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她卻只當(dāng)對方是透明人一樣,收回眼角余光,跪在雪跡消融的地面上,低頭看著斑駁的青磚,聽著那太監(jiān)宣旨。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舉子云清川,于嘉禾九年秋闈作弊一事,已查驗清楚,為奸人誣告陷害,蒙蔽視聽�!�
“……朕觀其文章,風(fēng)實華采,實乃不可多得之才�!�
“經(jīng)禮部舉薦,特允其破格入大理寺,承監(jiān)吏之職,協(xié)助寺丞審查案件……”
“賞賜宅院一座�!�
“賞賜綾羅綢緞五車,金銀玉石兩箱�!�
“年關(guān)將至,特允云氏于除夕日入宮覲見,跪拜太后,蒙受恩福�!�
……
卷起圣旨,太監(jiān)笑瞇瞇地上前,將云清絮從地上扶起來。
在后者驚異錯愕的眼神中,將那圣旨塞給她。
“云姑娘,如今云老爺洗刷冤屈,真相大白,實乃喜事一樁�!�
“陛下下旨時,沁柔郡主就在一旁,為您說了許多好話�!�
“所以陛下不僅彌補了云老爺?shù)膿p失,還連帶著將您一起嘉獎,請您除夕入宮,朝拜太后�!�
“這可是天大的福分啊�!�
“除夕日能入宮朝拜太后的,只有三品以上的誥命夫人才有這個福分,剩下的,便都是皇親國戚了�!�
“陛下的恩情,沁柔郡主的恩情,您可要銘記于心啊。”
“住宅的備制,待會兒自有管家送過來,那宅院里已安排有仆從和下人,一切都已收拾妥帖,賣身契也都在管家手中,您盡管用著。”
“只是要記得,這宅院的地契為內(nèi)務(wù)府所有,只許居住,不許買賣,更不許讓給旁人居住�!�
語罷,那太監(jiān)招了招手,吩咐身后跟來的宮人,將幾箱綾羅綢緞并金銀玉石,一塊抬送了進(jìn)來。
做完這些,才拱手道。
“姑娘忙著,雜家便不打擾了,陛下還等著回話呢�!�
語罷,轉(zhuǎn)身離開。
到門檻時,被玄翼攔住。
玄翼一雙鳳眸幽光攝人,看的人心里頭發(fā)寒。
太監(jiān)露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
“王爺……您……”
玄翼給趙管家使了個眼色。
趙管家急忙從袖中翻出一錠銀子,給那太監(jiān)塞了過去。
笑著道,“勞公公跑一趟了。”
但凡是宮差出來的太監(jiān),尤其是報喜的,按規(guī)矩,領(lǐng)旨的人家都該給一筆厚封銀子,以示體面。
這太監(jiān)出宮前知道云氏小門小戶,做了白跑一趟的準(zhǔn)備,不成想,銀子竟然是攝政王府給的……
捏著那沉甸甸的銀子,太監(jiān)心底涌起萬般念頭。
云府這位,不僅宮里的沁柔郡主護(hù)著,還有這位煞神護(hù)著……便是無名無份進(jìn)了宮,想來宮宴之上,也能有幾分體面……
……
云清絮也看見了趙管家的動作。
太監(jiān)走后,她命月牙從屋子里取出兩錠銀子,還給趙管家。
趙管家看了一眼自家王爺?shù)哪樕撕髢刹�,不敢接�?br />
云清絮卻一副兩人井水不犯河水的態(tài)度,擺明了立場。
“云府與攝政王府,非親非故,這等財物之事,還是別攪合在一起了。”
“省得外人看了,還當(dāng)我云府巴上攝政王這座靠山呢�!�
“我兄長……是�;庶h。”
“與王爺勢不兩立,王爺還是好好愛惜自已的羽毛吧�!�
“對了。”
云清絮聲音愈冷,“王爺不是要搜院子嗎?那就盡快吧�!�
“從頭到尾搜查一遍,你也省心了,我也洗清嫌疑了。”
她這樣拒之門外的態(tài)度,讓玄翼心底涌起一抹深重的挫敗。
好不容彼此雙方緩和些的關(guān)系,怎么就……
“王爺!”
恰在這時,月牙瞅著機會,跪在了玄翼面前。
她年紀(jì)小,又是跳脫的性子。
柳葉在時,還能勸著她,讓她收束收束自已的脾氣,不要那么莽撞沖動。
如今柳葉幾日未歸,她心里焦急,見了玄翼后,一時沖動便開了口。
“奴婢姐姐……何時才能回云府?”
此話一出,云清絮面色巨變。
糟了。
那日柳葉身死,玄翼也看在眼中。
她瞞不住了!
果然,玄翼皺著眉,掃了一眼跪在地上的月牙,仔細(xì)從腦海中翻找,翻出后者的身份信息后,眸光微瞇。
“哦,是你啊�!�
云清絮面色頓時難看至極。
月牙聽到玄翼的話后,忙期待地抬起雙眸,“對,是奴婢。奴婢的姐姐是柳葉,小姐說,姐姐前幾日被叫回王府了,有要事要做,不知姐姐……”
“死了。”
玄翼淡聲開口。
月牙期待的表情僵在臉上,不可置信地看著那從不敢直視的主子,聲音嘶啞,隱帶尖銳。
“死了?”
她跪行著爬到玄翼的身邊,伸手去拽他的袍子,眼眶瞬間紅透。
“王爺,您……”
“月牙�!�
云清絮見她這樣,心底一痛,幾步上前,想要將她扶起來。
“月牙,你姐姐的事,待會兒我慢慢同你講,你……”
“對,死了�!�
玄翼提起去世的柳葉,像提起一只渺小的螞蟻一樣。
“奉茶時熱水燙壞了本王的鞋子,被拉出去打死了。”
“怎么,你要為她報仇嗎?”
第一百四十八章
演戲上癮
月牙面色頓時煞白如雪。
不可置信地仰頭,看著玄翼冷漠的神色,好像一條命的生死,在他口中,如同詢問今夜吃用了什么那般簡單。
雖早有不好的預(yù)感,這兩日坐臥難安。
但想著與姐姐在王府待了多年,姐姐回一趟王府而已,又能出什么意外?
便將繁雜的心緒壓下,只等著姐姐回來……
可如今……
“為什么?!”
月牙的淚瞬間滾出來,雙眸通紅似血,悲痛地質(zhì)問玄翼,“奴婢與姐姐對王府忠心耿耿……”
玄翼淡漠地開口,“本王便是看在她忠心的份上,才允她死的�!�
“她死之前,也沒什么掙扎�!�3739
他的話,平淡又無情。
“自你們被本王所救,帶入攝政王府,爾等死生,不過是本王一句話的事。”
“你的命不過是寄養(yǎng)在你的脖子上,你姐姐的更是。”
“本王提前拿走一個腦袋,還要同你商議?還要同你解釋?”
“不過你放心,你們族人的仇,本王已有眉目,等過些時日,殺了那幕后之人,也能告祭你族人的在天之靈了�!�
多年前,赫氏族滅時,他便察覺到有一伙暗中勢力,在背后張牙舞爪,興風(fēng)作浪。
但當(dāng)時他急于掌權(quán),急于上位,并未過多關(guān)注。
如今朝事漸平,這群勢力再次冒頭,行動手段跟當(dāng)年之人許多相似。
他才明白,這群藏在陰溝里的老鼠,終于忍不住要跳出來蹦跶了。
很好。
舊賬新賬一起算吧。
腿腳處傳來撕,裂般的痛意,玄翼想到府中太醫(yī)的交代,不再理會崩潰地跪坐在地上的月牙,任趙管家攙扶自已,準(zhǔn)備離開。
云府,他是不會搜的。
今日興師問罪而來,卻差點惹了絮兒與自已當(dāng)場決裂,若再硬著頭皮搜查,只怕往后……
絮兒真將他當(dāng)仇人了。
罷了。
即便要犯就在云府之中,他也絕不可能在府中窩藏一輩子。3504
只要那人敢離開云府,就是他受死之日。
……
見玄翼離開,云清絮神色變幻,最終,還是沒追出去。
她不太理解,為何玄翼要為兄長攬下這黑鍋?
難道……怕月牙因為柳葉的死,嫉恨在心,對兄長,對她升起恨意嗎?
呵。
多少惡事都做了,如今裝出這般體貼的模樣……
云清絮壓下心頭的郁氣,沒時間再考慮玄翼的想法,擔(dān)憂地看著伏跪在地的月牙,心頭盡是愧疚。
都怪自已。
沒有及時察覺兄長殺人的意圖,沒有隨身帶著柳葉,才讓柳葉遭此橫禍。
柳葉臨死之前,交代她照顧好月牙……
往后,她定會將月牙當(dāng)成自已的親妹妹去相待。
至于送月牙離開京城……
要看月牙自已的意愿了。
半蹲在月牙身邊,云清絮攬著她冰冷又顫抖的肩膀,聲音里,也帶了幾分哽咽。
“你姐姐的死訊,幾日前我便知道了�!�
“只是不知該如何向你開口�!�
“棺材與喪儀都籌備好了,四日后便要下葬了,尸體停在城南,你收拾收拾,我現(xiàn)在便帶你過去吧�!�
月牙的淚終于止住了。
抓著云清絮的袖子,蒼白的唇抖了許久,才說出那苦澀至極的話。
“好。”
既賣身為奴,便生死不由人。
姐姐早告訴她有這么一天,在王府長大的那么多年里,見過身邊無數(shù)人的死生,可她天真的覺得……這事不會發(fā)生在自已身上……
如今……如今……
姐姐死了,她什么都沒了。
報仇?
向誰報仇呢?
當(dāng)初殲滅赫氏一族的賊人?
還是如今殺了姐姐的攝政王?
她拿什么報仇!
她,好恨啊……
悲痛與恨意交織,月牙整個人像被抽走了魂魄一樣,跟著云清絮換了一身素衫,麻木地坐上了馬車,僵硬地來到城南的殯儀閣,看到那掩在棺木之中,尸體已冷硬如冰的柳葉后,掙開云清絮的攙扶,朝那棺槨撲了過去——
“姐姐!”7204
……
半月時間,一晃而過。
年節(jié)將近,寒山寺的風(fēng)波暫平,攝政王的私軍又繼續(xù)去京郊日訓(xùn),城門放開,往來人
流如織,那些深宅大院忙著籌備春節(jié)之禮,闔府喜氣洋洋。
那些不幸慘死的芳魂,往高了說,是閨閣千金,可往低了說,不過是這些侯門宅院之中,最便宜的女眷罷了。
府中還有老爺、有老封君,有出息的子弟,有無數(shù)嫡女庶女,將來可用做聯(lián)姻,維持榮耀盛景。
所以半個月之后,京城的街頭巷道上,不再議論寒山寺之事,而是議論著那位即將進(jìn)宮受封的姜小將軍。
“我就說嘛,連漠北的戰(zhàn)事都能平定,更何況是京郊這群作亂的流民?這小將軍一出手,直接剿滅了十幾處流民亂賊,頭都砍了,掛在姜家軍的帳中�!�
“可不是嘛……姜小將軍平定了亂黨,陛下原本要將亂賊抄九族的……但年關(guān)將至,不好打打殺殺,決定只給咱們小將軍加官進(jìn)爵,待開年了再處置那群流民……”
“唉,這場雪下的太久了,咱們京城還好些,可河北河南一帶,家土流離,這些人揭
竿而起做了流民反賊,實屬被逼無奈……”
“去去去!你這人要死了?敢替那群賤民說話?你是不是也想被抄家滅族?”
……
云清絮帶著帷帽,走在人群之中,聽到這番對話后,朝那買干果與果窠的攤位看了一眼。
兩位出來做營生的壯漢,不再繼續(xù)這個話題,紛紛說起了南疆的局勢,一邊磕著那烘烤的葵花子,一邊揮斥方遒。
云清絮收斂目光,隔著薄紗,看著這喜氣盈盈,遏待新年的長街,心頭升起許多感慨。
今日,已是臘月二十七了。
十日前,柳葉下葬,送葬之人,只有她與月牙。
她扶著靈,月牙一步一跪,二人看著那棺槨入土,看著那蒼冷的群山,心底哀戚,染了些風(fēng)寒。
回到府中便病了。
一直到昨日,身體才完全好了。
可前腳剛好,宮里就緊跟著再次遞來旨意,命她三日后入宮朝拜,甚至入宮穿用的制氏衣裙與冠帶首飾,都為她準(zhǔn)備好了。
還備了一輛馬車,停在云府外。
那馬車是林婉如的座駕。
珠玉環(huán)佩交映,寶馬香車?yán)C錦。
她不理解,林婉如這是演戲上癮了嗎?
第一百四十九章
郡主又雙叒嫉妒了
不僅在宮中為她請封圣旨,讓她能一同進(jìn)宮給太后娘娘磕頭。
還把衣衫首飾備齊了,把專用的馬車借過來,好到時候送她進(jìn)宮。
那夜在茶館的約定,二人心里都明白。
不過是情急之下,有名無實的泛泛之約罷了。
表面上是姐妹,實際上仇怨已積蓄深重,不可調(diào)和。
林婉如殺她之心,絕不會熄滅。
不過是暫緩罷了。
有必要演的這么情真意切嗎?
云清絮想到昨日與圣旨一同送來的,沁柔郡主親自挑選的節(jié)禮,那金玉首飾與海參蟹鮑,皆是京中難見的稀罕物,就連尋常官宦之家,都極難搶到一盤。
林婉如倒好,竟直接送了整框。
兄長和月牙懷疑下了毒,當(dāng)時就要找大夫過來。
云清絮卻知道,林婉如還有用得到她的地方,絕不會現(xiàn)在就送她入黃泉。
但這整框的海鮮,實在詭異。
難不成這場宮宴,是一場鴻門宴?
她配嗎?
抬步走進(jìn)那張燈結(jié)彩的華裳閣中,看著滿殿的綾羅綢緞,云清絮目光悵惘,心頭戚戚。
那等朝拜太后的宮宴,出入者皆是誥命貴女,她一屆平民之女,哪怕得了運道進(jìn)去,也不過那群貴人們眼中的玩物罷了。
怎么就不能讓她安安生生過個年呢?
……
云清絮前腳剛邁進(jìn)華裳閣,后腳掌柜便迎了過來。
她一身湘紫色長裙,三十余歲,姿容艷麗。
云清絮雖薄紗覆面,但只一眼,這位便認(rèn)出了云清絮的身份。
笑著上前打招呼,“云姑娘來了!”
華裳閣是攝政王府的產(chǎn)業(yè),無論是前任已逝的虞掌柜,還是如今上位的沈掌柜,皆得了趙管家的命令,對姓云之人,大開方便之門。
“您定做那些衣物已做好了,本來說午后差小廝送過去呢,怎得還親自過來了?”
她迎著云清絮朝里間走去,態(tài)度之間,極盡親昵和恭維。
云清絮不適地抽了抽手腕,沒抽出去,只能作罷。
原本,她不打算來華裳閣的。
京城那么多衣衫鋪子,過年的給兄長和月牙預(yù)備的新衣,隨便找個鋪子便能做。
可柳葉去世,月牙守孝只穿素衣。
京中新進(jìn)了一披貢緞,是上好的菱絲緞,素白如月又不顯得寡薄,正好適合做孝衣。
旁的鋪子都賣光了,只有華裳閣還有幾匹存貨。
無奈之下,她只好來華裳閣定做。
順帶著,也給兄長挑了幾匹緞子,做幾套成衣,讓他來年春天再穿。
連雍之事,她與兄長雖然生了許多隔閡,但多年相依為命的親情,又怎會被輕易剝斷。
衣食住行,她都為兄長備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