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他不信如此荒謬得的說法,只覺威脅他的人果真來頭不小,準(zhǔn)備充足。
不過那又怎么樣?
設(shè)置好緊急撥,打開手機(jī)錄音功能。
接著摸口袋,確認(rèn)東西還在。
最后,他整理好著裝,掛上得體的笑容,一步一步走上六樓。
*
月光從門縫中流淌進(jìn)來,香香滿懷期待地坐在鋼琴上。
聽說老師今天要來,昨晚她便纏著別人給她梳兩條漂亮整齊的小辮子,發(fā)尾戴上白色的蝴蝶結(jié)發(fā)夾,好看。裙子也換了新的,一層一層像花瓣那樣疊起來,又白又蓬,害得她一整天不敢向往常那樣,玩飄來飄去的游戲,生怕不小心碰到墻面桌角,會弄成臟臟的小灰裙。
腳上穿著亮亮的小皮鞋,同時抱著洋娃娃和老師的照片,香香覺得自己實在好看得不要不要的。只有一個事情煩人:她控制不住自己,一到八點半就開始哭,只好一邊嗚嗚地哭,一邊用手心抹掉泛濫的眼淚。
老師會對她說什么呢?
今天要教哪一首歌呀?
他們會不會一起彈鋼琴?
小腦袋瓜子里滾過好多好多問題,最后,她想,老師什么時候才來呀?
然后腳步聲就很神奇地出現(xiàn)了!一定是老師來了!
香香雙眼一亮,聽見一道像棉花糖一樣的聲音:“出來吧。”
沒錯,就是老師。
可是她出不去啊。
“上課本來就應(yīng)該在教室里面的,老師,你要自己走進(jìn)來�!彼T著嘴巴說。
“又是錄音?”
楊永名不緊不慢:“我來的時候報過警,相信他們很快就會找到這里來。能留給我們的世界不多,所以,說吧,你是誰,你想要什么?或許我們能私下解決�!�
“……”
老師在說什么亂七八糟的鬼話,為什么連鬼都聽不懂?
難道死掉的小孩會變笨嗎?
還是變老的大人會變笨?
兩個選項都叫鬼為難,香香愁得眉毛和眼睛快要擠到一起。
對方良久沒有出聲,楊永明理解為:TA在動搖。
怕警察么?
他笑了笑。
“還是那句話,無論你從哪里聽到陳妙香這個名字,為了勒索還是恐嚇找上我。我很遺憾,你的目的注定無法達(dá)成。因為陳妙香的死的的確確,和我沒有任何關(guān)系�!�
一邊說,一邊推開門。
楊永明不是沒有猜想過,門里神秘人的身份。
恰恰相反,他想過很多人。
也許是陳妙香的家人,死纏著這件事不放;也許是那家保姆的子女,聽說她們年邁的母親被陳家父母逼到不得不自殺、留遺書自證清白的地步。真可憐啊,可是跟他有什么關(guān)系呢?
也許是多管閑事的昔日同事?有所察覺的舊學(xué)生?
也許男人,也許女人,也許一個人,也許好幾個。
所有合理的可能都存在頭腦之內(nèi),他自認(rèn)為神券在握,卻唯獨沒想到,等待他的會是一個小女孩�!绱似�,干凈,熟悉的女孩。
“陳……妙香?”
喉嚨感受到不可思議的灼燒感,視線模糊震動。一瞬間,楊永明溫柔的面具撕開裂縫,眉梢抬起,眉心皺攏。沒錯,就是那副既詫異又惡心的神態(tài)。幾乎懷疑自己在夢游,或者被不知名的藥物影響,竟然產(chǎn)生這種幻覺。
他暗暗掐住大腿。
松開,又更用力地掐下去。
連續(xù)多次,眼前的人一變不變,他自己的臉上卻褪光所有血色。
“就是香香啊�!蹦莻……東西在說話:“老師不認(rèn)得我了嗎?為什么?”
“你不是……最喜歡香香的嗎?”
他不禁后退一步,妄想從詭異的幻境退回現(xiàn)實之中。
陳妙香笑瞇瞇地從鋼琴上一躍而下,沒有帶上洋娃娃,也沒有在意被她踩在腳下的照片。
不重要了。
已經(jīng)不需要那些東西,因為,在看到老師的剎那,她就想起來了。
——全部都想起來了。
第107章
詭探社(10)
學(xué)校里來了新的音樂老師,姓楊。
大家都覺得楊老師聲音好聽,味道好聞,說起話來像一首溫暖的曲。女孩子說他是所有公主夢想中的完美王子,男孩子有樣學(xué)樣,模仿老師說話的腔調(diào)。一時間,好像全世界的小學(xué)生都喜歡上這個突然冒出來的楊老師,喜歡到無可自拔。
——除了陳妙香。
她并沒有很喜歡楊老師。
盡管他第一次給她們班上課,就著重表揚她的歌聲;第二次上課又讓她上臺彈奏鋼琴,當(dāng)著全班的面,說她的‘天賦’和‘造詣’簡直到了‘不可思議’的地步。
呃。雖然臺下的小朋友們不太理解什么叫造詣,不過,肯定在贊美陳妙香沒錯吧?否則為什么楊老師這些話的時候,只對著她一個人笑?
班級里好多得不到笑容的女孩當(dāng)即羨慕得眼睛紅紅,鼻子也紅紅,一個個放學(xué)之后都撲到爸爸媽媽的懷里,哭著鬧著要去學(xué)鋼琴。
對此,陳妙香不禁高高翹起下巴,像一只驕傲的、備受追捧的孔雀。
她喜歡這種感覺,然而依然沒有特別喜歡楊老師。誰讓她是陳妙香呢?
陳妙香成績好,體育好,漂亮的裙子好,貼著卡通貼紙的文具盒也好。無論語文老師、數(shù)學(xué)老師、還是英語老師、美術(shù)老師,幾乎沒有一個大人不喜歡她,連小朋友們也搶著跟她做朋友。
你看,她有著說不完的好處,享受著數(shù)不完的擁護(hù)跟贊美,再多得楊老師的幾句好話算什么呢?
她不以為然。
因此很長一段時間,楊老師不遺余力地表揚她,她根本不把他當(dāng)回事兒。
直到后來,事情是這樣發(fā)生的:
陳妙香后面坐著一個叫孫小武的男孩,非常胖,老喜歡拉女孩子的頭發(fā)。
這一天,陳妙香梳著美美的羊角辮來上學(xué)。孫小武力氣太大,把辮子拽得松松垮垮,她超級生氣,他卻不肯道歉,于是兩個人在課堂上你一句、我一句大聲地吵起來。
那節(jié)剛好是音樂課,楊老師停下彈琴的長手指,過來詢問經(jīng)過。
知道嗎?在小孩子心里,大人比小孩厲害一點,能做到好多小孩做不到的事情。
奈何教訓(xùn)壞小孩算另一回事。
壞小孩是一種特殊小孩,怪獸變的,外星人變的。他們不怕罰抄,不怕罰站,不怕挨揍,還不怕叫家長!他們是天底下最邪惡、最難打敗的敵人,不管你拼命地哭,用力踩他的腳、或者推他、踢他。他可能退縮一小會,安靜一會,但要不了多久,保準(zhǔn)卷土重來。
孫小武就是這么一個壞小孩,無所謂地?fù)芘澴�,低著頭不說話。
楊老師走過去,在他面前蹲下來。沒有打他,沒有吼他,只是一直一直看著他,然后笑一下,又嘆氣一下,輕輕地?fù)u了搖頭�!婀�,孫小武就這樣竟然流出了眼淚!
從沒有聲音的掉眼淚,到小聲啜泣,他越哭越大聲,下課之后被老師領(lǐng)著向陳妙香道歉,從此之后,真的再也沒有拉過她的頭發(fā)。
多奇怪啊。
陳妙香頓時明白過來:原來老師能做到很多大人都做不到的事情,他比他們更厲害。
因此,她慢慢開始回應(yīng)。
他喜歡她彈鋼琴,她就彈。上課彈,下課彈,在學(xué)校彈,回家繼續(xù)彈。
他希望她參加比賽,那就參加吧。坐公交車,坐殼子藍(lán)藍(lán)的出租車,偶爾坐飛機(jī)。她去到各種各樣的地方,參加各種各樣的比賽,然后拿回各種各樣的獎。
獎狀有大張的,有小張的;有包著毛絨絨的紅封皮,也有印圖案的。不到一年積累上小小一疊,在這段日子里,陳妙香發(fā)現(xiàn),只有兩件事永遠(yuǎn)不變的。
第一件是楊老師不愿意讓別人教她彈鋼琴,分開不行,一起也不行。
第二件事有點怪,沒有人告訴她,是她自己發(fā)現(xiàn)的:每次她得獎之后,老師都會不高興一段時間。具體表現(xiàn)為:把自己關(guān)在房間里,或者教室里,不開燈,不說話,不吃飯也不喝水。
那時候她是不喜歡他的,臉上陰沉沉,一點笑都沒有,像短頭發(fā)的巫婆。
要等到兩天之后,他才會重新高興起來,眼睛彎彎,嘴巴彎彎,去外面的小賣部買好多小餅干、牛奶溫柔地向她道歉,變回她所熟悉的楊老師。
一般情況都是這樣。
只有一次不太一般。
那天上午有一個很難的比賽,本來以為會輸,沒想到頒獎還是報到她的名字,后面緊跟著的詞是:第一名。
下午,楊老師又‘病’了,待在自己的房間里。陳妙香跟著李老師去吃餛飩,吃得飽飽的。之后李老師接到爸爸的電話需要提早坐車回去,她高興得很,自己一個人回到酒店看《天眼小神童》,一口氣看好多集,一直看到晚上,天黑了,楊老師過來敲門,她去打開。
把衣服脫掉。
他一邊說,一邊把門鎖起來。
陳妙香的生日在冬天,今年上小學(xué)二年級,阿姨說她應(yīng)該八歲,也可以九歲。
她不知道為什么自己可以有兩個歲。不過,她知道阿姨今年56歲,家里窮,兩個兒子都不聽話,沒有女兒�!粚�,阿姨很久以前好像有過一個女兒,不健康,不好養(yǎng),最后丟掉了。
你問丟在哪里?
可能是一個專門回收小孩子的地方吧?就叫小朋友垃圾站好了。
總之,爸爸媽媽永遠(yuǎn)不在家,在家的大人只有阿姨,她卻沒有女兒。
沒有人教過陳妙香,你是一個討人喜歡的小女孩,好人喜歡你,壞人可能也喜歡你。小朋友們喜歡你,大人喜歡你,可是你要小心,要老實點兒,絕對不要讓一個男人喜歡你。
可能教了也沒有用。
她天生就討人喜歡可怎么辦?天生頑皮怎么辦?而且楊老師就是楊老師,男人是什么東西?
她不懂。
她光知道自己被弄得很不舒服,很痛,很生氣,煩死了。
她氣鼓鼓地跑回家,腳步用力地、咚咚咚地走進(jìn)家門,打電話給爸爸。
爸爸沒接。
再打給媽媽,嘟嘟嘟,嘟嘟嘟,媽媽接了,她忽然哭出聲來。
“我不要學(xué)鋼琴了!”她尖叫著:“我不要參加比賽!不要楊老師!不要阿姨!我要你回來!我流血了你知道嗎?很痛!快要痛死掉了,你應(yīng)該馬上坐飛機(jī)回來,送我去醫(yī)院看醫(yī)生!”
電話那邊重重嘖一聲。她聽得懂這個嘖,代表著:麻煩、討厭、滾開。
“回來��!”
她叫得更大聲:“下秒鐘就回到家里來!不然我就把鋼琴砸掉!”
“陳妙香�!彼H愛的美麗的媽媽回答說:“你不要這么夸張�!�
媽媽說:不就是輸?shù)舯荣悊�,不就是回家路上摔跤,膝蓋破皮嗎?楊老師都打電話來說了,有什么大不了的?就算女孩子也用不著這么嬌氣,讓阿姨帶你去醫(yī)院吧。媽媽這里有事,要掛了。還有,以后不準(zhǔn)對媽媽這樣說話,也不要隨便給爸爸打電話,知道了嗎?
她說: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
楊老師是什么東西,他是你的女兒嗎,是你的兒子嗎,是從你肚子里生下來的小孩嗎?為什么你接他的電話,不接我的電話?我是你撿來的小孩嗎?作為你跟爸爸的小孩,我會是一個騙子、一個討人厭的嬌氣包嗎?為什么永遠(yuǎn)都不相信小孩子的話,為什么不肯認(rèn)真聽?如果小孩子的話都不需要別人聽,她為什么要長嘴巴?阿姨,阿姨,就知道阿姨,我就是不要阿姨,討厭阿姨!如果你是我的媽媽,你的眼睛沒有出問題,那為什么不回來看看我,為什么總要讓別人看著我!
歇斯底里地尖叫,電話被掛斷。
她難受得不得了,有一團(tuán)火在身體里燒,可是她的身體又好冷啊。
她摔壞電話,爬上鋼琴亂踩亂跳,接著躺在毛毯上滾來滾去,嗚嗚哭了很久。頭發(fā)全部黏在一起,她才發(fā)現(xiàn)阿姨正靜靜地站在門外,兩只手搓來搓去,雙眼猶如低飛的燕子,在亂糟糟的客廳里飛來飛去,找不到地方落腳。
糟糕,一定被聽到了。
陳妙香傷心的想,阿姨一定聽到‘不要阿姨,討厭阿姨’那句話,感到傷心。
她不該這樣的。
在這個時候,這個地方,全世界有那么多人,可其實只有她們兩個人。要是連阿姨都生氣走掉,這個家就只剩下她一個小孩子,沒有人愿意花時間給她做飯、梳頭發(fā)、洗衣服。
那她就會死。
不是餓死就是臭死。
陳妙香不想死,她清楚該怎么做。
她快速收起壞孩子的做派,含著眼淚走到阿姨面前,一邊可可憐憐地吸鼻子,一邊說:“阿姨,我好痛,嗚嗚,我想要洗澡,洗完澡帶我去醫(yī)院好不好?媽媽不要我了,嗚嗚嗚,她不回來,她不想看到我,討厭我�!�
不想道歉,就讓人忘記你犯下的錯誤。爸爸的原則之一,她做得很出色。
粗笨的阿姨立刻忘記剛才的事情,急急忙忙放熱水、找衣服,幫她洗澡。
現(xiàn)在是秋天,熱水‘蒸發(fā)’成一團(tuán)白色的霧,像氣體牛奶,也像被扯散的云朵。鏡子里,陳妙香清晰地看到自己的身體,那么小,沒有力氣,也沒有血。
楊老師把那些痕跡清理得干干凈凈,僅僅剩下幾塊難以掩蓋的烏青。她看起來好像還是好好的,漂亮的�?墒�,她心里覺得,要是像人們經(jīng)常說的,她是祖國的花朵,一只花骨朵,那她應(yīng)該再也無法長大,無法綻放了。
她咬著牙,刻意把自己的傷痕裸露在外,心底深處期盼著別人的關(guān)懷。
能抱抱她,親親她就最好了;
語氣威嚴(yán)地教訓(xùn)她,表示要去學(xué)校找老師算賬也不錯;
再不濟(jì),惡狠狠地兇她一頓吧。因為愛有的時候是這樣的。不夠好的愛,不夠成熟的爸爸媽媽都會讓你委屈,讓你哭泣,可你還是想要他們,被人愛著總比不被愛好。
現(xiàn)在她的爸爸媽媽不在身邊,只有一個阿姨在彎著腰幫她擦干身體。
世界上唯一一個能回應(yīng)她的人就是她了,可惜,她眼睛不好,看不見的。
“阿姨,你有沒有看到我的痛?你說老師會沒有理由讓小朋友痛嗎?”
她問。
阿姨搖頭:“怎么會,你哪里痛?我沒看到。老師肯定不會隨便讓你痛的。”
“為什么?”
年邁的、缺少文化的保姆說不出來,但意外地堅定:“不會的,老師肯定不會的�!�
“可是他把我弄痛了�!�
陳妙香的心在尖叫:你看啊,你看啊,你給我好好看著呀,我多難受!難道你還看不到嗎,你們這些大人!
阿姨想了想,說:“那肯定是你不聽話,老師只罰不聽話的小孩。香香啊,在學(xué)校要聽老師的話。阿姨給你洗得自己腰疼否犯了,得去床上躺一下。桌上有飯菜,你先吃了,遲點帶你去看醫(yī)生行不?”
大人!
陳妙香忍不住流下眼淚,終于反應(yīng)過來:楊老師,楊永名,他可真是一個‘狡詐’(課本上用這個詞形容壞人)的大人!
他‘收買’她的爸爸媽媽;他來過她家教鋼琴,他知道這個家看起來大,走進(jìn)來小,里面只有一個長著白頭發(fā)、又老又沒用的阿姨,是她唯一的助手。
他早就‘算計’好了!他故意的!
她又生氣又傷心,帶著長期被蒙在鼓里的憤怒,穿上衣服,氣沖沖地跑向?qū)W校。
她知道他會在那里。
她也證明了他確實在那里。
眉毛彎彎,眼睛彎彎。身后一輪紅艷艷的夕陽,臉一半是亮的,一半是暗的,他對著她笑。居然還敢對著她笑!
“我等你很久了,香香�!�
他蹲下來,向她張開雙手。
多奇怪啊,沒有比這奇怪的事情。一個她討厭的人,一個她想要的東西。
她最討厭的人居然愿意給她,她最想要的東西。這兩個最居然能同時出現(xiàn)?
從來沒有見識過這個場面的陳妙香停下步子,不小心流露出幾分遲疑。
“對不起,香香,都怪老師,你還在生老師的氣對不對?”
“你家里電話打不通,老師好擔(dān)心你,為什么不肯開門?現(xiàn)在有好點嗎?”
“你餓不餓,痛不痛,想不想吃餅干?要不要老師陪你去醫(yī)院?”
“老師只是喜歡香香才用錯方法,可是,你永遠(yuǎn)都是老師最喜歡的學(xué)生�!�
他一句一句地說,語調(diào)輕軟真摯。
太陽一點一點往下落,黑夜覆蓋在大地上,把他全部染黑了,她也黑了。
秋風(fēng)吹得陳妙香瑟瑟發(fā)抖,她抬起腳,腦袋里跑過很多很多想法,很多很多事情,終究還是走進(jìn)他的懷里。
——因為愛有時候就是這樣的。
真的。
你要相信,你要接受,你要體諒,不夠好的愛可能會讓你委屈,讓你難受,可你確實需要他們。
被愛總比不愛好。
作者有話要說: 試著討論了一些東西,師生之間的天然地位不平等,某種微妙的慕強(qiáng)心理;某些家長對老師的盲目信任;以及在,有些人經(jīng)歷過不幸之后,好像會本能地進(jìn)行自我安慰,自我欺騙:我愛他,他愛我,這很正常,沒有做錯什么。
然后這章寫得也比我計劃中的詳細(xì)(不愧是我,果然是我)希望不會太多余?多余我就修!
最后溫馨提示:本章just陳妙香的自我敘述。
第108章
詭探社(11)
就像在玩游戲,你扮‘鬼’。
人很多,‘鬼’很少。‘鬼’不能去有太陽的地方,不能去有人的地方,必須找到一個沒有人知道的地方做下標(biāo)記,那里就會變成你的秘密根據(jù)地。
不要讓人走進(jìn)來,只有你的同伴可以走到根據(jù)地里來。你們在一起,一定是高興的,自由的,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接著你們做越來越多的標(biāo)記,做標(biāo)記的時候越來越熟練,方法越來越多,于是你們的根據(jù)地也越來越多。到了最后,到處都是你們的地盤,恭喜你,你贏了。
你是照不到陽光的、最出色的‘鬼’。
*
從老師那里獲得第一個游戲之后,就有第二個,第三個。
有的游戲看起來不錯,裝扮有趣,獎勵頗豐。
有的游戲特別古怪,游戲中的老師不是老師,他有別的身份,各種各樣的身份。
當(dāng)然,游戲經(jīng)常伴隨疼痛。
針扎般的疼痛,被淹沒般的窒息感。整件事最奇妙的一點在于,久而久之你就不痛了,漸漸習(xí)慣了。因為疼就是愛的一部分,是老師的一部分,是‘你們’的一部分,更是你生命中必不可少的一部分。
感受疼,才能感受到被溫柔以待的幸福。
老師經(jīng)常這樣說,一遍一遍,低沉蠱惑,像一只喋喋不休的海螺,神秘而煩人。
陳妙香漸漸又開始不以為然。
她還是繼續(xù)彈鋼琴,繼續(xù)參加比賽,經(jīng)常無精打采地站在領(lǐng)獎臺上,打著哈欠接過獎杯。
她一點都不稀罕這種東西,但老師喜歡得要命。
他還是像從前那樣小心翼翼地將獎杯、獎狀擦了又擦,將報紙上有關(guān)她的照片、文字剪下來,全部放在他的房間里,裝到他的箱子里。就好像那是他夢寐以求的東西,是他不計一切、孤注一擲贏來的東西。
不過他畢竟是個大人。
小孩子可以閉上眼睛,捂住耳朵,用謊言把自己騙過去,徹底忘記事實。大人是做不到的。他們就算閉上眼睛,捂住耳朵,真相依然會在他的血液里流淌,從他的毛孔里鉆出來。
他躲不掉。
所以他繼續(xù)生病,病起來仿佛一個她不認(rèn)識的陌生人,鎖起門來不容反抗。
沒關(guān)系,什么都不用做,不用緊張,用不著害怕。過兩天就好了。陳妙香知道關(guān)上的門會再打開,就像知道消失的老師重新歸來,會向她道歉,擁抱她,贊美她,給她多一些關(guān)心和風(fēng)頭作為補(bǔ)償。
這就是她慢慢不把老師放在眼里,卻又沒有徹底丟掉他的理由。
他們之間的關(guān)系大約持續(xù)半年,終于露出破綻。
“你怎么能這樣對我女兒??我付給你那么多錢,那么相信你!老不死的東西!還有臉說自己不知道?!”
她親愛的、美麗的媽媽沖著阿姨大吼大叫,轉(zhuǎn)頭又抱住她,抱得那么緊,她能感覺到她的身體一直在發(fā)抖。多好呀,陳妙香想,這個時候的她可真像一個好媽媽。
爸爸不夠好。他根本沒有認(rèn)真、仔細(xì)地看過她,直接把煙灰缸甩過阿姨的額頭。
哎呀,流血啦。
她眨了眨眼睛。
阿姨撲通一聲跪下來,老淚縱橫。
“我、我老婆子對天發(fā)誓,從來沒有打過香香��!我這一輩子活得清清水水、踏踏實實,半點便宜都不敢貪,打死我也不可能做出這種事情。求求你們不要趕我走,我家里還有兩個兒子,不能丟這個活啊,丟了就是讓我去死�。 �
爸爸暴跳如雷:“孫女?我女兒跟你有屁的關(guān)系?我直接送你去坐牢!”
媽媽哽咽著說:“報警吧。”
阿姨幾乎要哭暈過去,跪著往前走了兩步�?赡馨l(fā)現(xiàn)大人的心太冷,她變了個對象,拉著小孩的衣角哀求:“香香,香香啊,你給阿姨說個公道話吧!到底是誰打你,誰欺負(fù)你,跟你爸爸媽媽說實話啊�!�
好可憐哦。
一個沒有錢、沒有愛的人就是這樣的,頭發(fā)白,眼睛花。肥碩的身體讓她看起來像過期爆滿的果凍一樣難看,眼淚流過錯綜復(fù)雜的皺紋,滴滴答答落在地上,顯得更笨拙邋遢。
奇怪。大人也會這樣嗎?
明明對她說過:不要這么夸張,不要用這種語氣說話。
可自己生氣照樣狠狠地尖叫,亂扔?xùn)|西。
明明對她說過:哪里痛�。课铱床坏桨�,是你不聽話才會變成這樣的吧。
現(xiàn)在卻著健健康康的身體一副生不如死的樣子。
是大人才這樣嗎?還是全世界都這樣呢?
大家只看得到自己的痛,看不到別人的痛。所以你不應(yīng)該希望別人能看到你的痛,永遠(yuǎn)不該。你必須自己堅強(qiáng)起來�!叮瑳]錯,大人們動不動就這樣說:你要堅強(qiáng)起來,你要懂事起來。說得好像他們有幫上什么忙,他們一出生就是大人,不是從小孩開始長大似的。
哎。陳妙香覺得自己一下領(lǐng)會太多道理,她離大人好近了。
好吧,大人是可以斗得過大人的,那就來吧!
“你們不要再吵了,阿姨根本沒有打我�!�
迎著驚喜的目光、疑惑的目光,陳妙香站出來,以大人的口吻道:“爸爸,媽媽,我就在你們的面前,‘淤青’長在我的身上,為什么你們不問問我?難道我是啞巴?你們以為我是笨蛋嗎?沒有辦法說清楚自己身上發(fā)生什么事?不對。雖然你們可能不記得了,但我現(xiàn)在上二年級,我經(jīng)�?家话俜�,作文也是全班第一。
“你們不問我,那我告訴你們好了。阿姨打不了我,因為我不愛她,我知道她只是在這里工作,不是我的家人。她又那么老,我怎么可能乖乖站著讓她打?這個世界上唯一,不對,唯二打到我的人其實是你們,一直都是你們!你們是我的爸爸媽媽,你們本來應(yīng)該是世界上最關(guān)心我、最愛我的人,可是你們沒有做到!比起阿姨,我覺得警察叔叔更應(yīng)該抓你們!”
溝通。
誰說真誠的溝通可以變成一座橋梁,連接大家的心?騙子。
他們應(yīng)該說清楚,有的大人比小孩更脆弱,更驕傲。他不喜歡接受批評,尤其那個批評來自一個小孩子(盡管她認(rèn)為她快要長大了),他還是不肯承認(rèn),而且惱羞成怒,動手打人。
都怪他們,陳妙香挨了一個有史以來最疼的耳光,鼓著腮幫子奪門而出。
煩死了!她受夠了�。�!
可惡的大人們,別以為小孩子永遠(yuǎn)只是他們的玩具,他們放在柜子里的洋娃娃。想怎么玩就怎么玩,想擺出來炫耀的時候就擺出來,嫌礙眼的時候就把她丟到地上,粗暴地塞進(jìn)柜子。
她決定結(jié)束這一切。
她偷溜進(jìn)音樂教師,用他們的秘密手機(jī),一通電話喊來老師。
“我不要保守秘密了!”
陳妙香趾高氣昂地說。
從某個角度來說,她已經(jīng)不是她了,她可沒有過去那么沒用,那么怕疼。然而稍微調(diào)整一下角度,你會發(fā)現(xiàn)她還是她,那個沖動易怒、驕傲任性、要求所有人圍著她轉(zhuǎn)的小女孩。
“我要把實話說出來!而你,你必須去我家道歉!因為本來應(yīng)該下跪的人是你!”
她頂著腫起來的臉,雙手叉腰,沒有發(fā)現(xiàn)自己站得離窗戶很近。
轟隆,雷聲震耳。
“夠了,夠了!別想騙我!”
她大叫:“我是小孩,你是大人,小孩可以經(jīng)常犯錯誤,大人卻不可以!我們都知道真正做錯事情的人是你!應(yīng)該害怕警察叔叔的也是你!就算我可以撒謊,我很會撒謊,怎么啦?我才不要幫你撒謊!反正我會把所有事情都說出來!因為我已經(jīng)不需要你了,知道嗎?”
她的爸爸媽媽回來了。
她敏銳覺察到,他們后悔了,他們同情可憐的女兒,以后不敢再把她獨自丟在家里。
既然得到真正的家人,真正的愛,笨蛋才要繼續(xù)跟巫婆糾纏。
“我以后都不彈鋼琴了!”
“不來音樂教室!不來上課!我要去別的學(xué)校!”
“如果你真的這么想要獎狀和獎杯,就自己去參加比賽啊,自己練�。〔灰偻滴业臇|西了,你偷不走的!也不要偷偷地羨慕我,嫉妒我,那很好笑!因為你自己根本沒有努力!”
她肆無忌憚地使用傷人的話語,一字一句有如刀。眼看著他的眼睛一點一點睜大,一點一點失去光芒,痛快極了。
說完,她轉(zhuǎn)身要走。
而后跌下窗臺。
*
想起來了。
沒錯,全部想起來,一點點都沒有拉下。
過往的記憶、怨念宛若養(yǎng)料,得到滋養(yǎng)的厲鬼,視野正在一點一點上升。
她的雙腿在伸長,骨頭不斷發(fā)出咔咔的聲音,皮膚被拉長,被繃緊,宛如一個被用力拉扯到極限的彈力袋;
她的五官在改變,多余的嬰兒肉一塊、一塊掉到地上。清麗的眉眼褪去幼態(tài)的,飽滿的唇瓣與凹陷的、裸露的臉頰肉形成完美映襯,變得既艷麗又恐怖,既天真又丑陋。
她的頭發(fā)在流淌,像水一樣源源不斷,沒過腳踝;她的指甲在延長,像干枯的樹、野獸的爪。
象征純潔、稚氣的白色洋裙徹底腐爛。
鮮艷而破爛的紅裙披掛在她的身上,勾勒出纖細(xì)的腰肢,細(xì)長的胳膊。
哎呀,她長大啦!
突然長成一個生機(jī)勃勃的大人,多好看啊。
對著窗戶里的倒映,陳妙香左看右看,閉著牙齒嘻嘻、嘻嘻地笑。
“陳……香香�!�
親眼目睹整個詭異的變化過程,無論是否幻覺,楊永名感到一陣強(qiáng)烈的心悸和反胃。
不過心跳越激烈,他的頭腦越鎮(zhèn)定得反常。
“是香香嗎?真的……是你嗎?”
他偏過臉,使自己借著月光,就好似他本身在散發(fā)一種夢幻的柔光。
“我好想你�!�
他輕聲說:“這段日子你都去哪里了?我一直在找你,你過得好不好?”
聽到了嗎?陳妙香小朋友。
我想你。
我在找你。
我還關(guān)心你。
永遠(yuǎn)喜歡你。
這不就是你想要的嗎?
足夠滿足你了嗎?
如果有必要,楊永名可以說上更多。
因為他很清楚她想要什么,清楚她的暴戾與險惡,正如她清楚他的偽善與軟弱。
“相信我,我從來沒有忘記過你,也沒有跟你討厭的女人在一起�!�
“那件事只是一個意外�!�
他一邊說,一邊暗暗往后退。
瞎子才看不到,嘻嘻。
陳妙香心思一轉(zhuǎn),教室大門咣當(dāng)巨響,自動落鎖。
再轉(zhuǎn),放在鋼琴下的凳子嗖一聲飛出去,尖銳邊角猛然撞上男人的膝。他踉蹌摔倒,額角因疼痛暴起青筋,卻被濃稠的頭發(fā)死死纏縛手腳,一動都不能動彈。
多狼狽呀,嘻嘻。
沒想到,嘻嘻,大家最喜歡的楊老師,嘻嘻,也會有這么一天,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
她走到他的身旁去,從上到下地俯瞰她。
“香——”
他一張嘴,黑乎乎的頭發(fā)就往里面鉆。
鉆呀!鉆吧!堵住他的喉嚨!往胃里鉆!捆住他的心臟!往腦袋里鉆!然后從他的耳朵里流出來!從他的眼眶、鼻孔里涌出來!好玩!嘻嘻嘻嘻嘻嘻。
陳妙香笑著笑著,又不笑了。
被拋棄的怨氣如潮水般消退,她的眼睛泛起水光,突然把身體趴下去,像不長骨頭的軟體動物那樣,貼著老師的腿慢慢往上爬,用雙手環(huán)抱住他的腰。
她靠在他的身上,聽著他的心跳。像一個大人、一個女人那樣,聲音甜甜地低語:“香香真的好想你呀,老師。所以以后我們就一直、一直在一起吧�!�
“我們要一起做全世界最高興、最自由的——”
“鬼�!�
第109章
詭談社(12)
楊永名死了。
三天前,他受邀參加附小返�;顒�,當(dāng)夜失去行蹤。
接到報警后,辦案人員曾在全市范圍內(nèi)展開地毯式搜索,未果。
直至今天上午凌晨四點,大霧漫城,某街道清潔人員在清掃馬路時,注意到地面上存在大量半干涸的血跡以及灰白液體(后證實為部分腦組織液)。循著痕跡往前走大約二十米后,于某知名學(xué)前教育機(jī)構(gòu)門前的花壇附近,發(fā)現(xiàn)失蹤多日的楊永名的尸體。
由于死者有錢有顏,妻女俱全,且從未有過任何精神病史。明明稱得上人生贏家,卻毫無預(yù)兆地慘死自家機(jī)構(gòu)外。經(jīng)本地新聞頻道報道后,這件事很快在網(wǎng)絡(luò)上發(fā)酵,引發(fā)一系列的網(wǎng)友猜測、網(wǎng)友扒皮等活動,一時眾說紛紜。
連外界都對死亡真相空前關(guān)注,作為半個知情人,詭談社自然也做了推理。
社團(tuán)活動室內(nèi),社長提筆寫下四行字。
已知:
楊永名的可視死因為:墜樓
隱藏因素:陳妙香
具體尸檢報告尚未公布,大概率也不會對外公布。
沒了。
除去陳妙香的存在,詭談社掌握的一手信息其實不比任何人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