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他愛酸酸甜甜的味道,除了巧克力就是冰糖葫蘆。以前,易青巍還接他放學(xué)的時候,心情好的話會給捎一串。他的指腹捻著纖細(xì)的竹簽奉上來,像捻花枝——連姿態(tài)也變多情。
好像一枝紅色玫瑰啊,宋野枝每一次都在心里這樣心動。
他歪頭看易青巍。
聽易青巍補(bǔ)充:“還兼職了我的小出納�!�
時間愈遲,人群愈密集起來,南方的夜晚好繽紛。
地攤上在擺賣手工繡制的香包,手工串制的珠鏈。都不值錢,都很精致。宋野枝蹲著看了好一會兒,挑了兩樣付錢,再想找易青巍,發(fā)現(xiàn)他不見了。
有那么幾秒的惶惑,心跳亂序,砰砰地穩(wěn)不住。
可長街再長,一踮腳就能看到盡頭。人潮摩肩接踵,洶涌歸洶涌,誰真能丟得了。宋野枝面無表情,暗笑自己可憐,27的年歲虛長。
師傅是手藝人,刻刀走筆流暢有力,易青巍立于店口默默觀摩幾轉(zhuǎn),轉(zhuǎn)眼照顧對面地攤前的人。
宋野枝已經(jīng)站起來了,捏著兩個香囊,四顧茫然。
“宋野——”
“枝”字含在口中未成形,他的視線立馬循聲追過來。眼瞳里映著各處的光,沉沉地發(fā)亮。易青巍向他招了招手,他的腳步立即朝這兒來了。
還是那條小狗。
易青巍笑瞇瞇地等他,結(jié)果胳膊隱蔽地挨了一掌,宋野枝兇巴巴:“你別——你不要亂跑�!�
又變成貓。
察覺到宋野枝的手心有濡濕的汗,易青巍斂了嬉皮的神色,握著他的手腕,貼到自己臉頰邊:“好嘛,好嘛,我錯了。我一直有在看著你。”
項(xiàng)鏈完工,老師傅打斷他們:“哎�!�
宋野枝嚇一跳,手掌收成拳,慌慌張張地撤開。易青巍不依,又反手抓住。
這反應(yīng)讓老板起了調(diào)笑的心思:“哦喲,有啥子嘛,我見得多了�!�
羊頭背后原本是光滑的平面,現(xiàn)在多了一個字,刻上了草書的“枝”。
易青巍見他埋著頭半天不說話,猶猶豫豫:“是不是有點(diǎn)兒土�。俊�
“啊。”宋野枝指他的行為。
“但我確實(shí)最喜歡枝字�!痹瓉硪浊辔∈钦f他的名字。
差點(diǎn)又挨一拳。
解放碑下的空地,有歌聲。并不高檔的音響和話筒,傳出的聲音失真,摻雜呲啦的電流。倒是傳得很遠(yuǎn),擁擠的街道莫名變悠曠。
有人賣唱,有人停留。
唱的人很認(rèn)真,聽的人卻不甚投入。是真正的旁觀者在看戲,背手塌肩,大多數(shù)膝蓋還曲著,腳尖撇得很開,拿出隨時要離開的態(tài)度去鑒賞。
易青巍和宋野枝駐足在圈外,一棵大樹下,隔得不遠(yuǎn)不近。
“你聽過這首歌嗎?”易青巍問。
“你快樂�!�
易青巍低頸:“什么。”
“——所以我快樂�!�
“哦~”那邊的唱者抒情,抒得忘我,話筒以奇異的姿勢轉(zhuǎn)給圍觀的人。沒一句接上,剩孤零零的伴奏在響。
燈光波及不到的角落,只有宋野枝在唱,唱給易青巍聽。
“天曉得,既然說
你快樂——于是我快樂
玫瑰都開了
我還想怎么呢
求之不得——求不得
天造地設(shè)一樣地難得
喜怒和哀樂
有我來重蹈你覆轍——”
唱者回神。她一定才剛從夜市脫身,從酒場下桌。情歌纏綿至死,她卻撕心裂肺,接混了詞。
王菲無怨,她哀婉。
“你眉頭開了,所以我笑了——”
“你眼睛紅了,我的天灰了——”
“天曉得,天曉得�!�
空氣中彌漫的味道進(jìn)入易青巍的鼻腔,再刺激他的神經(jīng)�;蛟S不是味道,而是不知名的物體,化作不知名的形態(tài),被他不知名的感官感知。
無論哪樣,總之讓他想起了很多年前那個下午�;貞涢_頭的剎那,一般沒有具體的物像,只有抽象的感覺。它證明他們存在過,又給易青巍一種錯覺,一種,他們已在這時間往復(fù)的封閉空間里,歷經(jīng)數(shù)次輪回的錯覺。
一樣的夏天,同一個的王菲。
宋野枝躺在臥室的涼席上,光盛,窗簾根本擋不住,那他就是躺在陽光里。宋野枝睡得很沉,隨身聽的黑色耳機(jī)里在放《執(zhí)迷不悔》,一碰就醒,醒了就乖乖地叫小叔。
那天他喂他喝酸梅汁,看他跪在床沿吮自己手中玫紅色的水。
澀甜的味穿越這十年,于此刻重新返上易青巍的舌根。
宋野枝還在小聲哼,細(xì)聲唱,用響指打節(jié)拍。
易青巍望他,望得骨頭癢,想渡給他一起嘗。
雨衣是深藍(lán)色,易青巍單手為他戴上帽子,就拽著帽沿拉到自己跟前來。
凌晨十二點(diǎn)整,解放碑鐘響。三聲,在天際形成浪,一波一波推來耳畔。
今天這條街頭,有沒有人為此而來?
反正宋野枝是。
“也許有很多人正在看我們。”宋野枝說。
透進(jìn)雨衣,易青巍手指抵到他的后頸,更近了,嘴唇輕觸嘴唇。
“也許有很多人正在接吻。”易青巍回答。
希望天地再偉闊些,這對戀人再渺小些。
像此時有大樹庇佑,往后也能自享其樂,不必應(yīng)付風(fēng)雨。
第86章
好壞參半
后備箱裝了幾箱水果和糧油,宋野枝只能把車駛進(jìn)胡同長巷。剛?cè)霂撞�,一條黑貓?zhí)聡鷫�,無視龐然的機(jī)器怪物,慢條斯理穿過路中間,躍去另一個瓦檐。宋野枝腳踩剎車,輕敲方向盤耐心等它。
流浪貓的數(shù)量似乎變多了。
陶勛在寒假期間打籃球把左腿摔斷了,在北京多待了一段時間,至今沒去學(xué)校�;@球是某天上午約著易恩伍一起去露天球場打的——易恩伍比他好,落個小指骨折。
宋野枝嚴(yán)重懷疑他們把球打成架了。但男孩子青春期脾氣硬,死活撬不出實(shí)話。
陶勛聽熟了宋野枝汽車的引擎,倏地從躺椅上翻起來。拐杖只當(dāng)是杵在腋窩底下的裝飾品,他全靠單腿蹦,兩三下跳到門口。
“��?小野叔,怎么又弄這么多東西來?”
“又?多?小崽子不當(dāng)家不知柴米...費(fèi)�!�
陶勛瘸著腿還想幫忙,被宋野枝扒開了。
“陶叔呢?”
“例行午睡。”
“大冷天兒的,你怎么來院兒里躺上了�!�
“我在屋里打乒乓球,爺爺嫌我擾覺,把我轟出來了�!�
正屏著氣提米提油,笑得泄勁,宋野枝腰一軟差點(diǎn)兒把袋子砸地上。有些幸災(zāi)樂禍,接著同病相憐。
你爺爺?shù)拐媸窃谖覡敔斏砩蠈W(xué)到好東西了。
“你一人兒打啥乒乓球?”宋野枝問。
“左右手對打,8:3�!碧談渍f,“腿不行了,但生命不息,運(yùn)動不止�!�
宋野枝打聽:“伍兒沒來給你解悶兒��?患難兄弟呢�!�
“周末會來。不過沒解悶這回事兒,他那悶葫蘆樣子,來了還得指望我伺候他開心。”
宋野枝搬進(jìn)搬出三四趟,陶勛蹦去給他倒水,端個茶杯坐在門檻上候著。
視線掃到陶勛胳膊邊的拐杖,再定睛看,宋野枝樂了。
他用食指點(diǎn)了點(diǎn):“陶叔給你從儲物間找出來的?”
陶勛點(diǎn)頭:“��!灰塵老厚一層,搞我坐地上洗了一下午。”
拐杖也變老了。
時間從上面淌過,把新木原本的鵝黃色沉淀成深褐。淌過,沒留住把拐杖當(dāng)清明節(jié)禮物送你的恣意少年,順便帶走了穿梭幾個過道替你揍人出氣的野蠻少女。
他們都不在他的身邊了,流落回各自的路途上。宋野枝隨即否定自己,又或許不是流落。
搬完,放置好,宋野枝拍手撣灰,和陶勛一同坐去門檻上。
他摸出手機(jī),跟陶勛商量著說:“咱給你歡與姐姐打個電話。”
“她最近去哪兒��?”
宋野枝一邊撥號一邊說:“上個月說在籌備去南極,要找船,問問她找到?jīng)]�!�
兩個人盯著手機(jī)動靜。
“我以后也想像她一樣,全世界遍地野�!碧談组_始瞇著眼睛暢想。
“您把全國弄清楚就不錯了�!�
陶勛來興趣了:“你和易叔叔暑假去的重慶好玩兒嗎?”
“好吃�!彼我爸φ嫘膶�(shí)意。
“那等我長大再帶你去一次。”
“怎樣你才算長大�。俊彼我爸査�。
“等我大學(xué)畢業(yè)......”陶勛改口,“不對,高中畢業(yè)就行,我去兼職攢錢,大家伙都帶上,租個私人別墅,待重慶一個月,每天吃了睡睡了吃,吃飽睡足再盤兩圈麻將�!�
宋野枝聽了,不禁咋舌:“不得了,托你的福,我們這把年紀(jì)了還能過上這等好日子�!�
春風(fēng)料峭,后勁凜冽,裹成一團(tuán),正面猛撲過來,陶勛要張嘴說話,接個正著,一口氣背過去,咳半死。緩緩活過來,發(fā)現(xiàn)宋野枝手里一直“嘟——”的電話自動掛斷了。
他湊過去看:“沒人接通啊?”
宋野枝搖搖頭:“是無法接通。”
陶勛看小野叔無名失落,不似平常。
他趕緊想:“南極能有信號嗎?”
“也是�!�
易槿的電話打過來時,宋野枝和陶勛正一塊兒瀏覽網(wǎng)頁,在討論要不要給二灰和三黃做絕育手術(shù)。
易槿在國外,她請宋野枝辦事,明天陪李乃域帶易一打疫苗。
“那要不我們明天就給貓貓絕育,一道�!碧談自谂赃叢逶挕�
“這個可以。”宋野枝點(diǎn)頭,他也熱衷把事情集中做。
“到時候叫上易恩伍唄?”
“怎么呢?”
“他不得對自己小堂弟上上心��?”陶勛摳手指,“順便來幫我抓貓。”
陶國生聽到院里有聲音,披著薄棉襖出來看。宋野枝和陶勛并肩坐在門檻上,倆人曲著長腿,抱著膝蓋,可憐又可愛。
他留宋野枝吃晚飯,讓宋野枝給易青巍打電話,一并叫來,甚至馬上轉(zhuǎn)身去廚房擇菜。
宋野枝趕忙攔了:“陶叔您別忙,我下午去所里,有事兒。小叔這段時間也忙,今晚指不定又得到凌晨。我只是偷閑過來看看您和小勛,再喝口水就走�!�
他喝不慣茶,澀口。陶勛殷勤給宋野枝換上一杯水,冰的,差點(diǎn)把他牙齒凍掉。
“我倒成酒了?”陶勛解析宋野枝的表情。
“我想喝杯熱的。”
陶勛怔怔的:“小野叔,你以前被逼著才肯喝。”
冰水過喉,入胸腔,又引一陣寒顫。
“改了。”宋野枝想了想,說,“好早就改了�!�
陶勛低頭,遮住沒有笑容的臉,心想,小野叔現(xiàn)在這么乖,宋爺爺該好高興了。
因?yàn)橐浊辔⊥砩蠜]按時回家,餐桌上只有宋野枝一個人。
今天的蛋炒飯沒有味道,宋野枝慢慢吞吞,可有可無地嚼咽,過了一會兒,餐盤里仍剩大半,已然完全冷了。
他去廚房回鍋熱了一次,加很多辣椒。
吃兩三口飯,喝一兩升水。半盤蛋炒飯?jiān)俅螞隽�,宋野枝撐得吃不下。他坐在椅子上消食,頸靠椅背,眼看天花板,感覺要把自己也擱涼了,易青巍還不回來。
門口碎了一盆花,正中央,是從天而降。炸裂的聲音過于凄厲,宋野枝驚得站起來。他揉了揉胃,走出去看。
拉椅、扶桿、開門,碰哪哪有靜電。春天穿不得毛衣,一路上噼里啪啦,火花帶閃電打得歡快。他邊走邊盯手指,要變成皮卡丘了是不是。
復(fù)式樓前的花圃,被宋野枝分為兩半。一邊種,一邊養(yǎng)花——臥室的陽臺上也養(yǎng)花,放的是宋野枝最愛的�;�,那年和趙歡與一起從秦皇島帶回來,也是和趙歡與一起從胡同院兒里移栽到新家來。她分走兩株,留他三株。
碎在面前的便是這三株。
宋野枝站在一地殘花爛泥中,抬頭看二樓陽臺。
陶勛白天提過一嘴今日有大風(fēng)預(yù)警,是他沒放在心上。
但好端端的被大風(fēng)卷落下來也實(shí)在太離譜。
今晚終于有事情可做。
宋野枝找來新的花盆,跪在地上把泥與花捧起來,點(diǎn)滴不放過:這世上似乎物物皆脆弱,易毀。你呢,能把你救活嗎。
易青巍凌晨回到家,擰鎖關(guān)門,沙發(fā)旁邊的小臺燈昏昏亮著。他一身濃重的消毒液的味道,是洗得太干凈了。鼻腔卻總嘗到隱淡血腥味,是永遠(yuǎn)洗不干凈了。
宋野枝側(cè)趴在沙發(fā)上,手指蜷縮,落在臉邊。他知道給自己蓋件外套,外套是易青巍的。人睡得很熟,呼吸均勻,易青巍跪在地毯上望他許久,下巴就墊在他手邊。這么近,可以開始感知溫度,源源不斷輸向他。
血,心臟,焦躁的因子,最終平靜下來。
易青巍扯走領(lǐng)帶,解開皮帶,上樓拿睡衣去浴室沖洗換裝,下樓來抱宋野枝。
一抱就醒。
“今天晚上你沒有打電話回來�!彼我爸λ劬o閉,聲音悶啞。明顯沒清醒,話脫口而出,怕是睡前就在腸肚里千回百轉(zhuǎn)。
易青巍沒說話,低眼看他。
“你看看我嘛。”他開口。
宋野枝聽話地睜眼,抬起胳膊,掌心摸了摸易青巍的側(cè)臉:“聽起來你比我委屈�!�
易青巍依然沒說話,視線鎖著宋野枝的眼睛�?此f話,眼神又移去他的嘴唇。舔了舔嘴巴,湊去親他。
舌頭濕軟,舔得宋野枝腰熱,扭著身子想喘氣。易青巍用了點(diǎn)力,手腕箍近后頸,他動不了了,嚶嚀一聲。易青巍右掌游走,拇指輕按他的喉結(jié)。宋野枝吞咽唾液,喉結(jié)滾動,在易青巍手下,像是另一條鮮活生命。
“是不是一直在等?”易青巍貼著他的臉頰,問。
宋野枝眨眨眼,左手環(huán)住他的頸子,右手摸他的眉骨,他的鼻梁,最后兩指掐他的下巴。
“等著等著就睡著了�!彼我爸�,“今天怎么了,是不是很累?”
沙發(fā)原本就寬不到哪兒去,易青巍躺外側(cè),后背還留出一半空地,前胸死貼宋野枝,擠得他額頭冒細(xì)汗。
易青巍伸出指腹,幫他揩凈。
這種距離太好,令人著迷,毫無縫隙。宋野枝一說話,帶動自己的胸腔也隨著顫,黏作一體,讓他的骨頭也毫無縫隙。
“今天好忙,很累。宋野枝,我有些胃疼�!�
宋野枝皺了皺眉,把手繞出來,往手心哈幾口熱氣,燙乎乎捂去易青巍的胃部。這個胃,宋野枝每天費(fèi)心費(fèi)力,養(yǎng)了好幾年,比什么都金貴。
“忙得晚飯都沒吃?”
“從醫(yī)院出來,在路上才吃的�!�
“我去倒熱水,你吃藥,順便用熱瓶暖一暖�!彼我爸Ψ磸�(fù)動作,垂著眼皮,不知道在想什么,說,“我該去給你送晚飯的�!�
易青巍抓住他不放手,反而笑了。
“又不疼了�!�
終于摟著人去二樓臥室睡覺了。
后半夜,宋野枝做夢。
夢到自己登機(jī),機(jī)艙外的天是墨藍(lán),機(jī)艙內(nèi)無燈。臨起飛,無故的恐懼攀升,漫過胸腹淹沒喉嚨。他急匆匆掙離拴成死結(jié)的安全帶,請求下機(jī),乘務(wù)員沒攔,笑瞇瞇為他開門。宋野枝如釋重負(fù)走出去,門外是高空,萬丈深的血盆大口。
飛機(jī)早就在飛了。
失重感迫他清醒,適應(yīng)黑暗后,發(fā)現(xiàn)枕邊沒有人。手臂一探,一半床是空的,心跟著空一截。
冷汗附全身,風(fēng)吹,異常冷。
陽臺門沒合嚴(yán),留一段空隙,是關(guān)門的人粗心大意。黑夜里有火光,接著是風(fēng)把煙味送進(jìn)來。易青巍一個人站在陽臺上,丟了火柴梗,煙夾在指間,緩緩吸一口,更濃的香煙涌進(jìn)臥室。
不嗆人,有些苦。
宋野枝趴到床腳,扒著被子,靜靜地看了一會兒他的背影。
距宋野枝上一次撞見易青巍半夜起床抽煙,已經(jīng)很久遠(yuǎn)了。他抽煙的姿勢依舊是這樣,沒變,一只手插褲兜里,一只手夾煙。送到嘴邊深深地吸一口,手肘固定,唯獨(dú)撇開手腕,像朵花沉重垂吊在枝莖上,懶懶地,離眼睛很遠(yuǎn)。
吞吐是慢悠悠的,他會追尋空中飄煙的軌跡,耐心看煙散盡。微微低頭,吸下一口。
他不會讓煙燃到盡頭,總是留下兩三口。按滅煙頭,動作也不利落,左蹭蹭,右擰擰,把黑色的灰抹干凈,露出煙身下黃色煙草,才會接第二支。
但宋野枝沒有讓他再劃第二支。
宋野枝看著看著,發(fā)現(xiàn)他的背影比煙味苦。外面的夜晚太大了,他一個人孤寂伶仃。
他要去抱抱他。
“小叔,你說過,再抽煙會帶上我�!彼我爸牙锉е蛔诱驹谒砗螅暰不清亮。
被子太長了,拖曳到地上——嘖,宋野枝赤著腳。
易青巍收了手里的煙和火柴,捏成一團(tuán)塞到睡褲口袋里。伸出一只手臂,攔腰把宋野枝提起來,讓他站到自己拖鞋上。
“不穿鞋?”
宋野枝埋頭,腳趾動了動,說:“你不也沒穿襪子�!�
易青巍說:“半夜起床偷摸抽煙,還能記得把襪子規(guī)整穿上的是什么人��?是不還得梳梳頭發(fā)洗洗臉�!�
宋野枝沉默了幾秒,沒把頭抬起來,要推開他。
易青巍沒動,手臂還結(jié)結(jié)實(shí)實(shí)捆著人。
宋野枝也用手臂對付他,曲起手臂撐他胸前,隔開距離,手肘用力。
易青巍松開他。
宋野枝這才看了他一眼。
易青巍緊接著去拉他的手:“我不該......我馬上去睡覺�!�
宋野枝拖著蓬松鼓脹的被子坐去竹藤編的長秋千上,易青巍亦步亦趨跟著走。最后蹲在他身前,手心捧著被子底下的腳。
“生氣也回房間再收拾我。該著涼了�!�
其實(shí)易青巍的手也沒暖和到哪里去,宋野枝被冰得心顫,但他不躲。再冷,兩人貼在一起就能變熱。
“我不生氣。小叔,只是不要總是一個人�!彼我爸φf,“要我說幾遍,你才肯記住�!�
非典是春夏交接時結(jié)束的。非典結(jié)束了,醫(yī)生的生活沒有結(jié)束,甚至更加艱難。
之后的那年,易青巍狀態(tài)非常差。白天如常工作生活,到了晚上變得吃力。閉上眼睛,進(jìn)入淺層睡眠,就看到尸體成堆,整整齊齊摞著,像倉庫貨架上任人擺弄的貨物。一具具瞑著目,泛著死氣。
更令他崩潰的是,這并非胡思亂想的夢,而是親歷的現(xiàn)實(shí)。
有人上一秒還乖乖吃藥,笑著說謝謝醫(yī)生,轉(zhuǎn)頭就病發(fā),死亡。后來就不是人了,成為可怖的,亟待摧毀的傳染源。
醫(yī)生們曾自發(fā)組團(tuán)去心理咨詢室,易青巍去過一次。聽了一會兒無關(guān)痛癢的話,又兜了些不愿吞服的藥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