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你是她的法定親屬嗎?”
白鷺洲:“……不是�!�
“那盡早聯(lián)系一下她的法定親屬吧,她再不醒,需要有個人來在手術(shù)單上簽字。”
醫(yī)生沉重地殘忍補上一句:
“如果下發(fā)病危通知書,也需要有個人來接�!�
白鷺洲在醫(yī)生準備離開的時候,忽然回過頭,問道:
“真的已經(jīng)嚴重到這個地步了嗎?”
她又喃喃,像是在用最后的力氣說服自己:
“她明明只是磕了一下頭�!�
醫(yī)生:“那是頭顱部位,不是四肢,況且她的顱骨又剛好撞擊在尖銳桌角上,撞擊力度非常大。腦部有多脆弱,腦神經(jīng)有多復(fù)雜,我想,就算您不太精通醫(yī)學(xué)也應(yīng)該能明白�!�
白鷺洲:“她會死嗎?”
醫(yī)生猶豫片刻。
“我們不排除任何可能�!�
白鷺洲深吸一口氣,又緩緩?fù)鲁觥?br />
“我有錢,只要能治好她,你們可以上最好的藥和醫(yī)療設(shè)備,多貴都沒關(guān)系,百萬,千萬,要多少錢我有多少錢�!�
“她現(xiàn)在的情況不是更好的藥或者醫(yī)療設(shè)備就能解決的。就比如她現(xiàn)在感染所致的高燒,按理說一支20塊錢的阿昔韋洛就可以治療,可是如果她自己身體那關(guān)過不去,20萬的藥和20塊錢的阿昔韋洛沒有區(qū)別�!�
醫(yī)生認真地看著白鷺洲。
“或許錢可以解決世上大部分的事,但在醫(yī)院里,這個理論就不一定了,您懂嗎?”
錢可以解決世上大部分的事……
想起自己前兩天才和池柚說過同樣的一句話,白鷺洲不禁自嘲地笑出了聲。
是啊。
錢可以待在她想象里作為一個個逐漸被池柚染上意義的數(shù)字,可以買一張機票只為了進機場給池柚拎行李,可以換來老師傅的秘制芒果酥做法,也可以成為兩個人私奔到天涯海角的后盾。
卻唯獨,不能在此時保一條她最想留住的命。
“……我懂了。”
白鷺洲低聲說道。
醫(yī)生似乎想安慰一下白鷺洲,但他又覺得自己不該越過職業(yè)道德,隨意給人希望。于是無奈地嘆了口氣,說了聲再見,便離開了。
白鷺洲聽見“再見”兩個字,覺得像是有一支鋒利的鋼筆,狠狠地劃破了她心底最后一張薄紙。
病房里只剩下她一個。
她獨自站立了很久,才僵硬地轉(zhuǎn)身,重新在池柚身邊坐下。
白鷺洲對著池柚沉默了一天,在此刻,才動了動嘴唇,開始試著和昏迷的池柚說話:
“你知道嗎,剛剛,我突然想到很久以前,讀到過的奧茲的一段話�!�
她短暫地停頓,潤了潤嘴唇。
“他說,悲劇只有兩種終結(jié)方式,一種是莎士比亞式,一種是契訶夫式。莎士比亞式的悲劇結(jié)束時,盡管天空上也許盤旋著某種正義,舞臺上卻已經(jīng)橫七豎八地躺滿了尸體。與之相反的是契訶夫式的悲劇,結(jié)尾時每一個人都感到幻滅、苦澀、心碎、失望、精疲力竭,但是都還活著。”
白鷺洲看著池柚,忽而笑了一下。
“我們兩個,不會同時走向這兩個悲劇吧?”
你在正義的天空下死去。
我在精疲力竭與痛苦中活著。
池柚睡得很寧靜,身體幾乎看不到呼吸的起伏。
“醫(yī)生走的時候,你聽見了么,他和我說‘再見’�!�
白鷺洲的聲音越發(fā)地輕。
“但你不會和我說這兩個字的,對嗎?”
白鷺洲坐得很直,沒有試圖前傾去靠近池柚一點,也沒有伸出手去撫摸池柚的臉龐。
她像是平時給學(xué)生授課般,正襟危坐,眉眼內(nèi)斂。
“我相信你,你向來是很負責(zé)任的一個人�!�
“你永遠都會為自己的選擇和說過的話負責(zé)。你對和柴以曼的三個月負責(zé),對你收斂的逝者負責(zé),你沒有理由不對我負責(zé)�!�
“你答應(yīng)過我,你不會離開我的�!�
白鷺洲的眼眶漸漸紅了。
“你答應(yīng)過我,走出那個游戲后的現(xiàn)實里,你不會騙我的�!�
白鷺洲的眼淚清淺地從眼角滑落。
“我也……還欠你很多事情。我還沒有帶你去見見我的母親,還沒有正式把你介紹給爺爺奶奶,還沒有告訴所有人,我們已經(jīng)在一起的事。”
“對不起……”
越來越多的眼淚淌下。
“下次見到劇院的院長,還有姜宛,或者其他任何人,我不會再說你是小親戚,我會告訴他們,你是我的女朋友。”
“我會跟你去見你媽媽,我保證會讓她接受我,用什么方法都行,不讓你再苦惱要怎么掖掖藏藏�!�
“我會每天開車送你上下班,你一輩子不學(xué)駕照都可以�!�
“我會好好吃掉你做給我的所有菜,不論你做成什么樣子,多可怕的樣子我都吃,不會再有一點點猶豫了�!�
“只要你開心,我……我什么都可以說,什么都可以做。真的,真的�!�
白鷺洲顫抖地深深呼吸。
呼吸很久,才從冰涼的手指末端找到一點自己還活著的感覺。
半晌,她抬起濕潤朦朧的眼睛,望向池柚。
干涸蒼白的嘴唇驀地輕輕翕動。
她像是很想要開口說一句:你別走。
別離開我,別走。
求求你。
可是她的嘴唇動了又動,很久很久,都不敢將這句話說出來。
仿佛只要說出這句話,就意味著,連她都不會堅定地相信池柚會沒事了。
最后,從心臟的裂縫里,從細數(shù)過的后悔往事中,從已然搖搖欲墜的那點點矜持間,她終于還是避開了這句話。
繞開微弱螢火。
劈開一道更加刺眼的光。
她對病床上已經(jīng)聽不見她說話的那個人,哽咽著說出了那人之前嚷嚷著想聽,卻不曾聽到過的那三個字:
“……我愛你�!�
“我愛你�!�
“我愛你�!�
“我愛你�!�
我愛你。
我愛你。
這一整夜,白鷺洲沒有睡覺,也沒有再說別的話。
她就坐在池柚的病床前,無休無止地重復(fù)著這三個字。
我愛你。
我愛你。
我愛你。
說到夜幕消散,說到破曉黎明,說到天邊吐白。
說到嗓子疼得快要出血,喑啞得再也無法清晰地辨別出話語的內(nèi)容。
第113章
沒有人記得,
白鷺洲的身體不好。更沒有人知道,她之前生的那一場大病還沒有痊愈。
唯一記得和知道的人,每天幫她熬藥、給她藥碗旁放奶糖的池柚,
現(xiàn)在沒辦法睜開眼睛,問她的身體有沒有不舒服。
白鷺洲從昨天到今天,
不吃不喝不睡,
但她也感覺不到身體的破敗變化。
她眼下什么都感覺不到了,
她身體的存活仿佛只是為了能直立起來,做所有醫(yī)生囑咐過可以幫到池柚的事。
她不停地用酒精擦池柚的手心,給池柚額頭上連續(xù)換濕帕子,
偶爾用棉簽沾水,濕潤池柚干涸起皮的嘴唇。
有時候她會想起黎青說過的那些預(yù)測。
想起預(yù)測里的癥狀似乎正在一項一項地成真,她望著病床上清瘦的池柚,覺得池柚也正在從161cm逐漸縮小。
縮到131cm,
縮到101cm,
最后,縮成一個嬰孩的大小,再縮成一只骨灰盒的長度。
她知道她不該想這些。
可是思緒已不受她的控制,飄得比斷線的紙箏還要肆無忌憚。
醫(yī)生說,
下午醒不過來,
會很糟糕。
但下午是什么概念?
兩點嗎?三點嗎?還是五點,六點?
太陽下山前,
是不是都算下午?
白鷺洲心底的希望與絕望,
在表盤上的時針與分針之間不斷拉扯。后來她不敢再看手表,轉(zhuǎn)而去看窗外的太陽,
將最后一點希冀寄托在還沒消失的天光中。
于是心臟中那根岌岌可危的細線,變成了太陽和天際線的拉扯。
地平線上,
太陽已經(jīng)沉下去大半邊,剩下可憐的小半弧。
僅剩不多的天光,快要消失了。
太陽的最后一塊切角淹沒在地平線后,在最后的一絲天光熄滅時,不知是神聽到了白鷺洲無盡無止的祈禱,還是困在天邊的那抹光終于飛回了它該來的地方,白鷺洲的耳畔傳來一聲微弱的熟悉聲音。
“白鷺洲�!�
果然,世間能量都是守恒的。
一處光湮滅,另一處光就會亮起。
白鷺洲擰過因為長時間望窗外而僵硬疼痛的脖頸,望向病床上的人。
在接觸到池柚看向她的目光那一刻,白鷺洲的眼眶便紅了,胸腔陡然一震,喘出悶壓太久的一口氣。
“你醒了?”白鷺洲的嗓子啞得厲害。
池柚虛弱地勉強半睜開眼,細細地“嗯”了一聲。
白鷺洲忍不住笑,“好,好,醒了就好,我去叫醫(yī)生,沒事了,沒事了……”
池柚:“等等�!�
白鷺洲起身的動作頓住,回過頭,柔聲問:“怎么了?”
池柚清澈的眼睛彎出小動物似的弧度,撒嬌一樣,說:“干嘛急著叫醫(yī)生,你先和我說兩句話嘛。”
白鷺洲解釋:“醫(yī)生說只要你能醒,而且退燒,就說明情況大有好轉(zhuǎn),我先讓醫(yī)生過來看看,等會兒我們再……”
池柚打斷她:“我發(fā)燒了?”
白鷺洲:“……嗯�!�
池柚輕輕抬起手,拉住了白鷺洲的手指,“那你先幫我看看,有沒有退燒�!�
白鷺洲想著,能多一個信息點馬上給到醫(yī)生也好,于是彎下腰,挪開了池柚額頭上的毛巾,用手背試探了一下。
可是額頭皮膚上還帶著毛巾的冰涼溫度,摸不出來真實體溫。
白鷺洲:“我去找個溫度計�!�
池柚卻不松手,虛軟地把白鷺洲拉回來。
她此時能用上的力度很小,不足以拉停一個成年人,但白鷺洲感覺到她在拉自己,就馬上停下,再次俯過去問:
“怎么了?”
“又不是只有額頭才能試體溫。”
池柚的眼波泛著狡黠的光。
“舌頭也可以啊。”
白鷺洲:“你……”
池柚:“親親我�!�
白鷺洲嘆氣,“現(xiàn)在不是鬧這些的時候,你先收收心,我給你夾上體溫計再馬上去叫醫(yī)生,等醫(yī)生看過以后,你想怎么樣都行�!�
池柚撇撇嘴,松開了白鷺洲的手,“好吧�!�
白鷺洲摸了摸池柚的耳朵,“乖�!�
醫(yī)生來仔細檢查過后,表情欣慰許多,說池柚的體溫在37度,雖然還有一點點低燒,但已經(jīng)算是降下來了,而且人意識清醒,說明腦部血腫的情況比預(yù)想的要好,明天就可以進行第二次手術(shù)。
并且池柚現(xiàn)在醒了,她自己可以簽手術(shù)單,也不必再麻煩她媽媽。
醫(yī)生走后,白鷺洲終于松了口氣,扶著床沿坐下,散出滿身疲憊。
池柚又拉住白鷺洲的手,晃了晃,虛弱的嗓音帶上了她獨有的細膩清甜:“現(xiàn)在可以親親我了嗎。”
“好�!卑樦迣櫮绲卮饝�(yīng),支起身子,傾過去,緩緩湊近。
可她離池柚的臉還有十公分時,池柚眨了眨眼,忽然開口問道:
“不是挺順利的么,我醒了,也退燒了,你為什么還哭呢?”
白鷺洲勉強扯出一個笑。
“我哭了嗎?”
池柚:“你眼睛里有眼淚,只是你在忍,沒有讓它掉下來�!�
白鷺洲聞言,眼眶和鼻尖的酸澀如洶涌浪潮般襲來,讓她再也忍不住。
她只眨了一下眼,淚點就“啪嗒”地落在了池柚的手背上。
“我只是在想,還好……你醒了……”
白鷺洲佝了腰,握起池柚的手,將額頭抵上去,不想讓她看見自己哭泣的狼狽。
可是她哽咽的聲音,比以往任何一次落淚都要沸騰得多。
“還好醒了……還好……醒了……”
“我昨晚的情況,應(yīng)該很糟糕了。”
池柚翻起手掌,柔和地撫摸白鷺洲通紅的眼角。
“不然你不會哭成這樣�!�
白鷺洲想說什么,但她說不出什么自欺欺人的話來。
“剛剛醫(yī)生說要第二次手術(shù),說明我昨天的手術(shù)沒有成功。我又發(fā)燒了,那意思就是有感染現(xiàn)象,確實很危險呢�!�
池柚輕輕地說。
“你不用想著怎么說謊話安慰我,我學(xué)醫(yī),我知道,這樣的前提條件下,第二次手術(shù)的風(fēng)險只會加倍�!�
白鷺洲沉默半晌,只說:
“你不會有事的�!�
空氣沉寂良久。
池柚忽然開口:
“白鷺洲,你有沒有想過,和我分手?”
白鷺洲帶著眼淚的呼吸聲,甚至剛剛還紛亂嘈雜的心跳聲,在這一刻,都猛地安靜。
“你說……什么?”
她用她此生最顫抖的聲音問。
池柚:“別怕,我只是問問,你有沒有想過�!�
白鷺洲的下頜骨緊了又緊,“不要假設(shè)這種問題�!�
“我知道,你在意。你說過,有些事你連假設(shè)一下也接受不了�!�
池柚苦澀地笑。
“我就是想到,你以前告訴過我,如果我先去世了,你只會再活一天,用來安葬我。但我不想你只活這么短的時間。我就想,要是我這次真的有可能先走,那能不能……我先和你分手?我好像,寧可你恨我,也不愿意看到你為了我做那種事�!�
她的聲音哽了哽。
“我用了十幾年的時間,才讓你愛上這個世界,我不想你……你……”
白鷺洲深呼吸了好幾下,抬起頭,艱難地牽了牽嘴角。
“你現(xiàn)在不要擔(dān)心除了你自己的病情之外的事。如果你實在忍不住去想這個問題,那我答應(yīng)你,就算你先走了,我也一定好好活下去,你放心,好不好?”
池柚知道白鷺洲用盡了力氣壓下自己的心緒,才能像這樣來哄她。
她心疼眼前的白鷺洲,可她不想隨隨便便結(jié)束這個話題,她需要聽到一個無比具體的承諾。
她問白鷺洲:“你會活多久?”
白鷺洲:“一百歲,可以嗎?”
“嗯�!�
池柚滿意地彎了嘴角。
“可以�!�
白鷺洲:“好,那就一百歲�!�
池柚再次確認:“一百歲啊�!�
白鷺洲:“對�!�
“說定了?”
“說定了。”
過了一會兒,池柚清咳兩聲。
“對不起,我明知道咱們倆都很討厭狗血的事,還說剛剛那種話。但是吧,其實我也不后悔說這些,因為我就是想聽到你說,你會活到一百歲。不然我明天進手術(shù)室,做完麻醉眼睛估計都得是睜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