陸清則擦著汗,見寧倦端著藥進來了,很有眼色地起身讓開。
寧倦習(xí)以為常地試了試碗里藥的溫度,感覺差不多了,才舀起一勺藥,給陸清則喂去。
或許是昨晚折騰狠了,反復(fù)吐反復(fù)喂,陸清則雖然仍陷在高熱混沌的睡夢中,感受到靠近的藥味兒,還是一陣條件反射的胃里翻騰,淺擰著眉,怏怏地別開頭。
寧倦微微一怔,臉色微沉,伸手捏住陸清則的下頜固定住,將藥喂進他口中。
不料陸清則的反應(yīng)更大,漆黑的鴉睫顫著,蒼白的眉心深蹙,抗拒地扭過頭。
一勺藥飛濺而出,潑灑到寧倦的手上。
長順趕緊拿起帕子,湊過來擦拭:“哎喲,這是怎么了?陸大人頭一次這么不配合,徐大夫吩咐了,這藥一定得喝下去��!”
寧倦腦子里似乎有什么東西,啪地斷了,面無表情地坐著,一瞬不瞬地注視著陸清則幾乎毫無生機了的臉龐,待長順擦好了,才淡淡出聲:“出去。”
長順嘎了聲:“��?”
寧倦扭過頭,冷厲的眼眸寒星般,長順被看得縮了縮脖子:“是、是�!�
長順壓根不敢多想寧倦讓他出去是要做什么,一溜小跑出了屋,順道把門也緊緊合上了,死死守在門邊,決定今晚誰也不放進去。
屋內(nèi)只剩下寧倦和陸清則。
冰盆已經(jīng)融得差不多了,本就昏暗的室內(nèi)又遮得嚴(yán)密,蠟燭的光昏蒙蒙的,幽幽躍動著火光。
寧倦不再急著把藥強行喂下去,把陸清則輕輕挪到自己懷里半靠著,目光流過他蒼白的唇瓣,心生不喜,伸出指尖碾磨過去。
花瓣般柔軟的唇瓣被蹂躪了一下,血色漫上來,像是沾了女兒家的口脂,嫣紅一片。
陸清則臉上的病氣奇跡般消退了許多,像是生機煥發(fā),與顴骨邊的病態(tài)紅相映著,更像是醉了酒,淚痣那一片也泛著紅,兩相交映。
平時唯有清艷的面龐,便顯得詭艷起來,有種勾魂攝魄般的好看。
但下一瞬,那張唇瓣的顏色又恢復(fù)了蒼白,失了紅潤血色,了無生息。
寧倦忍不住又伸了出手,卻在下一瞬意識到了自己在做什么。
他閉上眼,感覺胸口像是有一片火在燎燒,憋得他呼吸不暢。
很早之前,他就感覺自己好像有點奇怪。
在對陸清則的事上。
那種手足無措、既害怕觸碰又渴望靠近的奇怪心思。
因?qū)庣呐f事而惶惶不安想要逃避的心思。
因禁忌悖德,試圖將一切劃定在師生安全范疇的心思。
都因陸清則的一場大病而化為齏粉了。
那股不知何時而起的扭曲的、不斷膨脹的占有欲,只想讓陸清則注視他一個人的陰暗念頭,在這幾日的擔(dān)憂恐懼惶惶不安被消減后,再次攀升了出來。
寧倦審視完自己,又審視了一番閉眸沉睡的陸清則。
內(nèi)心壓抑燎燒著的東西沖破了藩籬。
這個人太脆弱了,他要把他緊緊地鎖在手心里。
哪怕他不愿意。
寧倦伸手扣住陸清則的下頜,迫使他唇瓣微啟,眼底是一片濃墨般的沉黑:“老師,你不愿意喝的話,我來幫你。”
燭光忽然“啪”地跳動了一下,躍動著映出床頭交疊的身影。
寧倦抿了一口藥,低下頭,覆上那張溫?zé)岬拇桨辏瑢⑺幎闪诉^去。
作者有話要說:
好耶,中果果明白自己的心思啦!
以及(陸某本人并不知情的)初吻。
第四十章
陸清則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
意識如同陷進了層層蛛絲之間,世界扭曲變化不停,找不到一個出口,渾渾噩噩的不知西東。
身體像被放在蒸籠上蒸著,窒悶的高熱,酸軟的四肢,混沌的神志甚至無法調(diào)動一根手指。
他還以為自己會就此迷失,無邊的霧氣之中,卻忽然伸出一雙手,將他狠狠地拽了出去。
酸澀的眼皮慢慢睜開時,陸清則對上了一雙疲憊的眼睛。
見到他睜眼的瞬間,那雙眼睛霎時熠熠生輝,明亮得璨若星斗。
耳邊也傳來喜極而泣的哭聲:“陸大人,您總算是醒了!嗚嗚,奴婢真的好擔(dān)心您,幸好您沒有染疫……”
昏迷了好幾日,陸清則的腦子還有點亂,眩暈不已,遲鈍地分析著那道聲音和近在咫尺這雙眼睛的聯(lián)系,忽然就被身前的人俯身抱住了。
是個小心翼翼的擁抱,仿佛他是件珍貴脆弱的瓷器,需要輕拿輕放。
眼前還在發(fā)花,熟悉的氣息涌入鼻端,陸清則眨了一下眼,感覺到少年灼熱而細(xì)碎的氣息燙過自己脆弱的咽喉,雖然對方一言未發(fā),那種得救般的慶幸卻清晰地傳遞了過來。
陸清則又眨了一下眼,垂下眼,抬手,慢慢拍了拍他的背,嗓音沙啞得如同被砂礫磨過:“別哭�!�
幾日的昏睡讓他十分虛弱,落在背上的力道輕若鴻毛。
寧倦本來沒有想哭,感受著那股力度,喉間反而一下哽咽了:“……我沒有哭�!�
“是嗎?”陸清則的唇色依舊蒼白,喉嚨稍稍牽動一下就會發(fā)痛,所以說話的聲音很低,幾乎是氣音,帶著些許柔和的笑意,“讓我看看�!�
少年埋頭在他頸窩間的腦袋頓了頓,半晌,終于抬起了臉。
熟悉的俊美臉龐映入眼簾。
也就過了幾日,少年的氣質(zhì)似乎又變了些許,大概是成長了,變得更成熟鋒銳,眼底泛著微微的青黑,神情是掩飾不住的疲倦,漆黑的瞳孔卻極亮,浸在泉水中的黑曜石般耀眼。
陸清則認(rèn)真觀察了半晌,微微彎了下唇角:“嗯�!�
輕撫著少年背脊的手往上順了順,又摸了摸寧倦的腦袋:“老師沒事了�!�
熟悉的手掌撫摸著自己,寧倦難以抑制情感,忍不住又收了收雙臂,將腦袋重新埋回去,喃喃道:“老師,你再不醒,我當(dāng)真要瘋了……”
徐恕估計陸清則晚上喝完藥,隔日一早就能醒,但現(xiàn)在是下午。
比徐恕預(yù)估的時間要晚了半天。
從昨夜到現(xiàn)在,這煎熬的十?dāng)?shù)個時辰里,他腦子里劃過無數(shù)個念頭,望向那幾個誤診的太醫(yī)時,眼底的神情都無比駭人。
萬幸,陸清則還是醒了。
長順縮在一邊,看著這幅畫面,眼皮跳個不停,簡直多看一秒都害怕,知道陛下這會兒大概也不想見到他,腳底跟走針尖上似的,提溜一下就跑出了屋,小心掩上門。
陸清則安撫了會兒寧倦,自個兒也逐漸找回了昏睡前的記憶,落在寧倦后腦上的指尖一頓,往下一滑,擰著寧倦的后領(lǐng),用力提了提。
他實在虛弱,用足了力氣,也輕微得像是狂風(fēng)里搖曳的燭火。
寧倦壓根不敢有任何抗拒,順著力道抬起腦袋,茫然地看向陸清則,看著那張沒什么血色的臉龐,聲音放輕:“老師,怎么了?”
陸清則冷下臉:“還敢問我怎么了?”
寧倦:“……”
躺著罵人很不方便,還得仰著看這兔崽子。
陸清則越回想越火大,試圖撐著半坐起來,卻因為實在沒有力氣,撐了兩下也沒能撐起來。
陸清則:“……”
丟臉。
寧倦愣了一下,看出他的意圖,殷切地伸出手,半扶半抱著陸清則,將他扶成半靠在床頭的姿勢,然后乖順地半跪在床頭,仰頭望著陸清則。
一雙眼亮晶晶的,活像只做錯了事?lián)u著尾巴無辜賣乖的小狗。
陸清則的心軟了一瞬間,理智又將這絲心軟壓了下去,嗓音冷下來:“我同你說過什么,你轉(zhuǎn)頭便忘了?你是君王,行不履危,坐戒垂堂!在不清楚我又沒有染疫的情況下,誰讓你沖動進來的!”
寧倦低著頭,抿了抿唇,不吭聲。
一副“我錯了,下次還敢”的模樣。
陸清則的語氣重了一分:“抬頭看我�!�
寧倦抬起頭,如言將目光緊緊鎖在他臉上,眼底是隱晦的炙熱,臉上露出笑容:“老師有沒有哪里不舒服?順子應(yīng)當(dāng)把大夫請來了,我叫他進來給你看看。”
陸清則給他氣得太陽穴突突直跳:“寧倦!”
寧倦怔了一下。
這似乎是從小到大,陸清則第一次連名帶姓地這么叫他。
分明知道陸清則是在生氣,寧倦?yún)s感到了一絲詭異的滿足——坦然直面內(nèi)心深處那絲絲縷縷見不得光的欲望之后,他反而渴望陸清則不要再叫他的小名了。
那代表在陸清則眼里,他就是個還沒長大的小孩兒。
他不想那樣。
但他還是很快反應(yīng)過來,連忙順了順陸清則的背:“老師別生氣,我知道錯了,要不要喝點水?餓不餓?”
這小兔崽子,敷衍他敷衍得一套套的!
陸清則怒極反笑:“你當(dāng)真知道錯了?那下次再有類似的情況,你會怎么做?”
寧倦一下收了聲。
他不太想向陸清則撒謊。
陸清則火更大了:“說�!�
要不是他現(xiàn)在沒力氣,他簡直想把寧倦拎起來抽一頓,讓他長長記性,但現(xiàn)實是他發(fā)了幾句火,腦子就又開始發(fā)暈了。
寧倦張了張嘴,忍不住道:“若當(dāng)日是我生了病,有染疫的風(fēng)險,老師難道不會想進來看看我、親手照顧我嗎?”
“我想�!标懬鍎t面無表情道,“但我知道不該�!�
寧倦臉色難看,身側(cè)的手無聲握了起來,半晌,起身道:“我去叫大夫�!�
在他轉(zhuǎn)身的瞬間,陸清則闔了闔眼,提醒道:“陛下,不要忘記,您是皇帝�!�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
寧倦沉著臉走到門邊,拉開了房門。
長順已經(jīng)把徐恕請來了,但又擔(dān)心靠近屋子會聽到什么不該聽到的,特地把徐恕引到對面屋檐下,見房門開了,寧倦的臉色卻不好看,無聲打了個寒顫。
這、這是怎么了?
難道是陸大人發(fā)現(xiàn)……
長順相當(dāng)謹(jǐn)言慎行,把徐恕引回房門前,半句話也不多說。
寧倦淡淡掃了他一眼,帶著徐恕回了屋里。
陸清則才醒來就發(fā)了通火,精力用去大半,徐恕進來的時候,他已經(jīng)又接近昏睡狀態(tài)了。
寧倦仔細(xì)地將他扶著躺回去,反倒讓原本不太在意的徐恕多看了一眼。
皇帝陛下看起來很在意這個老師啊。
他給陸清則把了把脈,點頭道:“脈象好些了,只是仍十分虛弱,需要好好修養(yǎng),等回頭我再開服藥調(diào)理下陸大人的氣血�!彼櫫讼旅�,“年紀(jì)輕輕的,怎么身子糟蹋成這樣,簡直一塌糊涂。”
寧倦握了握陸清則冰涼的手:“這些年朕讓人調(diào)養(yǎng)著,比以前已經(jīng)好些了�!鳖D了頓,他望向徐恕,“你有法子能調(diào)養(yǎng)好老師的身子?”
徐恕直言不諱:“陛下如果是說調(diào)養(yǎng)得與常人無異,那不可能,但增強體魄,延年益壽,還是可以的�!�
寧倦靜默片刻:“有勞了�!�
徐恕也沒多待,便繼續(xù)去忙活疫病的方子去了。
陸清則這一覺睡下去,斷斷續(xù)續(xù)地醒了兩次,意識不清地被寧倦喂了點水,又喝了藥,便又昏昏沉沉地繼續(xù)睡著,好在是退了高熱。
等到真正醒來,已經(jīng)是隔日巳時了。
寧倦這幾日提心吊膽,見陸清則又昏睡過去,即使徐恕說沒關(guān)系,也還是不放心,仍繼續(xù)守在床畔。
陸清則清醒的時候,扭頭就發(fā)現(xiàn)寧倦趴在床邊小憩著,眉宇深蹙,呼吸淺淺的。
他一動,小皇帝就警敏地醒了過來,直勾勾地看向他。
陸清則還沒散的余火都被看得消了小半。
但他火氣還沒消完,寧倦反而又鬧了小脾氣,看他醒來了,悶聲不吭地起身離開,片刻之后,端來碗肉粥和藥,藥擱在一旁,手貼在粥碗邊試了試溫度,舀起一勺遞到他嘴邊。
廚房的人將肉糜剁得很細(xì),盡量把油星子都撇去了,還放了菜中和肉味兒,但陸清則嗅到味道,還是一陣止不住地反胃,擰著眉別開頭。
寧倦和他僵持了半晌,擱下那碗肉粥,冷聲叫:“順子。”
長順就候在外面,聞言立刻托著一盤擱著各種餐點的托盤走進來。
寧倦就挨個地拿起托盤上的餐點,試圖給陸清則喂,陸清則蹙著眉,冷眼看這小崽子還能再怎么折騰,就看一輪的東西沒得到陸清則青眼,寧倦沒什么表情地道:“叫廚房再重新做十道菜上來�!�
陸清則實在看不下去了,忍著喉嚨又疼又澀的感覺,啞聲開口:“鬧夠了沒有?”
寧倦不吱聲。
他也不想陸清則好不容易醒來,就和他置氣。
但是他一想到昨日陸清則的回答,就控制不住胸口翻涌的氣血。
他并非想要陸清則也像他這般,哪怕有染疫風(fēng)險,也不顧一切地沖到他身邊,甚至希望真發(fā)生那樣的事時,陸清則能離他遠(yuǎn)點。
但哪怕說句好聽的話呢?!
就那般輕描淡寫地否決了。
看他犟成這樣,陸清則再好脾氣,臉色也冷了冷:“陛下若是想不明白,就去書房將臣教你的話多抄幾遍。飯食就不必浪費了,臣不敢勞煩�!�
這話戳得寧倦肺管子疼,他騰地一下站了起來,想要說什么,眼前卻猛地花了花,身體不受控制地歪倒下去。
陸清則一驚,病歪歪的身體忽然生出了力氣,起身一把接住了寧倦。長順也嚇了一大跳,趕忙放下托盤跑過來驚呼:“陛下!”
寧倦眼前發(fā)著黑,臉色慘白,竟一時沒緩過來。
長順淚花都嚇出來了,轉(zhuǎn)身就跑出去叫太醫(yī)了。
幾個太醫(yī)和侍衛(wèi)嘩啦涌了進來,七手八腳地扶著寧倦躺到對面的小榻上,一時間小小的房間里人滿為患。
長順卻沒擠過去,猶豫著瞅了瞅憂心望著那邊的陸清則,壓低聲音道:“奴婢大概能猜到您和陛下為何這樣,但是陸大人……這些日子,陛下一直守在您身邊,不眠不休地看著您,誰勸都不肯離開,陛下是真的將您放在心尖尖上啊……加上昨夜,陛下已經(jīng)六七日沒睡過囫圇覺了,您就算是心疼陛下,也別與陛下置氣了,可以嗎?”
陸清則沉默了會兒,長長地嘆了口氣。
自己的寶貝學(xué)生,還能怎么辦。
寧倦隔了會兒才緩過來,發(fā)現(xiàn)身邊圍了堆人,不太耐煩地?fù)]揮手,示意他們散了,又僵著臉走回陸清則的床邊,試圖給他喂吃食。
陸清則瞥了眼他眼底的黑眼圈,還是張開了嘴,忍著喉嚨的刺痛,咽了下去。
寧倦的眼底亮了亮,臉色緩下來。
陸清則也不說話,由著他喂自己吃了大半碗紅棗花膠粥,才搖搖頭,啞聲開口:“吃不下了�!�
能吃下大半碗已經(jīng)不錯了,寧倦滿意地擱下碗。
陸清則掃了眼那一案板的碗碟,大概是考慮到他大病初愈,分量都不多,但他肯定是不可能吃完的:“怎么做了那么多,外面的災(zāi)民還只能飽腹,府里卻這般派頭,豈不是浪費?”
“我還沒用早膳�!睂幘肟此坪跏遣淮蛩闾崮羌铝�,小小聲開了口,“不浪費�!�
說完,竟也不嫌棄陸清則吃剩的小半碗粥,低頭兩口就吃完了。
陸清則眼睜睜地看著他的動作,欲言又止:“……”
他三秒前才說了“浪費”,這時候阻止寧倦消滅剩飯,貌似有點打臉。
皇帝陛下都不嫌他吃過的粥,他還能說什么?
吃過早飯,寧倦的心情似乎也好了許多,看藥涼得差不多了,又端過來,巴巴兒地看著陸清則,試圖喂他。
陸清則吃了點東西,其實已經(jīng)恢復(fù)點力氣了,但對上小皇帝濕漉漉的、誠摯的眼神,還是默默放下了手,接受了學(xué)生敬愛師長的行為。
等陸清則喝完藥,寧倦的臉色肉眼可見的多云轉(zhuǎn)晴,又露出了笑容:“老師還有哪里不舒服嗎?我讓徐大夫再來給你看看�!�
陸清則搖搖頭,感受到身上的不適,抿了抿唇:“沒有不舒服,我想沐浴更衣�!�
前幾日陸清則病得厲害,怕他著涼,寧倦連擦身也不敢。
陸清則慢慢醒了神,就感覺渾身黏膩,皮膚都汗?jié)n漬的,難受得厲害。
寧倦伸手撥開他細(xì)碎的鬢發(fā),語氣溫和,態(tài)度卻很強硬:“大夫還沒說能洗,老師再忍忍,先讓大夫看看�!�
儼然是將陸清則當(dāng)成了一捧雪,生怕一不小心就融化了。
陸清則只好點了點頭。
徐恕很快就被長順請了來。
前兩次見,陸清則都?xì)馊粲谓z地躺在床上,闔著雙睫,今日還是他第一次見陸清則睜開眼。
床上的青年身形單薄瘦削,袖口與腰帶寬松空蕩,脊背卻很筆直,即使仍在病中,也難掩風(fēng)采。
尤其是睜開眼后,看起來便更不一樣了,有種令人不敢直視的氣質(zhì)。
徐恕再不關(guān)心外界,也知道這位就是當(dāng)朝帝師了,直到這會兒,才有點驚詫于傳聞里的帝師的年輕與過人的風(fēng)姿。
不過他對外人一般也沒什么興致,多看了一眼就收回視線,診了會兒脈,點頭:“既已退了熱,就無礙了,可以適當(dāng)出去走走�!�
陸清則方才也在打量這位被寧倦掘地三尺挖出來的神醫(yī),含笑道:“多謝徐大夫,聽陛下說,徐大夫研制出了疫病的方子,救在下一命,又救萬人于手下,懸壺濟世,不外乎此,在下與江右的百姓都該謝過你。”
他的話音很和緩,雖然嗓音沙啞,徐徐落入耳中,仍然叫人覺得舒適。
徐恕一向感覺這些話很虛情假意,但話從陸清則口中說出來,反而感覺沒什么虛偽之感,不輕不重地“嗯”了聲:“不全是我的功勞,陳太醫(yī)他們雖誤診了陸大人,不過在此事上也出了不少力�!�
話里隱約有幾分暗示。
誤診?
陸清則瞬間明白過來,含笑看向?qū)幘�,盯著他的眼睛:“徐大夫說得很對,陛下覺得呢?”
寧倦沉默了幾息,最終點了下頭,淡淡道:“老師都開了口,朕自然也會記得他們的功勞�!�
看起來是不會計較誤診的事了。
目的達(dá)到了,徐恕看陸清則又順眼了一分,拱拱手準(zhǔn)備回去繼續(xù)忙活。
寧倦?yún)s忽然將視線轉(zhuǎn)到他身上:“老師在外向來不露真容,徐大夫應(yīng)該明白朕的意思�!�
徐恕愣了下,忍不住又看了眼陸清則的臉。
有這么張臉,還藏起來做什么?
他不清楚這其中有什么彎彎繞繞,不過也懶得深究:“明白,我不會說出去的�!�
“對了,徐大夫,”陸清則還是很不自在,握拳抵唇,輕咳了聲,“我現(xiàn)在可以沐浴嗎?”
徐恕想了想:“也不是不行,但要盡快,別吹風(fēng)著涼了�!�
等徐恕離開了,陸清則笑著望向?qū)幘�,調(diào)侃著問:“陛下,聽到大夫的話了?這下能準(zhǔn)允我沐浴了吧?”
怕陸清則著涼,寧倦淺擰著眉,還是有點不樂意。
陸清則偏頭嗅了嗅自己身上的味道,眉尖皺著,露出分嫌棄:“再捂就臭了�!�
話音才落,眼前一暗。
少年皇帝湊過來,微傾下身,在他頸側(cè)輕輕一嗅。
微涼的氣息拂過敏感的脖頸,激起片雞皮疙瘩,落在耳中的嗓音微�。骸安怀�,香的�!�
是淺淡清冷的梅香,混著苦澀的藥味兒。
這個距離和姿勢,有些說不出的曖昧輕佻。
陸清則足足愣了三息,才回過神來,兩指抵著寧倦的腦袋,冷靜地把他推開,教訓(xùn)道:“說話就說話,湊這么近做什么�!�
往常他故意沉下語氣教訓(xùn),寧倦都會乖乖巧巧地應(yīng)是。
這次卻只是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他,嘴角短促地翹了一下,沒有說什么。
陸清則忽然有點頭疼,揉了揉額角。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這次醒來后,總覺得這小兔崽子似乎發(fā)生了什么變化。
具體是哪里出了問題,又一時說不上來。
非要大逆不道地說道說道的話……像是從一只只會撒嬌的小狗,變成了一只會咬人的小狗?
……什么亂七八糟的!
陸清則鎖著眉頭,又看了眼寧倦。
后者剛?cè)シ愿劳晖忸^的人準(zhǔn)備熱水,又湊到了他身邊,明亮的眼眸亮晶晶的,一眨不眨地看著他:“老師渴不渴?要不要喝點水?”
陸清則內(nèi)心頓時盈滿了罪惡感,甩去腦子里那些亂糟糟的念頭,微笑著點點頭。
這不還是只可愛的狗勾?
作者有話要說:
寧果果:嗯嗯嗯對對對,我就是老師最可愛的狗勾(乖巧藏起獠牙和狼尾巴)。
第四十一章
沒等太久,下頭的人魚貫而入,搬進浴桶,又送上熱水、毛巾胰子和干凈衣物等。
熱水一進來,屋里登時水霧彌漫,本就是三伏天,現(xiàn)在更加悶熱不已。
陸清則攢了會兒精神,感覺又恢復(fù)了幾絲力氣,迫不及待地想要洗一洗,等人都退出去了,手搭在衣襟上,忍不住睇了眼某位沒眼色的:“我要沐浴了�!�
寧倦坐在原處,一動不動:“嗯,我知道。”
陸清則好脾氣地指了指門外:“聽長順說,你也許久沒休息好了,趁現(xiàn)在去補會兒覺吧�!�
寧倦依舊八風(fēng)不動,穩(wěn)如泰山地坐著,抬眸注視著他:“我擔(dān)心老師。”
寧倦眼睛狹長,因為身居高位,看人時總有三分漫不經(jīng)心的凌厲,現(xiàn)在卻是從下往上,仰視著陸清則,眼眸看起來便有種小狗般的誠摯灼熱,仿佛是真的很憂心陸清則一個人洗澡,怕他會力竭昏倒。
陸清則著實愣了三秒,他很得小動物喜歡,自然也很喜歡小動物,尤其喜歡狗狗。
那么赤誠熱烈又無辜的小狗。
陸清則簡直沒能承受這樣的眼神,理智搖搖欲墜了三秒,才守住底線,肅容再次趕人:“我一個人可以,不必憂心�!�
在寧倦面前換換衣服無所謂,但脫光他就不太能接受了。
尤其他現(xiàn)在感覺自己又臟又臭。
小崽子在他面前向來嘴甜,香什么香的……真是皮癢了,敢對老師這么說話。
寧倦并不回應(yīng)陸清則的話,自然而然道:“我給老師洗頭發(fā)吧�!�
陸清則看他油鹽不進的樣子,琢磨了下。
這孩子,是不是又受刺激了?
剛認(rèn)識那會兒,他替寧倦擋了刺客一劍,失血昏迷了幾日,小皇帝整日擔(dān)心他會半夜突然沒了,每天晚上都要來試探一下他的呼吸,才能安心睡著。
這次他病得頗重,昏睡了好幾日,寧倦不眠不休地守著他,憂心比從前更甚。
這孩子有些左性,偏執(zhí)起來誰也拉不回。
算了,反正都是男人,還怕看么?
陸清則稍一想想寧倦這幾日衣不解帶地照顧自己,心就止不住發(fā)軟,妥協(xié)道:“好吧,那你轉(zhuǎn)過頭去�!�
寧倦坐在桌旁,手掌托腮,含笑眨了下眼,聽話地別開了頭。
誠然他心里是藏著些骯臟齷齪、不可告人的心思。
但陸清則大病初愈,他若是有什么旖旎心思,想要占便宜,豈不是與禽獸無異?
他是真的擔(dān)心陸清則的身體,擔(dān)心他會在沐浴時出什么事。
……雖然肖想自己的老師,似乎本來就禽獸不如。
陸清則若是知曉,會怎么看他?
會像當(dāng)年被寧琮騷擾時那樣,感到惡心反胃嗎?
寧倦垂下眼睫,漆黑的眼底晦暗不明,夜霧般朦朦朧朧。
陸清則全然沒注意寧倦在想些什么,放心地低頭解開衣襟。
窸窸窣窣的衣物摩擦聲好似近在咫尺,寧倦陡然回神,撐著額頭,驀地生出了幾分后悔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