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她們坐在參天的繁花下說話,身邊走動著散養(yǎng)的孔雀,和樹枝上叫不出名字的灰鳥。
Luna問她是不是家里有什么事,莊齊點頭。
她說她很想男朋友,Luna問為什么不給他打電話,她說不可以打的,國內(nèi)的號碼都已經(jīng)停掉了。
那個下午她們聊了很多,這是莊齊到普林斯頓以來,第一次愿意講這么多話。Luna還帶她在池塘邊喂了魚,那些鯉魚的個頭大得嚇人,看起來不剩幾年就要成精了。
后來,Luna幾乎每周都會和她談心,引著她一點點地投身研究里,眼看她越來越專注。
等到普林斯頓下起第一場初雪,回頭望見學(xué)校白茫茫一片時,莊齊才發(fā)現(xiàn)時間已過去那么久。
說穿了,人生就是這么一個悖逆的東西。
在自己幼年惶恐,極度地渴望安定時,偏偏父死母匿,家破人散。
等她終于站在屋檐下,所有的愿景換成了哥哥,哥哥又遠(yuǎn)在天邊了。
莊齊想,究竟什么時候才能遂她一次意呢?大概只有把浮名換作淺唱,真正大徹大悟,也無欲無求的時候才能夠。
她開始不遺余力地讀書,把所有的精力、渴望、激情和心血都灌溉到學(xué)術(shù)當(dāng)中去,做學(xué)問、發(fā)論文幾乎成了她唯一的興趣。
莊齊最常去的地方是圖書館,占據(jù)她最多時間的是那張書桌,她連饑餓感都被進化掉了。
學(xué)校外面有拉夫勞倫的專賣店,可她也很少去逛,只有換季的時候進去,買上幾大袋衣服裙子拎回家,夠穿就可以了。
即便是難得的閑暇時間,她也寧可和博后們在on
room交談,看本科生坐在一起寫作業(yè)做project,但這過于極端的表現(xiàn)又令Luna擔(dān)心,她認(rèn)為莊齊把路走得太窄了。
但莊齊仍然堅持五點起床,讀兩個小時文獻后,在房子周邊的街道跑上一圈,再回來喝牛奶吃早餐,收拾好東西去學(xué)校。
仿佛只要念好了書,有了受人尊重的頭銜,找到一份體面的工作,她的人生就圓滿了,就能從陰霾里走出來。
而那份淌在血脈里的對哥哥的愛,無情的命運在她身上烙下的悲劇,就不會再陰魂不散地纏著她了。
周衾和她在同一個學(xué)校,脫離了那個壓抑的生活環(huán)境,他也不再急于證明自己的才華,從最基本的定義出發(fā)做數(shù)學(xué),反而成了高等研究院的明星。
剛過去的那個春節(jié),他們在一起吃餃子,周衾十分小心地問她,還在看心理醫(yī)生嗎?
莊齊搖頭,笑說:“早就不去了,在診所里蹲了兩三年的點,我現(xiàn)在都能當(dāng)心理醫(yī)生了,你要咨詢我嗎?”
她知道,她也沒放下深切的痛苦,而是與它融為了一體,成為了臟器里的痼疾。
她還是時常夢到唐納言。
夢里的哥哥好溫柔,會在冬天下雪的夜晚,把她裹在毯子里,挪到窗邊的長榻上去,抱著她,聽大雪壓斷樹枝的聲音。
凌晨雪停的時候,他們開始做愛,什么姿勢都肯依她,把她吃得汁水不斷,蹬著腿說好叔服,掰開自己求他進來,緊緊地含著他不肯松,看他繃著臉,伏在她的身上攝出來。
哥哥一定時常覺得,她是個很色情的小妹妹。
她也知道,她對唐納言是很典型的生理性喜歡,一貼近他就會臉紅心跳,不由自主地想要發(fā)生更親密的關(guān)系。
莊齊想,她一輩子都會迷戀唐納言的。
有人敲了三下門,莊齊說了一句請進后,探出一張文靜的臉來。
她這才換成了中文,笑說:“小玉,你今天怎么過來了?”
小玉是周衾在福利院認(rèn)識的妹妹,他來美國時把她帶在了身邊,看這邊有沒有更好的治療方案。
但將近五年的時間過去,方宛玉還是沒開口說話。
不過她很能干,把家收拾得井井有條。來美國這么久,不僅學(xué)會了怎么開一點小火做飯,還做得很好吃。
宛玉給她推過來一個盒子,示意她打開。
莊齊照做,里面裝著滿滿的曲奇餅,她問:“你烤的呀?”
她高興地直點頭,青澀的像個等待表揚的小學(xué)生。
莊齊送一塊進嘴里,在她期待的目光里,點了下頭,“嗯,很好吃�!�
她又蓋上了餅干,問宛玉說:“你直接來找我了嗎?”
宛玉拿過筆,在紙上寫:“你這里比較近,我知道位置�!�
莊齊笑了,她說:“那要不要我?guī)闳フ抑荇滥�?�?br />
宛玉害羞地點了點頭,指了下懷里,意思還有一份要給他。
莊齊收拾了一下電腦,拿上教材,“我們走吧,正好我也要去講課了�!�
莊齊帶宛玉到了學(xué)校東南面的Fine
Hall,指給她看說:“這里的地下一層,直通Lewis圖書館,再往下面走一樓就是數(shù)學(xué)系的樓層了,你們家周衾啊,這會兒估計正在琢磨他的德語文獻,你進去找他就行�!�
宛玉點頭,用手語比了一句謝謝。
莊齊說:“快去吧,小心一點。”
看著宛玉進去了,莊齊給周衾發(fā)消息:「宛玉下去了,這回我可沒全程帶路,小小地鍛煉了她一下�!�
上一回莊齊帶她去超市,時刻拉緊她的手,又安全把她送回了公寓。
就這么體貼牢靠,周衾還很不領(lǐng)情地怪上她了,說:“你不能一直把她當(dāng)小孩子,要培養(yǎng)她的自主能力�!�
莊齊冤死了,“下次你的人你自己看好,我不管了。”
她氣得轉(zhuǎn)身就走,一個月沒理周衾。還是某天下午,他主動請纓來幫她干雜活,給她整理了兩小時辦公桌,莊齊才原諒了他。
上完課,莊齊準(zhǔn)備走的時候,大三的小姑娘追上了她,她說:“學(xué)姐,我也是r大的,今年過來交換,聽您講了兩節(jié)課,覺得受益匪淺�!�
“你好�!鼻f齊笑著點頭,“你碰到什么問題了嗎?”
她不好意思地說:“沒別的問題,我看您發(fā)了那么多論文,想跟您取點經(jīng)�!�
莊齊哦了一下,“首先一定是多花時間,投入和產(chǎn)出成正比,當(dāng)然時間也得用對地方,讀文獻要有挑選的讀,讀經(jīng)典的、大師的作品,但是大師的論文有個通病,喜歡省略他們認(rèn)為不重要的細(xì)節(jié),你最好自己列一個圖表,方便理解。其次你寫的東西是要落地的,要有的放矢地做研究,挑一些你感興趣的題目去做,會更好一點。”
小師妹說:“可我有時候看不懂啊,讀了半天云里霧里的�!�
“那就是基礎(chǔ)不太牢�!鼻f齊說,“先去鞏固專業(yè)知識,不過你現(xiàn)在才大三,文獻的事情還不急�!�
她又點頭,“謝謝,謝謝學(xué)姐�!�
莊齊拍拍她的肩,“不客氣,我先走了�!�
她步行回家,路上走了二十分鐘。
這么好的天氣,臉上吹著不冷不熱的風(fēng),走在小鎮(zhèn)里是很舒服的。
來了普林斯頓以后,莊齊還是經(jīng)常地生病,她不得不加強鍛煉。畢竟去一次醫(yī)院很麻煩,也不是在唐納言身邊的時候了,進301病房就跟回了家一樣,他會給她無微不至的照顧。
她現(xiàn)在只有自己。
莊齊打開公寓門時,看見門口一雙女士皮鞋,一猜就是蔣潔女士的。
她關(guān)上門,脫下針織外套搭在掛鉤上,叫了一句,“媽媽�!�
蔣潔哎了一聲,“你這么晚才回來��?”
莊齊走到廚房的島臺邊,“碰到一個國內(nèi)的小朋友,和她多聊了兩句寫論文的事,走回來也耽誤了時間。”
她到普林斯頓的第三年,蔣潔就跟著她的足跡來了美國,在哥倫比亞大學(xué)進修。
蔣潔只要有空,就從紐約開車過來照顧莊齊,替她收拾屋子。
她課程不多,一周三天都住在鎮(zhèn)上。自己笑著說,這跟在京的時候也太像了,和老夏住在東郊別墅區(qū),通勤一個多小時到電視臺。
蔣潔第一天來找她時,普林斯頓剛下了一場暴雪,鏟雪車工作了整整兩天,才清出一條路來。
莊齊很意外,一時間不知道如何稱呼,她緊緊扶著門框,也沒有讓她進來的意思,只是輕聲問:“你怎么會來這里?”
一路開車過來,下車后又呵氣成冰的,蔣潔不停地搓著手。
她說:“外面好冷,能讓我進去說嗎?”
“那......進來吧。”莊齊側(cè)了一下身子,給她拿了雙拖鞋。
那雙拖鞋是按她自己的喜好買的,毛茸茸的一團,上面還有一對很幼稚的兔子耳朵。被蔣潔穿在腳上,像不合時宜的扮嫩。
莊齊不好意思地說:“這是新的,你就湊合著穿吧。”
“沒事,穿什么都不要緊�!笆Y潔說。
她女兒這么大了,但內(nèi)心還是住了個小女孩,喜歡這種粉色的玩偶。
莊齊給她倒了一杯茶,撕開一包ile
tea放在杯子里,她那會兒很依賴洋甘菊舒緩助眠的功效。
她放到茶幾上,“喝點茶吧,你是剛到這邊嗎?”
蔣潔說:“不,我在哥大進修,這幾天下雪,我有點擔(dān)心你,就冒昧過來了�!�
莊齊哦了聲,“傳媒大學(xué)的工作都暫停了,夏伯伯也同意嗎?”
她啜了一口茶,“他不同意,我和他鬧了一陣離婚后,只好隨我了。又不是從此不再回去了,是吧?”
“你家庭和工作都好好的,為什么非要跑到這里來?”莊齊捧著杯子,問出了一句她好奇的話。
雖然她大概能猜到蔣潔回答,但還是想聽見她親口說出來。
蔣潔看著她說:“我想來照顧你,你一個女孩子跑這么遠(yuǎn)來讀書,媽媽不太放心�!�
莊齊低聲說:“你來美國讀書的時候,不是比我年紀(jì)更小嗎?”
“所以啊,我太知道一邊學(xué)習(xí)一邊還要獨立生活有多苦,更要來分擔(dān)一點。”
莊齊把臉埋進杯子里,喝了口茶說:“也沒多苦,我差不多已經(jīng)適應(yīng)了,學(xué)校餐廳挺好吃的,自己煮個面條也不難,再不行可以坐火車去紐約,中餐廳不是大把嗎?”
話是這么說,但她一心都撲在辦公室,手邊是雜亂的參考資料,頭一低下去就難抬起來,很少有時間去紐約消費。
尤其想到還要坐一個多小時的火車,莊齊頓時興致全無了。
有在路上來回折騰的兩三個小時,她能做好多事情呢,哪一個都比吃飯逛街要更有意義。盡管Luna常掛在嘴邊說,她太hard
work了,偶爾也要學(xué)會放松自己。
蔣潔笑說:“看你臉色還不錯,我很高興。你呢,就當(dāng)我是個不要錢的保姆,以后臟衣服什么的,你就丟在那里,媽媽回來會洗的�!�
莊齊搖了一下頭,“我自己會洗衣服,你也有你的事情,不是在進修嗎?就不用過來了吧�!�
那個時候莊齊還很抵觸,她不想接受蔣潔的好意,也不打算原諒她。
那天蔣潔在她家坐了會兒,看她左一個不愿意,右一個不想說話,自己識趣地站起來,說:“我?guī)湍愦驋咄晷l(wèi)生就走,你去忙吧。”
莊齊說:“不用,我一會兒寫完了論文,自己會打掃的�!�
但蔣潔已經(jīng)開始疊毯子,“你寫完了論文就去休息,還打掃什么?”
看她這么固執(zhí)堅持,莊齊也不浪費口舌和她多說了,回了房間去看文獻。
她想,蔣潔養(yǎng)尊處優(yōu)了這么多年,能做得了什么家務(wù)��?能做一次還能做兩次嗎?時間一長她就不會再來了,隨她去吧。
可等她發(fā)完郵件出來,原本亂堆亂放的客廳煥然一新,地板也全部擦了一遍,廚房傳來了煎牛排的香氣。
莊齊走到沙發(fā)邊,拿起自己的兩本書,剛看了一眼,蔣潔就在后面說:“你的那些學(xué)術(shù)期刊,我都幫你分類整理好了,還有參考書,看你在書房里寫東西,就沒去打擾你,你一會兒自己拿進去吧�!�
她噢了一聲,“我家里沒有牛排了呀,哪來的?”
蔣潔說:“我去超市買的,你家里何止沒有牛排啊,少的東西也太多了吧?我列了個清單,一口氣給你買齊了。都不知道你怎么在過日子,還有你浴室里那些衣服,老實說堆了幾天了?”
那一刻,莊齊心里升起一股難言的酸楚。
原來,這就是她從小一直渴望的,屬于媽媽的感覺,也許有點嘮叨,有點瑣碎,但它在一個絕對安全的領(lǐng)域內(nèi),是會讓人覺得溫馨的。
可這份母愛來的不是時候,這份照顧也顯得不合時宜,變成了四不像的過度討好。
吃完了晚飯,莊齊對她說:“天黑了,路上不好開車,你快點回去吧,下次不要來了。”
蔣潔解釋說:“齊齊,我沒有別的意思,不是逼著你要認(rèn)媽媽,你不要有心理負(fù)擔(dān)。”
莊齊說:“我沒有認(rèn)媽媽的必要,我已經(jīng)不需要媽媽了,你快走吧�!�
“好,你睡覺前鎖好門窗,今天可能還會下雪。”蔣潔說。
過了幾天,蔣潔仍舊出現(xiàn)在她家門口。
她若無其事地提進來幾個購物袋,“昨天我去第五大道逛了逛,給你買了幾件長款的羽絨服,還有圍巾帽子,你過來試試,看合不合身�!�
莊齊不想試,她說:“我有羽絨服,也有御寒的裝備,拿去退了吧。”
“有也可以穿新的,快來�!笔Y潔把她拉過去,把衣服套在她身上,看了看,“好看,明天穿這件去學(xué)校,墻上那件小剪刀別穿了,又硬又重,你小心壓出肩周炎來�!�
莊齊結(jié)巴了一下,“你也不看多冷啊,我就走在路上穿,到辦公室就脫了�!�
蔣潔又問:“吃飯了沒有?”
莊齊搖頭,“我剛從學(xué)校出來,準(zhǔn)備煮碗面吃�!�
“別吃面了,我給你包餃子,好不好?”
這太像一個虛無的夢了,莊齊掐著手指想讓自己清醒,她說:“你還會和面嗎?我可幫不上你的忙,我什么都不會�!�
蔣潔說:“我也是前幾年學(xué)會的,沒事的時候,就跟著家里阿姨一起做,包得不太好罷了。那......我去忙了?”
莊齊給她倒了杯茶,“你多坐一下吧,開車過來不夠累嗎?”
她仍舊回房間去忙她的論文,按照退回的修改意見一條條打磨,等覺得肚子餓的時候,蔣潔的餃子都已經(jīng)下鍋了。
莊齊走到廚房,在她身邊站了一會兒,聞見了一股梔子花香。
聽說她很喜歡梔子花,夏治功為她在庭院里種滿了,路過她家的人都稱嘆。
蔣潔抬頭說:“你餓了是吧?坐到桌子邊去吧,馬上就好�!�
莊齊看著浮起來的餃子,面無表情地指著其中一個,“它破皮了,餡兒都露出來了�!�
“就跟你說了,我的手藝不好�!笔Y潔笑了下,說:“這個撈到我碗里,你吃好的�!�
莊齊沒說話,退到柜子邊去找醋,“你要蘸醋嗎?”
“我不要�!笔Y潔擺了下手,“你們北邊的習(xí)慣,我不適應(yīng)。”
“哦,忘了你是南方人�!鼻f齊說。
蔣潔笑著盛起一碗,“你也是半個南方人啊,唐納言還跟我說,你有一陣子愛吃淮揚菜�!�
突然提起這個名字,兩個人都愣了一下。
虛成一團的射燈光束下,莊齊的睫毛眨了又眨,唇角動了一下。她說:“你來美國前見過他了?”
蔣潔點頭:“偶爾碰到的,他已經(jīng)不在華泰了,進了更強勢的部門,要更忙多了。我們聊了兩句關(guān)于你的事情,也沒說別的�!�
“哦,那就好�!鼻f齊也不想再多說了。
她希望唐納言過得好,按她說的,遵照家里的意思娶妻生子,但她絕不能聽見他和另一個女人有多恩愛,心里還是嫉妒得不得了。
蔣潔看見她忽然白下來的臉色,也后悔失言。
她忙岔開了這句話,“過來吃餃子,看我和的餡怎么樣?”
莊齊拿起筷子嘗了一個,點頭說:“蠻好吃的,我很久沒吃過餃子了。”
“你以后想吃的話,我天天給你包�!�
“那多麻煩呀,你難道不累嗎?”
“我不累,這本來就是我要做的事。”
莊齊沒說話了,低頭把碗里的餃子默默吃光。
母女倆對坐著吃了晚飯,蔣潔收拾完屋子,疊好她的衣服以后,都已經(jīng)是晚上九點多了,她知道莊齊不會留她,準(zhǔn)備悄悄地走。
但剛打開門,莊齊就出現(xiàn)在房門口,“你今晚就在這兒住吧,這么晚回去也不安全�!�
“哎,好�!笔Y潔又關(guān)上了門,回到客廳里。
在這之后,她就三天兩頭往莊齊這里跑。
有一次莊齊在聽報告,回來晚了,看見蔣潔坐在車?yán)锏人�,等得都睡著了�?br />
莊齊敲了敲車窗,“你怎么在這兒睡��?”
蔣潔下了車,“我看你沒回來,外面又冷,就到車上躲躲。”
她有些著急地說:“可以給我打電話啊,怎么能在車上睡覺?多不安全啊�!�
“我猜你肯定在忙,省得打攪你,等一會兒沒事的�!笔Y潔說。
那晚夜色闌珊,月光被厚厚的云層遮住,莊齊看不大清她的臉,只注意到了她笑起來時,嘴角露出的幾根細(xì)紋,她也年紀(jì)不小了。
在還不知道她是媽媽的時候,莊齊只覺得她漂亮,又有學(xué)識,站在舞臺上熠熠生輝,連唐伯平都說,蔣潔是京城一道必不可少的風(fēng)景,須得遠(yuǎn)遠(yuǎn)觀之。
如今這道風(fēng)景也老了。
那天莊齊拿了鑰匙給她,“你以后就自己進來吧,別等我了�!�
蔣潔接過來,“那我就方便多了,謝謝�!�
真正改口叫她媽媽,是在一個周六的晚上,那時候已經(jīng)開了春,天氣暖和了不少。
吃過午飯后,蔣潔在廚房拖地,莊齊埋頭在書堆里面讀這周的reading,忽然就聽見啊的一聲。
她趕緊出去看,蔣潔摔倒在了滑溜溜的地板上,四仰八叉地躺著。
莊齊跑到她身邊,問她還能不能站起來,蔣潔點了下頭,她這才敢去攙她的手臂,吃力地扶她起來。
她把蔣潔放到沙發(fā)上,“你等我一會兒,我去拿一下包,我送你去醫(yī)院。”
萬幸傷得不嚴(yán)重,只是一點輕微的扭傷,休息幾天就好了。莊齊又把她扶回家里,脫下外套以后就張羅蔣潔吃藥。
她把熱水放到茶幾上,“把這個消炎藥吃了,水不燙,可以直接喝。”
蔣潔哎了聲,水喝下去熱熱的,一路熨帖到心里。
因為不放心家里的傷員,莊齊把電腦端出來,就坐在她旁邊修改論文,“你別亂動,有事就叫我?guī)湍�。�?br />
“好,我不會給你添麻煩的。”蔣潔忙道。
莊齊從電腦里抬頭,“這不叫麻煩,你躺下睡會兒吧�!�
“嗯,我不吵你�!�
莊齊在地毯上坐久了,盤在一起的腿已經(jīng)有了麻感,她扶著茶幾站了起來。
她倒了杯水,走到落地窗邊,乳白的紗簾緊閉著,朦朧了窗外的常青樹,已經(jīng)又是春天了呢。
莊齊在用功時,總喜歡把自己關(guān)在密封的環(huán)境里,不能被任何事打擾。
就像唐納言在書房的時候,那扇門一定是關(guān)著的,連窗簾也要緊緊拉上,一盞臺燈不分日夜地點著,他也不喜歡被人打攪,除了她。
她是唯一一個,可以在任何時候吵到他的人。
這是唐納言給她的愛,藏在俯首可見的細(xì)節(jié)里,像潤物無聲的春雨,偏心偏上了天。
剛和他在一起的時候,莊齊曾幻想過要嫁給他,考慮過將來生幾個孩子,長得像誰比較好,還很多余地?fù)?dān)心,等她讀完書,他會不會年紀(jì)已經(jīng)大了,生育功能不太好了,是不是要早一點結(jié)婚?
她那時的確天真得可笑,可當(dāng)世界的真相血淋淋地放到面前,任憑誰都天真不起來了。
莊齊盯著面前的白簾看了很久,還是沒有拉開。
她越來越像哥哥了,保持規(guī)律的作息,每天固定時間起床,堅持晨跑,大口地喝鮮奶,在學(xué)院里維持客套的關(guān)系,逢人就親切地打招呼。
她身上流淌著唐納言的影子。
雖然她不會再回去,但他以這樣的方式陪著她,變成一種習(xí)慣活在她身邊。
莊齊回過頭,看見蔣潔已經(jīng)睡熟了,身上的毯子掉了下來。
她放下手里的杯子,走過去,彎腰撿起毯子,幫她重新蓋好了。
沒多久,蔣潔也醒了,掙扎著要去給她做飯。
莊齊跟過去扶她,“你這樣還做什么飯��?再摔一跤怎么辦?”
蔣潔笑,跛著腳要去廚房,“哪里有那么不小心,我不做飯你吃什么,一會兒我還要收衣服�!�
莊齊急得語速都變快了,“衣服我自己會收的,你別瞎忙了,坐下來休息好不好?”
“我沒關(guān)系,你看,你不扶我也能自己走�!笔Y潔推開了她,試著自己往前走了兩步。
在她還要去系圍裙的時候,莊齊喊了一聲,“你就過來坐著吧,媽!”
蔣潔往后系帶子的手頓了一下,她又驚又喜地抬起頭,“叫我什么?”
莊齊走過來,生氣地把她的圍裙取掉了,把她扶回了客廳。
她讓蔣潔坐著,自己慢慢地蹲下去,“我叫你媽,難道你不是我媽媽?”
“我是,我當(dāng)然是�!笔Y潔語言紊亂地,邊哭邊說:“我就是太意外了。齊齊,對不起,媽媽對不起你�!�
莊齊擦了擦她的眼淚,“別哭了,你可是資歷最老的美人,哭起來不好看了。”
蔣潔笑了下,“你也學(xué)酒桌上那些人胡說�!�
“好了,你在這里坐著,晚飯我會做的�!鼻f齊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