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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不過他繼位登基后,靜嬪被追封為圣母皇太后,以衣冠葬入了皇陵。

    ——諷刺極了。

    生前負(fù)罪名,身后徒勞補。

    唯留兩空空。

    從久遠(yuǎn)的回憶里抽回神,寧倦接過侍衛(wèi)遞來的香,跪到蒲團之上,給母親的衣冠冢上了三炷香。

    徐恕跟在后頭,試探問:“陛下,我能上香嗎?”

    寧倦沒說什么,起身退開,讓母親見見她牽掛的師兄。

    徐恕也不客氣,上前給師妹上香燒紙。

    他游歷在外多年,這還是第一次回湖州府,不過每至清明和忌日,都會在外為梁圓燒一把紙。

    寧倦幽幽盯著徐恕的背影,想到他在外化名徐圓,母親生前又總是望著那支簪子發(fā)呆,扯了下嘴角。

    若是從前不清楚,現(xiàn)在初嘗情滋味,也明白了。

    母親是痛恨崇安帝的。

    崇安帝不僅斷了她為醫(yī)者的前途,還斷了她和她心悅的師兄的緣分,折翼將她鎖在深宮里,膩味厭倦后就不再搭理,在她被陷害時,為了防止皇后母家不滿,二話不說直接將她并著她的孩子打入冷宮。

    憑什么不能恨呢?

    所以連帶著恨他也很正常。

    在冷宮里的最后那段時日,病得神志不清時,她時常喃喃,也無數(shù)次在夢里夢到?jīng)]有那一次出診,沒有被崇安帝看上,在江南繼續(xù)行醫(yī),滿心歡喜地嫁給徐恕。

    崇安帝未曾對他這個兒子上過心,只在臨終病床前見過一面。

    母親雖然愛他,但他厭惡他。

    寧倦正有些出神,肩膀忽然被拍了一下。

    在還未反應(yīng)過來前,微冷的清幽梅香拂到了鼻端。

    陸清則在馬車?yán)锏鹊脽o聊,掀開簾子遠(yuǎn)遠(yuǎn)地看去,雖然只能隱約看到小皇帝的背影,卻能看出他是獨自一人站著的,看上去有些岑寂空寥。

    于是想也沒想就過來了,反正也沒人敢攔他。

    “果果,想什么呢?”

    熟悉的嗓音隨即到達(dá)耳邊。

    寧倦陡然從那股莫名的冷寂情緒中抽了出來,轉(zhuǎn)頭時忍不住露出笑意,又趕緊板起臉:“老師,不是讓你在馬車上呆著嗎,怎么過來了?”

    陸清則戴著面具,只露出微紅濕潤的唇瓣,比之前看起來豐潤有氣色:“大老遠(yuǎn)來一趟,也該給皇太后上炷香�!�

    說完,也沒搭理寧倦的小脾氣,接了香,也去拜了拜。

    寧倦看著他的背影,后知后覺,陸清則大概是過來安慰他的。

    不由露出絲笑來。

    至少他還有老師一心一意對他。

    也永遠(yuǎn)不會離開他。

    這場祭祀十分簡單,寧倦向來不喜人多,也不想有人來打擾梁家的祖墳,沒用上湖州知府準(zhǔn)備的大排場。

    禁軍和錦衣衛(wèi)守在祖墳外,禁止閑雜人等進(jìn)入。

    湖州知府匆匆趕來,碰了個壁,得知陛下不喜歡熱鬧,又趕緊回到城外,減少了點閑雜人等——也就是去掉些來蹭站位的小官,保留了各家推出來的少女,夢想著萬一陛下進(jìn)城時看上哪家姑娘,往后就結(jié)了皇親。

    畢竟寧倦在江右所做之事已經(jīng)傳開了,殺伐冷酷,利落果斷,手腕強硬。

    如今誰還敢小瞧這傳說中的傀儡小皇帝?

    衛(wèi)鶴榮現(xiàn)在是勢大,但小皇帝也不是吃素的。

    江右這場仗,皇帝陛下走得險,但贏了個滿貫。

    等到這位陛下真正君臨天下那日,昔日怠慢得罪過他的,都會是什么下場?

    然而湖州知府左等右等,等到太陽都快下山了,也沒等到皇帝陛下的車隊進(jìn)城。

    他忍不住派了隨從去探了探。

    派出去的人很快便回來了,滿頭霧水:“大人,沒看到有車隊來啊?”

    “怎么可能,陛下先前還在梁家祖墳?zāi)沁吋漓��!焙葜林樕系臒岷�,揮揮手,“再去探�!�

    隨從只得再騎馬離開。

    等到他再回來時,天色已然暗沉,天邊的落日幾乎被云霞吞沒。

    隨從急匆匆地趕回來,報道:“大人,陛下并未停駐,祭祀完后,便改道去了臨安府!”

    湖州知府及身后一眾登時傻眼。

    湖州知府在城門外干等著的時候,陸清則坐在馬車?yán)�,喝完隨行的人熬的藥。

    他悄悄打著小算盤——等祭祀完后,寧倦怎么說也要進(jìn)湖州城休息一下,與湖州知府客套客套,再去看看梁家的舊址吧?

    他就趁機編個像樣點的謊話,哄騙一番寧倦,獨自去臨安府一趟,見見原著主角。

    反正湖州府距離臨安府也不是很遠(yuǎn),往返一趟來得及。

    左右來都來了,不去見見主角段凌光怎么行。

    他心里對這個主角始終懷有警惕,不論如何,最好別讓寧倦和段凌光對上。

    只是喝完藥后,最近幾日趕路的疲勞也涌上來,隨著馬車輕微的催眠晃動,不知不覺就睡了過去。

    等他醒來時,天色已經(jīng)黑了。

    眼皮還沒睜開,陸清則就先察覺到,他并未躺在軟和的大床上。

    馬車還在輕微搖晃著,睜眼時桌案上的燭光隨著搖晃的頻率輕微晃動著。

    身上蓋著件外袍,少年清爽的氣息包裹著他。

    腦袋下是寧倦的……肚子。

    從他上次嫌棄過寧倦的肌肉太硬后,這孩子就試圖用肚子給他當(dāng)枕頭。

    顯然腹肌更硬,但陸清則對上皇帝陛下誠摯而濕漉漉的眼神,實在很不好意思再推拒這一片孝心。

    只是……進(jìn)城的路有這么遠(yuǎn)嗎?

    還是他只睡了一小會兒?

    陸清則陡然生出股不祥的預(yù)感。

    他稍微動了動,正安靜翻看著書的寧倦便低下頭來:“老師醒了?餓不餓?”

    陸清則本來想問怎么還沒到,見他在看書,先教訓(xùn)了一句:“燭光微弱,仔細(xì)傷眼睛�!�

    寧倦很享受被陸清則用嚴(yán)厲的語氣教訓(xùn),笑瞇瞇地聽完了,才給自己辯解了一句:“消磨下時間,才剛拿起來,老師就醒了,不打緊�!�

    陸清則撐坐起來,昏頭漲腦地掃了眼那本書,臉上一時空白:“你看《金剛經(jīng)》做什么?”

    他家皇帝陛下不是最厭憎鬼神佛道之說么?

    他就睡了會兒,醒來學(xué)生都要皈依我佛了?

    寧倦輕咳一聲,臉上有些掛不住,隨意丟開那本書:“就是和老師說的那樣,隨便消磨下時間罷了�!�

    要不是一直盯著陸清則的臉,會忍不住冒出些他自己都覺得骯臟下流的念頭,他也不會讓長順找來本佛經(jīng)看。

    聽說讀佛經(jīng)能讓人凝心靜神,清心寡欲。

    雖然他嗅著懷里的幽幽梅香,并未感到一絲一毫的清與靜。

    果然佛道之說,都是虛妄。

    陸清則狐疑地又瞅了幾眼那本書:“真沒半路遇到哪位高僧,把陛下給度化了?”

    這話就是開玩笑了。

    也只有陸清則敢開這樣的玩笑。

    寧倦莞爾,敲了三下馬車,順著他說下去:“那恐怕就算是真佛下來,要渡朕也不夠格�!�

    陸清則也沒再糾結(jié)那本佛經(jīng),剛醒來口渴得很,伸手想倒杯茶水。

    寧倦動作比他快,手一伸,穩(wěn)穩(wěn)地倒了杯茶,遞到他嘴邊。

    溫?zé)岬牟杷牒�,緩解了燒灼的干渴,陸清則欣慰地掀起眼皮瞅了眼寧倦。

    想來等以后寧倦遇到喜歡的女孩子,也會這般體貼入微。

    哪個女孩子會不喜歡他家小崽子呢?

    他悶著樂了下,掀開簾子往外看了眼:“怎么還沒到湖州嗎?”

    寧倦怕行途匆匆,顛散了他好不容易湊起來的老師,所以馬車行得很慢。

    長順和陳小刀正在外面走著,嘰嘰哇哇地討論些八卦,聽到敲擊的聲音,長順提著點心就爬上了馬車。

    正巧聽到陸清則的話,長順笑著解答:“陸大人睡糊涂啦,這不是去湖州的路,是去臨安府的�!�

    陸清則:“……”

    陸清則的表情有一瞬間的凝滯。

    因為大病了一場,病前有些模糊的回憶忽然清晰起來。

    他生病前一夜,寧倦和他臥床夜話時說的什么來著?

    寧倦想帶他回臨安府,讓他帶他去從小長大的地方轉(zhuǎn)轉(zhuǎn)……他哪兒知道去哪兒轉(zhuǎn)!

    他完全忘了這茬。

    現(xiàn)在裝大病過后記憶模糊還來得及嗎?

    陸清則一時極為頭疼,思考完裝病的可能性,想想徐恕跟著隨行而來了,又緩緩放棄了這個念頭。

    小兔崽子,唯一的退路都給他刨了。

    寧倦察覺到陸清則的情緒似乎有些不對:“老師?”

    “沒事,剛醒來,腦子有點發(fā)蒙�!标懬鍎t知道這小崽子敏銳得很,按下內(nèi)心復(fù)雜的心緒,臉色如常,“我們離開京城太久,衛(wèi)鶴榮若是得知我們離開江右,恐怕也會有行動了,不宜久做停留,還是盡早回京為上�!�

    寧倦托著腮,注視著他的臉孔:“上次下船,匆匆而過,這次仔細(xì)去看看也是應(yīng)該的,三五日而已,耽誤得起�!�

    陸清則:“……”

    真是謝謝你的一片孝心啊。

    不過轉(zhuǎn)念一想,他的身體還未痊愈,一副隨時要斷氣的病歪歪模樣,實在糊弄過去的時候,大不了就暈倒,反正他這套流程他熟。

    倒是寧倦主動去臨安府,免了他找借口,畢竟要寧倦放心他獨自離開,難度更大。

    陸清則迅速鎮(zhèn)定起來,神色自若地和寧倦吃完點心,談笑風(fēng)生。

    等填了肚子,馬車也終于慢悠悠地晃到了臨安府。

    臨安府一眾官員就比湖州知府要會來事多了,早就派人探清楚馬車會從哪兒過來,悉數(shù)等候在側(cè)。

    有了上回招待的經(jīng)驗,巡撫李洵并未弄太大排場,待馬車停下時,恭恭敬敬地來請見了寧倦,心里打著鼓。

    陛下的御令傳來,讓他撥糧支援江右時,他不是很情愿,給得也不多。

    小陛下大刀闊斧地在江右搞了那么番大動作,又特地來了趟臨安府,應(yīng)該不是來找他算賬的吧?

    長順昂著腦袋,拿捏著御前大總管的氣質(zhì):“車殆馬煩,陛下要先回行宮歇著了,李巡撫讓人都散了吧�!�

    看起來不像是來算賬的?

    李洵臉上堆著笑應(yīng)是,心口一松,趕緊讓人都散了,別煩到陛下的眼睛。

    車隊又轆轆進(jìn)了城,到了先前的行宮。

    陸清則喝了藥就很嗜睡,中途在馬車上醒來那么一會兒已經(jīng)是難得,稍作洗漱后,把意圖和他睡一屋的陛下拍到門板后面,倒頭就睡了。

    連續(xù)幾日都睡在馬車上,鋪得再軟那也是馬車,睡著始終不如床踏實,渾身骨頭都泛著酸,好容易躺到床上了,陸清則這一覺就不可避免地有點久,醒來時天光都大亮了。

    他自行洗漱了一番,出去時正好見著寧倦在庭院里練劍。

    前段時間在江右時,每日疲于公務(wù),又要經(jīng)常四處視察,寧倦已經(jīng)好些日子沒能練武了,好在并未生疏。

    少年身姿矯健,劍法行云流水,是蘊含著力量的視覺享受。

    陸清則含笑倚著柱子觀賞完一套劍法,真心實意地鼓了鼓掌。

    寧倦方才就看到陸清則出來了,挽了個漂亮的劍花,噌地一聲將劍收歸入鞘,接過帕子擦了擦汗,才扭過頭大步走來,滿身朝氣勃勃:“老師醒了?我見你睡得熟,沒忍心叫醒你�!�

    陸清則恍惚感覺自己像是看到了只開屏的小孔雀。

    寧倦努力克制了一下,沒有把屏開到底,拍拍手示意長順?biāo)驮缟派蟻恚骸袄蠋熾x開臨安府多年,想必很想家吧,用完早膳我就陪老師去看看�!�

    陸清則微笑:“……嗯�!�

    用過早飯,陸清則在寧倦的盯視下,喝上了新藥。

    徐恕說要給陸清則調(diào)理調(diào)理,這兩天就琢磨出了新方子,只是路上不便找藥材,昨晚到了臨安府,寧倦就吩咐人去抓藥了。

    新的方子倒沒那么苦,陸清則喝得很爽快,不再磨磨唧唧。

    喝完藥,倆人便換了輛普通的馬車,只帶了幾個侍從,離開了行宮。

    陸清則甚至不太清楚原身住哪兒,路上十分緘默,多說多錯,只偶爾看看外面,努力做出懷念的樣子。

    寧倦也饒有興致地掀開簾子,看著外頭熱鬧的街景:“臨安人喜甜,街上都似有股甜香味兒,難怪老師喜歡吃甜的�!�

    陸清則笑而不語。

    他也沒那么嗜甜,只是總得喝藥,喝得嘴里沒滋沒味的,舌根發(fā)苦,只有甜食能緩解緩解。

    馬車路過個街角鋪子,寧倦瞥去一眼,忽然問:“那邊的糖水鋪子看起來生意很不錯,老師去過嗎?”

    陸清則哪兒知道去沒去過,瞥去一眼,看是個老店的樣子,掛起來的招牌也很普通,價位應(yīng)該不高,與從前清貧的原身適配,便模棱兩可地糊弄:“去過吧�!�

    寧倦的笑意忽然一頓,深深看了眼陸清則。

    他只是見陸清則興致不高的樣子,突發(fā)奇想試探一下——那家鋪子是近兩年才開始賣糖水的。

    寧倦想起來,他生辰那晚,陸清則提出的奇怪習(xí)俗。

    他忽然生出幾分窺探到陸清則秘密的興奮感。

    很久以前,他對陸清則就充滿了好奇,諸如陸清則對朝中許多臣子的了解,以及總能切中要害的預(yù)判。

    仿佛他不是此間人,而是從天而降的神仙。

    老師也的確如仙如月,不止是風(fēng)姿,還有他的性格。

    那種看似平易近人、卻總與人有種淡漠的疏離感,像是天然便有一層隔膜,靠得再近也觸碰不到最真實的他。

    在未明了心意時,寧倦就總是想要離他近一點、再近一點。

    更何況現(xiàn)在。

    他要看清楚陸清則。

    寧倦的面色未變,坐下來湊到陸清則身邊,黏糊地抱住他的手:“說起來,老師伯父的忌辰也快到了吧,但我們過兩日便該回京,趕不上了,我陪老師去上炷香吧?”

    陸清則剛要點頭,腦袋點到一半,生生止住了,疑惑地看了眼寧倦:“果果,你還會記錯時間么?

    雖然他不是很清楚原身伯父的具體忌日,但既是在進(jìn)京趕考前病逝的,春闈是三月,從江浙趕去京城,再慢也不會超過倆月。

    怎么也不可能是這時候的忌辰。

    陸清則和善地與滿眼無辜的寧倦對視著。

    這小崽子,在試探他?

    作者有話要說:

    陸清則(人):不好,他在試探我,是不是想拉我去跳大神驅(qū)邪?

    寧倦(狗勾):了解老師,有助于和老師更深入地談戀愛!

    第四十五章

    氣氛微妙了那么幾瞬。

    寧倦垂下眼角,他眼眸狹長鋒銳,眼眸深黑,望著人時,總有些沉淵般的冷意,極具攻擊性,但在陸清則面前,示弱示得十分熟門熟路:“昨晚臨時讓鄭垚去查的,看來他辦事不力,弄錯了時間,老師生氣了嗎?”

    邊說邊低著腦袋,小心翼翼地拉了拉陸清則的袖子。

    堂堂皇帝陛下,做足了低姿態(tài)。

    臨時查的?

    陸清則心想,以你的性格,剛得到錦衣衛(wèi)的暗中支持,就查過好幾遍了吧。

    他也不惱寧倦暗中查他,皇帝陛下沒這么點心思反倒不正常,微笑著摸摸少年毛茸茸的腦袋:“有什么好生氣的,你說得也對,難得回來一次,當(dāng)然要去上炷香�!�

    寧倦朝著陸清則甜津津地笑起來:“嗯。”

    只是個老鋪子罷了,老師多年未歸,記錯也沒什么。

    憑此就想揪出老師的小秘密,好像有點冒進(jìn)了。

    下次可得小心些。

    師生倆相視一笑,心思各異。

    外頭的侍衛(wèi)充當(dāng)著馬夫,知道里面兩位都金貴得很,尤其是那位陸大人。

    不求速度,只求穩(wěn)當(dāng),馬車不緊不慢地穿過長街。

    陸清則換了個放松的姿勢靠著,隨意道:“南北方的精怪故事好似不大一樣,京城流傳的故事皆是狐貍報恩,臨安這頭是白蛇定情。”

    寧倦對鬼神精怪之說向來沒什么興趣,托腮注視著陸清則眼角的淚痣,漫不經(jīng)心道:“老師還信這些么,什么仙女、精怪的,不過是酸腐秀才白日做夢,癡心妄想罷了�!�

    陸清則道:“不可妄斷鬼神,小時候我還聽說附近有人借尸還魂呢�!�

    寧倦眉梢輕抬,只以為陸清則在同他隨意閑聊,輕描淡寫道:“裝神弄鬼罷了�!�

    陸清則笑了笑,也不再繼續(xù)說下去。

    如他所想,寧倦是不相信這些東西的,萬一他當(dāng)真察覺到自己的老師就是個借尸還魂的孤魂野鬼,也不知道會嚇成什么樣,做出什么事。

    還是捂好的好。

    馬車慢慢停在了一條頗為破敗的街巷前,侍衛(wèi)回頭道:“陛下,到地方了,您和陸大人要下來走走嗎?”

    寧倦伸手捂了捂陸清則的手,都入伏了,那雙手卻依舊冷冰冰的:“不必,繼續(xù)朝前。”

    陸清則身體還沒好,他對此處的好奇,都是源于對陸清則的好奇,孰輕孰重,分得很輕。

    陸清則無聲松了口氣。

    和他想的一樣,寧倦會在意他的身體能不能承受。

    雖然他也沒嬌弱到路都走不了,不過眼下還是別逞這個強的好。

    這條街巷有些陳舊,附近有小河穿行而過,石橋青磚,垂柳扶風(fēng),顏色明凈,婉約秀致。

    寧倦往外瞅著,頗有興致地左看右看,試圖追尋陸清則長大的痕跡:“老師從前來過此處嗎?”

    陸清則心道我哪兒知道:“嗯�!�

    寧倦頓了頓,對情緒的捕捉十分敏銳:“老師好像不太開心?”

    陸清則垂下眼睫,語氣平淡:“也沒什么,只是想起了一些舊事�!�

    寧倦臉色一滯。

    陸清則父母早亡,小時候想必吃了不少苦。

    就連感情深厚的伯父,也在他進(jìn)京趕考時亡逝。

    皇家親緣淺薄,他涼薄得很,從未仔細(xì)考慮過這些。

    雖說于他而言,陸清則沒有太多親友算一件好事,那樣老師就只能依靠他了。

    但故地于陸清則而言,應(yīng)當(dāng)也算是傷心之處。

    寧倦抿了抿嘴,像只被做錯事的小狗,耳朵一下耷拉下去:“老師,對不起�!�

    陸清則就是想避免談及舊事,看寧倦這副模樣,小小地愧疚了三秒,溫和地摸摸他的腦袋:“沒事,去陸家祖宅看看吧�!�

    從前原身就是與伯父一同住在祖宅里,原身父母和大伯的牌位應(yīng)當(dāng)都供在里頭。

    他既然占了人家的殼子,代他繼續(xù)存活世間,也該去上炷香。

    寧倦仔細(xì)看了看陸清則的臉色,見他的確沒有特別不悅的樣子,才稍微放下心。

    馬車很快到了陸家的祖宅,說是祖宅,但確實不怎么大,甚至有些破敗。

    但從門前掛著的略微褪色的燈籠看得出,里頭有人住著。

    陸清則透過簾子看了眼,蹙了蹙眉。

    陸家祖宅的地契在他手上,就壓在京城的府里,雖說他不在這兒住著,但歸屬權(quán)也是他的,怎么還有人住在里頭?

    寧倦也看出不妥,抬指敲了下車壁:“去打聽一下�!�

    侍衛(wèi)得了令,跳下馬車,去找附近的行人小販打聽。

    不一會兒便回來了。

    “稟陛下,周圍的鄉(xiāng)親說,這宅子是陸家的,眼下被陸大人的二伯陸福明占著�!�

    陸清則眉梢微揚:“他又沒有地契,占著我的宅子,官府也不管?”

    侍衛(wèi)都打聽到了:“大人當(dāng)年高中狀元,消息傳回臨安府,陸福明便以狀元郎二伯的身份自居,言都是一家人,他還是長輩,占了這宅子,也沒人敢說什么�!�

    陸清則先前只知道原身有個大伯,沒想到又跳出來個二伯,且聽起來不像個好東西的樣子,靜默片刻后,取出面具戴上:“果果,下去走走吧�!�

    如果不是什么好東西,那他也該替原身解決點問題。

    寧倦朝隨侍在旁的侍衛(wèi)丟了個眼神,親自扶著陸清則下了馬車。

    離開行宮時,寧倦不欲引起太多關(guān)注,馬車看起來普通,倆人穿得也低調(diào)——至少看起來很低調(diào)。

    方才被侍衛(wèi)問話的老伯就坐在附近賣著菱角,瞅了倆人幾眼:“兩位莫不是來找陸老二的?”

    陸清則點點頭:“算是吧。”

    “那得小心點,”老伯打量著他單薄的身形,感覺他病歪歪的,像是一碰就倒,便好心提醒,“這陸老二可是個無賴。”

    寧倦瞇了瞇眼,示意身旁的人掏錢。

    身邊的侍衛(wèi)立刻麻利掏銀錢,把攤子上的東西全買了。

    這才開了口:“無賴?怎么說。”

    東西都被買了,老伯的臉色瞬間更慈和了,嘿嘿笑道:“這位小公子官話說得地道,是京城來的吧?莫不是陸家那位狀元郎從京城派來的?”

    皇帝陛下這是頭一遭被認(rèn)成小廝吧?

    陸清則心里悶笑:“老伯好眼力�!�

    “當(dāng)年陸家分家產(chǎn),陸老二哄著陸老爹,說他照顧陸小公子,借機把家產(chǎn)全分走了,就留這么個破宅子給陸老大,等家產(chǎn)到手,找了人牙子就想把陸小公子賣了,還好陸老大及時趕去,不然我們這兒哪兒出得了狀元郎?”

    “陸老二還嘲笑陸老大撿了個拖油瓶,等他自個兒把家產(chǎn)揮霍完了,見陸家小公子中舉了又變了臉,湊上來要這要那,后來陸老大死了,陸小公子進(jìn)京趕考,他又跳出來,把宅子占了,賴著不走,還借著狀元二伯的名頭,平日做這做那的……”

    “這陸家狀元郎從小就沉默寡言的,像個書呆子,是個好欺負(fù)的悶葫蘆,被這么占便宜了也不出聲,如今派你們來,難不成是終于想明白了?”

    住一條街的,對彼此的事簡直如數(shù)家珍,老伯細(xì)細(xì)碎碎說著,邊說邊搖頭。

    陸清則聽著聽著,就感到一絲不對。

    怎么還說起他了?

    寧倦也扭頭看向陸清則,眼里升起幾分明顯的疑惑。

    沉默寡言的悶葫蘆?

    老師以前是那樣的嗎?

    日光太毒,老伯說完,笑呵呵地收起攤子,提前收工回家。

    這回?fù)Q陸清則無辜地和寧倦對視了。

    寧倦很清楚陸清則的脾氣,他的老師向來溫和淡靜,從容不迫,瞧著病骨支離的,脊背卻永遠(yuǎn)筆直。

    和這個老伯口中的陸清則簡直判若兩人。

    人的性格會發(fā)生改變,但最核心的地方是不會變的。

    老師的小秘密還真是多啊。

    “看來鄉(xiāng)親對老師誤解頗深�!卑肷�,寧倦笑了一聲,沒有深究也沒有多問,“老師要把宅子拿回來嗎?”

    陸清則對這宅子沒什么念想,但此處對原身來說想必很重要,即使有讓寧倦進(jìn)一步察覺到不對的可能,也還是點了點頭。

    見倆人有了決斷,侍衛(wèi)便過去敲了敲門。

    沒有回應(yīng)。

    侍衛(wèi)并不氣餒,繼續(xù)敲門。

    依舊沒有回應(yīng)。

    就在侍衛(wèi)準(zhǔn)備拔刀破門而入的時候,一個中年婦女刷地開了門,面容有些尖酸,語氣極沖:“誰啊!青天白日的敲個不停,要死啦!”

    寧倦眼底露出幾分冷意。

    陸清則不欲多生事,開門見山道:“這座宅子的地契不在你們手上,你們也未有租賃,占著宅子,于法不合,今日若不搬走,官府就來人了。”

    那婦人的臉色頓時變了,“嘭”地砸上門,腳步聲急匆匆走遠(yuǎn)。

    沒多久,門又刷地開了。

    這回出現(xiàn)的是個一臉醉相的中年男人,應(yīng)當(dāng)就是陸老二陸福明。

    大概是聽了那婦人的話,以為陸清則是官府來的人,張口就罵道:“我侄兒是當(dāng)朝皇帝的老師,你算老幾,不搬!信不信我修書一封去京城,罷了你家老爺?shù)墓�!�?br />
    陸清則頓感啼笑皆非,這無賴平日里就是這么借著他的名頭招搖撞騙的?

    寧倦?yún)拹旱仵玖缩久迹ひ衾淠骸瓣懬鍎t是皇帝的老師,與你何干,搬不搬由不得你�!�

    “你又是什么東西。”

    陸福明瞅他一眼,青年和少年站在門前的陰影里,身上的衣料看起來暗沉沉灰撲撲的,一看就不是什么名貴裝束,見他年紀(jì)不大,并不放在眼里:“知府老爺都管不了我,有你說話的份兒?”

    后面的一眾侍衛(wèi)聽得冷汗津津。

    陛下可不是什么好脾氣,若不是陸大人在這兒,這個無賴還能站著說話?

    陸清則簡直被氣笑了。

    不僅借他的名字招搖撞騙,還敢拿著他的名頭去壓臨安知府?

    難怪上次在荷風(fēng)樓的宴席時,臨安知府望向他的眼神總是有些欲言又止的。

    “我怎么都不知道,”陸清則再是好脾氣,語氣也微冷了下去,“陸清則的名頭還能這么好使?”

    話音才落,后頭傳來片急匆匆的腳步聲。

    陸福明抬頭一看,竟然是臨安知府帶著一眾捕頭捕快來了。

    他心里不滿,剛想說話,就看到臨安知府砰地一下,干凈利落地跪了下去:“微臣參見陛下!微臣惶恐,陸家老宅一事,是微臣處理不周,還望陛下見諒!”

    陸福明方才當(dāng)然是胡說八道,臨安知府就是顧忌陸清則的名頭,給他三分薄面罷了,罷官不罷官的哪兒是他說了算。

    眼見著臨安的父母官聲音微顫地跪下來,他有些呆滯,好半晌才反應(yīng)過來。

    陛下?哪來的陛下?

    然后就聽到方才那個穿著普通的少年朝前走了一步,俯視著臨安的父母官,平淡開了口:“望朕見什么諒,太傅還未說話呢�!�

    直至此刻,陸福明才后知后覺,這少年穿得并不普通。

    那身暗藍(lán)色的袍子繡著暗紋,站在陰影里不顯,走到陽光底下,仔細(xì)一看,就會發(fā)覺暗紋流動如云,光彩華動,端的是貴氣逼人。

    跟“普通”可沾不上半點關(guān)系。

    他臉色大駭,呆滯地看了寧倦半晌,陡然反應(yīng)過來,看向戴著面具的陸清則:“你是……”

    臨安知府生怕他再多說兩句,替自己把陸清則得罪得更深,驚慌地一揮手:“陸福明,你強占私宅,在陛下面前還敢辯駁?帶走帶走!捂著嘴,別讓他在陛下面前胡說八道�!�

    后頭的官差呼啦一圈全上來,熟練地捂住陸福明的嘴,抓著就走。

    在門后探頭探腦的婦人也被官差抓過來,捂著嘴一并帶走。

    陸福明嗚嗚掙扎著,竟然還蹦出兩句:“陸清則……陸清則,老子是你二伯,你敢目無尊長……陛下冤枉啊……”

    臨安知府聽得眼皮狂跳,拼命打手勢,示意把人帶回去關(guān)好,轉(zhuǎn)向陸清則,干巴巴地開口:“陸大人,這……”

    陸清則看他冷汗都浸出來了,開口接話:“怪不得知府大人,我遠(yuǎn)在京城,并不知曉這些。此事便交給大人處理了,相信大人會處理好的。”

    臨安知府一時分不清楚,陸大人的氣消了沒?

    總之處理好那個無賴,總是對的。

    他只是稍微想一下江右那邊傳過來的、仿佛沾染著血腥氣的消息,就冷汗冒個不停,小心翼翼道:“陛下在江右一行辛苦,微臣等重新設(shè)了宴,不知陛下今晚能否賞光?”

    這次的宴席和上次不一樣。

    上次只是慣性的接風(fēng)洗塵,眾位官員想的都是陪這小皇帝耍耍,心里也沒太把寧倦放在心上。

    但經(jīng)過江右一事,誰還敢小瞧寧倦?

    明顯寧倦下江南游玩只是掩人耳目,真實目的就是為的解決江右的事。

    寧倦向來不喜歡熱鬧,更不喜歡這種虛與委蛇的宴會,眉心一皺,剛想拒絕,就被陸清則暗暗拍了下腰,隱含警告。

    他委屈了下,到口的話只好改成了聲淡漠威儀的:“嗯�!�

    江浙富庶,當(dāng)?shù)毓偌热挥行挠懞�,這點面子總要給的。

    陸清則不動聲色地收回手。

    旁邊看到全程的侍衛(wèi)看得心驚膽戰(zhàn),望著陸清則的目光又多了三分敬畏。

    臨安知府話說完了,很有眼色地不再在這兩位面前晃悠,帶著人回去。

    附近的百姓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躲在屋后投來紛亂的視線,陸清則擔(dān)心有原身的什么熟人又上來認(rèn)親,扒拉了一下寧倦:“外頭這么曬,進(jìn)去吧。”

    話罷先走進(jìn)了祖宅里。

    祖宅并不大,上頭的片瓦破破爛爛的,一看就漏雨,院子里也亂糟糟的,雜草叢生,唯有天井下干凈些。

    看得出雖有人住著,但并不上心打理。

    幾個侍衛(wèi)跟隨著魚貫而入,仔細(xì)檢查了下各個屋子,確認(rèn)沒什么危險,才請倆人到了后頭供奉靈牌的靈堂。

    靈堂也不知道多久沒上香了,門一開,灰塵撲出來,在陽光下經(jīng)久不散。

    寧倦怕陸清則嗆到,皺著眉拉住他往后退了退,伸手擋著陸清則的口鼻,吩咐道:“進(jìn)去打掃一下�!�

    幾個侍衛(wèi)得令,蒙上布巾,任勞任怨地進(jìn)去吭哧吭哧打掃。

    陸清則哭笑不得:“隔著這么遠(yuǎn)呢,還不放開?”

    說話時,嘴唇無意間擦過寧倦的手心。

    少年心口猛地一跳,說不清的癢意從手心里蔓延到全身,些微的刺激感,讓血液奔流的速度都加快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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