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這是我第一世為人。</p>
六年前,我還在溫泉里努力吸收水靈。</p>
修為每有進益,我的身子就會輕一分。</p>
等輕到浮出水面,就是歷劫的時辰。</p>
誰都不知道會我化形成什么模樣。</p>
天地保佑,我變成了個十二歲的小女娘。</p>
那處是太子的溫泉行宮,我被掌事嬤嬤撿到,當女兒養(yǎng)在身邊。</p>
十四歲得青眼入東宮。</p>
十七歲被賜給新科狀元衛(wèi)緒。</p>
在衛(wèi)府呆了快一年,如今將近十八。</p>
見過我的每個人,幾乎都會問我,太子俊美否?</p>
心懷不忿的,還要刺我兩句:</p>
衛(wèi)大人冒死向太子討要你,怎么你入府一年還未承恩?</p>
我一一對答:</p>
太子龍章鳳姿,衛(wèi)大人神骨清峻,大抵都嫌我無趣。</p>
要聽閑話的心滿意足。</p>
想刺我的見我油鹽不進,也懶得再廢口舌。</p>
無趣,正是蕭楚送走我時留下的批論。</p>
那日蕭楚邀衛(wèi)緒閑談,我在旁伴駕。</p>
兩人議事沒避著我,一面手談一面打機鋒。</p>
太子說白子清正,困于邊角之地可惜。</p>
衛(wèi)緒答棋坪縱橫落子無悔,各有命數(shù)而已。</p>
黑白子越按越用力,仿佛是地上落了雹子。</p>
我看不懂也聽不懂,坐在旁邊斟茶。</p>
最后棋局冷了。</p>
兩人對坐無言,神色都不好看。</p>
衛(wèi)緒冷著臉,淡掃我一眼。</p>
“殿下的婢女倒很知禮數(shù)。”</p>
“是么?”蕭楚在袖下攥住我的手,又慢慢松開,“這是個木頭美人,無趣得很。既然衛(wèi)卿喜歡,便賞給你了�!�</p>
衛(wèi)緒沒說好,也沒說不好。</p>
目光落在我臉上,幾乎要盯出洞來。</p>
我聞言放下茶壺,乖乖坐到衛(wèi)緒身邊。</p>
他方起身,拱手謝賞。</p>
臨走前,蕭楚給我半時辰收拾行李。</p>
他背手立在屏風后,破天荒說了許多話。</p>
“衛(wèi)府破舊,若住不慣,遞信回來。孤……差人給你送銀子去�!�</p>
我正卸著寶石頭面,疑惑回眸。</p>
“住得慣的。”我說,“殿下不要擔心我�!�</p>
我揀出幾件衣衫,團成小包袱。</p>
蕭楚緩緩吐息。</p>
“你就帶這些?其他的,不要了?”</p>
他的目光落在妝臺上。</p>
珠玉琳瑯,鴿子血艷艷地流著紅光。</p>
我搖搖頭,“那是東宮的東西�!�</p>
其實是我不愛寶石。</p>
我自己就是石頭成精,見多了漂亮的同類,早已經(jīng)不覺得稀奇。</p>
何況戴在頭上墜得頸子很痛。</p>
越過蕭楚時,一寸衣袖被扯住。</p>
待我回頭,他面上又是一片沉著。</p>
立在東宮階前,目送我坐上了衛(wèi)府的馬車。</p>
登車時,我知蕭楚所言非虛。</p>
拉車的馬只有兩匹,空間也小得只能容四人對坐。</p>
軟墊是舊的,被面是麻紡成。</p>
衛(wèi)府亦不能稱之為府,不過是個大些的宅子。</p>
在京師貴胄中,少見這般清貧的。</p>
衛(wèi)緒的近侍一一同我說了現(xiàn)狀。</p>
說他家公子任翰林院修撰,俸祿實在不高。</p>
又說衛(wèi)緒的老師是先帝朝的首輔,清流貴在一個清字,窮點也沒事。</p>
他大概是覺得,衛(wèi)緒養(yǎng)我會很費錢。</p>
我坐在馬車里思考。</p>
回府便將包袱里的華服盡數(shù)當了。</p>
衛(wèi)緒沒說怎么安排我。</p>
府中統(tǒng)共就兩處主院。</p>
衛(wèi)緒占了一個,另一個自然是給主母的。</p>
我無名分,不能去。</p>
從前在東宮時,太子臨幸過又沒給位份的女子,都按近身侍婢看。</p>
我去下人房睡,將侍女們嚇得不輕。</p>
索性置份鋪蓋,和守夜丫鬟一塊睡在書房外。</p>
過了一個多月。</p>
奉茶的丫鬟鬧肚子,請我替她送進去。</p>
衛(wèi)緒認出我,眉頭蹙得很緊。</p>
“你怎么穿成這樣?”</p>
我捻捻布裙,不明所以,“大人不喜歡?”</p>
他似乎想到了什么。</p>
“你之前……都睡在外面?”</p>
我點頭。</p>
他不言語,只皺眉盯著我。</p>
“佩兒不舒服,托我替她送一次茶。大人不喜歡我靠近書房,我就不來了。”</p>
我放下杯盞,解釋。</p>
他不知道,依我的耳力,只要想聽,就能聽到。</p>
只是我不愛管他人私事而已。</p>
衛(wèi)緒眉心一跳,像是沒料到我這樣直白。</p>
“去找個舒服地方住。”</p>
他移開眼,不看我了。</p>
我照舊睡在廊下,只是離書房遠些。</p>
京師春日多雨。</p>
檐瓦上滴雨如線,打濕青石板。</p>
看著地面積起淺淺水洼,總能讓我想到從前當一塊石頭,浸泡在水中的濕潤感覺。</p>
春去秋來,我和丫鬟們混熟了。</p>
因我好說話,總有托我替活的。</p>
衛(wèi)緒漸漸習慣了我捧著托盤進出。</p>
落在我臉上的視線卻越來越多,越來越復雜。</p>
發(fā)現(xiàn)我寫字都不甚標致后,問我小時候拜的哪個三流師父。</p>
我放下墨筆,“大人,我不曾念過書,這是我自己學的�!�</p>
他不可置信。</p>
“你家族能送你入東宮,都不知請個教養(yǎng)師傅?”</p>
“我沒有父母啊�!�</p>
我說,“我只有一個義母,是太子行宮的姜嬤嬤�!�</p>
衛(wèi)緒捻著毛筆,筆尖一抖。</p>
抿起唇,很愧疚的樣子。</p>
沒幾日,便新給我做了幾身軟和的衣物。</p>
恒川說他家公子嘴笨,是給我賠禮。</p>
我換了身鮮亮的,去找衛(wèi)緒。</p>
他在溫書。</p>
眼也不眨地看我轉完圈圈,捧著圣人書喃喃念了半晌。</p>
秋深時,衛(wèi)緒在官場漸漸展露頭角。</p>
宅子擴建了,仆從也多出不少。</p>
我不愿意自己住,衛(wèi)緒便在書房給我置了軟榻。</p>
他理事,我睡覺。</p>
他見好友,我也在屏風后睡覺。</p>
衛(wèi)府小,天地靈氣卻足。</p>
每日深眠精修,補氣益神。</p>
可如今修為已到了瓶頸。</p>
我雖修出了人身,卻還是一顆石頭心。</p>
唯有參破情字,才能做真正的人。</p>
但如何參悟,天道沒有指引我。</p>
今日睡得有點久。</p>
驚醒時,衛(wèi)緒坐在我榻邊。</p>
正引著一縷發(fā),撓我耳廓。</p>
我癢得坐起,險些撞上衛(wèi)緒的臉。</p>
他神情微震,穩(wěn)穩(wěn)將我扶住,垂下眼。</p>
我打著呵欠,睜開眼。</p>
“大人有事?”</p>
他搖搖頭。</p>
四面環(huán)顧,前來尋他議事的官吏已經(jīng)走了。</p>
我問,“是餓了嗎?”</p>
他目光落在我唇邊,又移開。</p>
然后摸了摸我的頭。</p>
我爬起身,出門喚膳。</p>
走遠時,隱隱聽見衛(wèi)緒與侍衛(wèi)交談。</p>
“恒川,她當真無異樣?”</p>
“回大人,阿姜姑娘嗜睡,除去侍奉茶點,其余時候都在歇息�!�</p>
“府中誰與她交好?”</p>
“姑娘似乎不愛交際,并無友人。興許是因為……府中多有言辭污穢者,擾人清凈�!�</p>
衛(wèi)緒回以沉默。</p>
幾聲書頁響,恒川又道。</p>
“屬下朝東宮的嬤嬤打聽過,姑娘孩子氣,都不提爭寵,對太子殿下是從未有過半句軟話。何況還胸無點墨毫無才情,實在不像是當探子的料。大人,依屬下看,這不是善于蟄伏,純粹是……她現(xiàn)在還不認得屬下的臉!誰家探子大半年連人都不認的?”</p>
胸無點墨,毫無才情。</p>
真是說對了。</p>
琴棋書畫不能速成,確實為難我。</p>
若非我學得快,只怕這會還大字不識。</p>
我認真聽著衛(wèi)緒的答復,好半天才聽見一聲低語。</p>
“是我多疑,委屈了她。”</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