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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9章

    姜小姐借機抿著唇上樓去了,成功擺脫追問。

    徒留季少爺坐在樓下漫無目的地坐了挺久,終究得老老實實地派人去街上找一個差不多的奶油蛋糕。

    ——冷戰(zhàn),一回生兩回熟,何必在小事上惹她。

    “那八少爺……”

    心腹倒是個死心眼,還惦記著那回事。

    “炸倉庫的人有眉目么?”

    “還沒有�!�

    心腹道,那天大少爺、二少爺?shù)娜耸制鸪趼穹谇卣浇�,盤算來一把甕中作弊。后來聽聞三少爺?shù)膫}庫炸了,為防萬一,也就徹夜遣人回去自查自守,只留下幾個小嘍啰以備不時之需。

    三少爺不可能給自個兒找事;其他幾個少爺頹的頹,廢的廢。眼看奪權(quán)無望,拼命巴結(jié)秦衍之,趁他活著的時候多分幾間店面還來不及,又怎么敢在他眼皮子底下亂來。

    故而半個月過去,這事兒做得且妙且絕,死無對證,遲遲找不到可當主謀的人。

    不是說著八少爺么,怎么拐到這兒來了?

    心腹腹誹。

    盛蛋糕的蓋子還沒扔,季子白俯身抹了一指頭的鮮奶油,碎發(fā)抵著眉骨,投下一片深沉的暗色。

    “有人渾水摸魚,誰知道有沒有人在扮豬。”

    一面說出意味不明的話語,使心腹若有所悟:難道八少爺他……!

    一面嘗了嘗蛋糕,果然甜得不行,差勁。

    他抽張紙,面無表情,一下、一下反復(fù)擦拭那根沾過蛋糕的指節(jié),排斥地近似碰過餿掉的垃圾。

    心里卻在想:

    要是買不著一摸一樣的,指不定得重新做一個。

    所以必須讓姓戚的多活幾天。

    *

    天底下沒有同一塊蛋糕。

    那日下屬們翻遍大街小巷,只在名聲最好的店里買來外形近似的兩塊。然而花邊裱得不夠精細,櫻桃的顏色也欠缺幾分,還沒送到姜小姐手上,便被挑剔的季少爺一口否決。

    蛋糕的事漸漸不了了之。

    就在洋樓接客的第二天,姜意眠被轉(zhuǎn)移了。

    ——被關(guān)進一個更大、更精致、更洋氣的籠子,除了洋樓有花園,除去保鏢還有大鐵門。外頭挨著街道,傭人數(shù)目翻了十倍,樓底下一天到晚有人巡邏,戒備程度也翻了十倍。

    越獄、劫獄難度直接翻上一百倍。

    有關(guān)戚余臣所說的‘多陪她出去走走’,則換了個方式實現(xiàn)。

    即使只是在花園里溜達兩圈。

    至少還請了一伙戲班子唱戲不是?

    戲聽到一半,有人打來電話。

    “是秦衍之�!�

    心腹說著,眼角余光不由自主地瞟向姜小姐。

    就好像在一個正牌丈夫面前提到不入流的情夫,作為知情人,不由自主地瞟一眼出軌妻子一樣。

    緊接著,丈夫也似有所感地看了過來。

    姜意眠:?

    無辜,茫然,且冤枉。

    “——找到意眠沒有?”

    提起電話筒,對方聲線沙沙,第一句即晴天霹靂。

    秦衍之居然把找人的任務(wù)交給最大嫌疑犯?

    “沒人上門要贖金,就不是綁架,她一個人走不了多遠�!�

    “要是用心找,也該找到了。”

    后面兩句顯然意有所指。

    也對。

    一個未過門,沒實權(quán),多年圈養(yǎng)在宅院里的太太,什么人會大費周章藏匿她?

    真相其實一目了然。

    不過其中涉及多種權(quán)勢之爭,牽一發(fā)而動全身,所有人心照不宣、按兵不動罷了。

    秦衍之讓季子白找人,想來算是一個臺階,也是最后一次機會。

    交人萬事休矣。

    不交的話……他們當真會為一個姜小姐撕破臉皮嗎?

    姜意眠不大確定。

    左右她被拉過來旁聽電話,總不可能單單坐著,聽天由命。

    就算雙手被鎖著,不能說話,那至少還有腿,抬起來往茶幾踢上一踢。擺在上頭的瓜果糕點通通滾落,諸多銀碗盤乍一碰著大理石,兩邊起落搖擺,發(fā)出錯落有致的咣嗡聲響。

    “什么聲�!�

    成功引得秦衍之的注意。

    “沒什么。”

    才怪。

    以腳背抬起桌面——雖然用盡力氣也只能抬起一點點,可好歹抬起來了——再豁然一松。茶幾一腳咚聲落地,再次致使父子倆的對話中斷。

    這還是姜意眠被劫持以來,第一次明晃晃地與季子白作對。

    她像一只安靜漂亮的雀,被限制自由,始終沒有過激反應(yīng)�?瓷先ズ盟仆耆J命,實際上不過一場錯覺,一個精心編織出來的假象。

    一旦你以為自己馴服了她,處心積慮設(shè)置的牢籠有所疏漏,她會立刻露出小小尖尖的爪子,朝著你的眼毫不留情地發(fā)起進攻。

    季少爺與姜小姐的博弈本質(zhì)即是如此。

    一方不可松懈,不可心軟,不可得意忘形,妄想打開籠子后雀兒仍會乖乖臥在他的掌心;

    另一方不可坐以待斃,不可輕言放棄,永遠不能被那點兒隔著籠子施舍的情意所打動分毫。

    否則獵人與獵物的置換,往往只需一剎那。

    ——眼下便是后者撕毀偽裝,初露鋒芒的時刻。

    咚,咚,咚地反復(fù)制造噪音,就差對著電話喊:別找了,我在這。

    姜意眠覺得,但凡街頭巷尾對秦衍之的議論有一分名副其實,他就該明白她的意思了。

    然而明白是一回事,如何作為又是另一回事。

    她清楚這個道理,依然要冒險一試。

    季子白也清楚,便不以為然地看著,任由她可勁兒生機勃勃地折騰。

    直到嬌太太糟糕的體力揮霍完畢,他才好整以暇地摁住她的膝蓋,折下那節(jié)瑩白的小腿。將人完全圈在懷里,往下巴上狠狠咬了一口。

    一排牙印落在唇下,一排隱在底面,俱是又紅又深,滿含報復(fù)的意味。

    至于他眼里那抹生動張揚的笑意,難得幾分青年氣,既像對無謂掙扎的嘲笑,又好似無關(guān)勝負。

    因他本就愛這種你來我往地搏斗,越勢均力敵,越興奮愉悅。

    “沒出什么事,只是有人在鬧脾氣。”

    季子白笑完了,一條手臂攬過她細細的腰肢,指尖揉著嘴唇。

    一邊對著話筒說:“還記得我說過的有了新合意的人么?她正在我身邊,我們打算下個月訂婚,還打算要一個孩子�!�

    又來了。

    意眠見怪不怪,這是什么流行的激將法必用臺詞嗎?

    “你想跟她說上兩句嗎?”

    “父親�!�

    “……”

    如果說前面不過和風細雨地試探,這句話,無疑一把刀,帶著戰(zhàn)書直插秦衍之的面門。

    你丟掉的太太就在這里,坐在我的腿上,聽著你的電話。

    我不但不把她還回去,還打算據(jù)為己有。

    你要說什么嗎?敬愛的父親。

    你能怎樣呢?

    ——這些才是他真正要說的話,他對‘父親’明目張膽的冒犯。

    秦衍之將會如何回應(yīng)?

    這邊兩人皆拭目以待。

    不同的是一個肆無忌憚,一個略抱憂心。

    掛在墻壁上的德意志紅木掛鐘咔嚓咔嚓挪動,走至準點,鐺鐺鐺的報時。

    電話那端,那人靜了許久,開口道:“不用了�!�

    季少爺對姜小姐挑起眉稍,得到一口咬。

    差點咬斷他的手指頭,正是對他方才所謂報復(fù)的報復(fù)。

    他自要咬回去。

    兩人無傷大雅的勝負欲幾乎可以說成嬉戲,一陣窸窸窣窣的動響,兩道難以區(qū)分的呼吸,以無比纏綿的姿態(tài),交疊著收進話筒。

    沿著有形的無形的電線,一路傳進秦衍之的耳朵里。

    秦家書齋沒點燈,窗布蓋得很密,僅余下一道沒遮好的空隙,光從那里照過來。

    秦衍之靜靜坐在輪椅上,腿上蓋著一層薄毯。

    光落在小半的臉上,稱得一只眼是亮的,一只眼幽幽暗暗,隱沒在漆黑的房里。

    他坐在那兒往外看,看見庭院里的槐樹影輕搖,樹葉簌簌作響。

    原是起風了。

    “聽說林小姐從北平來�!�

    秦衍之收回注視,口吻一如既往的平靜,仿佛萬事萬物都不值一提,天塌下來也無妨。

    “既不是這里的人,若在你那待得不習(xí)慣,就放她走�!�

    “有些東西你本不該有�!�

    “非要有,只能給自己惹麻煩。”

    形同一名擁有絕對權(quán)威的訓(xùn)誡者,說完,他淡淡地問:“你記住了嗎,子白�!�

    ——子白。

    不知怎的,秦衍之僅僅是念了一下名字,竟能讓人隔空感受到那股獨有的壓迫感。

    一種風雨欲來的危險氣息。

    “知道了,父親�!�

    季子白也將后兩個字咬得非常清晰,帶著一股腥臭的血味兒。

    接著父子倆便像無事發(fā)生般談起各種生意。

    意眠起身要走。

    季子白沒攔她,抬了抬食指,讓保鏢跟著。

    她回到小花園,坐在特意搬出來的貴妃椅上,腦袋瓜子里猶循環(huán)播放著剛剛聽到的對話,自動蹦出一個十分符合當下情景的詞:禍不單行。

    前有戚余臣對面不相識,后來個深不可測的秦衍之,讓人摸不著頭腦。

    看來外援是徹底沒戲了,她必須想法子自救。

    關(guān)鍵是怎么救。

    一個月的期限轉(zhuǎn)眼過去四分之三,季子白戒心如初。從藥物注射到鐐銬控制,一點沒留下可鉆的漏洞,反倒派遣更多的傭人一天到晚提供人形監(jiān)控。

    連在自家花園聽個戲都被死死盯著,放眼望去處處站著保鏢把控出口。

    這會兒又可以用上另一個成語:插翅難飛。

    難免叫人有些……

    “剪不斷,理還亂,悶無端。”

    戲臺上一句唱詞,字正腔圓,韻律婉轉(zhuǎn),恰恰對上情景。

    姜意眠倏忽抬起頭,望向臺上那名一襲粉衣的花旦。

    這人……原先有這么高么?

    記著臺上幾個唱角都生得高高瘦瘦,不過定睛一看,花旦便是站在他們中間,也有些過分的高了。

    一張臉濃墨重彩,眉梢提得高高的,臉邊貼著圓圓的片子,將臉型修飾得圓潤漂亮。滿頭不知名的發(fā)飾花俏華麗,珍珠水鉆閃閃發(fā)光,身段亦是輕盈過人。

    可這并非她抬頭的原因。

    她注意到這位花旦是因為……聲音。

    有一個人,他們朝夕相處近十年,她了解他所有的模樣。包括初中時代,被不懷好意的男同學(xué)們用班級榮譽作綁架,被迫打扮成女生,頂替因病請假的女同學(xué)上臺合唱。

    盡管這件事被趕來的班主任及時組織,但他在后臺捏住喉嚨、盡量模仿女生的調(diào)子唱了幾句,那時發(fā)出的聲音就是這樣。軟糯綿長,含著幾分天然的啞,驚艷得個別女生都甘拜下風,卻又因此引起新一輪娘娘腔、女裝怪胎的論調(diào),直至畢業(yè)都沒能擺脫。

    姜意眠試著透過濃艷的妝容,華貴的衣袍去找他本該有的面容輪廓,始終不敢肯定。

    直到不期然地撞上那人的眼睛。

    剎那之間,她安下心來。

    ——戚余臣。

    無論打扮成什么樣,她知道,那就是戚余臣。

    他來救她了了。

    *

    掛斷電話,季子白正要起身,二少爺不請自來。

    “好久不見啊,什么時候搬的新住處,怎么也不請二哥來吃個酒?說起來怪你不親近我,你看,你這伙下人沒一個識好歹的,險些朝我開槍!”

    滿身狼狽的人擅自走過來,說著就一屁股坐進沙發(fā),上下掂了掂,夸彈性不錯。

    隱約聽到外頭咿咿呀呀的戲曲,又站起來,興致勃勃地拉著主人家:“嘖,家里還唱著戲呢?請的哪個戲班子?你二哥我別的不行,數(shù)看戲本事一流!走走走,我給好好給你講解一下這昆曲的奧妙。走!”

    季子白不動。

    都說秦家八個兄弟,第二位少爺最不著調(diào)。不過斗來斗去這么多年,敗了一個又一個,末了只剩下三個少爺鬧三足鼎立,要說這位沒點本事全靠好運走到這一步,自是不可能的。

    這人無緣無故闖進這里,東張西望個沒完,顯然是沖著姜小姐來的。

    心腹不免擔憂自家老板動怒。

    不料老板抽回胳膊,拍了拍,冷冷淡淡地說:“戲什么時候都能聽,我的住所平時不歡迎人來。你既然來了,不上樓仔細參觀?”

    “有道理,那是得參觀一下�!�

    二少爺笑嘻嘻地,腳尖轉(zhuǎn)了個向,朝樓上走去。

    兩人上了二樓的露天陽臺,他再扭頭往小花園里看,一大排下人里才有一抹紅艷艷的背影而已。頭發(fā)又長又卷跟海藻一樣,戴了一頂特別大的西洋遮陽帽,遠遠的,連個后腦勺都看不清。

    “這就是你的新小情人?”

    二少爺一抬下巴,“口味倒是變了挺多嘛。先前小妹成日不是白的就是青的旗袍,那么長,大腿腿都瞧不著。頭發(fā)又不準染不準卷,還以為你們都這么古板,喜歡老款式的女人。沒想到�。≌f真的哦,要是小妹能這么打扮,說不準我也會迷上她,同你們搶上一搶,那就好玩了,是吧?”

    這話說的,心腹聽得心臟突突地跳。

    不光季心腹怕自家老板擦槍走火,就是二少爺帶來的心腹,都兩腿打顫,怕他有命進來沒命出去呢。

    季子白:“不然你下去看?”

    “嗯?”

    “萬一迷上了�!�

    他偏過頭來,一雙眼黑得瘆人:“不是好玩嗎?”

    二少爺一噎。

    “……你這小情人還挺活潑,是吧?”

    他轉(zhuǎn)開話題。

    季子白循著視線看過去,只見那抹小小的紅色突然跑上了戲臺。

    他前頭交代過,不準她跟別人說上話,碰也不許碰。

    可能后一句碰巧撞上了前一句,下人們慌亂間不敢碰她,她便抓住這個矛盾點,像魚一樣靈巧地甩開保鏢,鉆進戲臺。

    時機把握得很好,一場戲唱完沒多久,戲班子正在清點東西,準備收工走人。

    她這一鉆,又像一塊石頭嘩啦砸進水池,后面還接二連三地嘩啦、嘩啦。保鏢執(zhí)著槍,畫著妝的、抹了妝的、沒抹勻的人們受驚亂跑,衣裳腰帶滿天飛,臺上臺下頓時亂成一鍋粥。

    “小情人在那兒呢�!�

    二少爺好了傷疤不記疼,遙遙伸手一點,從臺邊點出一粒紅。

    她沒有趁亂換衣服,沒逃跑,只撲在班主的寶貝行當箱里亂翻。

    看起來像極了不諳世事的小姑娘,貪圖別人衣服好看,便鬼機靈地鬧上一出,好給自己打掩護。

    “小姑娘愛扮俏,情有可原。不過你這位嘛,哎呀,別怪二哥沒提醒你,那些個箱子可都是戲班子的命根,老祖宗傳下來的寶貝,給錢給命都不賣。你這回……真得賠好大一筆。”

    某人幸災(zāi)樂禍。

    季子白支著下巴,饒有興致地看她,活蹦亂跳地演戲。

    他不信姜意眠的動機是區(qū)區(qū)幾件衣服。

    當然,確實也不是。

    姜意眠一邊翻著衣服,一邊四處搜尋。

    班主眼尖發(fā)現(xiàn)這有一只胡作非為的‘小老鼠’,立刻提著衫子蹬蹬蹬地跑過來:“小姐,你這是做什么?!我們這出戲有哪里唱得不好,有哪里得罪你,你直說好了,為什么要這樣毀我們的行頭?你知不知道這一大箱子是多少人的寶貝,…多少人的心血?!”

    “就是!”

    “這人怎么回事,有幾個錢了不得么?!”

    其他人紛紛圍過來,俯身譴責,弄得保鏢擠都擠不進去。

    姜意眠心懷抱歉,但繼續(xù)硬著頭皮找人。

    “不要回頭。”

    又輕又柔和的四個字,明明含著告誡的意味,卻似羽毛落在耳梢

    她感到自己的手背握住。

    戚余臣就在她的身后,周圍的人們似乎有意無意地將他們擠在一起。

    天邊滾過一聲驚雷。

    姜意眠不能說話,不確定季子白什么時候會來,更不容許自己放過這個千載難逢的好機會。

    她有些著急,只想用最快的速度向戚余臣說明自己的處境,奈何被重重人身壓得動彈不得。

    這時,耳邊又一聲:“別怕�!�

    奇異地安撫了她的情緒。

    這個副本的身體或許太天真了些,讓她變得有點情緒外露。

    所幸現(xiàn)在冷靜下來了,她捏住戚余臣的手,翻到背面,剛想在上面寫字——

    “別怕�!�

    對方的頭發(fā),或是其他什么東西延伸到她的脖頸上,泛起輕微的癢感。

    接下來的話意外地令人心驚:

    “我知道你需要什么�!�

    “不要擔心,我會替你解決一切,讓他們說出他們該說的話�!�

    !

    他知道?怎么知道的?

    從來沒有一個副本人物可以知悉她的任務(wù),姜意眠不禁將信將疑,驚疑不定。

    可戚余臣好像不準備詳細解釋下去。

    “我該走了�!�

    “記住,不要害怕,不要傷害自己,我會幫你的�!�

    “還有,眠眠�!�

    他抬手將她的一縷碎發(fā)勾到耳后,言語里染著無限的溫情與哀傷,最后說了一聲:

    “我好想你……”

    宛如一個壓抑許久、疲憊至極的嘆息。

    天邊黑云匯聚,一道白光閃過。

    第二聲雷猶如頂頭炸開的悲鳴,震耳欲聾。

    ——下雨了。

    雷聲混著雜亂的槍聲、尖叫、雨水,人群四散,姜意眠回過頭去。

    背后空無一人。

    只耳邊久久回蕩著那句沉重的、絕望的、仿佛泣血的,“我好想你……”

    像浪潮一樣洶涌地席卷過她的身體。

    作者有話要說:  沒想到我還有搞女裝大佬的一天,救命,他們好像被季狗拆散的小情侶,想盡辦法奔赴對方。

    季子白:那是我的錯咯?

    and

    嚴格說起來,戚余臣遇到眠眠之后每個人生版本都在想她找她。他有所有版本的記憶,但真正屬于他和眠眠的交集,只有眠眠離開前的那一小段對話,而且過去好久了……他是真的很想她了。

    第133章

    籠中的鸚鵡(7)

    近來,秦家攏共出了三件大事。

    二少爺清早打百樂門出來,當街遭了伏擊,不幸失掉一只情意綿綿的狐貍眼,廢了右胳膊。

    此乃事一。

    八少爺郊外寫生,徹夜未歸。三日后,他乘過的小汽車化為一堆廢銅爛鐵,被人發(fā)現(xiàn)于山溝。

    凡陪著去的司機、保鏢、畫童,皆化作諸多肉塊,連著皮發(fā)、淌著血,天女灑花般分散盡漫山遍野,叫人拾了整整三大麻袋。

    然拼拼湊湊地,不是這個缺胳膊,便是那個少腿,始終擺不起一具完好尸身,更找不著八少爺?shù)嫩欅E。

    此乃事二。

    秦家威名赫赫的養(yǎng)子一連倒下兩個,坊間都說,今年怕是秦先生的兇年,秦氏氣數(shù)衰矣。

    而姜意眠聽聞此事時,人已不在上海。

    ——是的,她又換了個金籠子。

    這回路途遙遙,足足坐了一天半的火車。

    消息落到街頭巷尾,被咀嚼做桃色逸事三:秦衍之前頭養(yǎng)在家里的小姐知曉么?他拜過堂的小太太,叫他名下第七個兒子拐走啦!對的,對的,他倆連夜私奔去北平啦!誰唬你,我親眼見著的……

    期間姜意眠想過跳車。

    只不過任務(wù)還沒完成,這火車又轟隆隆馳得太快。一旦跳下去,她要淪為一個人生地不熟的年輕啞巴,指不定遭遇上什么事。

    想起聽戲那天,戚余臣一再讓她‘不要著急’、‘不需要鋌而走險’之類的話。姜小姐終究壓下了越籠而逃的心思,隨著季少爺回到他身在北平的住處。

    比起上海,北平像一座固執(zhí)又祥和的老城。

    摩登的洋樓變作四合院,保鏢們一水兒的西裝也得拖下來,披上長衫褂子。院子外頭的人聲多了,有時過去一個叫賣聲又響又亮的果糖小販,姜意眠抬頭張望一眼,心腹會非常識相地出門喊住;

    有時庭院的門微微開著,門扉之間傳進來幾聲小孩子的嬉戲玩鬧聲;貼上來幾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幾顆小老虎似的滾圓的腦袋,賊溜溜地往里瞧。

    瞧見了老院樹下坐著白生生的洋裝小姐,他們回頭就說:這個院子里住著妖怪!好漂亮的女妖怪!

    難得窺見一回季少爺,便嘻嘻哈哈地說:男妖怪!一對兒的妖怪。

    ——說來好笑,撇去血污與鐐銬,在不知情的孩子眼里,他們原來可以是很相稱的一對。

    姜意眠可以坐在庭院里,論起來多虧嚴婆婆。

    嚴婆婆是一位名字嚴厲、為人反而生龍活虎的婆婆。她曾是季少爺?shù)耐馄诺呐慵扪绢^,接著是季少爺?shù)挠H娘的奶娘,后來成了季少爺身邊最老、最頑固的仆人。

    只有她敢逼著季子白放棄一身黑漆漆的老成裝扮,改穿白的襯衫,灰的中山裝。頂好是打扮得跟正經(jīng)學(xué)生一樣,戴著貝雷帽,年輕靚麗的背帶褲……

    提起這個,季子白通常就沒表情地起身走人了。

    “你瞧瞧他,還不如我這老婆子曉得變通呢!”

    嚴婆婆氣得叉著腰唾沫如飛。

    她的思想里同時具有古板與新潮的兩種玩意兒。

    例如:燈熄了要睡,雞鳴了須起,飯桌上頓頓要有湯。年輕的男人得羅曼蒂克——羅曼蒂克您明白嗎?就是要說小姐你真好看,你笑起來好看,不笑也好看,無論如何都是天底下最好看的女子,會了沒?

    還有,不要玩刀。

    世上沒有幾個小姐喜歡這個。

    ——季子白對尖銳兇器有一種近乎上癮的熱愛,這點,姜意眠是到了這兒才發(fā)覺的。

    北平的季子白不知怎的,比上海沉寂許多,無所事事許多。

    可能因為這里沒人同他斗,沒人找他的麻煩,他又被嚴婆婆盯著,鮮少去找別人的麻煩。

    然而那些間或一為的事,似乎沒法完全宣泄他心里的某種惡念。他一空下來,就顯得有些冷淡、死氣。

    季子白沒有愛好。

    書籍、報紙、書法、睡覺,用來打發(fā)時間可以,但那并非愛好,難以激發(fā)他的興致。

    只有一次,他把玩小刀,無意間割傷掌根。

    鮮血淅淅瀝瀝地溢出來。

    他看著它,像算賬先生看著一把突然成了精的算盤,目光漠然冷然,很順手地往上添了另一道。

    “少爺!勞煩您體諒一下我這老婆子,活不了多久啦,別折騰老婆子啦!就讓她保點臉下去見太太罷!”

    嚴婆婆大呼小叫著上前阻撓。

    越過婆婆佝僂瘦小的身軀,姜意眠與他視線相撞。

    到了這時候,她才發(fā)現(xiàn),從某些方面來說,季子白注定是瘋魔的。非常清醒、不被理解的那種瘋魔。

    也就是說,他幾乎是孤獨的。

    有一陣子她看不明白他。

    說他謹慎,他直言挑釁秦衍之,縱火又傷人,臨走前還大張旗鼓地放下一串流言告訴仇家他的去向;說他張狂,他又警覺得過分,一而再再而三地遷地兒。

    然而過了那陣子,姜意眠又自然而然地明白了。

    好比一個獵人,起初逮住一只兔子、打下一只麻雀是快樂的。習(xí)以為常后,他將目光放到野豬、老鷹身上。再習(xí)以為常了,這座森林對他而言便沒了樂趣,動物也沒了意義。他開始設(shè)置陷阱,刻意獵殺他人標記好的獵物,再朝前打出一聲空槍。

    真相再鮮明不過。

    他在吸引別的獵人過來同他對弈。

    秦衍之、二少爺、或許甚至包括戚余臣,皆是季子白認為值得一玩的玩具。

    一切看似矛盾的舉動,不過是他在給自己找樂子。

    ——他本就是這樣的人。

    *

    無論走到哪里,姜意眠的處境從未變過。

    盯梢的人照盯。

    該控制的睡眠照樣控制。

    源源不斷的藥物輸入身體,恍然之間的錯覺,會讓人覺得她的身體里已經(jīng)沒有其他東西,僅剩下藥。

    意眠能感覺到自己的衰弱,盡管緩慢。

    一天比一天乏力。

    一天比一天遲滯。

    脖側(cè)一片針孔,手背也有,常常泛著淡淡的青色。

    她久違地畫了一幅畫:一個形容枯槁的人躺在病床上,腦袋旁邊一個顫顫巍巍浮起來一個氣泡。里頭橫放一副棺材,棺材上一個鮮紅的問號。

    「你有沒有想過這個呢,季子白�!�

    「照這樣的注射頻率,我還可以活多久?」

    她想這么問的。

    純屬心血來潮。

    那時針尖已然刺入皮膚,季子白稍稍一頓,望過來的一雙眼睛黑得濃郁,有點兒古怪的孩子氣。

    他好像第一次認真思考這個問題。

    好像第一次意識到,姜意眠并非任他擺弄的玩偶。

    她是人,脆弱的人類,與他殘忍屠宰過的每一個人無異。她會生,會死。死因可以是水,可以是火,可以是天上突然掉下來的一塊石頭,當然也可以是一管管藥水。

    一些他無法控制的東西,一些不必來自他的東西;還有一些他親手給予、但根本沒有想過殺掉她的東西,都可以輕而易舉地將她殺死。

    可季子白就是季子白。

    他頓了兩秒,依然緩緩?fù)七M注射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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