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一口接一口的,沒有停歇,陸清則在睡夢中喝得有些急,嗆咳了一下,寧倦才停了手,替他擦了擦唇角的藥。
雖然臉色冷漠,他的動作卻極為小心,像在對待某種易碎的瓷器。
他真怕自己會控制不住,咬死陸清則。
喂好藥,寧倦脫下靴子,躺下來將陸清則帶進了懷中,深深地吸了口氣。
熟悉的、溫暖的馥郁梅香盈滿了胸腔。
卻似摻雜了點什么其他的東西,不是苦澀的藥味兒,而是另一種更為苦澀的東西,讓他心口一酸,委屈得眼眶發(fā)紅,卻什么也沒說,緊緊地抿著唇。
在杏林旁看到陸清則的那一瞬間,他陡然意識到什么,渾身的血液像是一瞬間冷了下去,旋即又沸騰起來。
陸清則沒死。
他只是丟下他,不要他了。
那一瞬間,他有種被剜開鮮血淋漓的痛徹感。
但是滾沸的血液洶涌地流淌過心臟,整整三年,他從未如此鮮明地感受過自己的心跳。
即使陸清則不要他了,他的心臟依舊為他而跳動著。
寧倦緊摟著那具瘦弱的身軀,溫熱的觸感再不像無數(shù)個日日夜夜里的虛幻泡影。
他長大成人,實現(xiàn)了小時候的愿望,可以將陸清則密密實實地抱入懷里,將下頜抵在他的腦袋上。
被冷風傾灌了三年的心口,陡然盈實起來。
即使人就在懷里,寧倦還是不踏實。
生怕這還是那一重重夢境中的一環(huán),只要再一松手,陸清則就會消失。
直到天色將明時,感受著懷里人輕微呼吸的寧倦熬紅了眼眶,終于得以確認。
他的懷雪回來了。
陸清則是隔日傍晚才醒來的。
倒不是因為寧倦在客棧茶水里下的藥太猛,而是加疊上了昨晚那碗風寒藥,里頭添著些安神的東西。
睡醒時他還在發(fā)熱,但那種頭疼欲裂的感覺已經(jīng)消除了。
他閉著眼,暈暈乎乎地醒了會兒神,昨晚的記憶慢慢重新涌現(xiàn),陸清則陡然睜開眼,倉促地掃了眼周遭的環(huán)境。
是一間說陌生算不上陌生,說熟悉但也算不上熟悉的寢房。
陌生是因為他的確沒有在這間屋子里住過。
熟悉是因為……這個寢房和他偶爾和寧倦閑談?wù)f,說到自己曾經(jīng)居所的寢房布置,近乎一模一樣,比從前寧倦在乾清宮里打造的那間屋子還像。
這是哪兒?
寧倦呢?
以及,他是從客棧被帶走的,錢明明呢?
陸清則撐著額頭想爬起來,力氣沒恢復(fù),一下又倒了回去。
這番動靜驚動了在外頭守著的長順,長順連忙掀開簾子走進來,看到滿額冷汗的陸清則,感覺自己像是還沒睡醒。
今早陛下輕手輕腳地從寢房里走出來,準備去上朝,吩咐他進去看著。
他進來一看,便看到若隱若現(xiàn)的紗簾之后,那張讓人一見難忘的臉。
長順一時蒙了。
陸大人不是死了嗎?
昨天那人就是陸大人?
陸大人沒死,為什么不回京城,還要易容回京?
他心里知道答案,但是完全不敢回答出來。
陛下也知道答案。
長順看著陸清則,仍然有種不真實感,端著隨時備著的溫熱茶水,送到床邊,看他臉色那么難看,忍不住長長地嘆了口氣:“陸大人啊……您這、這,這又是何必呢……”
陸清則蹙著雙眉,即使喉間干渴,因為那絲陰影,也沒有接過茶水,直截了當問:“陛下呢?”
長順干巴巴地道:“陛下在處理一些事務(wù),一會兒便過來了。”
“錢明明被帶去北鎮(zhèn)撫司了嗎?”陸清則悶悶地咳了兩聲,聲音嘶啞,“他人呢?”
長順頓時成了啞巴,靜默不語。
陸清則閉上眼,深吸了口氣,攢起點力氣,翻身就想下床去找寧倦。
長順連忙攔他:“哎喲,陸大人,您就少折騰自個兒吧,陛下讓人守著整個此處,您出不去的!若是讓陛下知道您一醒又想離開,陛下肯定會更生氣的!”
陸清則沒有搭理他,推開他的手,踉蹌了一下,赤著足急速往外走去。
他不知道寧倦會怎么對他,不過總歸都是他們倆之間的事。
但錢明明只是個無辜的人,若是再繼續(xù)牽涉到段凌光,局面肯定愈發(fā)不可收拾!
太陽穴突突直跳著,陸清則不知道哪兒來的力氣,竟然就那么甩開了長順,踩著綿軟厚重的羊毛地毯,走到了門邊。
正待推門而出,門吱呀一聲便開了。
寧倦沉默的身影出現(xiàn)在門前,冷冷地看著他,顯然已經(jīng)來了有一會兒了,在門外將屋里的動靜聽得清清楚楚。
陸清則的腳步霎時一頓,猝不及防地撞上寧倦,脫口而出:“你把錢明明……”
話還沒說完,寧倦直接一伸手,將他扛了起來。
身體騰空的瞬間,陸清則的腦子都是蒙的,從未遭到過這種待遇。
這兔崽子在做什么?
他居然敢把他跟沙袋似的扛起來?!
長順看得心驚膽戰(zhàn),很有眼力地飛快從旁溜了出去,順帶帶上了門,吩咐附近的宮人離遠點,可別聽到什么不該聽的。
門再次闔上的時候,陸清則被丟到了大床上。
高低落差有些大,他被摔得一陣頭暈,好在床鋪得厚實柔軟,除了頭暈之外,倒也沒有受到其他什么傷害。
等他緩過來想要逃離的時候,已經(jīng)晚了,眼前一暗,寧倦的手撐在他頭邊,將他囚鎖在了懷里,英俊的臉上一片冰寒,一言不發(fā)地捏著他的下頜抬起,不由分說地親了下來。
陸清則的瞳孔劇縮。
從前每一次的親吻,每一次寧倦表達心意,其實都是極為隱晦、小心的。
這段悖德的感情,不能輕易袒露出來,所以總是在黑暗中,在他半昏半睡之時。
這是他第一次清醒著被寧倦這般對待,清晰地感受到寧倦對他的欲望。
直白的、熾烈的情感撲面而來。
這讓陸清則有些莫名的心慌。
他的情感總是平淡無波的,以前的寧倦也是壓抑著那股感情的,像是靜靜流淌的水面,他尚可以應(yīng)付。
但他從未面對過這樣洶涌而來的感情。
陸清則想要掙扎,但寧倦還是個少年時,他的力氣在寧倦面前就不夠看了,更何況現(xiàn)在寧倦已經(jīng)成長了一個成熟的男人,他又還在病中。
寧倦一只手便能輕易將他制服。
不可避免的唇齒相依,親吻的聲音清晰地鉆入耳孔,嘴唇被廝磨得發(fā)痛。
寧倦像是恨不得咬死他,他被深深埋進被子之中,身上是男人炙燙精壯的胸膛,鐵墻一般不可撼動,呼吸被劇烈地剝奪。
陸清則呼吸艱難,幾乎要以為,寧倦是恨他恨得想讓他就這么窒息而亡。
他下意識地咬了回去,想讓寧倦吃痛松開,然而寧倦吃了痛,非但沒有松開他,反而吻得更深了。
血腥氣蔓延開來。
陸清則的呼吸愈發(fā)微弱,眼前陣陣發(fā)花。
就在陸清則以為,自己當真要這么窒息而亡前,寧倦結(jié)束了這個帶著血腥氣的吻,新鮮空氣涌入肺中,讓他止不住地咳了幾下。
血跡留存在陸清則的唇角,寧倦盯著那張唇,伸指抹上那絲血跡,抹上那張唇,霎時白的紅的,極為艷麗。
他的心口還在急促地震動著,開口的聲音卻很冷淡:“又想逃去哪里?陸懷雪,你不會以為,你能赤著腳跑出宮吧�!�
陸清則頭腦發(fā)暈,呼吸急促,緩了好一會兒,咬著牙吐出幾個字,警告他:“寧倦,我是你的老師。”
寧倦怎么變得這么光明正大地放肆了!
聽到這句話后,寧倦不僅沒有收斂,反而諷刺地一笑,眼神陰鷙,指尖抵磨著他的唇瓣,強制地分開他的唇。
陸清則無力反抗他,長發(fā)凌亂地披散下來,衣衫不整,眉尖緊蹙著,雪白的喉結(jié)汗?jié)�,唇瓣因染了血愈加水紅,因為被迫分開了唇瓣,鮮紅的舌尖露出一小點。
那張一向沒什么血色的臉因在病中,透著病態(tài)的潮紅。
整個人像是院中盛開的梅花,于雪白之中綻開一抹紅艷,驚心動魄的瑰麗。
寧倦本來很憤怒,不斷地壓抑著怒氣,恨不得提刀殺人,看著這一幕,腦中忽然竄過他很久以前做過的夢。
混亂,潮濕,模糊而灼熱。
夢里的人也是這般。
陸清則被寧倦的動作弄得也生出了火氣,毫不猶豫地狠狠一口咬上這兔崽子的手指。
那雙難得染了火氣的眸子,好像寧倦有多禽獸似的。
指尖被狠狠咬了一口,寧倦?yún)s仿佛沒有感覺到痛意,盯著陸清則,喉間發(fā)緊,喉結(jié)滾了滾,很抱歉地發(fā)現(xiàn),他好像真的是個禽獸。
陸清則生著病,他看著他的這副模樣,腦子里想的卻是那檔子事。
什么徐徐圖之。
三年前他想要徐徐圖之,忍了又忍,最后卻給了陸清則無情逃離的機會。
他受著錐心之痛的時候,陸清則卻和那個姓段的遠走高飛。
寧倦緩緩開了口:“原來你還記得,我是你的學生�!�
說這話的時候,他的心口都在劇烈收縮發(fā)疼。
陸清則明明說過,不會有老師拋下自己的學生不管。
你怎么能丟下你的學生不管?
倆人的身體貼得很近,陸清則不可避免地感受到這具年輕的身體的變化。
他的臉色一變,恨恨地吐出寧倦的手指,聲音因慌亂和憤怒,拔高了一個度:“我沒有一個想和我上床的學生!”
寧倦并不在意被咬出深深牙印的手指,輕描淡寫道:“無妨,我會讓你習慣的�!�
察覺到這句話的含義,陸清則的臉色徹底冷了下來:“怎么,陛下是想將我關(guān)起來,做你的禁臠嗎?”
陸清則平日里沉靜淡然,有種如雪似月般的明凈,溫和而疏離,永遠沒有人能夠真正驚擾到他,讓他失態(tài),讓他有漣漪波動。
從這樣的人口中吐出那兩個字,簡直讓人心口難耐地發(fā)癢,恨不得做些什么事,弄臟這片雪,摘得這輪月。
寧倦莫名地生出一絲愉悅,握著他的手,低低地笑著親吻他的指尖:“懷雪,你在發(fā)抖,是在害怕嗎?”
陸清則這才發(fā)覺自己確實有點發(fā)抖,但不是怕,是氣的。
“我沒有那么想過,”寧倦改吻為咬,細密的痛,“我會讓你光明正大地嫁給我。”
嫁什么嫁?!
陸清則總算發(fā)現(xiàn)了,寧倦表面上看著似乎很正常,但完全沒什么理智。
他額上浮起了層冷汗,本來就精力不足,還在病中,實在沒力氣再和這個瘋子糾纏,疲憊地闔了闔眼眸,沙啞地罵了一聲:“滾開,你是瘋狗嗎?”
“我是�!睂幘氲耐钊鐫饽�,看不見真實的情緒,聲音帶著笑,“老師,瘋狗要咬人了�!�
他的話音才落,陸清則便感到一陣劇痛襲來。
寧倦低下頭,惡狠狠地咬上了他的后頸。
他疼得難以再顧其他,掙扎了好幾下,卻都掙扎不開,眼前嗡嗡發(fā)著黑。
這酷刑一般的嚙咬結(jié)束,寧倦輕輕吻過他的傷處,破碎的聲音低低的、壓抑著在他耳邊響起。
恍惚中陸清則覺得那聲音里似乎帶有絲顫抖的泣音,卻很不分明,更像是錯覺。
他說:“陸懷雪,我恨死你了。”
……果然在恨他嗎?
陸清則的嘴唇動了動,卻什么也說不出來,筋疲力盡地蹙著眉尖,半昏半睡地失去了意識。
察覺到陸清則昏睡了過去,寧倦才稍微冷靜下來,翻開他的衣領(lǐng),看了眼他脖頸后那個深深的齒痕,心里油然而生出一股滿足感,嘴角勾了一下,擁著陸清則躺下來,嗅著他的氣息,疲倦地閉上了眼。
這是三年來,頭一次不需要用藥的睡眠。
作者有話要說:
審核,請放過我,我真的啥也沒寫,謝謝謝謝。
陸清則:你是瘋狗嗎?
寧倦:你才知道嗎?
就算很生氣,也舍不得咬傷老婆的狗勾!
第七十六章
昏睡過去之前,陸清則的情緒起伏極大,沒想到這一覺睡得卻挺好,以往冷冰冰的手足都被揣進一個溫暖的懷里,于是這一覺安安穩(wěn)穩(wěn)的,像水中漂浮不定的浮萍忽然抓到了根。
等醒來的時候,精神已經(jīng)恢復(fù)許多了。
長順依舊守在外頭,聽到聲音,抬起頭,就看到陸清則挑開床幔走了出來。
“陸大人,您醒了,”長順不敢多看,垂下視線,“要不要先用午膳?”
既然已經(jīng)被寧倦發(fā)現(xiàn)了,現(xiàn)在想要逃走就幾乎是不可能的了。
陸清則身上沒什么力氣,虛弱地點了下頭,等著長順讓人送午膳上來的時候,稍作了番洗漱,坐下來慢慢喝粥。
長順看他臉色清清冷冷的,一看心情就不甚好,猶豫了一下,便把到口的話咽了下去。
陸大人這會兒還在氣頭上,他若是替陛下說好話,按著陸大人的脾氣,并不會有什么用,反倒會讓陸大人連他的話也不想聽了。
吃完飯,陸清則感覺恢復(fù)點力氣了,拿起帕子拭了拭唇角:“我要見陛下。”
錢明明現(xiàn)在還不知道在北鎮(zhèn)撫司哪個牢里蹲著,他實在沒法再安穩(wěn)地坐著。
長順連忙笑道:“陛下怕吵著您,正在書房里批奏本,您隨我來。”
陸清則沒說話,隨意撿了件外袍披上,跟著長順往外走。
昨日醒來時,正好撞上寧倦發(fā)瘋,來不及觀察,今日他才發(fā)現(xiàn),這里似乎不是乾清宮,也不是他熟知的其他宮殿。
院子里栽著許多梅花,清香在空氣里碰撞浮動著。
書房就在西邊旁側(cè)的耳房里,陸清則跨進去時,正見著幾個宮人從里面抬著一塊匾額出來,因匾額是側(cè)對著他的,便沒有看清上面提的什么字。
寧倦正在書房中,放下了手中的狼毫。
陸清則心里哦了聲,皇帝陛下親賜墨寶,不知道是哪位寵臣的榮幸。
寧倦一抬頭,便見到陸清則裹著件外袍走了進來,烏黑的長發(fā)披散著,平時沒什么血色的唇瓣紅得厲害,眉宇深蹙,眸光瀲滟。
大概陸清則也沒發(fā)覺,那件外袍是他的,寬大得很,籠著陸清則,空蕩蕩的。
他的眸色深了深,揮退了其余人,望著陸清則沒吭聲。
完全成熟的皇帝陛下僅僅是站在那兒,也隱約散發(fā)著冷漠威儀。
跟昨晚那只瘋狗不是他似的。
陸清則面對著這個長大的寧倦,有些說不上的別扭。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寧倦探落在他身上的深沉眸光,帶著隱晦的溫度與渴望。
從前他更多的是感受到少年對他急不可耐的占有欲與欲望,但是現(xiàn)在……寧倦好像變了。
說不上是哪里的變化,但確實有所改變。
“……錢明明呢?”陸清則和寧倦對峙了半晌,還是先開了口。
提到這個人,寧倦的心情就有點陰霾。
根據(jù)錦衣衛(wèi)遞上來的消息,或許三年前,陸清則便是借由段凌光的庇護,離開了北方。
當時他叫錦衣衛(wèi)去將段凌光從那艘貨船上抓來時,陸清則就躲在上面。
他就那么和陸清則擦肩而過了。
唯一讓他心情好一些的是,這幾年陸清則并沒有停留在段凌光身邊,而是去其他地方游走了。
若是陸清則就藏在段凌光身邊,與他夜夜相對著,他可能做不到這么平靜。
“答應(yīng)過你的事,我會做到�!�
寧倦慢慢走到陸清則身邊,伸手探向他的脖子:“我不會殺他,也不會牽連段凌光�!�
但也別想太好過。
段凌光的行徑已經(jīng)觸碰到他的逆鱗。
陸清則眉宇蹙得更深,毫不客氣地就“啪”地一下把寧倦的手打開了:“不許對段凌光下手,任何手段都不許�!�
寧倦頓了頓,沒有應(yīng)是與不是,也不以為逆,低聲哄道:“讓我看看傷口�!�
陸清則冷冷道:“現(xiàn)在裝什么人,不發(fā)瘋了?”
寧倦還是頭一次看到陸清則脾氣這么大,止不住地低低笑了好幾聲,才在陸清則愈發(fā)冰冷的視線里,捉著他的手不讓他擋,兩指強硬地夾著他的領(lǐng)子,翻開看了眼。
雪白的后頸上,深深的齒痕依舊留存。
再咬深一點,就該破皮了。
寧倦頓生幾分滿足感,指尖輕輕摩挲著那個齒痕,自言自語般道:“還在就好,不然就該補上了�!�
陸清則還以為寧倦是一晚上過去,忽然良心發(fā)現(xiàn),對昨晚的瘋狗行徑生出了慚愧之心,沒想到寧倦查看咬痕,居然是為了再補一下!
他氣惱地再次拍開寧倦的手,脫口而出罵:“你是不是有�。俊�
寧倦依舊沒有動怒:“是,但你以為,我為什么會有�。俊�
他的眼眶隱隱有些發(fā)紅,像是委屈,又像是憤怒,聲音冷而緩:“陸懷雪,你在丟掉一條狗的時候,就不會想想那條狗會不會受傷變成瘋狗嗎?”
堂堂天子,別人罵也就算了,自己把自己比作一條狗,陸清則啞然了半晌,別開頭道:“我為何會做那樣的決定,你心里應(yīng)當清楚�!�
寧倦眉目陰郁地盯著他道,聲音壓得很低:“我的感情于你而言,就那么不堪嗎?”
陸清則下意識搖頭:“你只是……”
只是怎么,他卻說不出來。
三年前,寧倦還只是個不滿十八歲的小少年,在政事上能夠獨當一面了,但在情感上依舊懵懵懂懂。
他可以不斷告訴自己,寧倦確實有幾分喜歡他,但對他的依賴和占有,大過于喜歡,只要離他遠點,斷掉他這份心思,寧倦就會明白了。
但三年后,寧倦依舊喜歡著他。
沒有忘掉他,也沒有忘掉那絲感情。
他很難再忽略寧倦望著他的眼神。
不是厭惡,只是叫他說不上的心慌。
陸清則的眼睫細碎地顫了顫,他從來保持心緒寧靜,很少被人這么擾亂過,想要逃避,卻被寧倦堵得無路可退,嘴唇動了動,搖頭道:“這是不對的,陛下,你不該對我……”
“老師不是同我說過,這世上沒有什么本該與本不該。”寧倦打斷他的話,一步步逼近,咄咄逼人,“緣何到了自己身上,卻要加之枷鎖?”
陸清則忍無可忍道:“你是我看著長大的,你要我如何看你?”
“你不需要想那么多,正眼看看我便好�!睂幘胍凰查g又收束了氣勢,像只陡然間溫順下來的大狗,低聲道,“懷雪,我長大了�!�
陸清則的呼吸沉了沉,倏然抽身便走。
走出小書房后,陸清則才恍覺自己手心里不知何時已經(jīng)微微汗?jié)窳�,在面對寧倦時,他不能在像從前那般,以一種居高而下的長輩姿態(tài),去教育、撥正,反而感到了緊張。
陸清則揉了揉太陽穴,深吸了好幾口氣,才穩(wěn)住了心緒,懷疑自己是被寧倦咬了后,被傳染上什么瘋病了。
他暫時不想再見到寧倦,干脆抬步走進梅園里,忽聽外面砰砰砰的,不知道在做什么,瞥去一眼,才發(fā)現(xiàn)是在換這處居所的匾額。
陸清則這才想起,方才他進書房的時候,寧倦好像是寫了什么匾額,他還以為是賞賜給哪個大臣的墨寶,沒想到居然是給這兒題的字?
心情正煩悶著,他也沒心情去看,三月的風清寒,大概是寧倦吩咐了,長順很快帶著大氅跑過來:“哎喲,陸大人,徐大夫吩咐了您不能再受涼,快快進屋躲著風吧�!�
陸清則又往那邊看了一眼,收回視線,沙啞地嗯了聲,隨著長順走進寢房里。
長順看他的臉色比早上起來時,那副想隨手提把刀砍人的樣子好多了,揣摩著方才這兩位在書房里大概沒有吵架,但陸大人心里依舊有什么疙瘩,壓低聲音道:“陸大人,咱家還沒和您說過,您離開的這段日子,陛下很傷心�!�
陸清則當然知道這兔崽子會傷心,沒有說話。
長順嘆氣道:“您不知道,當日聽聞您……遭刺后,陛下不顧勸阻,連夜趕去了驛館,聽鄭指揮使說,當時天寒地凍的,陛下魘住了似的,抱著那具焦尸,怎么也不愿撒手,最后生生吐了口血,才肯帶著尸體回京,把鄭指揮使也嚇得不輕。”
陸清則一怔。
就像在臨安時聽說寧倦讓人招魂時一般。
他料想過寧倦會因他的“死”而傷心、消沉一段時日,但沒想到,寧倦會這么傷心。
長順裝作沒注意到陸清則細微的變化,聲音又壓低了幾分:“從您走后,陛下再也沒有睡過一次囫圇覺,時時頭疼欲裂,連徐大夫也看不好,讓我們多注意陛下,千萬別讓他做傻事�!�
陸清則沉默著,沒有開口,由著長順說話。
長順道:“今年新年的時候,陛下像是突發(fā)奇想,忽然在宗族里挑了個孩子,帶進宮在膝下養(yǎng)著�!�
“……什么?”
長順見他有反應(yīng),趕緊繼續(xù)道:“是個父母雙亡的孤兒,但是頗為聰明敦厚,陛下私底下從不跟咱家說這些,但咱家看得出來,陛下可能是想把這個孩子過繼到名下,培養(yǎng)他當……儲陸清則心口不知道是酸麻多些,還是惱怒多些,簡直不可置信:“他年紀輕輕的,過繼個孩子當儲寧倦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嗎!
長順平日里謹小慎微,也就敢在陸清則面前說點真心話:“陛下心里藏事,從不與誰說,有次半夜,咱家守著夜,不小心打個盹兒,醒來陛下就不在屋里了,鬧得可大,所有人都在找陛下去哪兒了,結(jié)果第二天早朝前,陛下又好端端地回來了,眼睛紅得很……陸大人,陛下很聽您的話,他說您想讓他當一個好皇帝,他會好好當,不讓您失望,所以他回來上早朝了�!�
陸清則扶著門框,一陣頭暈。
在外三年,他時常夢到寧倦獨自站在高塔之上仰望明月,那道孤寂的背影,忽然就和現(xiàn)在的寧倦重合了。
他在做什么?他不是尊貴無雙的皇帝陛下嗎。
他閉了閉眼,吸了口氣,轉(zhuǎn)身換了個方向,又快步走去了書房,胸腔里擠著無數(shù)想說的話,快得長順都沒能跟上。
結(jié)果寧倦已經(jīng)離開了。
陸清則怔了怔,他其實很習慣想要找寧倦就能立刻找到,或者即使不找,寧倦也會主動跑來黏著他,很少會有落個空的情況。
心情愈發(fā)煩躁。
陸清則緊了緊身上厚厚的大氅,不想再待在這座宮殿里,抬步穿行過前面的梅林,往外走去,徑直走出了宮殿。
竟也沒有人來攔他。
寧倦似乎并不擔心他會走。
也對,這里是紫禁城,皇帝的地盤,寧倦不用擔心他會跑掉。
即使跑掉了,也得擔心下段凌光的腦袋。
何況身邊估計跟著個暗衛(wèi)。
寧倦對他說了,他會聽話,他在京郊聽聞京中的逸聞,三年前清洗之時,寧倦也的確沒有累及旁人。
三年不見,似乎是變了,沉穩(wěn)了。
又好像變得更不可控,更瘋了。
陸清則胸腔里有股說不上的矛盾悶躁,走了會兒,感覺有些乏累了,才坐下來歇了歇。
他坐著的這個位置,在幾簇高高的花叢之間,他的身體本來就瘦削,被花叢一隱,不特地繞過來都看不見,兩個路過的小宮女正好在另一邊偷了下懶,小聲說了兩句閑話:“……真是大喜事啊。”
“不過咱們一直待在宮里,也沒見過有什么陌生人被接進宮呀。”
“宮里到處都在議論,陛下向來不近女色,從未見陛下對誰展露過笑顏,總不會是宮中的宮女罷……”
“聽說前朝的大臣都很激動呢!”
“好想見見那位神秘的皇后娘娘呀……”
閑言碎語了幾句完了,便不敢再偷懶,又匆匆走開了。
陸清則卻是聽得腦子里嗡嗡的。
什么皇后娘娘?
寧倦要立后了?
結(jié)合昨日寧倦發(fā)瘋時說的話,陸清則陡然意識到了什么,噌地站起身,想要去乾清宮找寧倦,走得太急,不小心扭了下腳腕。
陸清則對自己這副脆弱的身體實在沒力氣再說什么,原地靜默地坐了片刻,冷冷吐出一聲“不許靠近”,在暗處保護著陸清則的暗衛(wèi)猶豫了一下,便不敢靠近了。
陸清則便忍著痛,慢慢一瘸一拐地回了方才的宮殿,等著寧倦來找他。
這狼崽子肯定會耐不住過來的。
因為扭了下腳,陸清則走得很慢,走進去的時候,不可避免地看見了已經(jīng)換好的匾額。
從前這地方叫什么他不知道,現(xiàn)在這地方叫“寄雪軒”。
皇帝陛下的字不僅爬起來了,還變得遒勁有力,筆走龍蛇,甚是好看。
陸清則掃了一眼,也沒太在意,回到寢房里,喝下長順帶來的藥,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腳腕,感覺也沒腫起來,便沒有再關(guān)注。
相比這個小問題,還是寧倦的事更讓他頭疼。
無論是昨日還是今日,和寧倦說話時,他總是不由得被情緒帶偏,繼而忘記自己準備說的話,這不像他。
他得冷靜一些,和寧倦把話說清楚。
天色微暗時,陸清則用完飯又沐浴喝了藥,寧倦才回到了寄雪軒。
陸清則猜得出他為什么會回來得這么晚。
皇帝陛下果然一來就直接進入寢房內(nèi)找陸清則,手里還拿著盒藥膏。
陸清則坐在榻上,不動聲色地看他走近,才慢慢開了口:“我想和你說三件事�!�
倆人心照不宣,并未提到書房里的談話,寧倦看起來也非常好說話,欣然點頭:“好�!�
“第一件事,不能對段凌光動手,無論哪一方面。”陸清則盯著他道,“陛下既然說會聽我的話,至少這一點,希望你能做到�!�
又是段凌光。
寧倦忍著心頭倒翻的醋意,唇角抿得平直,下頜線也繃得緊緊的,好半晌,才冷淡地道:“死罪可免,活罪難逃。我交給他一項西域通商的任務(wù),他若是能做到,我便饒了他,他若是做不到……”
寧倦還穿著貴氣的玄色常服,絲毫不在意地在陸清則面前半跪下來,捧起他扭傷的腳:“懷雪,獨獨關(guān)于你的事,我不能忍�!�
陸清則抽了一下自己腳,卻沒能抽走,反倒正好方便寧倦脫下了他腳上的長襪。
下午看起來還沒什么的腳腕,這會兒已經(jīng)紅腫了一圈。
寧倦挖出一勺雪白的藥膏,擰著眉,英俊的面容上滿是不悅:“朕只是一會兒不見你,又添了傷�!�
陸清則在內(nèi)心告誡自己要鎮(zhèn)定,忽略他的話,繼續(xù)道:“第二件事,希望陛下瞞好我回來的消息,切勿散播出去。”
當年他決定假死離開,有寧倦的原因,也有其余的原因。
彼時朝中無數(shù)官員忌憚他,在經(jīng)歷了閹黨、衛(wèi)黨之亂后,恐懼會再出現(xiàn)個“陸黨”,加之他的許多改革政見極為得罪人,掀起那么大的風浪,其實已經(jīng)是騎虎難下,在那種情況下,寧倦保不保他都一樣。
保他,或者某些有心之人就有理由喊出“清君側(cè)”的口號作亂,不保他,他也會在無數(shù)攻訐之中,當真變成個權(quán)勢滔天的權(quán)臣,結(jié)起自己的黨羽自保。
假死是必然的,只有“陸清則”這個威脅消失了,朝廷里的狂熱氣氛才能消失,寧倦也才有機會收拾一些不老實的人。
在這種情況下,若是他回來的消息傳出去……真不知道會變成什么一團糟的局面。
他那些政敵和對頭,怕是會原地氣死。
清涼的藥膏涂抹到紅腫的地方,涼絲絲的,舒服了許多。
寧倦知道這其中的利害,仔細給陸清則上著藥,淡淡嗯了聲。
一時急不得,但他會讓陸清則再重新出現(xiàn)在所有人面前的。
他的懷雪光明磊落,不需要藏頭露尾。
三年前他就想過了,他不會再把陸清則藏起來了。
陸清則是天上的明月,誰能將月亮藏起來呢?
“第三件事。”陸清則緩緩道,“陛下既然要迎娶新后了,就不該把我關(guān)在這里。”
寧倦微微一愣后,倏地仰頭看過來,俊美的臉上帶著絲說不清道不明的笑:“聽說了?”
分明是要所有人仰望的帝王,此刻卻半跪在陸清則面前。
陸清則坐在榻上,俯視著他,有種說不清的錯亂感。
他的額角突突地跳了跳,盡量讓語氣平和:“你既已不是小孩子了,就要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你是皇帝,立后不是在扮家家�!�
“懷雪,你還是沒有明白我的心意�!睂幘胗行┦匚罩哪_踝,緩緩摩挲著,像是在抹藥,還帶著一種某種難以言述情瑟意味,“我自然清楚我在做什么。”
他目光灼灼地盯著陸清則,眼底是一片焦灼的渴望:“懷雪,我要娶你為后。”
清晰地聽到從寧倦口中吐出這幾個字,陸清則忍了一下午的脾氣還是發(fā)了出來,冷下臉抽回自己的腳,忍無可忍地一腳踩在寧倦的肩膀上,恨不得再跟著踢他幾腳,胸膛微微起伏:“我若是不愿呢?”
雪白的赤足踩在肩上,衣角掠過時還有幾絲馥郁梅香拂過。
明明是半跪在地上被人踩著,尊貴的皇帝陛下嘴角卻愉悅地勾了勾,輕輕捧起他的腳:“我知道你不愿意,所以我不會逼你與我成親�!�
三年前他想要藏著陸清則,只給自己獨享。
經(jīng)歷過一次失去后,他現(xiàn)在日夜恐懼的,是失去陸清則。
他想要的,是會對他微笑的陸清則。
從很久以前,他就發(fā)現(xiàn),老師若是朝他笑,他會很困擾。
但老師若是不笑,他會更困擾。
陸清則感覺更糊涂了,明明他才是最該了解寧倦的人,此刻卻完全鬧不清寧倦都在想些什么。
若是不想逼他,他現(xiàn)在在做什么?
但若是想逼他,寧倦又似乎的確沒必要忍耐到現(xiàn)在。
畢竟現(xiàn)在除了段凌光,沒有人知道他活著,他又被寧倦抓回了宮里,一身病軀無力反抗,寧倦想做就做什么,由不得他反抗。
察覺到自己的思維又要被情緒帶偏了,陸清則深吸了口氣,正要重新開口,就立后與“儲君”的事再談一談,便眼睜睜看著寧倦低下頭,在自己的足尖上輕輕吻了吻。
陸清則兩輩子何曾被人這樣對待過,腦子霎時一片空白,從足尖紅透到了耳尖,震驚到說不出話。
這狗崽子是變態(tài)了嗎?!
“懷雪,你就當我是一條搖尾乞憐的瘋狗,”寧倦親吻著他的足尖,啞聲道,“我會聽你的話,不會咬疼你的。”
陸清則有點恍惚地坐在榻上,嘴唇顫了顫,從齒縫間磨出幾個字:“你還記得自己的身份嗎,給我站起來�!�
寧倦聽話地站起來,直勾勾地盯著他。
陸清則別開頭,避開他的視線:“滾出去�!�
屋內(nèi)燈火通明,陸清則別過頭時,雪白的耳垂上那一抹紅很顯眼。
寧倦充滿渴望地盯著他的耳垂看了片刻,還是乖乖地滾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