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難不成,還能是那些朱雀骨生前的記憶么?骨封生靈成精,已經(jīng)讓盛靈淵覺得很不可思議了,要說朱雀骨能有生前的記憶,那更是天方夜譚。
死物就是死物,尸骨就是尸骨,跟吃完飯吐的雞骨魚刺沒什么區(qū)別,而且他當時為了刻封字方便,從朱雀冢里挑的都是龍骨突——也就是胸腹中凸起的那一塊,一只鳥又不可能長三十六個胸,骨封當然是從他們?nèi)迳砩细鞑梢稽c,就算朱雀是神鳥,尸骨上也能留下記憶,那這三十六份記憶,算哪位的?
還有,這小妖又為什么能破開他的禁制?
不是盛靈淵認為自己天下無敵,在墓口隨便下一道禁制,就誰都打不開——暴力破壞當然是可以的,那就好比一扇門,他鎖了,別人能撬開,也能一腳踹開,但拿著只有他才有的“鑰匙”開,這就不能不讓他好奇了。
盛靈淵:“怎么,你我可還有什么別的淵源么?”
盛靈淵虹膜清透,眼角略微下垂,于是他盯著什么東西的時候,眼神就會顯得又專注又憂郁,只要他不發(fā)瘋,就算是注視一坨屎,都能注視得情意綿綿。
宣璣心里,一半是讓人五內(nèi)俱焚的慘烈回憶,一半是水里那個“人工呼吸”,正亂得要死,被盛靈淵用這種眼神一照,整個人都不好了。
盛靈淵聽他有要把肺咳出來的意思,冷漠地想:“該,讓你逞能”。
但事關(guān)赤淵,他也不想看著這最后的守火人總是作死玩,于是嘴里還是隱晦地提點了一句:“你有重任在身,往后沖動行事之前,還是三思為好。今天我要不是恰好在附近,怎么趕得及?唉,怎么那么不讓人省心呢。”
宣璣:“……”
他明白盛靈淵的意思,但發(fā)現(xiàn)這貨可能就不會好好說人話,放個屁都得包裝成“你是朕的心肝手足,朕沒有你怎么辦”的肉麻格式,不要錢地無差別放送,勾引一幫大傻子感激涕零,為他肝腦涂地。
這老鬼從肉體到靈魂,就是按著“人渣標配”長的!
他生硬地說:“多謝關(guān)照,不勞費心�!�
然后猛地一低頭,避開盛靈淵的目光,沖快艇另一邊雞飛狗跳的同事們吼:“人還齊嗎,都沒事嗎?”
“臥槽你終于醒了,有事!”王澤一頭冷汗地回過頭來,燕秋山完全不回應(yīng)他們的喊聲,氣息越來越微弱,快艇在浮尸里跌跌撞撞,不知道猴年馬月才能上岸,“宣主任,還有力氣嗎,能把這堆攔路的大兄弟火化一下嗎?太影響速度了!”
宣璣捂住咳得生疼的肺,爬起來往快艇周圍看了一眼,這片刻的功夫,開船的楊潮又“吱哇”亂叫地撞了幾具浮尸,小船持續(xù)不斷地顛簸。
盛靈淵抬手抓住他:“扶穩(wěn),小心點啊�!�
宣璣好像觸電一樣甩開了那只手,狼狽地后退兩步,差點掉水里。
盛靈淵莫名其妙,在東川的時候不還好好的么。怎么幾天不見,這小妖忽然別扭成這樣?
宣璣躲他遠了點,硬幣滾過手指尖,“啪”一下彈向半空,上面跳起了小小的火苗,懸在半空,像一盞螢火似的燈。
隨后,只見那橫七豎八地擋在快艇前的浮尸突然有了秩序,緩緩地在快艇兩側(cè)排成隊,讓出了一條通路。
宣璣沖楊潮打了個指響:“研究生,開船!”
障礙物沒了,快艇飛似的從浮尸叢中穿過。
盛靈淵感興趣地望向那硬幣:“引渡燈,你還會這個?”
只見那燃燒的硬幣停在了原地,海面的浮尸就像趨光的飛蛾一樣,紛紛朝按硬幣聚攏過去,像一群朝圣的圣徒。
船上,燕秋山難以聚焦的目光仿佛也被那團火吸引了過去,瞳孔中映出了一點光亮。
王澤以為他恢復(fù)意識了,連忙叫道:“燕隊!燕隊你聽得見嗎?”
“遮住他的眼睛�!毙^快步走過去,“引渡燈是吸引亡者的�!�
王澤差點哭了。
宣璣皺起眉——他能飛,抓捕畢春生的時候,他還用過一種“縮地術(shù)”,都能用最快的速度把燕秋山帶走,可就怕人傷太重,受不了那么大的沖擊。
就在這時,盛靈淵忽然慢條斯理地說了一句:“這位先生身在江湖,似乎是仍然不忘大義,確實讓人感佩,不過我有一點疑惑,你舍生忘死,難道就為了毀微云的墓地么?”
燕秋山的眼睛被王澤遮著,蜷在身側(cè)的手指略微顫了一下。
宣璣扭頭問:“什么意思?”
盛靈淵凝視著那越來越遠的“引渡燈”:“微云一生身不由己,是個可憐人,他墓里除了一腔辛酸往事,什么都沒有,這是何必?”
高山微云是武帝身邊近侍,武帝滅了高山人全族,卻單單對這位小王子另眼相看,不但讓他厚葬于高山王墓,還親手給他封印墓穴。
宣璣第一次聽說“高山人”,還是在阿洛津那,異控局里也沒有什么記載,可不知道為什么,他腦子里突然就跳出了這么一段事,好像早知道似的。
他還沒反應(yīng)過來自己是從哪知道這些事的,一句話已經(jīng)冷冷地脫口而出:“您說的辛酸往事,是墓地里那幫沒長大就被他填土里埋了的小陪葬?”
“那些孩子并非死于他手,反而是他的軟肋�!笔㈧`淵說,“高山人擅器,但也不是誰都能煉出有靈的極品兵器的,有一些人天賦格外高,據(jù)說能溝通萬物,高山人稱為‘天耳’,歷代煉器大師都是天耳,千年不遇。微云就是個天耳,他本是孤兒出身,因為太過出類拔萃,被高山王看上,收為義子……后來這只珍貴的耳朵像禮物一樣,被送到人族。他名義上是王子,其實只是個工具。那些孩子都跟他一樣是孤兒,一處長大的,像親人一樣,他‘飛黃騰達’以后,就偷偷拿錢供養(yǎng),不料還是被高山王發(fā)現(xiàn)了,為了讓他在人族乖乖聽話,高山王把這些孩子接到了王宮里做人質(zhì)。后來兩族翻臉,高山王認為是微云辦事不利,把這些孩子關(guān)進了凈化鮫人血的毒氣室里……”
毒殺了。
他后來讓人把這些無處依托的小尸體都收了,一起陪進了微云墓里。
盛靈淵看著燕秋山,接著說:“微云不是什么人魔,他沒那個本事。再說就算是,人魔也不可能被你隨便炸‘死’。上古人魔永生不死,你當是說著玩的?”
本來已經(jīng)奄奄一息的燕秋山狠狠地掙動了一下,在眾人一陣大呼小叫里,他居然真的凝聚起一點意識,看向盛靈淵,無聲地動了動嘴唇:“你……”
這時,不知是誰的手表有整點報時,表盤輕輕地亮了一下——十一點整,古時候的子夜之交到了。
一瞬間,船上所有人都感覺到了什么,只見方才還平靜的海面上突然起了一陣狂風,澄澈的夜空倏地被無中生有的濃云遮住,宣璣那枚燒著的“引渡燈”被狂風一卷,火苗一黯,隨即竟變成了詭異的綠色!
第60章
緊接著,
海面翻騰起來,
水下像有什么東西在往上浮,
像海藻,從群尸上層層掠過,海潮一樣起伏著時隱時現(xiàn)。
谷月汐最先看清了那是什么,
臉色一下變了,羅翠翠舉起快艇上的探照燈——那些尸體身上爬過的“陰影”不是海藻,也不是浪花,
是密密麻麻的文字……
陰沉祭文!
引渡燈上的火苗“掙扎”了好幾次,
可是仍舊越來越淡,最后它重新變回了一枚普通的硬幣,
死氣沉沉地掉進了海水里,沒有激起水花。
“這是怎么回事?”王澤作為水系外勤,
雖然屬于淡水品種,此時已然責無旁貸,
跳起來擋在眾人前面,“燕隊不是把棺材板都炸翻了嗎?陰沉祭文是哪來的?誰干的?”
快艇的船沿上,被張昭銬在那的瞎子不知什么時候醒了,
他像是聞到了什么讓人陶醉的氣息,
深吸了一口氣,“嘿嘿”地笑了起來。
張昭被他笑得渾身發(fā)毛,一腳踩過去:“你笑什么!”
“我明白了,”瞎子眉飛色舞,慘白的眼珠越發(fā)駭人,
“我終于明白了!”
“你……你明白什么了?”木偶女也被銬在船沿上,半個身體浸泡在海水里,此時她有些害怕了,總覺得腳下有什么東西在蠢蠢欲動,那些幼童的浮尸一具接一具地浮上來,從她身邊“游”過,原本面無表情的小臉上都掛上了詭異的微笑。
“怪不得我?guī)状翁嵝堰^主人,說那個燕秋山首鼠兩端,又不肯交心,不能信,主人都不聽我的。現(xiàn)在我明白了,原來主人要得就是他首鼠兩端,他就是個幌子。正好利用他,把你們這些小魚小蝦引出來一網(wǎng)打盡,”瞎子大笑起來,“我真是自作聰明!”
宣璣忍不住看了盛靈淵一眼。
如果這是單單針對異控局,沒必要這么費心——異控局的資料斷檔太嚴重了,歷史不及格、兩眼一抹黑,如果不是燕秋山故意給王澤他們留下線索,這些人就算偷摸搞一百次陰沉祭,異控局恐怕也發(fā)現(xiàn)不了,實在沒必要脫褲子放屁。
那么他們搞這么一出,是針對……
盛靈淵一低頭,笑了。
上次在東川,他用阿洛津當誘餌,讓雷劈了那幕后的白影一次,這回對方是非得要找回來了。
王澤:“不是,宣主任,你劍靈剛才不是說高山微云不是人魔嗎,那誰是?”
盛靈淵說:“高山人中,確實有人入魔,就是當年的高山王……”
“微煜王。”
這三個字從盛靈淵嘴里說出來的同時,也在宣璣腦子里一閃而過,這名字隨即在他腦子里產(chǎn)生了一個對應(yīng)的形象,高大、華服,鬢發(fā)修得一絲不茍,乍一看,頗有些器宇軒昂的意思。
“微煜王這個人啊,我說他什么好呢?”盛靈淵說話間,他們的快艇已經(jīng)被微云墓里的陪葬童尸團團圍住了,看著讓人起后頸生風,盛靈淵卻插著兜,渾不在意地略微一彎腰,湊近端詳著一具幾乎扒上了船的小尸體,“想要的東西太多了,貪婪、愚蠢、與虎謀皮……長得還很丑�!�
他話音沒落,就見海水中所有的童尸都立了起來,同時睜開了眼!
“吁吁吁——”王澤嚇了一哆嗦,一道細細的水墻在快艇周圍立了起來,擋在尸體和船中間,“有事說事,劍兄,咱有事說事好吧,不搞不文明的人身攻擊�!�
谷月汐緊張地問:“怎么死的?埋哪了?”
“沒有埋,”盛靈淵說,“他被朕……”
宣璣連忙在旁邊重重地咳嗽了一聲,正好掩過了盛靈淵的主語,隱晦地抬頭瞪了他一眼——口無遮攔。
盛靈淵好像覺得挺有趣,笑盈盈地沖他眨了眨眼,從善如流地改了口:“……被人族凌遲了。”
宣璣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說這種話還非得擠眉弄眼,不覺得自己變態(tài)嗎?
王澤反正只當盛靈淵是個“劍靈”,無知者無畏,拿他當百科全書查:“凌遲了?那怎么還能召喚出來?臥槽!”
只見那些童尸開始順著水墻往上爬,與此同時,快艇下冒出了大量的氣泡,船在往上升!
羅翠翠拎著探照燈,探頭一看,只見不知什么時候,一群童尸游到了船下,把船頂了起來,托到了半空。
羅翠翠:“同志們堅持住,我先走一步�!�
宣布完,他兩眼一翻,嘎嘣一下抽過去了。
探照燈滾到水里,掃過一大片漆黑的海水,童尸攀滿了船沿,一起張開了嘴,露出參差不齊的牙,齊聲說了句什么。
王澤崩潰道:“這幫熊孩子說什么呢?”
“血脈不斷,人魔不死�!毙^喃喃地說,“盛瀟,你可還記得,你把我片了多少塊?”
那些童尸說的是雅音,之前,宣璣只是能聽個大概。要形容他的水平,大致相當于是英語四級考了425分的人聽無字幕的美劇——時懂時不懂,得根據(jù)前后文和對方肢體語言連猜再蒙。
可是此時,他發(fā)現(xiàn)那些古老的雅音熟悉得竟像家鄉(xiāng)話一樣,同他一點隔閡都沒有。
他不記得在哪學過,它們就像什么與生俱來的東西一樣。
“記得啊,”盛靈淵不慌不忙地也切換成古語,“一百零八片,劊子手的手藝太差�!�
童尸們同時笑了起來,是兒童那種“咯咯嘰嘰”的笑法,與濤聲混在一起,他們說:“這里剛好有一百零八具尸身。”
話音沒落,一具童尸突然暴起,像一道刀光似的,直沖盛靈淵飛了過去,快得讓人睜不開眼。
盛靈淵反應(yīng)很快,立刻錯開半步閃開,與那童尸擦肩而過——饒是這樣,手背上仍多了一道刀傷。
宣璣眼角一抽,下意識地捂住了自己的手背。肉體并不疼,可總有種自己被人砍了一刀的錯覺。
童尸落在快艇甲板上,身上沾了盛靈淵血的地方被腐蝕了,露出焦黑的皮肉和隱約的骨頭。
“喲,天魔血�!彼Τ隽艘豢谏难�,“人皇陛下,可是你那能斬斷天地的天魔劍已經(jīng)碎啦,你身上的血,夠染遍這片海,殺完我一百零八個分身嗎?”
宣璣腦子一炸,突然,他耳畔響起無數(shù)雜音。
他覺得自己好像在一個宮殿似的地方,一個人緊緊地抱著他,手臂一直在發(fā)抖,他看見黑壓壓的一排人頭,在地上跪了一片。
都在逼迫那個人。
“此劍斬妖王時破損,被妖王的怨毒腐蝕,連高山一族都無藥可救。它與您心神相連,若留著它,必定于您心智有損�!�
“您素來兼聽自持,近來卻時有暴躁沖動之舉,陛下,此物不祥,要早做處置�。 �
“陛下,妖族尚未肅清,江山初定,天下未穩(wěn),億萬將士尸骨未寒,您背負萬民之望……”
宣璣聽見年輕的盛靈淵冷冷地打斷那人:“億萬將士尸骨未寒,丞相想先寒一寒么?”
“下去自己領(lǐng)三十棍。誰再提一個字……”他冷笑了一聲,桌案上的水杯瞬間炸裂,熱茶湯灑了一案。
那笑聲里壓抑著說不出的陰冷與殺意,盛靈淵拂袖甩翻了桌案,提劍便走。
一道目光射過來,宣璣一哆嗦,抬起頭,看見那些滔滔不絕的腦袋后面,一個戴著面具的黑影靜靜地站在人群外圍,是他曾在阿洛津的溯洄里見過的丹離。
那時,度陵宮還沒有修完,皇城一片狼藉,皇駕暫停于三十里外的行宮,宣璣發(fā)現(xiàn)自己能脫離劍身四處游蕩,只是沒人能看見他,盛靈淵其實也看不見,但他們于彼此,就像后背,或是內(nèi)臟,雖然不在視野范圍內(nèi),但能分享對方最幽微的感受。
他聽見謠言四起如塵囂。
“不過是區(qū)區(qū)一把劍而已,右相多一句嘴,挨了三十軍棍……花甲之年啊!抬下去就進氣沒出氣啦,我看明天家人就得披麻戴孝,陛下瘋了嗎?”
“我聽人說,劍有雙刃,一邊傷人,一邊傷己,果然不假。那天魔劍斬得了妖王,也能迷惑人心,陛下越來越……”
“噓……”
“我也聽人說過,陛下年幼時曾流落在外兩年多才被找回,找回來的時候就帶著那把天魔劍,想是多年傍身,感情深厚�!�
“我哥是陛下近衛(wèi),他說聽見過陛下對著劍說話,竟是有靈不成?”
“唉,以往禍亂朝綱的不是柔佞就是妖姬,怎么到我朝成了一把劍?這都什么事!”
“帝師昨夜觀星,連嘆數(shù)聲,只說‘不祥’�!�
“禍害!禍害!”
那會妖王雖然已經(jīng)死了,但他在人們心頭留下的陰影沒有散,因為傳說妖王有九百九十九個分身,命比蜈蚣腳丫子還多,人們做夢都怕他卷土重來。
二十多年離亂,暗無天日,實在太慘烈了,人族也好、其他族也好,都打得奄奄一息,只剩殘血了,哪經(jīng)得起再來一次?
而就在這個時候,一個更讓人不安的說法傳了出來——
他們說,人皇的天魔劍在斬妖王的時候裂了條小口,有一條妖王魂鉆進去了。
憂心天下的忠臣良將們聽完嚇尿了,集體去找高山人王求證——高山人世代煉器為生,在刀劍方面當然是無可置疑的專家。
高山微煜王聽說這事,一拍胸脯,表示自己義不容辭,大局為重,個人安危算個鳥。以后哪怕被人皇記恨也不怕,陛下會明白自己一片苦心的。
于是,在帝師的默許下,這個“英雄”帶著忠臣們密謀了一場逼宮。
除夕那天的宮宴上,丹離敬了人皇三杯酒。
長者祝酒不便辭,可是百毒不侵、千杯不倒的人皇喝完以后,不到一炷香的光景,起身時居然沒站穩(wěn)。
三千年后,快艇上的宣璣預(yù)感到了什么,用力一甩頭,然而沒有了封印,最可怕的記憶還是無可避免地卷土重來。
第61章
高山童尸們飛快地移動變換著位置,
冷不防地就會變成一道劍影,
從水下、船邊、各種刁鉆的地方冒出來,
險惡地射向盛靈淵,好像一百零八個活動的暗箭機關(guān)。
“天魔劍啊,可并非凡鐵�!蹦切┰君R聲說話的童尸又變成了一人一句,
有的清脆、有的綿軟,有的帶著變聲期的少年特有的沙啞,高低起伏,
三百六十度環(huán)繞立體聲似的,
“它要浸在最濃稠的鮫人血里泡,然后在幾處‘關(guān)竅’上打上鋼鉆�!�
說話間,
十七八條童尸同時化成刀劍,幾乎織就了一張網(wǎng),
壓向船頂。
張昭眼疾手快地按停了一秒,楊潮要把快艇開飛了,
從群尸中間撞出一條路,那“劍網(wǎng)”險伶伶地落空。
“你知道嗎?最有靈性的劍才有‘關(guān)竅’,像人的七竅,
也是要害,
代表它是活的,也得要最有經(jīng)驗的劍師才能找得到。想毀掉一把劍,就要把這些要害釘穿,打得透透的,再用高山人秘鐵鑄造的錘,
加上千斤的重量往下砸。越好的劍,砸出來的音色越好,有的清越,有的低回,我最愛那聲……天魔劍是極品中的極品,秘鐵錘砸上去的時候……嘖,那聲音又渾厚又纏綿,就跟帶著悲聲似的。陛下,聽說您是音律大家,可惜當時沒聽見,要不然,還能請您品評一二�!�
丹離在酒里下的藥叫“千歲”,取意“一夢千年”,不知光陰。據(jù)說只要一滴,滴在護城河里,順著上游往下走,就能讓全城的人醉上整整三天。
相傳,世上只剩三滴千歲,在人皇的三杯酒里。
天魔劍被高山王用所謂“秘法”一寸一寸敲碎的時候,盛靈淵被困“千歲”夢魘中。
但不代表他聽不見。
他從小與天魔劍心神相連,劍的五官六感就是他的五官六感。不過自從盛靈淵成年后,天魔劍似乎也長了些本事和脾氣,一人一劍朝夕相處,拌嘴吵架總難免,有時半句話不對付,就誰也不理誰了,氣得狠的那一邊會單方面地“關(guān)上”自己的念頭,不讓對方聽見自己在想什么�?墒枪蚕淼母泄僖恢薄瓣P(guān)”不上……盛靈淵不覺得是自己的毛病,他認為可能是天魔劍一直偷懶,不肯好好修煉的緣故。
那是他的劍第一次完全切斷了知覺,吝嗇極了,不想把斷劍之痛分給他一點。
知覺沒了,視力與聽覺仍在,盛靈淵依然能“聽見”,能“看見”,他像個被禁錮在累贅皮囊里的囚徒,拼命地掙扎,找不到出路。
他感覺不到四分五裂是什么滋味,然而那秘鐵錘斷的,仿佛是他的肝腸和脊背。
“別聽……靈淵,別看……我跟你說點……說點別的……砸了劍身不一定是壞事……指不定我就此自由了呢……”
“我想游歷四方,不帶你去……反正你日理萬機……”
“我還想自己嘗嘗世上的聲色……再也不想用你的破舌頭了,有一點滋味,你都要嫌?xùn)|嫌西嫌古怪……你這人……你這人就配得吃干飯……喝白水……”
天魔誕生的時候,以八十一條人族頂尖高手的命為祭,將第一次平淵之戰(zhàn)中死在赤淵深處的不滅之怨封在了幼小的天魔身上。
此后每一夜,從子夜之交到黎明破曉,幼童和他的劍都會受無限煎熬與焚燒之苦,他們必須保持清醒,必須不斷地掙扎,才能維持一線清明,不至于被那些沒有理智的陰靈們蠶食鯨吞。
只有在這反復(fù)的磋磨和淬煉里活下來的,才能成為真正鎮(zhèn)壓群魔的人皇。
這讓盛靈淵的童年顛沛流離,也無比孱弱。上千個夜晚里,人和劍都是聽著對方的聲音和氣息熬過的。
而那熟悉的氣息就要消失了。
天魔劍從劍尖一直折到劍尾。
盛靈淵在意識深處,第一次看見了他的劍靈。
他被一雙巨大的翅膀裹著,烈火加身,身形依舊是少年單薄稚拙的樣子,面目模糊得辨認不出,就在盛靈淵眼前化為灰燼。
那一瞬間,盛靈淵的神魂沖破了肉體的極限,竟從三滴“千歲”中掙扎起來,四肢不聽使喚,無數(shù)侍從按著他。他眼睛里似乎著著能焚毀一切的業(yè)火,往寢殿外爬去。
天魔劍似乎仍有話說:“靈淵,我……”
然而沒來得及,便就此沒有了后文。
劍身劇震,轟鳴不止,剎那間竟通紅如火。
手持秘鐵的微煜王駭然,手一哆嗦,最后一片劍身飛濺起來,上有劍銘。
劍銘為“彤”。
毀天滅地的天魔劍,劍銘一點也不威風。
共享的視野也黑下去了,盛靈淵的左眼再看不見天魔劍能看見的,他伸手去抓自己的眼睛,左右連忙大呼小叫地按住他的手,于是除了眼角一塊血肉,他什么都沒抓住。
他的手空了,皮囊空了,連感官都空曠了。
從此,人間萬事萬物、音色香味流經(jīng)他的眼耳鼻喉,便也都是干巴巴、空蕩蕩的了。
空蕩蕩的盛靈淵聽完童尸們的話,“噗嗤”一笑:“朕算半個行伍出身,哪敢自稱大家,不過會幾首不知哪里聽來的鄉(xiāng)野小調(diào)罷了,叫高山王見笑了�!�
一具藏在船尾的童尸化作刀光,在他說話間,猝不及防地從后面飛過來,直捅向他后背。
平倩如一聲驚叫:“小心!”
盛靈淵頭也不回,從兜里抽出那把路上隨便削的竹笛,反手一架,竹笛被削成兩半,那道刀光變回童尸,重重地落在甲板上,盛靈淵一氣呵成地將削尖的竹笛釘上了童尸的天靈蓋。
“朕俗得很,非要品評,朕倒最愛聽百姓家里烹羊宰牛的動靜,”盛靈淵“手起笛落”,三言兩語的功夫,已經(jīng)在童尸身上戳了七個洞,“逢年過節(jié),一刀下去便見了血,只是農(nóng)家的刀總是不夠快,一刀常常不斃命,那畜生還在嚎,熱騰騰的血能直接入口,片下來燉上一鍋,大伙分而食之,一看就是個喜慶的豐年�!�
竹笛“啪”一下折了,那童尸狠狠地一顫,不動了,小小的四肢開始萎縮,竟變成了一把模樣古樸的彎刀,彈起來削斷了木偶女一縷頭發(fā)。
木偶女驚叫一聲:“這到底是人是刀?”
旁邊有人說:“是人,也是刀……這就是刀劍靈�!�
木偶女循聲望去,見宣璣緩緩地站了起來——這個宣主任方才隨快艇一搖晃,突然像什么病發(fā)作了似的,撐在船邊半晌沒言語。
作為火系鳥雀,他在這風雨飄搖的快艇上終于扮演了自己應(yīng)該領(lǐng)取的角色——拉拉隊員。
“刀劍靈”三個字讓半昏迷的燕秋山拼命掙扎了一下,竟把眼睜開了一條縫。
谷月汐驚疑不定地問:“這到底是怎么回事?不是說這些小孩是高山王子收養(yǎng)的孤兒嗎,怎么會變成刀劍靈?”
宣璣抬起眼,他的眼皮像有千斤重,沉沉地壓住他的視線,讓他近鄉(xiāng)情怯似的,不敢看見那人的臉。
天魔劍斷,當年被強行封在其中做了劍靈的朱雀幼雛卻沒有跟著灰飛煙滅,他落到了一個妖不妖、鬼不鬼的境地,像只沒了殼的小龜。
一開始,他本能地跟著盛靈淵,渾渾噩噩地飄蕩了不知多久,才漸漸恢復(fù)一點神智,卻發(fā)現(xiàn)世上沒有人能看見他、感覺到他了。
他是滅族的朱雀神鳥最后的遺孤,沒來得及出世就被強行扒出,不知道能不能算是“活”,因此也難說怎么樣算“死”,他是一筆生死之外的糊涂賬。
天魔劍可能真的是惑人神智,砸斷之后,人皇性情果然“平順理智”了,對斷劍的事也并未追究,甚至坦誠地承認,自己先前像是做了一場夢一樣。曾因天魔劍一事被他獲罪的,人皇一一安撫,政務(wù)勤勉有加,為人處世也井井有條,再沒有像之前一樣喜怒無常過,于是皆大歡喜,臣工們也覺得自己一片苦心沒有錯付。
高山微煜王自覺立了大功,曾經(jīng)的“英雄壯舉”更是受群臣擁戴,得意極了。又或者是他覺得沒了天魔劍的人皇真的沒有了爪牙,于是膽大包天地袒露了自己的野心,想要趁機壯大高山人,幾次三番獅子大開口,朝帝師要錢要地,日漸驕狂,甚至為了延年益壽,不知聽信了哪里民間術(shù)士的蠱惑,居然還練起了邪術(shù)。
“他用一種邪術(shù),從這些被他扣為人質(zhì)的孩子身上吸取精氣,”宣璣說,“為了駐顏還是長壽的……不知道有用沒用,也沒見怎么青春靚麗了。這事不知怎么被微云聽說了�!�
兩年后,盛靈淵突然翻臉發(fā)難,以勾結(jié)妖族、墮入魔道、背信棄義等十大罪狀為由,迅雷似的包圍了高山人王城,長驅(qū)直入。
“……那個幫著里應(yīng)外合的‘帶路黨’好像就是微云。”宣璣說,“但沒能救出那些孩子,微煜王遷怒人質(zhì),死也要拉墊背,最后把他們都毒死了——用的是提煉鮫人血,煉制‘鴆’的毒氣室,所以每一具童尸身上都充斥著大量鴆。將活物用鴆填滿,是他們這個古法煉刀劍靈的第一步�!�
“什么?!”在場風神一集體震驚了。
“刀劍靈當然是活物煉的,”宣璣不知從哪摸出一根煙,叼進嘴里,有些漫不經(jīng)心地一笑,“不然你們以為那是什么,人工智能?我說,咱局外勤是不是也該多讀點書啊,三千年前就能通過圖靈測試,諸位想什么呢,是不是還打算給這幫人頒一堆菲爾茨獎啊?”
燕秋山用力掙動了一下,觸動了傷口,整個人疼得縮了起來。
他想:“知春也曾經(jīng)是個活人嗎?”
他也曾經(jīng)在絕望歹毒的鮫人血里掙扎,最后被囚禁在一把刀里嗎?那么自己自以為待他好,甚至在他刀身銷毀之后,千方百計地幻想修復(fù)他,到底算什么?
木偶女:“所以……所以當年高山人被滅族之后,他們下落不明的最后一批神兵,一直是人形,一直在高山王子墓里?連清平司也一直被蒙在鼓里,還以為……”
“防著你們監(jiān)守自盜嘛,唔,果然防對了�!笔㈧`淵以為這些事是后世史書上記的,反正宣璣方才的話他基本沒聽懂,也沒多想,切回普通話,還順口夸了宣璣一句,“好記性——我運氣不好,最使不慣彎刀,這把刀你們誰要?”
快艇上,只有盛靈淵和宣璣能聽懂古語,在其他人耳朵里,那就是時而和聲、時而輪唱的一團“鳥語”。
高山微煜王好像就沒把其他人放在眼里,所有的童尸都沖著盛靈淵一個人,王澤作為風神一的現(xiàn)任隊長,從來沒遭到過這種“冷遇”,一方面因為燕秋山的傷而心急如焚,一方面又火冒三丈:“給我!媽個雞的,這幫九年義務(wù)教育沒畢業(yè)的孤兒,普通話都不會說,到底是瞧不起誰?”
宣璣卻朝那把彎刀一招手,刀身順從地落到了他掌心里。
“不好意思,”他含著煙,輕聲說,“讓我截胡討個債吧�!�
盛靈淵以為宣璣是說他本命劍的事——因為自己征用了劍身,宣璣現(xiàn)在連個趁手的兵器都沒有了,比赤手空拳就多一把鋼镚,也是怪過意不去的。
于是陛下大方地一擺手,順口開了張空頭支票:“理當如此,以后若有機會,再賠你一把好的�!�
宣璣背對著盛靈淵,無聲地笑了一下,彎刀的刀身上突然長出繁復(fù)的火焰形紋路,刀鋒“嗡”一聲輕響,那些上躥下跳的童尸倏地一頓。
緊接著,刀刃上起了一層雪白的火光,一刀劈開了夜色和深海,那火光就同他在海底燒穿了陰沉祭結(jié)界的火一樣,非但遇水不滅,還順著海水一路擴散了出去。
彌漫在深海中的陰沉祭文就像遭遇天敵,成片的后退,刀劍靈們牙齒“咯咯”作響,以快艇為中心,圍成一圈,退了二十多米。
“你們先走——研究生,你怎么又開始嚎了,別哭了,趕緊把傷員送醫(yī)院,”宣璣背后伸出翅膀,從快艇上騰空而起,鼻子里噴出一口煙圈,“聯(lián)系肖主任,明天我科要改名‘斷后科’。”
就在這時,重傷員燕秋山卻掙扎著爬了起來。
谷月汐忙叫道:“燕隊,你別亂動!”
下一刻,她發(fā)現(xiàn)燕秋山正直直地盯著某一處,眼睛里像是快要滴出血來。
谷月汐順著他的目光望去,被宣璣逼退的陰沉祭文收縮成一線,匯聚在不遠處一個人影身上,將他凸顯了出來。
無數(shù)童尸刀劍靈中間,有一張同樣毫無生氣的熟悉面孔——知春。
第62章
微煜王見來者不善,
上來就砍,
有心想顯擺自己的本事,
于是不再裝神弄鬼。一時間,數(shù)不清有多少童尸同時在海水中化作刀劍,雪刃如霜,
劈頭蓋臉地朝宣璣壓下來。
一百多具童尸說話不同步,嚼出了七嘴八舌的效果:“盛瀟,經(jīng)年不見,
你怎么越發(fā)沒有血氣了,
哪里撿來個小妖,乳臭未干,
也敢同我……��!”
宣璣手里彎刀如滿月,一刀劈出去,
火舌卷出足有一米來長,就像刀身憑空伸長了好長一截。而刀鋒未至,
旌旗似的火苗已經(jīng)同那些童尸變的刀劍短兵相接。
將碰未碰的剎那,火焰紋路就像活的一樣,順著那些刀劍身爬了上去,
一百多塊微煜王可算是“占了大便宜”,
頓時感覺到了一百多份灼痛,三百六十度無死角。
所有的童尸一起放聲慘叫,那些刀劍像鋼花一樣,往四周迸濺開,映得海面一片波光粼粼,
煞是壯觀。
“不可能,你是什么人!這是什么火!”
“辟邪鎮(zhèn)宅火,居家旅行必備,食之壯陽。”宣璣手腕“喀拉”一聲響,他仿佛已經(jīng)蜷縮了幾千年,從未痛快地沒拉開過筋骨似的,他低笑了一聲,“正適合幫助您這種‘死兒童’長高個,要不要試試?”
他們這些長了翅膀的,可能都有一種特異功能——不管嘴里叼個什么,都不耽誤說話,難怪嗑瓜子都比別人利索。
盛靈淵卻是一愣,他記得宣璣不太會說雅音。
他本來是被童尸圍攻的核心,突然被這小妖搶了活,一時沒事干了,可能是沾了水又被海風吹,這會閑下來,他一邊的太陽穴開始不安分地跳起來,似乎是頭痛癥發(fā)作的先兆。
偏頭痛怕光,宣璣那一對比風火輪還灼眼的翅膀晃得他難受,于是低頭別開了眼。
這時,宣璣也看見了海面上那個被陰沉祭文包裹的男人,他彎刀一轉(zhuǎn),直指那人——這里一百零八個童尸,他感覺一時半會砍不完,于是決定先砍了那個跟別的尸體不一樣的,試試效果。
可這一刀還沒落,就聽王澤一嗓子喊道:“知春?!”
宣璣微驚,倏地把手腕抬高了半寸,劈出去的彎刀生硬地拐了個彎,擦著知春,沉到了深不見底的海水里:“什么?”
燕秋山脖子上的金屬碎片滾燙起來,谷月汐緊張地避開他身上的出血點,半扶半按住他,覺得燕隊抖得像一片將落的枯葉:“燕隊,你冷靜點!”
海水中都是童尸,只有正中央被陰沉祭文包圍的是個成年男人。宣璣皺眉看過去,見這人長得不太起眼,五官舒展而清淡,溫柔得沒什么存在感。但氣質(zhì)很獨特,此時,他腰以下都泡在海水里,頭發(fā)是劍身被毀之前久未修剪的模樣,濕淋淋的,浸在一大群童尸之間,身上長袍似的,裹著詭異又可怕的陰沉祭文,可即使是這樣,他看起來依然很干凈。
那平靜又與世無爭的樣子,讓人想起午后陽臺上的酢漿草,實在不像一把刀。
海水中的知春靜靜地朝燕秋山看過來,眉目憂郁,欲言又止。
幾年間,他們一個東奔西走,一個被禁錮在異控局地下六十層,就像兩座在時光之海里被沖散的小島,不得不漸行漸遠。
時間一般是不會抹殺那些刻骨銘心的東西的,這倒沒錯,但它會讓傷口變成疤,會讓擁抱過的血肉之軀變成石碑、變成畫像,也會將永垂不朽的思念風干成標本,把記憶里的一切都降個維。
鮮花抽干水份,會變成干花,但要是把一杯清水潑回去,卻只能讓干花濕淋淋的狼狽起來,再不復(fù)一開始的鮮亮了。
此時驚逢于夜幕下,燕秋山和知春相隔不過十來米,都不知從哪說起。
“宣主任,你不是說知春刀的殘片被盜了嗎?”王澤語無倫次道,“還是……這些祭文怎么會……到底怎么回事?”
“祭文,”知春像是已經(jīng)很久沒開過口,話說得很不流暢,一個字一個字地往外蹦,“是我寫的。”
燕秋山的表情像是被人捅了一刀。
“你寫的……”王澤呆愣片刻,隨后他強行鎮(zhèn)定,強行“恍然大悟”,“我明白了,你們這些狗東西偷走了知春殘片,照著他的樣弄出了一個冒牌貨,對不對?”
他說著,故意大聲嗤笑了一聲,把自己嗓子笑劈了:“這他媽多明顯啊,是吧,燕隊!他根本不可能是知春。我說,這都8102了,你們魔頭界能不能與時俱進一點了,怎么還是上個世紀那老三招……痛快點,大家真槍實彈地干一仗行不行!燕隊,你說句話!”
燕秋山說不出話,他連眼神都挪不動。
一只冰冷的手拍了拍王澤的頭,王澤激靈一下。
“劍……”盛靈淵說了一個字,隨后似乎意識到自己口誤,一頓之后又改了過來,“刀靈和人之間是有聯(lián)系的,你們這位燕隊認得出真假�!�
“他要是認錯了呢?他連喘氣都費勁,人缺氧的時候連親媽都不認識,那貨現(xiàn)在就是一‘限制行為能力人’,知道個屁!”王澤氣急敗壞道,“知春是為了救人才中海毒的,他雖然是把刀,雖然……最后實在沒辦法……最后把他……但他也是英雄,他的照片現(xiàn)在還掛在外勤安全部那烈士墻上呢!”
盛靈淵還是頭一次見到嗓門這么大的鯉魚,太陽穴跳得更厲害了,往旁邊躲了幾步。
他覺得說話如果嗓門太大,就很容易不過腦子。
天地尚不能長久,何況是人,過去好,現(xiàn)在就不能壞了么?
果子扔在那三兩天就變質(zhì),哪個魔頭還不是英雄變的。
“知春的刀身被銷毀了,我們親眼看見的!就算有人能把他偷走,他們也不可能弄出一個全須全尾的‘大活人’!‘刀身損毀,則刀靈消散’,哥兒幾個把能查的資料都查了,就查到這么一句!燕隊,這么多年,你以為就你惦記著修復(fù)知春嗎?地下六十層W區(qū)防護盾三年沒開,那是怕你偷偷回來看他不方便,管理員每個月收我三條煙!”
快艇上的幾個善后科人員:“……”
好了,知春之所以會失竊的“幫兇”投案自首了。
“看什么看,”宣璣用眼角別了他的幾個馬仔一眼,“都沒聽見!”
羅翠翠從善如流,又倒頭“暈”回了甲板上,楊潮哭得好大聲,平倩如低頭摳手指,假裝自閉很多年。
盛靈淵笑道:“這倒是,朕……真是大千世界,無奇不有,我也很好奇,斷刀是怎么‘復(fù)活’的�!�
宣璣握著彎刀的手一緊,他落在快艇船尾上,終于朝盛靈淵的方向看了一眼。
那人與他只隔著半條快艇的距離,穿著不倫不類的運動服,似笑非笑的樣子,像一場不知真假的夢。
只見盛靈淵朝水面一招手,一塊浮冰就飛到了半空,中間凍著一把劍——原來方才有幾具沖太快的童尸,囫圇個地被宣璣的火“吞”了下去,脫離了微煜王的控制,變成普通的刀劍,其中一把劍正落到船邊。水里立刻爬出幾排鬼鬼祟祟的陰沉祭文,試圖重新爬上劍身。
剛爬了一半,就被冷眼旁觀的盛靈淵速凍了。
“我方才一直在想,微煜王死無全尸,所以被陰沉祭召喚出來后,才只能依托于別的東西活動,但……為什么偏偏是微云墓里這些被制成刀劍的童尸呢?”盛靈淵隔著浮冰,撫摸過那劍身,“有意思,這里面的劍靈根本沒醒。”
宣璣不知怎么的,一陣不舒服,彎刀一勾,把那柄被冰封住的劍從他手里勾走了。
盛靈淵只當他要看,也沒在意,接著說:“活人鑄劍,是一門高深的學問,被鑄成劍的人死得不能太早,也不能太晚,時間與火候有一點配合不好,都煉不出完整的劍靈,否則有靈的兵器也不會那么金貴了。這些孩子是被微煜王殺的,微云本來就去晚了,倉促間動手鑄劍,又剛經(jīng)歷過大悲大怒,就算是‘天耳’,我覺得他也未必能一次煉出一百多個刀劍靈。”
“等等,我有點糊涂了,”谷月汐輕輕地問,“可這些小尸體能在人體和刀劍之間自由切換啊,這不是說明已經(jīng)煉成了嗎?”
“煉成了,但恐怕不是一百零八個劍靈,”宣璣看過那把被凍住的劍,又看了看不遠處的知春,“他當時煉化了一百多個孩子,得到了一百多柄刀劍,但其實只得到了一個‘靈’,對不對?知春,就是你吧?”
盛靈淵笑了笑:“是啊,難怪刀斷靈不滅�!�
微云到底不肯信任他,臨死前沒把那把真正有靈的刀交給他。
燕秋山撐著自己的手臂一軟,谷月汐一下沒拽住,他重重地磕在甲板上,他竟從傷痕累累的肺腑間擠出了幾個字:“你為什么……為什么……”
為什么不來找我?
為什么這么多年,連個夢也不肯給我?
“蜃島的海毒侵蝕了我的刀身,刀身又碎,我……沒地方去,其實一直跟著你�!敝狠p輕地說,“但你看不見我,我也不知道自己是誰……什么都想不起來,只是個朦朧的意識。”
只聽“噗通”一聲,宣璣沒拿住,失手把那柄被凍成冰坨的劍掉進了海里。
“直到最近,不到一個月……我才慢慢清醒了一點,有了點感覺�!�
“不到一個月,”宣璣打斷他,“具體是哪天?”
知春搖搖頭:“不清楚,我日子過得很糊涂,只記得那天看不見月亮�!�
看不見月亮——要不是陰天,就是新月。
“那不正好是畢春生陰沉祭成的那天?”平倩如小聲說,“主任,那天您第一天上班,到現(xiàn)在就是不到一個月啊,您第一個月工資還沒開呢!”
宣璣:“……謝謝你啊�!�
王澤急赤白臉地追問:“你感覺到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