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易青巍無法和心理醫(yī)生或藥物建立信任依賴的關(guān)系,他對此很疲累。好像只能自己熬治自己。
同年冬天,宋易兩家去海南躲寒,留他們兩個人一起居住在云石胡同。那段時間救了他。宋野枝躺在他身邊,他愛上睡覺。
某天早上,宋野枝在院中角落發(fā)現(xiàn)臟撲撲的煙頭,不止一個。他沒有吭聲,默默撿干凈。只是往后睡眠有意放淺,常注意易青巍白日的心情和夜里的動靜。
過了很久,易青巍第一次被逮個正著。
“小叔,可以抽,但不要一個人。和我說說話。”
和我說說話。
那時候宋野枝這樣說,好像生病的是他,急需易青巍來做救世主的也是他。
“好,以后帶上你�!�
那時候易青巍這樣承諾。
后來他再沒碰過煙了。
宋野枝分了大半被子,鋪去旁邊的空位,就等易青巍坐。
易青巍蹲著,沒再把宋野枝的腳放在手心,而是摟去懷里,鉆進衣服,貼著腹部的皮肉。
溫溫的熱。
秋千把手上放著煙盒和火柴盒,易青巍各抽一根,點燃了,遞去宋野枝嘴邊。
“會不會?”
宋野枝伸頸去夠,含到唇間,吸了一口。
“吞下去,再呼出來�!币浊辔≌f。
猶記得那次嘗試,險些把喉嚨嗆破。宋野枝頓了頓,干巴巴啟唇吐了出來。
“帶上我的意思是,我陪著你,不是說我也要抽�!彼我爸κ种盖那膿狭藫隙瞧�,說。
易青巍垂首,環(huán)著他的腿小聲笑起來。宋野枝踢他一腳,他笑得更肆無忌憚。
易青巍坐到秋千上,和沙發(fā)上一樣,把宋野枝擠得縮成一團。
“上午的時候抬來六個傷者,車禍。傷得太嚴(yán)重了,血量浸透床,滴了滿走廊�!币浊辔≌f,“貨車側(cè)翻,撞壓轎車,轎車?yán)镆患宜目冢懒�。貨車司機重傷,想要命就得截肢,兩條腿沒了。下了手術(shù)臺,他的家屬反而不依,鬧,叫主刀醫(yī)生還腿。”
“貨車司機的主刀醫(yī)生不是我,比我年輕兩歲。被家屬提刀砍了,一刀左邊肩膀,一刀右邊手腕。”易青巍說,“后來他的主刀醫(yī)生是我�!�
“今天我身上沾了好多血,有些是病人的,更多是小成的。后來去下面的辦公室,好多醫(yī)生護士都在圍著抹眼淚,沒等下班,就收到兩封擬好的辭職報告申請書等我簽字�!�
“小枝,你猜我簽沒簽?”易青巍問他。
宋野枝抱他,抱得很緊。
“簽了。”他說。
易青巍輕笑:“沒簽。我十二點多離開醫(yī)院,去停車場拿車,被她們半路攔截,兩個人又哭哭啼啼地把辭職書給要回去了。后來請她們吃了宵夜,她們說吃完宵夜就好了�!�
宋野枝仰著頭,撲撲地眨眼,企圖把淚逼回去。
青煙直指白月,坦蕩勇敢,風(fēng)一吹,如群群義士,決絕地赴往月亮。
易青巍的手半握成拳,用指節(jié)去接宋野枝眼角的淚。
宋野枝不好意思地張嘴,鼻音濃重:“哎呀�!�
“我今天也遇到了不好的事情。”宋野枝說。
眼睛澀疼得厲害,有一滴破了壩,剩下的就決堤。一串串從眼角滑下來,月光染亮,像一條條粼粼的河。
“我下午去學(xué)校,看到門口有家長跪在大門口,拿著紙殼寫的訴狀,在那兒哭。她兒子在學(xué)校跳樓自殺,有抑郁診斷書,說抑郁是學(xué)校害的�!�
“我往前多走一兩步,就看到名字,是我教過的學(xué)生。”
高景深。
他是個靦腆的男孩兒,喜歡的也是男孩兒。
他在圣誕節(jié)祝我幸福,我還回贈過。
易青巍不厭其煩為他揩淚。一滴下來,他擦凈一滴。一串下來,他擦凈一串。
高景深媽媽那簡陋的紙殼上,用鮮艷的水彩,將八個大字描了一道又一道。
“同性無罪,歧視大罪�!�
春天好荒涼。讓人一個接一個,前撲后繼成為殉道者。
后來他們都沒有再說話。
易青巍腳掌點地,輕搖秋千。萬物寂靜,他也異常溫柔。
宋野枝說:“這個秋千買得好不好?”
易青巍承認(rèn):“好�!�
宋野枝抬手去捉空中的柳絮。
夜幕下的柳絮好像沒有白日里遇到的煩人。
卻是捉了把空氣,手想放下來,被易青巍擎住。
宋野枝的手指修長,骨感,握在手里,觸感似玉。繭比前些年薄了,他慢慢地很少練小提琴。
易青巍帶著他的手,高舉著,擋住月亮。
“好像一枚戒指�!币浊辔≌f。
宋野枝跟著偏頭,同角度去看。圓月的中心被一根指頭覆蓋,只露出輪廓,皎潔的月光暈染,一圈附在宋野枝的無名指上,就是一顆閃光的銀戒。
“明天我要和乃域姐帶易一去打預(yù)防針,午飯你盡量按時吃,我回來再給你準(zhǔn)備晚飯。”宋野枝突然說。
易青巍募然笑起來,手臂無力,和他十指相扣后從空中落下來,掉進綿軟的被子。
“笑什么?”宋野枝歪頭看他。
易青巍搖頭,問:“為什么又叫你。”
“為什么不叫我。”宋野枝也問。
“你最好使喚�!�
“你這個小舅最自在�!�
宋野枝坐直,問他:“小叔,你有沒有想過,以后我們和小姑們一樣,也去領(lǐng)養(yǎng)一個孩子。”
“是不是看易一好乖好可愛�!币浊辔≌f,“但是,養(yǎng)孩子可不像養(yǎng)小貓小狗噢,你愿意嗎?”
宋野枝想了想:“現(xiàn)在沒準(zhǔn)備好,我說以后�!�
易青巍摩挲他的無名指,不斷圈量。
他低聲說:“好,再等等�!�
他們賞了很久的月,吹了很久的風(fēng),天際隱隱泛灰,才回房睡覺。
宋野枝闔眼,眼皮微腫,澀澀的,沒有困意。每句話每件事,都在心里過一遍。甚至追溯到重慶那趟旅行,車站外那個男人之前的熱情和善良,之后的驚惶和如避洪水猛獸的疾步;面館里那個男生的打量,無謂,似有若無的輕嘲,和臨走前的一袋蘋果。
這個世界好壞參半。
不過相愛的人相擁而眠,打算把壞的都忘掉,都丟棄在這個春夜。
宋野枝忍不住睜眼,只能看到易青巍胸前的睡衣。盯得兩只眼珠快要斗在一起,他趕緊重新閉眼,心下念念有詞。
好奇怪,我連你衣服的褶皺也愛。
——所以是他給予他能力,原諒一切,并熱忱地接近這個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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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7章
5月12日
宋野枝好愛他閉眼時的樣子。
小叔皮膚白,因為他大多時候早出晚歸,捂在醫(yī)院大樓里,碰不見太陽。閉著眼的時候,眼皮更透出一股沉默脆弱的白,層下布滿青紅色脈絡(luò),細窄,晶瑩,不規(guī)則延展。像冬天里,荒山中,枯樹身上,方向懵懂,野蠻生長的野枝。
他為他的眼皮作過畫。
百千個早起的清晨看過百千遍,紋絲邊角在腦子里印得很清晰,于是在某個無聊午后信手畫出來。
真的只有條條蜿蜒的細線,描在廣闊的蒼白畫紙上。
易青巍路過,看不懂,問他這是什么。宋野枝亦真亦假地反問,你知不知道自己右眼眼皮上的血管們長這樣?他還用手指挑引出一段相較平穩(wěn)的線條,說,這個除外,這是你雙眼皮兒的痕。
易青巍揀起來瞧,半晌:“你當(dāng)我傻。”
“信不信嘛,由你。”
彼時的宋野枝兩指一翻,紙覆在桌上,伸個懶腰,起身睡覺去了。
那天確確實實是把畫放在這張不常用的桌子上了,現(xiàn)在找不著了——書房里亂七八糟,宋野枝翻尋無果。
“宋野枝�!币浊辔≡谂P室,一睜眼就找人。
宋野枝停下動作,支起耳朵應(yīng):“咋啦?”
“哪兒呢?”易青巍慢吞吞起床穿衣。
“書房——”宋野枝走出來,“小叔,你看見我畫兒了嗎?”
易青巍不回話,也不問問是哪幅,拽著褲頭走進衛(wèi)生間,為另一件事緊急:“能煩您來幫我打領(lǐng)帶嗎?我今天好像又要遲到�!�
他在鏡前刮胡子,宋野枝捧條純色領(lǐng)帶站去身后。
宋野枝拍他雙肩:“低�!�
易青巍分開兩腳,半扎馬步,矮了一小截,鏡子里出現(xiàn)宋野枝一張臉。
他笑:“面對面怎么系的,還沒學(xué)會?”
宋野枝垂著眼專心致志,手里忙活,嘴上很坦然:“沒有,你之前教得那么敷衍——哪天有空再練。”
快要成結(jié)。
易青巍扯一張濕巾擦下巴,丟了剃刀,反手托臀把人背起來,出了臥室,下樓向餐桌走去,一邊說:“先把我給你寫的麻將公式練練嘛,大家約了15號去家里�!�
天氣悶熱,太陽亮得出奇。
午休的同事們陸續(xù)回來了,吃飽喝足催生困意,偌大實驗室沒有人說話。宋野枝在電腦前輸入新數(shù)據(jù),屬于枯燥乏味卻不得不做的差事。好在這活兒經(jīng)得起一心二用,眼睛不自覺在密密麻麻的數(shù)字空隙里挑出那幾個,成一串號碼。
想打一個電話,問易青巍今天是否有按時吃午飯。
窗前有一個簡陋的籃球場,一棵籃球框豎在一棵樹下,聽說是供工作人員閑暇時活動僵骨。大多時候是擺設(shè),此刻是一個學(xué)生在用。
實驗室里空調(diào)溫度低,甚至感覺到冷,于是窗外男同學(xué)的淋漓汗和喘息就有些失真,像是另一個世界的人像。倒是籃球撞擊地面,籃球抖揚灰塵,讓宋野枝有更真實的不適感。
砸,砸得宋野枝一陣頭暈。他起身去窗邊,斟酌著能不能與精力旺盛的青春期男孩打個商量。
他站定腳了,腦內(nèi)依然還眩著。宋野枝拍了拍額頭,莫非剛才在食堂吃錯菜。
不等宋野枝開口,那男孩自行停下運球的手。很突然,籃球失人托管,悠悠滾進草叢里。他則扶腰四處張望,最后定睛于高樓上方。
疑惑,迷茫。
——和實驗室里眾多人同一種表情。
他們回歸同一個世界。
有人注意到桌上半管試劑,試探著說出結(jié)論。
地震了。
2008年5月12日14時28分,四川省汶川市發(fā)生8級地震,多地有明顯震感。
震波的傳播速度比信息快很多,宋野枝接到易青巍的來電,已經(jīng)下午四點。
他叫宋野枝在研究所等他,沒說完,立即改口,或者宋野枝到醫(yī)院找他。易青巍一個人在兩個選擇之間徘徊,最后才定�;丶�,咱倆現(xiàn)在一起往家走。
總之他要見他一面。
宋野枝握手機在耳畔,默默聽他安排。身邊越來越多人開始討論這場天災(zāi),他穿梭人流間,不安感愈放愈大,膨脹著沉重,再往下墜,不見底。
這種不安很熟悉,宋野枝記得。不過已經(jīng)過了很多年,又顯得陌生。日子順逸,他沒想過會重來一遍。
宋野枝抵家時,易青巍正拉著小型行李箱,在衣柜間里收拾衣服。宋野枝拉開門,他們看見對方,都沒有出聲。
宋野枝垂首,把易青巍的箱子接到自己手里。衣服一件件拿出來,重新折,折得更整齊,更小巧。
往常他出差,歷來是宋野枝來為他整理行李。易青巍不擅長歸納,24寸行李箱兩套衣服就塞滿,誰看了不著急?
易青巍空著手小心翼翼跟在他腳邊,看他忙前忙后。想離他近點,又怕礙他做事。宋野枝從進門起,牙咬得死緊,眼睛在沉默中越來越紅,易青巍沒由來地有些怕。
“我也要去�!彼我爸]頭沒尾地說,說完開始折自己的衣服。
易青巍攔他,握他的手。宋野枝掙扎,掙不過,順勢被圈在懷里。
外面那么熱,他們怎么那么涼。
“你要去哪兒。”易青巍小聲問。
“你去哪兒我去哪兒�!�
“我去四川�!�
“我也去四川�!�
“這次不像以前,不能帶你。”
“不用帶,我自己去,分開走�!�
“你在擔(dān)心什么?”
“什么也沒有�!�
“不止我一個人去。”
“也不多我一個�!�
兩個人異常強硬,刀來劍往,一句不讓。
“多,多�!币浊辔÷氏人聛�,語調(diào)溫軟,“你跑這一趟做什么?研究所沒事兒了?還有,過幾天去家里吃飯,你代我陪爸爸。我姐那邊,易一他周末是不是也要麻煩你接送?也許我周末就能回來,能和你一起料理易一。你不要掛記我�!�
“小叔,你就讓我去�!闭Z言匱乏,宋野枝如今忘記勸服的技巧,只知表明目的,“你就讓我去,讓我跟著你。”宋野枝求他。
他攔不了,不能攔,那就讓他陪著他一起去。這樣也奢侈嗎?
搖頭,再搖頭。
易青巍說:“各路去支援的人很多,我們只是第一梯隊之一。我保證,醫(yī)生在其列,安全系數(shù)排最前面。別擔(dān)心,也別想多余的事情�!�
宋野枝鐵了心,他放棄和易青巍交流,松開了手。
易青巍低頭看自己空蕩蕩的腰間。
“這次我?guī)ш牐唤o大家一個小時自由活動的時間。二十分鐘后,我必須走,你必須留下。宋野枝,你去了什么也做不了。”
宋野枝把行李箱交到他手里。
“嗯,你走。至于其他的,你管不了�!�
“宋野枝�!�
“我能做的很多,你去救人,我也去救人。我去挖石刨土,去送食送水,去搬磚挑瓦,做什么不是做。我就是要去,我去看著你,去陪著你。我更想問我留在這兒做什么,和五年前一樣苦巴巴地耗著等你嗎?”宋野枝最終喉嚨喑啞,崩潰地控訴,“數(shù)來數(shù)去誰都需要我,就你不要我!”
淚不是淚,是清亮純粹的水,是混著鹽粒的無色血,是他愛他的產(chǎn)物,是此間不存在無傷無痛的愛的有力證據(jù)。
“誰不要你�!币浊辔∽飞锨�,去抓他,摟他,“這么委屈,誰不要你?好,去,那么想去。但你15號之后去。大震后有余震,專業(yè)搜救都很難下場,也就輪不到你去挖石刨土。后面肯定會有更多人組織志愿者進汶川,到時候你跟著他們,好嗎?”
易青巍追問:“好不好?”
宋野枝吸了吸發(fā)紅的鼻子,用潮濕的眼瞪他,說:“看,說周末能回來和我一起照看易一肯定是假的,你又騙我。”
“要送你禮物是真的�!�
易青巍認(rèn)真地看著他笑,只是笑。一次長久莊重的凝視,久到兩顆心酥軟,相溶。
宋野枝被柔情迷惑,聽易青巍在柔情中開口:“如果我這次出了門沒能再回來——或下次,或下下次,我死了,只剩你一個人。宋野枝,你一個人也要照顧好自己,努力生活。我不會不要你,我永遠愛你,你知道的�!�
教誨年輕的愛人尊重生命,坦然地面對死亡——尤其是自己的死亡,是需要一些勇氣的。
沒有人不疑死懼死。
——應(yīng)該是沒有的吧?
紅手印按在請愿書上,遺言散會后就寫好,封存到私人箱柜里,等自己回來親手撕毀,或別人幫忙拆開。此一去,只這兩種結(jié)局。無非是這兩種結(jié)局。
但由此又能牽連出更多結(jié)果。
誰叫人生錯綜復(fù)雜。
宋野枝懵懵的表情很可愛,聽話點頭的樣子更乖。
他后知后覺認(rèn)為易青巍狠,也殘忍,卻又莫名能摳出幾絲易碎的感覺,迫使宋野枝抱他緊些,再緊些,怕他真的脫他手而去,找不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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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策。三章沒能解決結(jié)局,我也沒能解決三章。最后一個fg,這周一定可以。(應(yīng)該可以吧
第88章
5月13日
學(xué)校廣場上停了幾輛醫(yī)療車,十幾個醫(yī)務(wù)人員坐鎮(zhèn)。學(xué)生站滿場地,在排隊獻血,豎為幾條長龍,折到路邊的人行道上。
血要送到災(zāi)區(qū),救人性命。隊伍里多是青春年輕的臉龐,一個個老早就挽高袖子,裸著單條胳膊前后左右轉(zhuǎn)著圈聊天。一半愁眉,一半興沖沖。
電話在口袋里振動,桌子做介質(zhì),聲響巨大,發(fā)出駭人的嗡鳴。黃色橡膠管已經(jīng)捆上手臂,扎緊,醫(yī)生放開他的手。
“同學(xué),你要先接嗎?”
排在身后的幾個學(xué)生認(rèn)得宋野枝,聽到這稱呼,三三兩兩笑出來。
宋野枝側(cè)一**子,手機撤離桌箱面,他搖頭:“先抽吧�!�
沒能靠咖啡因吊住眼皮,褐色液體喝進嘴里,在腸胃里被攪成硬泥。宋野枝渾身上下,從腦門到腳尖,沒一塊地方舒服,他低斂眉目,沉默著看暗紅的血經(jīng)過透明細管,淌進玻璃瓶。
站起身離開座位,針眼小得找不見,等冒出血珠,宋野枝才重新將棉簽按上去,聽醫(yī)生流程式囑咐,按緊啊,別著急拿開。
宋野枝貼著衣服緩慢把手機夾出來。右臂涌來一陣一陣的無力,乏軟,他猜是心理作用。
陌生號碼,三個未接。
宋野枝準(zhǔn)備回?fù)�,第四個電話打進來。
看起來是個大事件。
屏幕上,綠色圖案躍動。頻率高,紊亂,沒有規(guī)律。來電像是莽徒奔逃,闖到自家門前,想破門而入�?吹媚X仁疼,眼皮直跳。以前怎么沒有發(fā)現(xiàn)?不適感強烈。
宋野枝按了接聽。
“請問是易先生的愛人嗎?”
世事多數(shù)難預(yù)料,多數(shù)不賜先兆。
“哪位易先生?”
廣場熙攘吵鬧,宋野枝的聲音只有他自己一個人聽得見。
“抱歉。是易青巍先生,1974年生人,現(xiàn)是北京301醫(yī)院骨科主任醫(yī)師,于5.12日赴汶川支援�!�
“我們按照他所留的緊急聯(lián)系人的聯(lián)系方式撥此號碼,打擾您,請問您是否能聯(lián)系到易先生的愛人——”那邊正一個字一個字指認(rèn)姓名,說,“宋野枝女士?”
“我就是宋野枝�!�
不是女士。
她停頓幾秒,偽裝作信號中斷,幾秒后人聲重啟。
“請問您是易青巍先生的愛人嗎?”
“我是�!�
易醫(yī)生于今日凌晨四點陪運危重病人,所隨車輛在山間遇到余震引發(fā)的山體滑坡。發(fā)出救援信號不到十分鐘,全車失聯(lián)。搜救隊伍最終在山底挖出車體殘骸,和......和三名醫(yī)護人員,兩名病患,一名司機……當(dāng)場確認(rèn),六人均,均已無生命特征。非常遺憾,深感悲痛,將這個消息告知您。
請節(jié)哀,她說,易醫(yī)生是我們?nèi)嗣竦挠⑿邸?br />
那邊正輕微哽咽,傳到這邊的耳朵里,聽來是干嘔。
“喂——”
“喂——宋先生,您還在聽嗎?”
人群乍起一串喧嘩。
血珠一顆一顆連成線,在那條乏軟失力的手臂上流出一汩刺艷艷的血色河。
宋野枝舉目,和他們對望。人人看向他的胳膊,每張臉布滿驚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