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她感覺到無邊的屈辱、憤怒……還有恐懼。
現(xiàn)場外勤們跟這變異樹糾纏了一晚上,大概已經(jīng)摸清了它的攻擊范圍,有經(jīng)驗地撤了出來,等這一波攻擊過去,這時,忽然有人按了按自己的耳機,在變異樹的咆哮聲里茫然地說:“聽說總部還是上交了秘銀,是嗎?”
混亂的屏蔽器發(fā)放點的廣播里,主持人問黃局和研究院長:“能跟我們講一講特能是從哪來的呢?”
“我們是天生的,但不算是一個種族,我們不知道自己是從哪來的,也拒絕不了這種與生俱來的‘饋贈’,可能是跟地殼內(nèi)異常能量有關(guān)吧。歷史上,不同時期特能的出生率也各不相同,有的時期特能幾乎就是絕跡的,有的時期出生率又會有個明顯的上升。而特能出生率上升的時候,往往會伴有重大天災人禍,所以我們總是被視為不祥的人�!�
“自古跟別人不一樣的都沒有好下場,特能本身就會引起猜忌和貪婪,我們心里明白。所以大部分特能人都小心翼翼地隱藏在人群里,不敢表現(xiàn)出自己不一樣,要么就扎堆抱團,只為了能活下來,不讓人當怪物抓住燒了�!�
燕秋山掙開王澤的手,跪了下來,雙手捧起知春。
知春塑料的臉上全是灰,衣服破破爛爛地掛在凄慘的娃身上,灰蒙蒙的塑料眼珠黯淡而憂郁,抱在手里只有一點重量,燕秋山卻像脫力了一樣,手一直在顫,像條大雨中被人從屋檐下趕出來的流浪狗,舉世無依。
知春拍了拍他:“我只是根通心草,又不會疼,就是仗著陛下給我的護身符才有膽子給你擋秘銀的。唉,陛下又不長書上畫的那樣,他那么帥,我怕你吃醋多心才沒告訴你的,不怕啊�!�
燕秋山說不出話來,他得把牙關(guān)擰得緊緊的,一絲縫都不露,氣也不敢隨便喘,才能不在大庭廣眾之下嚎啕大哭。周圍人們不敢靠近這些“特能人”,又驚奇又茫然地圍觀著燕秋山,這么個大老爺們兒跪在地上,捧著個舊娃娃,無聲地撕心裂肺,看起來實在是又詭異又荒謬。
只有廣播里黃局的聲音透過電波,緩緩地流淌在涇渭分明的兩撥人之間。
“近現(xiàn)代幾十年來,特能出生率又開始上升,所以我們成立了官方組織,為的是律人律己,特能里也有壞人,有作惡的,有想利用特能不正當競爭的,只有把特能里那些害群之馬管控好,不讓他們把所有的特能人都拖下水,大家才能一直太平地生活下去。”
“為了這個,我們自律嚴格,特能人管理條例已經(jīng)上傳到今天開始對外開放的官網(wǎng)上,大家可以自由閱覽。自異控局成立至今,不到百年,已經(jīng)更新過五個版本。最后一版是四年前修訂的,一版比一版更嚴�!�
“特能人隱瞞特能身份,參加國際國內(nèi)大型體育競技項目的,入刑;特能人參加高考,必須在報名時就提出申請,進入特殊考場,否則視為作弊;外勤人員處理異常能量事件時,如果導致普通人傷亡,除非不可抗力,否則絕對不接受;普通人傷亡超過一定人數(shù),則不論是不是不可抗原因,相關(guān)負責人都要接受嚴肅處理�!�
研究院長說:“有多少同志因為這跟高壓線,束手束腳,不慎犧牲,我沒法給諸位一個準確數(shù)字——數(shù)不過來,可是大家沒有怨言,因為非這樣不可。秘銀子彈是我前任的院長牽頭做的,也是我的老領(lǐng)導,花了整整十年,才研究出了第一代能完美規(guī)避非特能人員的武器,讓我們的外勤能不用帶著鐐銬戰(zhàn)斗�!�
“實驗成功的那天,跑出去通知外勤安全部門的小研究員就是我,我當時一邊跑一邊哭,等在外面的外勤同事還以為實驗失敗了。因為我姐也是特能,當年就是死在外勤任務里的,還不到二十三……等在外面的外勤同事們一邊罵我‘成功了嚎什么’,一邊也跟著我哭……那時候我們都以為,秘銀是我們的出路�!�
“諸位,如果是在公共場所,請先不必恐慌,秘銀子彈自動閃避普通人,只要不釀成踩踏事故,你們不會受傷……就是沒想到,秘銀這條‘出路’,現(xiàn)在成了扎向我們自己的刀。”
此時,赤淵上空飛滿了直升機,妖王影的長發(fā)憤怒地在半空中上下翻飛,他一邊的眼珠已經(jīng)變成了赤紅色,貪婪地盯著赤淵,他吩咐身后的鞏成功說:“你去告訴你的人……”
身后悄無聲息,妖王影感覺到了什么,一回頭,卻發(fā)現(xiàn)那鞏成功不知道什么時候不見了。
妖王影一愣之后,冷笑起來:“呵……人族。”
“肖主任,諸位,”聯(lián)絡(luò)器里傳來透視眼谷月汐的聲音,“我看見他了,同步上傳他的位置到大家手里,小心,我看見他的能量等級相當高,身上至少有三種不同的能量源�!�
“應該是他吞噬的那三個人魔,”肖征說,“注意,這里離赤淵太近,陛下說他不能直接殺死,否則被他吞噬的人魔會觸動赤淵的封印,我們的首要任務是控制住他,不要讓他繼續(xù)搞破壞�!�
“小谷,隨時分享敵人位置,樹叢太厚了,林子里還有瘴,望遠鏡不行!”
“下能量屏蔽網(wǎng)——”
“準備強力電擊符咒�!�
“風神第三支隊守好赤淵邊緣,不能再讓他逃出去�!�
妖王影縱聲大笑:“一群不自量力的螻蟻!”
八十多處陣眼上,原本勻速往外擴散的回響音源突然加速。
平倩如聽見同事說:“糟了!”
“有沒有其他辦法能把咱們的設(shè)備塞進去?”
平倩如不知被誰塞了一副新的屏蔽器,旁邊的外勤一直在催促她想辦法,手忙腳亂中,她的屏蔽器一時掛不上……
就在這時,雜亂的回響音中,突然響起一個奇怪的語調(diào),那分明是一門陌生的外語,卻不知怎么,突出重圍,鉆進了平倩如的耳膜里。
而她竟然莫名其妙地聽懂了。
“巫人族……的血脈……”
平倩如:“什么?”
那聲音喃喃地,囈語似的:“巫人的血脈,不是……早就斷絕在巫人塚里了么……”
碧泉山里,宣璣用巫人咒發(fā)了大招,一把火燒掉了一堆圍著他倆糾纏不休的藤蔓,那些原本血跡斑斑的藤蔓忽然不知出了什么問題,自己和自己糾纏在了一起,暫停了攻擊。
盛靈淵失血過多,臉已經(jīng)白的透明,驀地,他若有所感地抬起頭,輕輕地說:“阿洛津。”
赤淵不滅,人魔不死,妖王影借天魔的勢力,吞噬了“貪嗔癡”三大人魔,卻好似有些消化不良——其中屬于巫人族的一支魔氣似乎被強大的巫人咒帶著起了共鳴,隱約有要失控的趨勢,沖進青銅鼎里的回響音里有了雜音。
宣璣也感覺到了,他方才一個大招發(fā)出去差點透支,喘著粗氣問:“怎么?”
盛靈淵:“你聽�!�
憤怒和屈辱的回響音里有了一個格格不入的茫然雜音,翻來覆去地念叨著“巫人族的血脈”。
那畢竟是……當年東川的少族長死生不忘、入魔也不改的執(zhí)念。
宣璣:“巫人族還有血脈嗎?”
“有,”盛靈淵說,“我皇嫂就是巫人族的遺孤,她保護了不少散落各地的族人,那些人都是我親自安置的……巫人和人族很像,混血后的后代幾乎看不出和普通人族有什么區(qū)別——你們手下那個小姑娘就是�!�
第126章
宣璣:“我們那個……胖丫頭?”
東川的巫人族村落,
當年依山而建,
族中幾乎沒有平地,
想去鄰居家串個門,都要來回爬好幾個坡,飲食習慣也偏素——族里沒地方大規(guī)模養(yǎng)活牲畜,
能吃到的肉食除了散養(yǎng)的雞,就是水產(chǎn)——因此族里人都比較苗條。
宣璣愣了好一會,忽然忍不住笑了,
罵道:“阿洛津那小矮子,
總笑話妖族和人族傻大憨粗,就他們巫人以‘秀’和‘雅’著稱。呸,
秀雅個球!明明是他族天天吃糠咽菜,一個個餓得面黃肌瘦,
有本事移民過來住兩天,試試看他們吃得胖吃不胖。就阿洛津那飯桶饞死鬼轉(zhuǎn)世,
二百五十斤算便宜他!”
盛靈淵的手被源源流出的血黏在青銅鼎上,眉目卻柔和下來。
阿洛津知道天魔劍,總是很好奇,
常說要好好活個百八十年,
“爭取有一天也能和劍靈彤一起玩”。
其實少族長完全是自作多情,劍靈快煩死他了,一點也不想跟他玩。
這倆東西差不多的年紀,半斤八兩的心智水平,在沒出息這一點上不相上下。在東川時,
劍靈已經(jīng)自覺是個男子漢,學會別扭了,不愿意再叫“靈淵哥哥”,不想這稱呼被阿洛津在不知情的時候撿走了,小劍靈自己不要,也不肯給別人,頓時怒不可遏,單方面地跟阿洛津結(jié)了梁子,一氣好多年。
阿洛津年少時,無聊話多,常常在盛靈淵耳邊“叭叭”起來沒完,半大不小那會尤其喜歡高談闊論,盛靈淵聽得多回得少,但聽他說話時總帶著點“很有趣”的笑意,笑得阿洛津越發(fā)以為自己妙語連珠,一點也不知道旁邊其實有個看不見的劍靈在跟他頂嘴。他說一句,劍靈就在盛靈淵心里編排一句,這二位的聲音一內(nèi)一外,活像一對毛沒長全的小雞仔捏著嗓子隔空打鳴,又消郁又解乏。
盛靈淵彎起眉梢,幾不可聞地對宣璣說:“你怎么有臉說別人是飯桶……沒猜錯的話,朱雀圖騰被我們這邊擾亂,羅翠翠應該是出了問題,巫人語混進了回響音,很可能是那個影人吞了羅翠翠�!�
宣璣就朝著那些突然糾纏在一起的藤條喊:“喂,小矮子,你還在那影人肚子里聞什么排泄物,還不出來大鬧天宮?你不是要見我嗎?告訴你,你的梨干都是我偷的,你們家后代在給我當小弟,我看她一眼,她就得把兜里零食都上供,你聽著爽不爽��?”
他笑著笑著,眉梢與嘴角就像被拴上了千斤墜子——盡管奮力地上揚,還是無可奈何地低垂了下去……
人族能吃飽飯的那天,來得太晚了,阿洛津沒活到中年發(fā)福,也沒能長成兩百五十斤的樣子供他笑話。
他倆唯一一次碰面,一個已經(jīng)死了,一個還沒找著前塵,未及敘舊,便又擦肩而過。
可是有多么有緣無分啊。
平倩如要往耳朵上扣屏蔽器的手停在了那里,外勤的同事以為她屏蔽器出了問題,罵了一聲“累贅后勤”,就連忙要上來幫她。
平倩如卻一抬手擋住了:“我先不戴�!�
回響音里那奇怪的語言語無倫次的,只是反復念叨著“巫人族的血脈”,像傳說中死去多年的地縛靈,忘了一切,被困在生前的某處,徘徊不去。
“血脈?”她愣了愣,伸手摸向自己的耳后——剛剛碎了的屏蔽器在那留了一條小傷口,平倩如用手指尖擠出了一點血,緩緩地蹲下,剛碰到地面,地上就鉆出一根細小的草莖,卷住了她的手指。
外勤們看見草就害怕,當時嚇了一跳,一個要拉她起來,另一個已經(jīng)把手按在了腰間的秘銀上。
平倩如連忙阻止:“別打……等一下!”
她覺得有某種異樣的情緒從那小草上涌過來,說不清什么感覺……像是夢回時忽聽童年小巷里小販的叫賣聲,睜眼一看,恍惚自己還年幼,已經(jīng)過世的親人正在旁邊打著扇。又或者是闊別故土多年,再回家,物不是、人也非,街道與房舍都改頭換面,正自迷茫時,忽然抬頭認出身邊的大槐樹是小時候爬過的。
平倩如不明白回響音里摻雜的聲音是什么,也不明白它從哪來,她只是本能地信任那個聲音。
直到這時,她才發(fā)現(xiàn)自己臉上有點涼,不知什么時候已經(jīng)潸然淚下,她在模糊的視線里突然抬起頭,對同事說:“我可能有辦法接入回響音了!”
笨重的回響音設(shè)備很快被推過來,轉(zhuǎn)換器對準了那根纏住平倩如手指的草,那小草好像知道她想要什么,迅速抽條長高,成了郁郁蔥蔥的一束,溫柔地攀上轉(zhuǎn)換器的接頭,纏了上去。
外勤們面面相覷:“什么情況?這根草是哪邊的?”
平倩如:“所有操作過回響音的都過來!幫我打電話回總部,征集所有跟我一樣的人……就是曾經(jīng)被判定為‘特能’,但始終沒有表現(xiàn),也無法判定特能方向的!讓大家都來試試,或許可以!”
亂成一團的前線屏蔽器發(fā)放點——
有外勤終于找到了備用的結(jié)界設(shè)備,結(jié)界網(wǎng)一開,混亂的人群“暫�!绷�,一時間,廣場上只有廣播聲,與燕秋山壓抑的喘息聲。
王澤伸手按了按燕秋山肩頭,還沒來得及松一口氣,一大批秘銀子彈看準了他們松懈,突然從四面八方打了來。
王澤一把護住燕秋山,帶著他和知春原地滾開,與此同時,結(jié)界網(wǎng)再一次被打碎了。
王澤汗毛倒豎,做好了被人踩一萬腳的準備:“奶奶的……”
可也許是混亂被打斷過一次,上頭的熱血被寒冬臘月的西北風吹涼了,方才已經(jīng)嚇得瀕臨崩潰的群眾忽然被放開,卻也只是起了輕微的騷動,并沒有繼續(xù)吱哇亂叫,有一部分人還親眼看見了方才詭異的一幕——那些可怕的銀色子彈完美地繞開了他們這些一動不能動的“木頭人”,不自然地拐著彎,只追著那些“特能人”打。
不知是誰嘀咕了一句:“那個好像真的不打我們……”
“不打你們也快滾!誰知道他們一會有沒有別的招!”王澤吼道,“各部門注意,三點鐘方向最少有兩個狙擊手,八點鐘方向……操了!”
風神一的現(xiàn)任與前任隊長在一起的目標太大,秘銀子彈迅速鎖定了他們,緊接著,密集的銀光朝著王澤他們砸了下來。
王澤和燕秋山同時推開對方,兩人往兩個方向退開,燕秋山方才本來就脫力,腿又瘸,一下沒站穩(wěn),摔了一跤,手肘重重地戳在地上——稍有格斗常識的人都不至于摔得這么慘,可燕秋山似乎已經(jīng)忘了他學過的一切,他只顧緊緊地抱著知春,一側(cè)歪滾到了不知誰腳下,他也沒抬頭,盡力蜷起后背,嚴絲合縫地把知春保護起來,至于其他,都顧不上管了。
可是就在這時,那窮追不舍的銀光突然消失了,燕秋山只聽見秘銀落在周圍地面上的聲音,他驚訝地抬起頭,看見一個老人站在他旁邊,那老人把厚厚的棉大衣脫了下來,張開雙臂撐著,干瘦的身體像個稻草人的木架,把那大棉衣?lián)纬闪艘幻婢薮蟮亩芘�,罩住了燕秋山�?br />
燕秋山從沒見過這個老人,秘銀劃過夸張的軌跡避開他,老人明顯是個普通人。雖然勉強算是干凈,但干燥而溝壑叢生的臉、領(lǐng)口袖口的磨邊,以及扣子上掉出來的長線頭,似乎都透露出老人生活不那么富裕。他那從眼角一直延伸到太陽穴的皺紋里卡著眼淚,連淚水都似乎比別人濃稠,顛來倒去地把“小張是好人”說了好幾遍。
燕秋山恍然想起,那位被秘銀打死在他面前的、不怎么熟稔的同事……好像就姓張。
“我們住鄰居……從小我看著他長起來的,”老人的聲音淹沒在嘈雜里,只有特能敏銳的耳朵才能捕捉到他微弱的呼喊,“我是‘五保戶’,又不中用,又沒臉……老也不死,老樓里連個電梯也沒有,以后誰給我扛大米啊……你們干嘛要打他呀?”
老人茫然地抬起頭,像個笨拙的老母雞,一邊用自己擋著秘銀子彈,一邊喃喃地,不知道在問誰:“什么壞世道��?”
王澤趕過來:“燕隊!沒事吧?”
“追……”燕秋山一撐地面,摔開的金屬拐杖在不遠處分解變形,化成了無數(shù)小零件,包裹支撐住了他的傷腿,“把那些放冷槍的王八蛋都抓回來,一個也不許放跑。”
隨后,燕秋山身上的金屬扣又化為金線,里三層外三層地把知春娃娃捆成了個蠶繭,知春被捆得只有頭能動,吃力地伸出個腦袋,無奈道:“秋山,我……”
“閉嘴,”再溫厚的好脾氣也終于被激怒了,燕秋山粗暴地把知春娃娃推進外衣里,“我是風神一的負責人,蜃島里我讓你們都撤,你為什么不聽?誰許你抗命的?你是古刀就有特權(quán)嗎?我為什么非要用你保護?我還沒成廢人呢!”
茫然的人們不再你推我搡,指指點點地小聲議論著那舉著棉大衣、站成人盾的老人,還有那些繞著他走的秘銀子彈。
現(xiàn)場外勤們回過神來,極快地速度循著秘銀子彈射來的方向追了過去。
外勤身上也配了秘銀,并且多年來配合默契,進退都有章法,絕不會誤傷自己人,混亂的群眾們一安靜下來,干擾立刻消失,第一批反擊的秘銀子彈很快命中了幾個目標。
忽然,王澤耳朵上的屏蔽器警報燈閃了幾下:“燕隊,我這有一副備用的屏蔽器,接著——咱們是不是留幾個人繼續(xù)發(fā)屏蔽器?回響音又來了。”
燕秋山一皺眉,他的屏蔽器在混亂中掉了,金屬系強歸強,但會有點“鈍”,對精神系的攻擊最不敏感,有時候往往中招了,自己都還不知道,可是這一次,在王澤出聲示警的之前,燕秋山竟然已經(jīng)先一步感覺到了回響音——因為這一次,擴散過來的回響音里摻雜了人耳能聽見的樂聲。
那樂聲有一點耳熟,寧靜而溫暖,將回響音里原本的怨恨和憤怒都沖淡了,甚至隱隱有壓制的趨勢。
“這是總部的精神疏導曲,”知春忽然有些懷念地說,“可以解壓,也可以治療精神系傷害,本來是給大家的福利,可是沒人用……還是當年我因為蜃島里中的毒,神志不清時,總部派人來拿這個給我聽過,每次聽完,都能從亂七八糟的噩夢里解脫出來,心里能平靜很久�!�
還沒來得及領(lǐng)到屏蔽器的人不由自主地停止了竊竊私語,被回響音波里的音樂安撫下來,樂聲在安撫人們情緒的同時,就像一層底色,正好將回響音里原本隱形的負面精神滲透凸顯了出來,這一次,每個人都感覺到了周圍空氣中有個惡毒的挑唆聲。
片刻后,不知是誰帶的頭,零星幾個人回到屏蔽器領(lǐng)取點,飛快地取了屏蔽器,又迅速撤離這個是非之地。接著,四散的人群三三兩兩地回來——
回響音的擴散范圍越來越廣,與此同時,越來越多的回響音設(shè)備接入了各個陣眼。
百代之后,一些特能人能量水平符合特能標準,卻因為沒有具體特能表現(xiàn),無法被歸類,在這些人里,有一多半是因為多方混血,血統(tǒng)太過龐雜稀薄的緣故,還有近四成是巫人族留下的后代。
咒術(shù)已經(jīng)失傳大半,他們忘記了先祖的慘烈,成了龐大的異控局系統(tǒng)中螺絲釘似的小小后勤,過著邊緣又不起眼的生活。此時忽然接到征召,頭一次被外勤們眾星捧月似的裹上前線,成了至關(guān)重要的角色。
三千年前留下的古老朱雀圖騰上,每一個陣眼都布下了回響音設(shè)備,一開始微弱的樂曲聲變得越來越清晰。
縱然全世界都是螻蟻,也沒有一個巨人能在螻蟻形成的浪潮中巋然不動。
踏平九州的妖王不行,鎮(zhèn)壓群魔的人皇也不行……區(qū)區(qū)一個影族余孽,又算什么呢?
赤淵上電閃雷鳴,秘銀武器與能量屏蔽網(wǎng)暴風驟雨似的往下掃,異控局差不多把整個家底都端出來了,妖王影畢竟才剛剛獲得實體,吞噬的人魔都還沒消化干凈,一時間,內(nèi)有屬于巫人族人魔的力量不受控制,外有鋪天蓋地的黑科技攻擊,把他逼迫得頗為狼狽。
那影人化作無數(shù)分身,往周圍鐵銹色的植物中鉆去,再也顧不上維持當年真妖王那種死到臨頭仍張狂睥睨的風度。
“糟了,”谷月汐說,“它以影人形態(tài)躲起來,透視眼看不見�!�
“我……”這時,楊潮弱弱地開了口,“那個……我能感覺到一點……”
據(jù)說上古時期,靈獸羬羊與洗石相伴相生,守一靈山,名曰“錢來”。洗石除了生財,也像其他木石一樣,寄生著純白的影子,化身之后勾引靈獸,在所生后代中埋下了影人的一筆,與他族混血,血脈龐雜無端,已經(jīng)難以追溯,幾乎被驅(qū)離了“特能”的陣營,一心只想考研。
不料銷聲匿跡多年的影族作亂,反而把他身上那支沉睡了幾千年的影人血脈喚醒了。
楊潮:“但我描述不清,我……”
肖征當機立斷:“把能量屏蔽網(wǎng)的權(quán)限開給楊潮!”
楊潮做過無數(shù)次沒復習就上考場的噩夢,不料這天居然成了真,瞠目結(jié)舌道:“�。俊�
“按你的感覺下屏蔽網(wǎng)�!毙ふ饕话蚜嘧∷募绨�,拎幼貓似的把他捏到了直升機上的發(fā)射器前。
楊潮:“可是……”
“你知道很多特能說話很管用嗎?”肖征彎下腰,緊緊地盯著他的眼睛,“西方人叫‘預言’,日本人叫‘言靈’,我國叫‘烏鴉嘴’,是門玄學,特能水平越高,說話越準——今天放跑了一個影子,我咒你考的全不會,蒙的全不對,一輩子過不了初試。”
楊潮差點“哇”一聲哭了,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錯覺,他覺得有一團烏云正好飄到了他們這架直升機的頭頂,好像厄運。
“我考不上對你們有什么好處?”他抽抽噎噎地接過發(fā)射器,“我連回響音都不會使,天天公費背書,你們還得給我上五險一金……”
楊潮越說越委屈,憑著直覺把能量屏蔽網(wǎng)亂噴,希望多蒙多對。大片的能量屏蔽網(wǎng)卻在他亂七八糟的操作下正好凝成了一個巨網(wǎng),把分散在各處的妖王影分身一兜網(wǎng)了進來。
妖王影憤怒地掙扎著,異控局的屏蔽網(wǎng)上不僅有強干擾,限制了他的行動,還將人工的雷電引了下去,與此同時,他身體里屬于巫人族人魔的力量越來越失控,掉回頭來,幾乎有反噬的意思。
一根鐵銹色的藤條甚至不分敵我地甩過來,勾住了妖王影的脖子。
妖王影怒不可遏,無數(shù)分身倏地合體:“你們就不信我自爆,點了赤淵嗎!”
被困在青銅鼎上的盛靈淵仰起頭,望向不見天日的頭頂:“我突然想到個辦法。”
“什……”
盛靈淵驀地放開識海,無數(shù)回響音鉆入他的七竅百骸,連帶著與他共感的宣璣腦子里也跟著“嗡”的一聲。
“巫人族的血脈還在,阿洛津,你到這來,朕給你個說法。”
與此同時,面向全國的廣播中,黃局的聲音仍在繼續(xù):“我們從來不敢說自己是在‘為人民服務’,做這些工作也不是為了保護誰、為了誰‘犧牲’,歸根到底,我們討好世界,是想給自己掙出一點立足之地——證明我們不礙人眼,對社會還有點用……這樣就仍有空間活著。”
眾生,凡有靈,皆有立足之地。
第127章
碧泉山的上方形成了風暴,
一下一下地撞擊著山體,
像是要把整座山頭掀開,
“轟”地一聲,山體開始滑坡,山下早已經(jīng)空無一人的古墓博物館瞬間就被塵埃掩埋,
火星飛得到處都是。
八棵長釘一樣楔在古墓里的大樹由紫轉(zhuǎn)黑,巋然不動,除此以外,
所有動物和植物都被卷進了風暴中。
“巫人全族,
除埋骨巫人塚的四萬多……手足,散落在外,
尚有千余人,多是婦孺,
朕在路上聽聞東川被圍困,便預感此事不能善了,
急命寧王連夜將遺族護送走�!�
回響音里,孤魂囈語似的巫人語安靜了下來。
盛靈淵的語氣平鋪直敘,幾乎是淡淡的:“其中,
兩百多尚且年富力強之人去了北原——北原大祭司與我有舊,
那里冰川連綿,易守難攻,自成一國,且本也是各族避難所,不至于排外,
萬一事情到了最不可收拾的地步,他們還可以生息繁衍,保住巫人族最后的血脈�!�
“剩下老弱病殘等難以長途跋涉的,隱姓埋名,由寧王秘密安置在了西州,西州是陳太后故鄉(xiāng),也是她躲避妖族追殺時藏身之處,世人都知道陳太后不喜外族,不會有人查到她那里,那里是燈下黑,寧王是太后的心頭肉,也就他能在太后的后花園瞞天過海�!�
“在西州照看族人的,是你表姐云珠,”那個紅著臉和他討過梨子的小姑娘后來長大了,長得很漂亮,是巫人族特有的纖秀模樣,卻堅韌得不可思議,父兄已逝,她一個人也能苦心經(jīng)營,保存下巫人族的薪火,“后來嫁給了朕的兄長寧王,所生一子,繼朕皇位。太子知道自己的身世,巫人全族都是他的母族,他把族人保護得很好,他在位時,赤淵火滅,百族一統(tǒng),自此開了一代清平盛世……是個上天眷顧的好孩子,比朕強得多。”
宣璣不愛聽這話,又不方便打斷,于是鉆進他的指縫,與他十指相扣。
“巫人塚大火的真相,是朕蓋住的,巫人族在青史上的痕跡,是朕令人抹去的,并無他人之過,”盛靈淵的聲音變得很低沉,他鬢角無霜,面額也光潔無暇,一雙眼睛黑白分明,并沒有一點渾濁,可他說這話的時候,卻忽然像個垂暮的人,“所余千數(shù)幸存的族人,都以為自己是叛臣罪人之后,一生謹言慎行,逼著自己忘記東川,以人族的身份活下去�!�
巫人族光風霽月,愛憎分明,最恨背信棄義的人,幸存的族人們以為阿洛津臨陣叛逃才給族人招來滅頂之禍,從那以后,不肯再承認他的族長身份。
這世上什么邪神惡鬼都有傻子供奉,唯獨巫人族最后的族長被釘在巫人塚里,千歲伶仃,身后沒有一線香火。
可如果不這樣,有仇必報的巫人族非得與人族不死不休不可,巫人族連這一點根芽也保不住。
盛靈淵沒有多解釋,敘述完,他就用人皇的語氣緩緩地說:“是朕對不起東川,對不起你。若朕還有時間,必會還全族四萬英烈一個公道�!�
然而,回響音里那暴虐的人魔依舊靜悄悄的,沒作聲,也沒有勃然大怒。
就像他還有神智,就像他能明白……那些他生前都不明白的無可奈何一樣。
與此同時,妖王影明顯感覺朱雀圖騰已經(jīng)被分成了兩塊,越來越多的能量在朝碧泉山方向傾斜,更要命的是,他體內(nèi)的魔氣居然在隨著回響音的擴散而失控!
妖王影忽然意識到,他方才迫不及待地吞噬羅翠翠是個錯誤。
他原計劃是,等赤淵封印一破,他就吃了羅翠翠,徹底得到赤淵的控制權(quán),從此成為魔氣之源,沒想到羅翠翠這么不中用,布置到這份上,點赤淵這點小事他都干不好,這才在鞏成功的攛掇下提前吞了那棵綠蘿——本以為只是把早點變成夜宵,誰知道還有消化不良!
除了朱雀權(quán)柄,半拉羅翠翠下肚,還把回響音留給了他。
回響音放大了他的聲音,同時,也讓所有人的聲音一起共鳴,這里頭有巫人族的遺孤、高山人的后裔、影族的混血……那無數(shù)同源的氣息讓被他吞噬的三大人魔躁動不安,他快壓制不住了。
鞏成功……對!都是鞏成功引誘他!
妖王影驀地回頭,隱約間,他仿佛看見鞏成功的身影在密林中的樹干上閃過,已經(jīng)和樹干融為了一體,那該死的凡人收著下頜,抿嘴露出狡黠又詭異的微笑。
不知為什么,他的微笑讓妖王影有些熟悉。
只見若隱若現(xiàn)的鞏成功雙手合攏在身前,微微一屈膝,遠遠朝他行禮致意,那分明是個退休老男人,姿勢卻像個高貴矜持的閨秀。
等等……女人?
電光石火間,久遠而模糊的記憶浮了起來——不是妖王生前的記憶,是他作為一團沒來得及出生就被封在地下的小影人的記憶——
他那時已經(jīng)感覺到了自己的厄運,瑟瑟發(fā)著抖,懵懂間,聽見一個輕柔的女聲說:“妖王影人的余孽須得妥善處理,妾身奉先生之命,來助各位一臂之力�!�
那話音剛落,他就被一道刺穿靈魂的疼痛釘在了地上,瀕死一般劇烈的痛苦讓他混沌的神識醒了一瞬,他看清了封印他的女人的微笑。
與鞏成功臉上那個如出一轍。
只見那躲在暗處的鞏成功雙手端起,做了個拉弓射箭的手勢,指向妖王影的胸口。
原來……
妖王影狠狠地一掙,將困住他的能量屏蔽網(wǎng)撞出了一個缺口。
原來他和羅翠翠并沒有什么不同,都是黃雀捕螳螂時事先放下的蟬——
妖王影突然瘋狂掙扎,楊潮慌里慌張地嚷嚷:“不行了不行了,困不住了,要跑出來了!”
肖征:“你敢!”
楊潮快崩潰了,胡言亂語道:“大不了我不考研了,我……我還可以考公務員、考注冊會計師證、考英語出國留學……反正你咒不過來!”
肖征:“……”
肖主任見識過以煙為生的、以酒為生的,還是頭一次見識到以考試為生的!
善后科人才濟濟,年底應該給他們發(fā)個“上進爭氣”的大獎狀。
不過楊潮嘴里叫喚得厲害,手上卻沒停,一邊崩潰,一邊不要錢似的把屏蔽網(wǎng)往下扔,無數(shù)雷電穿透妖王影的身體,把他炸得“姹紫嫣紅”。
妖王影發(fā)出一聲駭人的咆哮,身軀膨脹起來,不管不顧地奮力伸手夠向赤淵——
他是個“無中生有”的東西,沒有身份,只能竊取妖王的身份,把妖王的生平當做自己的生平。妖王生前的時候想要赤淵,想要無上權(quán)柄,于是他也想要赤淵,盡管不知道為什么,但他能比真正的妖王還執(zhí)著。
在電光的遮蓋下,鞏成功倏地松了“拉弓”的手指,直升機上的楊潮瞬間感覺到了什么,憑著本能往下發(fā)射了一張能量屏蔽網(wǎng)。
那能量屏蔽網(wǎng)落到半空,突然被什么東西釘住,“呲啦”一聲失了效,與此同時,那支看不見的箭現(xiàn)了形——是一根朱雀羽毛。
火紅的羽毛只一閃,連透視眼谷月汐都沒能捕捉到,它就沒了蹤影,筆直地沒入了妖王影的胸口,妖王影掙扎的身形猛地一頓,緊接著,輕微的撕裂聲響起,他疑惑地緩緩低下頭,看見自己的心口被一根羽毛扎了個對穿。
妖王影的身體就像被撕開的麻袋一樣,裂口越來越大,三道糾纏在一起的魔氣蠢蠢欲動,即將噴出去。
“不……”他恐慌起來,伸手捂住自己的胸口。
包圍他的直升機上搭載的異常能量警報器狂響,肖征一激靈:“慢著,先停一停!”
盛靈淵叮囑過,這個影人不能隨便殺,否則被他吞噬的魔氣沖進赤淵,后果不堪設(shè)想。
他們包圍妖王時也并沒有用太多的殺傷性武器,主要以限制對方行動為主。
“肖主任,這個人身上正在釋放巨大的異常能量。數(shù)量級無法估算,屏蔽網(wǎng)即將達到臨界值!”
妖王影巨大的身體上開始冒煙,胸口的裂口越來越大。
肖征頭皮發(fā)麻,這種級別的能量泄露,不會真的把赤淵點了吧?誰能告訴他,為什么這么一個喪心病狂的大反派會這么脆?
到底是哪給人打破皮了,現(xiàn)在縫上來得及嗎?
肖征:“各部門注意,先撤!”
距離妖王影最近的幾架直升機差點被濃煙掃到,幾十米高的妖王影就像根大號的仙女棒煙花,胸口噴出的濃煙中冒著亂蹦的火星,落到赤淵大峽谷兩側(cè)的原始森林中,把森林燎著了。
被困碧泉山的宣璣和盛靈淵同時感覺到了,他們腳下的朱雀骸骨開始顫抖,周圍大大小小的石頭順著崖璧往下滾,盛靈淵猛地一晃,他與外界聯(lián)系全斷,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胸口卻無端一悸:“阿洛津!”
“陛下,你是圣明君主,胸懷天下,你沒過錯�!币恢背聊男^忽然插話說,“可是三千年了,可不可以不要再說那些是非功過了?丹離說只有小孩子才會任性,非要糾纏出個沒用的‘說法’,大人只會衡量得失,可既然是總角之交,你們能不能都先做一回小孩子,靈淵,東川是你的什么?”
盛靈淵在一片黑暗里看向他,有一點茫然。
東川是什么?
他十歲的時候奄奄一息地被老族長撿回去,從此不再顛沛流離。夜里有屋子睡,不會被人半夜三更地推醒后倉皇踏上逃亡的路,醒來枕邊還彌漫著入夢的梨花香。族人們叫他“小殿下”,仿佛他還是個孩子,他也隨著那聲“小”,無端被驕縱出了幾分孩子氣,將少年人細碎的悲歡煩惱遍嘗一遭。
東川是他此生唯一的故鄉(xiāng)。
他親手砍下的四萬多顆頭在他心口羅成了一座堅固的尸山,把東川的一切堵在里面,只剩下冷冰冰的“大局”,等他來收拾。
那尸山忽然崩塌了,白骨頭顱們一個個地滾落在地,變成會說會笑的族人。
“小殿下,玩一會吧,書是讀不完的,繼位再用功不遲呀�!�
“小殿下,東川好不好呀,好就不要走了吧,挑個最漂亮的姑娘給你當老婆,你來當我們的族人�!�
“小殿下,你也學學阿洛津,那小子被他阿爹搓破個皮就要嚎得驚天動地,心里有委屈要說出來啊,你又不是大人�!�
“小殿下,此去前途艱險,自己要多保重。外面有人欺負你了,你就還回東川,大圣的屋子不叫人住,總給你留著……”
宣璣手背上突然落了一滴滾燙的水滴,燙得他心頭一跳。
回響音里突然一聲清嘯,赤淵的滾滾濃煙中,幻覺似的蝴蝶飛出來,每一只擔走了一片火星,幾乎要掉進赤淵的煙火被群蝶托了上來。另外兩股人魔之力,連同回響音里其他的噪聲被群蝶牽著,順著朱雀圖騰上八十一個陣眼,飛向碧泉山。
途徑每個陣眼都有巫人族的后裔在回響音設(shè)備前,這些異控局的后勤人員感覺到了什么,抬頭四處張望,但只見一縷清風。
唯有平倩如感覺有人摸了一把她的頭發(fā),她莫名其妙地回過頭,眼花了似的,看見一個單薄的身影一閃,倏地又不見了。
能點燃赤淵的能量泄洪似的,朝著碧泉山下的“假赤淵”里涌去,整座碧泉山直接被夷為平地。
破曉的光漏了下來,宣璣身上一直壓著什么的沉重感驟然消失——法力回來了!
他倏地展開翅膀,來不及飛起來,頭頂滾滾的魔氣已經(jīng)到了,順著四壁往下滾,所經(jīng)之處,山石都融進了巖漿里,一路往下燒,盛靈淵猛地將他拉進了青銅鼎,巨大的青銅鼎翻轉(zhuǎn)過來,一口大鐘似的把他倆扣在了底下。
下一刻,天火似的巖漿把碧泉山燒成了一個大巖漿池子,將那青銅鼎拍在了最底下。
山呼海嘯的動靜順著鼎身傳來,在鼎中轟鳴,讓里面的人一時以為自己要失聰,連砂石也能融化的巖漿中,青銅鼎居然紋絲不動,鼎身上,盛靈淵用血點的陣法幽幽地冒出薄薄的黑氣,蟬翼似的護持在青銅鼎周圍。
赤淵上的妖王影煙消云散了。
“嘖,差一點�!敝鸬脑忌掷�,鞏成功的影子一閃,他用一種非常女性化的姿勢蹭了蹭自己鬢角,蹭了個空——鞏成功好像忘了自己是直男短發(fā),根本沒鬢角——他臉色于是陰沉下來,瞇起眼望向碧泉山的方向,“還沒完呢……”
轉(zhuǎn)身消失。
碧泉山城在黎明時分突然升溫,原本濕冷的隆冬變得跟盛夏一樣,緊接著,中斷了一宿的通訊信號恢復,所有市民接到了火山噴發(fā)的一級警告,開始迅速撤離。
一個被大人抱在懷里的小女孩眼角掃過什么東西,好奇地抬起頭,指著天上說:“有流星。”
“流什么星啊寶貝,掃把星吧�!眳f(xié)調(diào)秩序的警察把她接過來塞進車里,順口接了一句,又把帽子摘下來用力扇了幾下,去接下一個市民。
忙亂中,誰也沒注意,一團不起眼的小火球流星似的飛向碧泉山,里頭是妖王影吃剩下的另外半個羅翠翠。這半個的羅翠翠從赤淵一路飛過來,速度極高,與空氣劇烈摩擦,已經(jīng)燒成了一團身首不分的炭,就這樣攔腰撞進了巖漿堆里。
第128章
青銅鼎倒扣過來,
里頭長寬大概跟普通的餐廳卡座差不多,
深度略欠了點——個子高的成年人得低頭。
宣璣一把摟住盛靈淵,
翅膀迅速展開,鋪滿了整個空間,墊在盛靈淵和青銅鼎之間,
把自己當成個隔熱板。
但很快,他發(fā)現(xiàn)那口青銅鼎并不熱。
這是在天魔祭中毫發(fā)無傷的法器,奔騰的巖漿從萬丈高崖上砸下來,
它紋絲不動,
外頭融金化玉的烈火漫過,它的內(nèi)壁竟依舊是冰涼冰涼的,
如果不是宣璣屬火,能感覺到周遭熾烈的火氣,
他幾乎要懷疑青銅鼎外只是在下毛毛雨。
不過雖然不熱,宣璣卻沒吭聲——他把盛靈淵摟緊了些,
埋進那散亂的、沾了血的長發(fā)里,不想松手。
盛靈淵只好通過共感遞過來一句話:“咳……我還在呢。”
宣璣:“……”
嘖,把共感這茬忘了,
真沒隱私。
盛靈淵推開宣璣的手,
他像是累極了,難得沒有坐姿端正,歪歪斜斜地靠在青銅鼎上,伸長了腿,按住傷口止血。借著翅膀上的光,
宣璣看見他的臉干燥而蒼白,仿佛方才差點灼傷他的眼淚只是錯覺。
青銅鼎把外面的聲音放大了,鼎內(nèi)的“隆隆聲”震耳欲聾,宣璣微微動了一下,收起翅膀,只拔下一根羽毛別在胸口,當燈用,爬過去靠坐在盛靈淵身邊。
不知過了多久,那巖漿亂敲的聲音不見了——應該是青銅鼎被埋在巖漿池底,砸不著了。
盛靈淵重新控制了派到肖征身邊的烏鴉,烏鴉被肖征用鳥籠子裝著,隨身帶上了直升機,直升機上聲音嘈雜極了,肖征一邊反復確認妖王影是不是真死了,一邊喊人救火,赤淵上時斷時續(xù)的信號突然又可以了,于是各種消息全都匯總到他這里。
“赤淵上空的異常能量水平正在下降。”
“全體水系特能就位……”
肖征:“赤淵底下怎么樣了?”
“赤淵火山一直處在活躍期,但暫時還沒有噴發(fā)�!�
肖征愣了愣,方才所有離得近的直升機上都看見了妖王影爆炸,異常能量直撲進赤淵,隨后又被什么東西托了起來:“怎么回事?”
“主任,碧泉山區(qū)分局信號恢復,匯報說方才他們那古墓所在山體突然火山噴發(fā)……是,我知道那山原來不是火山——好像是本該涌入赤淵的異常能量繞著全國轉(zhuǎn)了一圈,跑到碧泉山上去了�!�
肖征:“陛下……”
他身后的鳥籠上,烏鴉用喙輕輕地在木籠子上啄了三下,肖征這才發(fā)現(xiàn),方才嚇得毛都要掉光的烏鴉不知什么時候冷靜了下來,一雙眼睛重新散出黑曜石似幽光。肖征連忙打開鳥籠,那烏鴉卻不急著出來,只是簡明扼要地和肖征互相交換了一下信息。
“什么,您被埋在巖漿底下了?”肖征聽得頭皮發(fā)麻——被一池巖漿扣在青銅鼎里,那不得燒成叫花雞?
“空氣充足嗎?有食物和飲水嗎?怎么辦?我這就派人到現(xiàn)場……”
他話沒說完,就見那烏鴉撲棱了一下腦袋,頗為新鮮地在籠子上的木架上蹦了兩下,啄木鳥似的在上面戳了幾下,好像在試那木架結(jié)實不結(jié)實。
這幅鳥樣陛下斷然做不出來,肖征:“不好,又斷了�!�
“沒斷沒斷,別緊張,”那烏鴉周身的黑霧里躥起一行字,“哎呀,這黑啾,真肥,這肚子……嘖,還飛得動嗎?”
肖征:“……”
雖然不知道這是什么法術(shù),但他知道鳥后面說話的換成誰了。
因為連著共感,這支“烏鴉牌手機”相當于開了免提,宣璣能直接控制烏鴉,不需要盛靈淵轉(zhuǎn)述了。
“我來發(fā)信息,”宣璣說,“喲喂陛下我給你跪了,你這字寫對的沒幾個�。±闲つ銈円舱鎵蚰懿碌摹葧⻊e說出去啊,人皇陛下是文盲,太JB丟人了�!�
肖征:“……”
陛下雖然一些字短撇少捺,但也不影響理解,而且人家說話的時候言簡意賅、速度適中,有一句是一句,看著就有條理。
換成這貨倒是不寫錯字了,一堆字蹦得跟彈幕似的,里頭還摻著一大堆莫名其妙的拼音縮寫與表情符號,一只鳥“啾”出了群鴉開會的效果,把肖主任看得一個頭變成兩個大,活像誤闖了中小學生追星論壇的老阿叔。
“沒事,”宣璣說,“不用營救,現(xiàn)在碧泉山就是個大火鍋,你們別來送菜了,等溫度降下來,我倆自己想辦法出去,放心吧肖主任,我們小仙男對生存環(huán)境沒那么高要求,不用吃喝喘氣也能茍�!�
肖征干巴巴地說:“是哦?那真是節(jié)能環(huán)保。您這么仙,以后是不是工資也不用發(fā)了?”
“不可以!并且毫無必要!”宣璣從鳥籠里鉆出來,先撲騰了肖主任一臉毛,又飛到了楊潮頭頂上,往赤淵下張望。
所幸,赤淵區(qū)域有宣璣花了三千年的時間布的一堆防護陣,在水系特能的努力下,被觸動的法陣很快在著火點周圍形成了一圈隔離氧氣的水膜,不過片刻,森林大火已經(jīng)控制住了�;仨懸羲揭猜涞搅艘粋穩(wěn)定的數(shù)值,妖言惑眾的主導音消失了,先前激起的強烈的怨憤與不干沒了推波助瀾的,開始漸漸低沉下去,被平心靜氣的疏導音樂輕柔地蓋住。
各地的外勤們反應過來,不少偷偷拿秘銀放冷槍的被當場逮住,大多是月德公和玉婆婆一黨的殘余勢力,緩過一口氣來的外勤們迅速開始抓捕清剿,與此同時,黃局高調(diào)上交秘銀技術(shù)之后,又在異控局開放的官網(wǎng)上列出了曾被回響音修改過記憶的人員名單,可以通過身份證號查詢,后面?zhèn)渥⒘诵薷挠洃浽斍榕c當時的處理人,并公示了補償方案。
隨著天邊泛白,人們像剛從一場噩夢中驚醒,不少地區(qū)交通癱瘓,各大機構(gòu)與公司都或多或少受了影響,很多還臨時停了擺,但事情總算沒有繼續(xù)惡化。線上線下依舊是眾說紛紜,有忙著修補自己破碎的三觀的,有擔心未來的,還有在各自領(lǐng)域里討論特能人和普通人要怎樣相處的……不過傳染病一樣的恐慌總算是暫時落潮了。
肖征按了按被直升機的轟鳴炸得生疼的太陽穴,忽然倦意上涌,心想:“算是結(jié)束了嗎?”
往好處想想,以后再出門相親,他能堂堂正正地以“青年才俊”的身份出現(xiàn),不至于再被當成“一把年紀還游手好閑的小開”了……不過特能會不會被當成“遺傳病”的一種,引起新的歧視,那就是后話了。
反正歧視無處不在,路邊隨便買瓶飲料都能延伸出一整條鄙視鏈。只要太平,其他倒也不影響什么,法律法規(guī)可以慢慢完善,意識形態(tài)總會緩慢發(fā)展,互相看不慣,大不了不要“面面相覷”,能湊合著過自己的日子就行。
“那個……”楊潮忽然說,“我有個事想說�!�
烏鴉一歪頭。
“我不知道是不是我看錯了,但……”楊潮猶豫了一下,“我覺得那個妖王影人可能不是自爆的,他炸開之前好像挨了一箭,我沒看清是誰射的,但它穿透了我們的屏蔽網(wǎng)�!�
“唔,”青銅鼎里,旁聽的盛靈淵若有所思地應了一聲,“這倒不意外�!�
異控局的老局長煞費苦心,把守火人誆進異控局,為什么直到他生命的最后關(guān)頭,才準備和宣璣說明真相?早干什么去了?到底是老局長有拖延癥,還是他也知道當時守火人沒有記憶,說也白說?那個所謂“藤”出現(xiàn)的時機未免太湊巧了,而且為什么封印妖王影人這么重要的事,當年丹離他們沒有報備?
再有,利用回響音點赤淵的主意,真是羅翠翠想出來的嗎?在盛靈淵看來,整個回響音系統(tǒng),倒更像是針對妖王影挖的坑,誘導他吞噬羅翠翠后被拖進回響音系統(tǒng),被吞下的人魔反噬,再在最后關(guān)頭撕裂妖王影的身體,把匯總在一起的人魔之力傾倒進赤淵。
羅翠翠是“儲備糧”,妖王影是“能量運輸機”——楊潮在混亂中的感覺也似乎在印證這一點。
但如果是這樣,那么還有個問題,這個三千年前就留下伏筆的坑到底是誰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