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劃動著手里的平板若有所思。
“可我覺得不一定哎。跳樓死掉的人都沒機會開口講話了,誰能證明這一點呢?我還是覺得窒息而死最好,溺水,
二氧化碳中毒,上吊……”
“你要是休息夠了就開始寫下一張卷子。你媽付的一個小時50塊的家教費不便宜,
別浪費時間�!�
白鷺洲寫東西的動作沒停,
頭也不抬。
“而且窒息而死肯定比跳樓痛苦,
不管是溺水還是二氧化碳中毒還是上吊�!�
白鷺洲知道池柚已經(jīng)沒有了那些念頭,現(xiàn)在池柚提起這些只是單純感興趣而已。
“雖然痛苦一點,可是能保留最完整的尸體。這很重要!”池柚認真道。
白鷺洲的鋼筆寫不出來了,
她旋下筆桿,擠了擠墨囊,“溺水的人會在水里泡爛的�!�
池柚:“我、我說的那種剛溺死就撈起來的……”
白鷺洲:“你喜歡完整的尸體?”
池柚狠狠點頭:“對!”
這也是池柚之前會打算用動物腸子吊死自己的原因,諸多選擇里,
她最屬意上吊這一方式。
“可是再完整,
也只是空皮囊了�!�
白鷺洲自己從未想過自殺,不過她也不忌諱探討這個話題。
“有時候我覺得自殺這件事很蠢,皮囊只要活著,就還能再去為未盡之事努力。可是有時候,
看到一些真的過得很苦的人,
我也覺得能夠體諒。”
她旋上筆桿,語氣稍頓。
“人生要是不如意的事太多,
大家好像就會寄希望于下輩子�!�
池柚聽不太懂,
可她能聽懂白鷺洲聊起了“下輩子”。
“如果有下輩子的話,我希望能做一個普通人�!背罔只孟肫饋�。
白鷺洲:“只是普通人?”
“嗯。”池柚點頭,
“就是最普通的人,一出生就是個普通人。不用像現(xiàn)在……就是……需要很努力地去學(xué),
才能學(xué)會做一個普通人。不要這樣了。”
白鷺洲:“……”
“老師。”
池柚反問白鷺洲。
“如果您有下輩子,您下輩子想怎么樣呢?”
“……”
窗臺飛來幾只麻雀,在種了花籽的陶盆邊站了一會兒,啄啄土壤,啄啄羽毛。
歇夠腳后,它們又陸續(xù)飛回天空。
等最后一只麻雀都飛走了,白鷺洲也沒有做出回答。
她不是在逃避,只是她自己也不知道答案。
她不太愿意去細究這個問題,因為只有這輩子得不到的遺憾,人們才會將之轉(zhuǎn)換為心愿付諸于來生的期望中。
而關(guān)于“遺憾”這兩個字,大多時候都不堪深想。
思及此處,白鷺洲又忍不住看了一眼旁邊黑屏的手機。
這可能是她今天第二十七、八次關(guān)注手機了。然而手機一直沒有傳來任何動靜,別說來電,連微信提示音都沒有。
……
不到這種時候,她都不知道自己原來是這樣一個不值得掛懷的人。
“老師,您是想玩手機嗎?”池柚很是體貼地壓低了聲音,“沒關(guān)系,您可以悄悄玩,我不會告訴媽媽的�!�
白鷺洲:“……我不是想玩手機�!�
池柚:“平時好像確實沒有看到過您玩游戲什么的,您不喜歡玩嗎?”
白鷺洲:“嗯,沒什么好玩的手機游戲。”
“不是、不是……”池柚有點急,努力解釋,“我的意思是,您不喜歡‘玩’嗎?就是……”
白鷺洲聽懂了,池柚問的是她喜不喜歡“玩”這種娛樂行為。
“還好吧,如果碰到感興趣的,我也會放松一下�!卑樦薜�。
池柚的眼睛亮了起來,臉紅撲撲的,“那,一會兒三點鐘下課了,我們可以一起去游樂園玩嗎?我請您!”
白鷺洲不以為意地笑了笑,“你哪來的錢?”
池柚:“我攢了好久的,媽媽給的零花錢,一直攢著�!�
白鷺洲:“那就和媽媽一起去。”
“不,就今天,和老師去。”
池柚很堅定地看著白鷺洲,堅定到每說一個字頭都要輕輕地頓一下。
白鷺洲:“為什么?”
“因為今天是老師的生日呀�!�
話落,池柚彎起大眼睛笑。明明又不是她自己的生日,可她好像比任何人都開心。
“我問了好多小朋友,他們都說游樂園是全世界最好的地方。我不太懂對于你們這樣的正常人來說,什么是好的……他們說游樂園好,所以我就想,想……”
白鷺洲愣住了。
“你怎么知道我的生日?”
“媽媽不是加了老師的微信嗎?”
池柚坦誠道。
“我拿媽媽的手機看了,您的微信號就是您生日的日期�!�
……
是啊,就是這么顯眼的地方。
微信號。
可是今天,居然只有一個9歲的小孩子能記得為她慶賀。
白鷺洲壓下了那一絲涌上眼眶的酸澀,干咳一聲,說:“你攢點零花錢不容易,別花在我身上�!�
“但我就是為了花在您身上才攢的……”池柚撓撓頭,“而且您上次都請我吃火鍋了,我問過媽媽了,媽媽都說我這樣做是對的,她說這叫‘禮尚往來’。我……也想去看看其他小朋友都喜歡的地方是什么樣子,您不是也讓我多了解他們,學(xué)習他們……”
白鷺洲:“你想去?”
池柚:“嗯,想和老師一起去�!�
白鷺洲也說不出什么拒絕的話了。
只能暗暗打算:等玩完以后,再找機會把這個錢轉(zhuǎn)回給池秋婉吧。
家教課程結(jié)束后,池秋婉親自幫池柚裝好了一書包的零食,開開心心地送她們到門口。明明是池柚要去花錢請客了,池秋婉卻還是連連對白鷺洲說了很多聲謝謝。
白鷺洲帶著池柚去坐公交車。
其實白鷺洲不缺這點打車錢,但她怕池柚會搶著付錢。
小孩兒兜里那點可憐的零花錢,能省就省好了。
上了車,池柚從她的Hello
Kitty小錢包里掏出幾個鋼镚兒,一個一個認真地塞進投幣機。投完她就領(lǐng)著白鷺洲,走到公交最后面的一排角落里坐下。
等車子開始行駛,池柚悄悄地拽了拽白鷺洲的袖子,讓她伸手。
白鷺洲向她攤開了那只大人的手,然后就看見這小孩低頭從書包里掏出了一堆一堆的棒棒糖和薯片,費力地捧個滿懷,全部塞進了她的掌心。
“我吃不了這么多�!卑樦薜拇竭厧е匀灰绯龅男Α�
“��?”池柚抬起大眼睛,眼底染上失落。
白鷺洲臉上的笑意還未褪,便嘆著氣攏起五指,無奈地握著那一大把零食塞進自己的包里,“好吧,我會盡量吃完它們的�!�
池柚:“嗯嗯!”
白鷺洲留了一支棒棒糖在外面,慢慢地剝開糖紙,將彩虹色的糖果放進口中。
如果今天吃不到生日蛋糕,那么吃一支棒棒糖也可以。
都是甜食,本質(zhì)上其實也沒有區(qū)別。
白鷺洲是永遠都不會將“想要一個生日蛋糕”這種心愿宣之于口的,她甚至在心里念起時,也不會想到很直接很渴求的字眼。
她只會看著手里的棒棒糖,胸口懷起這么一句內(nèi)斂又隱晦的想法:
她可以想象棒棒糖上畫著蠟燭。
……
今天溫度適宜,天氣晴朗,天空藍得像故事書里的畫。空氣也好,在游樂園門口深嗅一口,可以聞到青草的香味。
進了游樂園的大門,池柚就將她的小錢包拿出來攥在手里,一副躍躍欲試的樣子。
她們往園里走的路上,碰到賣冰淇淋的推車,池柚就買兩個奶油蛋筒,與白鷺洲一人一支。碰到賣棉花糖的小攤,池柚便買兩朵棉花糖,和白鷺洲一人一朵。遇到賣可愛小玩具的,池柚也會買兩個,把最好看的那個送給白鷺洲。
白鷺洲跟在小小的池柚后面,恍然意識到,從小到大,自己居然從未像今天這樣被家長帶到游樂園里玩過。
沒有被送過奶油蛋筒。
沒有被送過棉花糖。
也沒有被送過這種掛在脖子上、摁一摁就會閃閃發(fā)光的小丑玩具。
家長們總是有事情要忙,所剩不多的空閑時間也得用來專注地對待姐姐們。其實他們偶爾也會想起她。想起來時,也對她很好。
……但想不起來時,就真的是完全想不起來。
比如今天。
池柚注意到白鷺洲有些沉默,就直接問:“您想起什么事了嗎?”
白鷺洲回過神,看著面前戴著游樂園彩帽、拿著粉藍色棉花糖的小池柚,忽然覺得她跟自己脖子上的小丑玩具有點像,不禁笑了笑,反問她:“你覺得我想起了什么?”
池柚思索片刻,“嗯……家里煤氣沒有關(guān)?”
白鷺洲若有所思:“你這么一說,我還真不太確定了�!�
池柚停住了,“��?”
“開玩笑的�!�
白鷺洲抬手摸了摸池柚毛絨絨的頭發(fā)。
“一會兒你是想去坐摩天輪,還是旋轉(zhuǎn)木馬?”
池柚本來想去看魔術(shù)表演,因為她剛剛看見了廣告牌,上面說魔術(shù)師會表演把一個活人切成八塊。
但聽到白鷺洲給出了這兩個選項,她到了嘴邊的話生生止住。
“去、去摩天輪嗎?”
她在白鷺洲的選項里選了一個,小心翼翼地觀察著白鷺洲的表情。
白鷺洲:“好�!�
見白鷺洲的臉色一切如常,池柚才松了口氣,說:“那我們現(xiàn)在先去餐廳吃晚飯,然后再去摩天輪排隊,可以嗎老師?”
白鷺洲:“行�!�
兩個人一同走向去往餐廳的小石子路。
路上走滿了領(lǐng)著小孩的大人,粉色與藍色的氣球系滿木樁,細碎的彩帶零散地飄在風里,游行的玩偶隊走過去,拉著歡快的手風琴。
路邊的老爺爺在吹小號,和著手風琴的旋律。
草坪上開著三色的小雛菊,大樹也被絢麗的彩帶纏滿。
天空中升起幾只斷線的紅色氣球,穿過雪白的云,消失在湛藍的天邊。
坐在窗邊的餐桌旁后,白鷺洲也仍在眺望著這些風景。
如果窗框可以變成畫框就好了。
她就可以買下這幅畫,擦干凈,封起來,藏進記憶空間最深處的保險箱里。
正在她望著窗外發(fā)呆的時候,剛剛自告奮勇去買食物的池柚回來了。
“老師,您看�!�
池柚喚她。
白鷺洲回過頭。
只見餐盤里除了兩份牛排飯外,還放著一個小小的蛋糕。
不是很昂貴的那種高檔蛋糕,就是最尋常的小蛋糕。白色的奶油,鮮紅的櫻桃,裝在普通的小塑料盒中,嫩黃的蛋糕坯里夾著一層看起來全世界最甜的蜜瓜果醬。
櫻桃旁邊應(yīng)該插一把小紙傘的,不過現(xiàn)在,一根粉色的蠟燭代替了它的位置。
“生日快樂哦,老師!”
池柚踮起腳尖,萬分小心地將蛋糕推到了白鷺洲的面前。
白鷺洲怔怔地看著蛋糕上搖曳的燭光。
屬于她的……生日蛋糕。
奶油,果醬,蠟燭。
所有的一切,忽然就從被她壓得嚴嚴實實的奢望中走了出來�;癁閷嵨�,散著光,帶著甜香,立體而真切地呈遞在她的眼前。
……
這一刻,她突然在內(nèi)心深處,原諒了所有在這一天沒將她記起的人。
第025章
大巴抵達了海灣,
旅行團一行人陸續(xù)登上了游輪。
他們會在游輪里度過一晚,明天一大早,游輪便會到達旅游地海島。游輪很大,
有許多其他的乘客,旅行團只占很小一部分的人數(shù)。
分完睡覺房間的門卡之后,
導(dǎo)游將他們帶到了旅行社租下的待客廳。
“行李大家都已經(jīng)放好了吧。提醒一下,
晚上八點游輪還有活動�!睂�(dǎo)游安撫旅客們,
“現(xiàn)在馬上到六點了,大家可以先去游輪里到處轉(zhuǎn)一轉(zhuǎn)玩一玩,買點紀念品什么的。自助餐廳在六點半開始晚餐供應(yīng),
請大家自行按需去用晚飯。八點前請回到這里來喲�!�
眾人紛紛散去,有伴一起來的便和伙伴一同聊著天離開,一個人來的也輕松地跑去閑逛了。
宋七月一開始還裝模作樣地跟白鷺洲一起在走廊上漫無目的地走,還沒五分鐘,
就捂著肚子假裝說:“我不舒服,
得去個廁所�!彼肓锶フ依枨嗔�。
白鷺洲也沒有很想和宋七月待著,隨口道:“你去�!�
宋七月:“我們直接餐廳見吧�!�
白鷺洲:“嗯�!�
宋七月跑了之后,白鷺洲也不知道要去哪,腦子里忍不住又想起池柚。
她想起今早在胡同口。
在看見黎青之后,
她立即就意識到了宋七月在騙自己。宋七月之前賴在奶奶那兒哭了好幾天,
說她最近心情不好想找個人陪她出去玩,奶奶心疼得不得了,
便來求她,
說反正放寒假了她也有空,拜托她帶宋七月去散散心。磨了好多天,
才把她給磨答應(yīng)了。
結(jié)果宋七月騙她,那個黎青顯然也參與了。池柚有沒有參與呢?
她一想到池柚有可能也是知情的,
心里就升起一股莫名的情緒。
不是憤怒,她知道她沒資格憤怒,所以,那情緒更多像是較為復(fù)雜的不解。
或許……也帶了一點點的躁氣。
要是想見,為什么不能大大方方地來見她呢?那次她生病之后,她已經(jīng)把話放得非常松了,池柚也答應(yīng)她會和她像正常的師友一樣相處。可是池柚就這樣又消失了,連借口都懶得再找。
好幾個月,都到了冬天,寒假,她再也沒有見過池柚。
既然不準備再見面,又為什么要這樣騙她到同一個旅行團里?
正當她所有的不解都轉(zhuǎn)化為對宋七月的質(zhì)問時,卻聽黎青開口道:
“白教授,這些年池柚一直都記得你的生日,每年都認真地為你慶生。你或許不稀罕,可是你們認識這么多年,你就沒有一次想起過問問她的生日是幾月幾號嗎?”
她愣住了。
“我現(xiàn)在告訴你,三天后就是她的生日�!�
黎青拎起宋七月的行李,轉(zhuǎn)身向汽車走去,風輕云淡地撇下一句:
“來不來,隨你�!�
于是所有復(fù)雜的心緒,輕飄飄地被黎青的幾句話吹散。
……她還是來了。
她知道,這是她從十三年前開始就欠池柚的。
白鷺洲走到欄桿邊,望著無邊無垠的大海,沉沉舒出一口氣。
讓她現(xiàn)在難受的,不是她覺得自己是受了騙或是受了道德綁架才站在這里,而是她發(fā)覺她在決定要來的時候,心里竟然沒有想象中應(yīng)該有的壓抑和憋屈。
相反,她拎起行李走向黎青的車時,竟感覺到一種讓她陌生的輕松,又好像是開心,仿佛心頭的一塊大石頭終于放下了。
這塊大石頭究竟是什么?
是她虧欠池柚那么多年的一句生日快樂嗎?
還是這幾個月的分別,讓她不確定是否再也見不到池柚的困惑?
她想著這些問題,緩緩沿著欄桿向前走。濕潤的海風拂來,吹動她袖子上金色別針釘著的塔羅卡牌。
不知不覺,白鷺洲走到了甲板上。這里聚集著賣紀念品的小商車,許多游客都穿梭其間,挑選心儀的工藝品。
人太多了,白鷺洲本想繞開,可忽然想起她還沒準備禮物給池柚。這次來得真的太匆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