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趙歡與,再見。”
“抱一抱。”
“好。”
他們哭了又笑,如剛咽下的藍莓味汽水一般,甜過又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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門鎖被人旋開,門內(nèi)的談話聲乍停。
一串鑰匙先從外面飛進玄關(guān)柜子上的鐵盒里,才見人跨進來。趙歡與關(guān)上門,脫鞋,頓了一下,沒松鞋帶,左蹭右蹭,坐著硬生生把腳拔出來。
她路過客廳回房間,擺手:“你們繼續(xù)啊�!�
易青巍抱著一堆白花花的資料,坐在沙發(fā)上,夾著筆悠悠轉(zhuǎn):“您走得夠久啊這一趟。”
趙歡與認真看了他一眼,然后敷衍笑道:“是哦�!�
沈樂皆說廚房還有湯菜,如果想吃,他可以去熱。
臨關(guān)門,趙歡與說:“不用,才從小野家吃了來的�!�
“砰——”
閉門,上鎖。
沈樂皆對趙歡與這個樣子見怪不怪,習以為常,但她對易青巍也這樣就不正常。易青巍比他受她敬愛。
“你看看你的排班,哪天比較空,飯局我來組。”沈樂皆接著說正事。
易青巍有些心不在焉。
“他們這個機構(gòu)還算靠譜,我一個學長當時也是在這家咨詢�!�
趙歡與從房里探出頭來:“你們在聊什么?”
沈樂皆回頭看她:“你能不能別光腳穿鞋,把襪子套上�!�
“天兒已經(jīng)不冷了�!彼f。
“但也不熱,穿上。”沈樂皆說,“小野要出國——你不是剛從他那兒回來嗎?”
她走了出來,撿起桌上散落的紙翻閱。
“我知道。我是在問,你們在聊什么。”
“你小叔在幫他看學校�!�
易青巍問她:“你比賽怎么樣?”
趙歡與盤腿坐下,頭也不抬,晃了晃食指。
在沈樂皆看來,太過臭屁。
“第一名就說第一名,擺個手指頭出來干嘛?”
“要你管�!壁w歡與白他一眼。
她大聲把紙上的字念出來,一長排,前幾個全是美國的大學,手寫備注了州市,甚至還有距離。趙歡與寥寥讀了幾個,就不再看了,用它在臉邊扇風。
“這是你們看的學校?”她問。
“對�!鄙驑方哉f,“你也看看,提點意見�!�
“嗯……”趙歡與點頭,“可是小野已經(jīng)決定好去倫敦了,資料和申請宋爺爺都幫他辦好了。”
她再若無其事拋一顆巨雷:“明天走�!�
“明天?”沈樂皆放下紙,“這么急?”
“小野想早點兒離開。”她意有所指,說給有心人聽。
只有沈樂皆蒙在鼓里,奇怪道:“我一直想不通,好好的怎么要出國�。窟火急火燎的�!�
“出國多好啊,天高海闊任鳥飛�!彼f,“我都想出�!�
“你拉倒吧,別到時候畢業(yè)本兒都拿不下來。”
“你別總小瞧人�!�
“是你從沒正視自己�!�
“我和你能好好聊天嗎?”
“是我不想嗎?”
“至少剛才是你先的�!�
“先干嘛?”
“找茬�!�
“我那不叫找茬,我實話實說�!�
“哦,那就讓我出國去啊,看看事實是啥�!�
“可以,趙歡與,還學會用激將法了�!�
兄妹倆你來我往,一人一句。坐在一旁的易青巍捧著一堆廢紙,陷入迷茫。
這是宋野枝脫離自己的第一步。
而以后還會有許多步。
易青巍端起桌上的茶狠灌一口。茶涼了,滲進唇齒間,極苦,他久久等,不見回甘。
“茶不是你這么喝的。”沈樂皆看見了,多說這一句。
易青巍將那些打印出來的資料一張一張歸類,整理好,恢復它們最初的模樣。
“幾點的飛機�!币浊辔∈稚蠜]停,“他有說嗎?”
“他不要別人去送�!�
“幾點。”
趙歡與并未沉默太久。
“晚上,九點。”
易青巍攥著那一沓厚重的紙,揚了揚,說:“那我先回去了�!�
匆匆來,匆匆去,沒等沈樂皆說什么,門已經(jīng)關(guān)上了。
趙歡與癱倒在沙發(fā)上,嘆氣。
“你看小叔的樣兒,像是開心嗎?”她問沈樂皆。
“什么?”
“既然沒有人開心,為什么還要讓他非走不可�!彼÷曕洁�,翻了個身,把臉埋進柔軟的毛毯里。
他平靜地坐入車內(nèi),被刮了一陣冷風,才意識到車門未關(guān)。拉上車門,要啟動車,才發(fā)現(xiàn)面前這沓紙礙手礙腳。易青巍下車,找了個垃圾桶,一股腦投進去。
其中幾張紙,騰空而起,在空氣中兜兜轉(zhuǎn)轉(zhuǎn),落到桶外去了。
漆黑的夜,漆黑的大地,它們躺在上面,貼得平穩(wěn)嚴實,像幾塊白色傷疤。
至此,他正式從某人的舞臺退場,好像,再也沒有能為宋野枝做的事了。
垃圾桶旁,易青巍抽完一支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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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嗒嗒嗒”三下,趙歡與一聽就知道是易青巍敲的門。
輕,脆,有規(guī)律。
她拿了沙發(fā)上掉落的車鑰匙,一開門就遞上去。
“給你�!�
易青巍卻問:“你哥呢?”
“洗澡去了�!壁w歡與問,“你還有事兒找他?”
“我找你�!币浊辔∞D(zhuǎn)身就走,“出來幾步,問你點兒東西�!�
神神秘秘的,趙歡與滿心好奇跟過去:“什么東西?”
站到一地灌木叢前,易青巍不自覺折斷一截樹枝,他及時收手,把斷掉的那一小段努力拼回去。
“你今天算是最后一次見宋野枝了。”
“對�!�
“他有沒有跟你說什么�!�
“叫我好好學習�!�
“還有�!�
“大黃懷孕了,平時得格外關(guān)注它。”
“還有。”
“得經(jīng)常去找宋爺爺聊天。”
“……”
“關(guān)于我的。”他說。
趙歡與沒再答,抬眼看他。
易青巍回視她,等她的話。
“沒有�!�
“一句也沒有?”
“沒有�!�
又有些想抽煙。
但他不承認這是煙癮。
“行,回去吧,早點睡�!�
“小叔�!壁w歡與叫他。
易青巍回過身,在期待著什么。
“你的車鑰匙�!�
他頓了頓,接過,走了。
趙歡與卻沒動,盯著易青巍的背影。
他們說了很多話。
天南地北,不著邊際。
其中有幾時。
他說:歡與,不對的。如果可以,能靠近的要盡量去夠,能得到的就盡量抓緊。
他還說:喜歡一個人,是戰(zhàn)爭開始,是自己和自己打架,困斗。上了戰(zhàn)場,本就是視死如歸,手無寸鐵,怎么能不受傷。除非沒有愛。
易青巍的車漸遠,沈樂皆身披浴衣出來找人。
兩者的影子都變得模糊。
還差一句。
不過,不要過于害怕,傷也無妨。
第53章
別
那天,當真沒有一個人送他。
吃過晚飯,沒有人說話。
宋野枝開始收拾碗筷,端到碗池里去。原地呆呆站了一會兒,他擰開水龍頭,放水,挽起袖子,一個個碗,一支支筷,仔仔細細洗干凈。
拉上行李箱的手還在滴水,濕淋淋淌下去,將鐵灰色的箱包染成深黑。
宋英軍還要抬腳走,被宋野枝一句話攔在門檻里。
“爺爺,陶叔,就送到這兒吧。你們在家好好的,我走啦�!�
他揮揮手,大步向前,消失在夜色深處,長巷盡頭。
晚間高峰,車水馬龍。
“這還是開春以來第一場雨咧。”出租車司機突然說。
聽到這話,一直埋著頭的宋野枝抬起臉來。細如牛毛的雨落到窗上,司機開了雨刷,拿上干毛巾去擦車外的后視鏡。
車窗搖下,雨景壯闊。
車流停滯不前,道道車燈亂橫,角度不一,搗破黑夜。雨絲跳進燈光的地盤,此方世界更添混亂。
紅白光影里,雨的真身變了樣。
“像雪一樣�!彼我爸φf。
司機也去看,沒看出名堂,但還是接了話。
“正說呢,剛過去的這個冬天居然沒有下雪�!�
“不下雪是稀罕事嗎?”他問。
“少見呀,北京幾乎年年下�!�
“哦�!彼我爸χ匦碌拖骂^。
“你不是北京人��?”司機樂呵呵的,“我聽你有北京腔呢�!�
“只在這里待過一年�!�
從冬天,待到另一個冬天,然后在春天時離開。
“那你是哪兒人?”
宋野枝想來想去,笑笑:“我也不知道�!�
司機指了指后面的行李,問:“那你要去哪兒呢?”
“倫敦�!�
“��!我說呢……正開學沒多久�!避嚾核蓜樱梢耘惨�,“留學好啊,讀完了回來建設祖國�!�
宋野枝沒再說話,只點了點頭。
到了機場,司機下車幫他搬行李。兩個行李箱,一個躺在后備箱,一個躺在后座,他費力地提下來,不忘夸道:“現(xiàn)在的小孩兒真是越來越獨立了�!�
宋野枝向他道謝。
司機爽朗地笑:“祝你一路順風,學成歸來�!�
宋野枝拒絕相送,就是因為不想聽到這類祝詞。而司機一路上都在渲染離別遠行的氣氛,下車后達至巔峰。
他只好再道一次謝。
宋野枝沒有立即進入安檢區(qū),或許因為排的隊伍過于長,或許因為距起飛的時間過于早,總之他沒有進去,而是把自己安置在大廳的角落里。
坐下后,膝蓋有一絲裂開的疼。
他環(huán)顧四周,完整地看完一圈。大多數(shù)人是結(jié)伴同行,在聊天;少數(shù)人是落單的,在看書,打盹,吃泡面。
宋野枝沒有書,沒有泡面,也沒有困意。他不知道自己該做些什么,只好望著地面,干巴巴地端坐。
這一晚奔波太多,起坐頻繁,如今安靜下來,感覺到膝蓋處結(jié)的痂越裂越大,泛癢泛疼。潤潤的,不知道是不是流血了。
宋野枝沒繼續(xù)坐下去,從背包里拿出兩片紗布,去了衛(wèi)生間。
膝蓋沒有流血,是他的錯覺,但確實裂開了。以防萬一,宋野枝還是給兩個膝蓋貼上紗布。
大廳的燈很多,光亮充足。宋野枝從衛(wèi)生間出來,看向自己之前的座位,那里有人,側(cè)身而立,站得筆直,兩手揣在大衣兜里,微微低頭,打量行李。
宋野枝被晃了眼睛,有一刻的夢幻感。
他忽然明白自己傻傻等在大廳的緣由。
也忽然明白,原來神明偶爾是會顯靈的。
易青巍似乎完全不知他內(nèi)心的震動,察覺宋野枝走近,他只是歪了歪身子,然后點著箱子低聲說:“你這樣做,行李會丟的。”
宋野枝問:“你什么時候來的?”
雨勢早就轉(zhuǎn)大,而眼前的人丁點未淋濕。
宋野枝接著問:“你之前在哪?”
易青巍也問他:“到了那邊的住宿辦好了嗎?”
宋野枝垂下眼,不答。
“有沒有室友?”
“你之前站在哪?我為什么沒找到�!�
“如果是一個人住的話,睡前一定要鎖好門窗,平時醫(yī)藥包也要備好,晚上盡量不要出門,人身安全最重要。”
宋野枝氣餒,在內(nèi)心秩序被摧毀之前,他得離易青巍遠一些。
易青巍抓住他拖行李桿的手:“我剛才在大廳門口。”
“既然來了,為什么不出來見我。”
“你不想要別人送你�!�
宋野枝說不出話,沉默著。
“剛才我說的,你都要記住。平時注意作息和吃飯,尤其保重身體,一人在外,生病了會很可憐。國外學習模式不比國內(nèi),但我相信你的能力,只是別太緊張,不要平白給自己壓力,我希望你過得輕松愉快些�!币浊辔⌒跣踹哆叮兞藗人。
他埋著頭,不知有沒有在認真聽。時間一分一秒過去,離別將近。
“我也希望�!彼我爸φf。
“你對我說這么多。小叔,你會想我嗎?”
宋野枝眼里有細碎璀璨的光,清澈明朗。易青巍看著,覺得像鉤子,像狡黠漂亮的小惡魔引誘人走向自我覆滅。
“會�!�
“那我呢,我可以想你嗎。”
星火燎原,雨難澆熄,易青巍猜他們的理智全都所剩無幾。
“可以�!�
宋野枝笑了笑,仰著脖子舒了口氣。
夠了,到這里就夠了。
還要奢求什么呢,不必多貪。
可宋野枝還是忍不住,多求了一個相擁。
一年多,他長高不少,至少在擁抱時,下巴抵到易青巍的肩膀。
如果身體能成為傳播情感的介質(zhì)就好了,我抱著你,緊貼著你,你就能明白我有多愛你,就不會再對我說“讓你認清自己”這種無根無據(jù)的混蛋話。
“小叔,是不是,如果我保證不喜歡你了,我就可以不用走。”
他輕輕這樣問,在蠱惑著誰。
“是�!币浊辔〉恼Z調(diào)變得僵硬。
“但是沒有用�!彼氖謴囊浊辔〉恼菩睦锾用摮鰜�,緊握拉桿,端出馬上轉(zhuǎn)頭遠走的架勢,“你們送我走也沒有用,多遠,多久,我還是會說,會承認,我喜歡你�!�
還有比這更好聽的話嗎。
沒有了。
此后幾年,易青巍再沒聽到過。
宋野枝背影孤絕,兩只手被箱子占著,任淚爬滿巴掌大的臉,惹得很多人投以注視。
易青巍幾步追上去,接過行李箱,陪他站到值機的長隊里。他抽出紙巾要為他擦眼淚,宋野枝躲開了,拿袖子胡亂抹幾下,將頭扭到一邊去。
他被宋野枝的舉動逗得抿唇默笑,對著他的后腦勺,半是無可奈何。
大手把宋野枝的臉捧回來,看那人兒鼻尖泛紅,淚眼漣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