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白鷺洲扯出一個笑。
父親似乎也意識到了剛剛那些話有一些太過決斷,又安撫道:“我知道你這段時間實習(xí)辛苦了,等你好消息出來,我單開一桌酒為你慶祝�!�
“我都明白,謝謝爸。”白鷺洲懂事地點頭,然后禮貌地和桌上的人道別。
走出包廂,在關(guān)合包廂門時,白鷺洲隱約聽到里面?zhèn)鱽淼膶υ挕?br />
旁人:“嘖嘖,白總真疼你的二姑娘,不論什么好事兒總是第一個想著她,教做生意是這樣,介紹人脈是這樣,連吃個晚飯都是�!�
父親:“沒轍啊,老大是鐵定要被我媽拉去唱戲了,我可不就只能指望老二么?”
旁人:“瞧你這話說的,剛剛那個不是你的女兒��?”
父親一愣:“呃?老三……”
另一人:“你剛剛沒看見情況嗎?還哪壺不開提哪壺,戳白總的傷心事!”
旁人:“唉,說來也是無奈,要不是那三姑娘腿上帶了點兒殘疾,很多事總是不太方便,白總起碼還能在二姑娘和三姑娘里面挑一挑呢。真是可惜了,那么聰明用功的孩子……”
父親干笑兩聲:“算了,不說了�!�
白鷺洲充耳不聞,面無波瀾地關(guān)*
好了門,轉(zhuǎn)身離開。
她沒有坐電梯。
她拄著手杖慢慢地由步梯走到樓下,三層樓,不高。一步一步,有條不紊。
來到大門前,不知道是不是徒步走下三樓的緣故,夜風(fēng)迎面吹散頭發(fā)時,心臟有些失序地亂跳起來。
外面的暴雨還未平息。
雨絲落在水洼中,恍如只振一秒的翅的水花蝶。水滴彈落,新雨灌下,蝴蝶便被暴烈地澆滅。
白鷺洲盯著大雨,告訴自己:
是下樓的運動量擾了心神。
是雨砸亂了心跳。
如果夜風(fēng)能小一點,她肯定不會覺得胸口有個地方在發(fā)冷。
冷到后來,就變成了胃里空澀的灼痛。
雨天的出租車很難打。待她饑腸轆轆地打到車,回到白柳齋時,已是晚上的八點多。
一進門,不見飯香炊煙,卻看見爺爺奶奶和大姐坐在左廊的棋桌邊,正閑聊手談。
大姐抬起眼,向她溫柔問候:“回來啦。”
爺爺專注地盯著棋局。
奶奶對她笑了笑:“洲洲,你應(yīng)該已經(jīng)在你爸那兒吃過了吧,我們沒等你吃飯,不要緊吧?”
你應(yīng)該已經(jīng)吃過了吧。
我們沒等你吃飯。
不要緊吧?
這句聽起來甚至帶著點關(guān)懷的話,像是終于在這一整天的結(jié)尾處,添上了壓倒駱駝的最后那一根稻草。
突如其來的累。
支撐了一天的精與神,忽然就如山崩潰裂般散垮掉了。
白鷺洲沒有答一句話,把禮物放在了迎客堂,就回了自己的屋子。
她關(guān)緊了門,落鎖。
走回床邊,放好手杖,然后瀉了全部力氣,疲憊地扶著床沿坐下。
……
她都明白的。
世界本就是這樣的,大多時候,它不會對你極壞,也不會對你極好。不淹沒過生死的起伏都該是一種常態(tài)。
可是一些無法忽視的刺就橫在那里。不致死,卻藏在關(guān)節(jié)里經(jīng)年累月地長久刺痛著神經(jīng)。那些刺讓你無法淋漓盡致地去愛你的家人,也永遠無法淋漓盡致地去恨他們。
因為你知道的,他們不是完全不愛你,他們已經(jīng)在盡量去分心顧及你的感受了,只是他們有更好的選擇。你能怨他們嗎?一個人同時養(yǎng)兩只貓都會有更偏心喜愛的那一只,你自己也在教導(dǎo)你的學(xué)生,這世上大多的喜惡本就沒有原因,為什么還要這么在意?
奶奶選擇大姐沒有錯,爸爸選擇二姐也沒有錯。還有她的導(dǎo)師,在兩天前選擇把獎學(xué)金名額給了另一個更優(yōu)秀的學(xué)生,更不是錯。
她選擇把實習(xí)表甩到池柚的班主任面前時,就已經(jīng)預(yù)料到了這個實習(xí)結(jié)果。
同樣,在她幼時識理后第一次意識到自己的腿腳殘疾時,她也早該做好一切不被優(yōu)先選擇的預(yù)期。
都沒有錯。
只是她如今才18歲,或許還是太年輕,尚不能成熟地坦然接受這世界的真實。
白鷺洲,你一定要快一點學(xué)會隱藏情緒。
一定要學(xué)會抹平不必要的需求與欲望。
要忽視。
要壓抑。
一定要在你的理智被摧毀前,學(xué)會與世界上所有不曾照拂過你的“偏心”和解。
她孤獨地坐在床邊。
就這樣,安靜地坐了很久很久。一點聲音都不發(fā)出。
……但還是好無力。
道理她都懂。
可道理從來都只是道理,與當(dāng)下穿刺入大腦的情緒是徹徹底底的兩回事。
手機響起的視頻鈴聲打破了沉默。
白鷺洲拿起手機,見是池秋婉的來電。
她向來不會讓情緒影響到學(xué)習(xí)或者工作上的事,于是迅速調(diào)整了心情,深呼吸兩輪,定了定心,接通了視頻。
“老師。”
手機屏幕里,是小池柚的手,小小的手下面壓著一疊寫得密密麻麻的卷子。
“我寫完了今天的作業(yè),給您檢查�!�
“……好。”
白鷺洲清了清喉嚨,低沉地應(yīng)道。
池柚那邊明顯頓了頓。
她似乎立即從白鷺洲微微沙啞的聲音里聽出了什么。
“您……”
她猶豫著開口。
“……在不開心嗎?”
白鷺洲靜靜地盯著手機屏幕,蒼白的嘴唇抿緊了,不說話。
“老師�!�
池柚輕輕喚了下她,鏡頭不穩(wěn)定地晃了晃,小孩青雉的嗓音攜著不順暢的語氣,手指也無措地摳著。
仿佛這一刻,白鷺洲極力壓制的這一點情緒,就是池柚那小得可憐的世界里,所有最關(guān)心的事了。
“我、我給您疊好多紙花,都涂成您喜歡的紅色,好不好?”
聞言,白鷺洲忍不住很輕地笑了一下。
不是虛與委蛇,不是強顏歡笑。是今天唯一的一次,依順真實內(nèi)心,自然散發(fā)的笑意。
“你是在哄我嗎?”
她知道小孩子的話不必過心,也做不得什么真。
只是這一秒,也不知怎的,掌心里的手機像是忽然擁有了人類的體溫。
“沒有……我不敢……”小池柚以為自己說錯了話,語氣躲閃著模糊囁嚅。
白鷺洲打斷了她:“餓不餓?”
池柚:“嗯?”
白鷺洲:“我好餓,今天都一直沒有吃飯�!�
池柚:“啊?”
沒有開燈的房間,白鷺洲在黑暗中裹緊了外套,疲倦地,低低地說:
“我去接你,一起吃火鍋吧?”
第018章
火鍋店靠窗的位置,服務(wù)員穩(wěn)穩(wěn)端來一盆四格鍋底,放到下沉電爐上。
店里輝煌明亮,窗外夜色陰暗。玻璃窗上的雨襯著五光十色的城市燈光,色塊被模糊暈染開,仿佛是嵌在圣彼得堡冬宮的莫奈長廊上。
池柚想了半天也沒想明白,怎么就和老師坐在一起吃火鍋了呢?
明明剛剛老師都已經(jīng)準備走了……
媽媽也是,一看老師回頭,馬上就邀請對方一起吃晚飯。請就請吧,請完了還找借口說什么有緊急工作直接走掉了,尷尷尬尬地剩下她和老師兩個人。
沉默半晌,池柚忍不住開口:“老師,家里沒有做好飯等您回去嗎?”
白鷺洲抿了口冒著熱氣的蕎麥茶,面色淡然,“你是在攆我走?”
池柚摳著手指頭,躊躇許久,說:“我沒想到今天會在路上遇到您,我也沒想強留您吃飯。如果您是因為媽媽的原因不好意思拒絕才……”
白鷺洲:“沒關(guān)系,反正很久沒吃火鍋了,上一次和你坐在一起吃火鍋還是十三年前。”
池柚越來越坐立不安,索性直接站起來,看也不敢看白鷺洲一眼,“要不我還是先走了,您慢慢吃�!�
“池柚。”白鷺洲叫住她。
池柚才背過身要走,被白鷺洲喚停,僵硬地站在原地。
“你要結(jié)束一件事的時候都是這樣嗎?沒有預(yù)兆,連正式的告別也沒有。整整一個月,忽然人就不見了,我還以為你出了什么事。”
白鷺洲的聲音有些冷了。
池柚回過頭,眼眶微紅,“可是……老師,不是您讓我再也不要回去找您么?”
白鷺洲:“那你也應(yīng)該和我說一聲,我拒絕你那么多次,怎么知道你在哪一次當(dāng)真?”
“對不起�!背罔中÷暤�。
“……所以,這次是真的準備放棄追求我了?”
白鷺洲抬起眼,看向池柚。
“對�!�
池柚深吸一口氣,逼迫自己對上白鷺洲的目光。
“只要這是老師想要的�!�
白鷺洲神色一頓。
她扭過頭,坐正了,又端起玻璃杯淺抿一口茶,片刻的沉寂。
“很好�!彼p聲說,“你能聽勸,我很高興�!�
白鷺洲再次喝了兩口茶。
“不過,”她叩緊五指,開始摩挲茶杯,“至少……吃完這頓火鍋吧,鍋都上來了,何必浪費�!�
池柚不想留下,她現(xiàn)在真的很怕和白鷺洲待在一起。
剛剛在路邊只是看一眼,她都已經(jīng)心亂得不行,更別說像現(xiàn)在這樣面對著面坐在一起吃飯。她害怕……她不想自己動搖,因為來回反復(fù)的人很討厭,老師應(yīng)該也會覺得很煩。
白鷺洲看著池柚一言不發(fā)地僵著,連看也不敢看自己,便明白了一些事。
心還暫且放不下,可是,池柚的理智已經(jīng)決定要離開了。
……這樣很好。
是啊,沒什么不好的。
她們兩個人之間,現(xiàn)在只差一個正式的告別。
“我們以后可能再也不會見面了,這或許是我們吃的最后一頓飯。坐下吧,我有一些還沒和你說完的話。”
白鷺洲的語調(diào)變得和緩,突然不再是冷冰冰拒絕池柚示愛的那個人,而是變回了十三年前,那個習(xí)慣了對小池柚溫和包容的年長的老師。
白鷺洲的轉(zhuǎn)變卻讓池柚心底的恐懼更深了,尤其是白鷺洲的那句“我們以后可能再也不會見面”,一下子觸到了池柚腦海最深處的某個痛處。
不要說再見。
不能說出來,不可以。
池柚慌亂地拔腿就走,一句話都沒有再講。
她離去的背影身形不穩(wěn),有些搖晃,腳步卻急切萬分。
白鷺洲幾乎是下意識地站起來。
“你……”
池柚落下了她的傘。
她走就走吧,走是最好的,走得越快,就說明她真的已經(jīng)想開了。這時候最好不要追上去,否則,會更加擾亂對方的情緒。
白鷺洲心里非常清楚這些道理�?墒撬瑫r也發(fā)現(xiàn)了自己心里生出了幾乎要漫過這些道理的另一種沖動:
追上去吧。
起碼把傘還給她。
雨這么大,會淋得人生病的。
白鷺洲猶豫了片刻,還是馬上招來了服務(wù)員,快速結(jié)賬后趕了出去。
她撐著傘在雨中跑著找了好陣子,也顧不得釘著鈦板的腳越來越痛,不斷往前找。雨斜飛到了她臉上,發(fā)尾都濕了,終于才在車水馬龍間的雨霧中隱隱看見池柚的背影。
白鷺洲快步追了上去,從后面一把拉住了池柚的胳膊,手指在她的衣袖上握出了褶皺,“等一等……”
池柚卻反應(yīng)激烈地掙扎起來。轉(zhuǎn)身時,白鷺洲看到她臉上雨水混著淚痕,再沒有平時溫順乖巧的模樣。
這是重逢后,她第一次見到成年的池柚如此失態(tài)的樣子。
“我已經(jīng)說了,不會再來打擾你了!”
可是池柚就算發(fā)脾氣也柔弱得像個窩囊的兔子,一點兒強硬也學(xué)不會,語氣想重都重不起來,只聽到濃濃哭腔。
她一雙紅紅的眼睛強撐著抬起,又乞求般望向白鷺洲。
“老師,求您了,我保證我真的不會再來煩您了,不要逼我說‘再見’,好不好?我就只有這一個請求,我、我再也不肖想什么了,不打擾您了,再也不打擾您了……”
硬不過兩句,她的姿態(tài)就這樣輕易地矮了下來。
白鷺洲心神一蕩。她恍然間想起,好像許多年前,每次到真正要長久分別的時候,池柚就變得異常沉默,從不曾和她說過任何一句正式道別的話。
……
是有多舍不得,才會這樣幼稚地欺騙自己,仿佛只要不說出那兩個字,她們就永遠不會徹底分別一般?
她看著瘦小的池柚在她面前這樣哭著懇求,不禁想起了多年前那個還沒長大的小池柚。
驀地意識到,十三年過去了,池柚的輪廓似乎并沒有成熟太多。
還是那么天真,又脆弱,擁有自己的偏執(zhí),永遠相信著自己愿意相信的幻想。
是她一直以來太刻薄了嗎?
可是不這樣,又要怎樣,才能讓池柚明白師生這條路真的不能走下去?
白鷺洲張了張嘴,理智告訴她應(yīng)該趁這個機會說出決斷的話,徹底斷了池柚的念想,然而她說不出口。
不知道為什么,或許是不忍心,或許……
不明白,不懂。
有些東西,她又看不清了。
“別哭了�!卑樦奚驳匕参俊�
池柚還是哭,停不下來。
兩個人無言地面對面站著,誰也不知道下一步要怎么做。
人流橫向路過她們,大雨垂直路過她們,她們共撐的一把傘仿佛不動的原點,又仿佛隨時要走散的十字路口。
白鷺洲第一次覺得在某些問題上,她和池柚一樣是個什么都不懂的初學(xué)者。就像兩個小學(xué)生坐在了大學(xué)高數(shù)的課堂上,面對講師的提問,她和她一樣,大腦里都只有空白。
不知道過了多久。
最后,白鷺洲將傘輕輕地放進池柚的手中,下意識想說一聲“再見”�?稍挼阶爝叄瑖肃槠�,卻還是換成了另一句:“我走了�!�
轉(zhuǎn)身離開時,她聽見池柚很小聲地抽泣著重復(fù)說:“謝謝……謝謝……”
說了好多好多聲。
只是這樣,只是沒有說出“再見”那兩個字,池柚便感恩戴德至此嗎?
白鷺洲輕輕喘出一口憋悶在心底很久的氣,心頭卻還是沉甸甸的,壓抑萬分。
她竟然開始有些分不清,自己一直做的,究竟是好事還是壞事了。
.
白鷺洲拎著早已涼透的面包,很晚才回到白柳齋。
拜托她去便利店買面包的宋七月已經(jīng)離開,奶奶應(yīng)該是去送她了。打開大門,只看見爺爺一個人坐在廊下的茶桌邊,就著秋日雨景泡茶。
恍惚中,白鷺洲仿佛看到了大姐白鶴丹坐在爺爺?shù)膶γ�,正淺笑著拿起茶杯。
她正想像以前一樣被忽視地沉默走回自己房間時,卻聽到爺爺叫她:“洲洲!過來啊�!�
……她今天真的恍惚了很多次。
白鷺洲走到桌邊坐下,手里雜七雜八的東西隨意地放到一邊。
爺爺問她:“你這是怎么了?魂不守舍的。”
白鷺洲低聲答:“沒什么�!�
爺爺:“遇到什么事情了,可以和爺爺聊一聊�!�
白鷺洲:“……”
李恩生早就察覺到了白鷺洲的異常。因為白鷺洲不是從今天才開始不對勁的,確切地說,大概是從上次她的那個女學(xué)生來過又消失之后,她就不對勁了。
他發(fā)現(xiàn)白鷺洲出神的次數(shù)變多了,每次回來,目光也不像往常那樣閑適淡然,而是要先觀察一圈白柳齋內(nèi)的情況,似乎是在等什么人出現(xiàn)。
上次去師大閑逛,他還聽見走在路上的學(xué)生小聲議論,說白教授最近放PPT的次數(shù)多了起來,變得有些沉悶,不是很愛說話了。
李恩生見白鷺洲一直沉默,嘆了口氣,道:“你大姐跟著你奶奶學(xué)唱戲,你二姐跟著你爸爸學(xué)做生意,你呢,走了教書育人這條路,也只有我這個老教書匠能指引指引你。有什么想不通的事,或許爺爺真的可以幫到你呢?”
白鷺洲淡淡地笑,“爺爺才意識到這個嗎?”
李恩生一愣,“……什么?”
白鷺洲:“以前大姐還在的時候,您從來沒有和我說過這樣的話。”
李恩生:“……”
白鷺洲:“她死了,你們才看得到我�!�
李恩生一時啞口無言。
白鷺洲悶悶地深呼吸,聲音沙啞了幾分:“對不起,爺爺,我不應(yīng)該這樣和您講話�!�
她無意于指責(zé)什么,到這個年紀了,還有什么不甘的。
只是今天她總是失控,好像所有一切都在從她的理智上脫軌。
李恩生沉默半晌,肩膀緩緩沉下去,一下子蒼老了幾歲似的。
“我知道你懂事,以前有再多不開心也是一個人悄悄咽下去。以前我們……罷了,過去的事過去了,不說了……不說了。”
老爺子低垂眉眼,嘆息般又問。
“你現(xiàn)在究竟是發(fā)生了什么,真的不方便和爺爺講么?”
廊外大雨傾盆,石榴樹上所剩無幾的枯葉被打落幾片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