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眼下,增援的警力正在搜山。只是地勢險峻,樹林茂密,加上臨近邊境,很難說就一定能抓到人。
想到這里,他面色沉了幾分,將煙頭用力摁滅在一旁的垃圾桶上。
轉(zhuǎn)過身,卻看見沈?qū)ひ舱驹诼窡粝�,靜靜地望著他。淺黃色的燈光下,小臉俏生生的,因為蒼白帶著點嬌弱氣。
他一時沒說話,只是看著她,看她葫蘆里又賣什么藥。
她慢吞吞地朝他踱過來:“程隊,我OK了,不用再休息,咱們出發(fā)吧。”
“瞧你能耐的,要不要我給你發(fā)把槍,你跟我去抓人?”他睨著她,手插在褲子口袋里,語氣涼薄。
“我覺得你應(yīng)該對我友好一點。”沈?qū)び悬c郁悶地抗議。
“我都被你‘猥褻’了,你讓我怎么對你友好?”他輕嗤。
“猥褻這詞嚴重了,‘甜蜜的偷襲’可能更準確�!鄙�?qū)の⑿Γ鲱^看著他堅毅的下巴,那里長出了些胡楂兒,顯得格外性感。
“不愧是文字工作者,上頭派你過來是負責(zé)講笑話的吧。”
沈?qū)ふZ塞。
真是的,那么好看的嘴巴,親起來也合適,偏偏說話這么毒。
“一會兒子寧他們會來接你,”低沉的聲音在夜風(fēng)里揚起,“這里醫(yī)療條件一般,你還是盡快回到景清市里好好處理下傷口,休養(yǎng)下�!�
“那你呢,不和我們一起回去嗎?”沈?qū)みB忙問。
他搖搖頭,眸光深沉:“我還有事�!�
“我可以留……”
“不可以�!蔽吹人v完,他利落回絕。
“腿長在我自己身上�!彼悬c不甘心。
他往前邁了一步,高大的身影徹底覆蓋住了她,帶著絕對的壓迫力。
“你最好聽話,”他俯首瞅著她,嘴角輕揚,“別逼我把你綁車上。”
沈?qū)ぢ勓缘上蛩�,見他神色冷沉,心知他是認真的,于是眨了眨眼,不再吭聲。她退開兩步,有一下沒一下地踩地上自己的影子,裹著紗布的胳膊跟著晃蕩,一副可憐樣。
程立站在一旁瞧著,突然覺得有點礙眼:“你上去等�!�
“不用�!彼餍酝厣弦欢�,開始玩手機。
沈?qū)傸c開掛著紅點的微信,就感覺脖子后一緊,被拎了起來。
“你自己上去,還是我扛你上去?”低沉動聽的聲音,偏偏是用來威脅。
沈?qū)暝�,想要躲開他的鉗制,卻一頭撞進他懷里,堅硬的胸膛,撞得她鼻子一陣酸痛,可痛楚里又混了點清淡的香水味,像是松木混了皮革香,好聞得很,叫人想流連。
長臂一伸,程立像拎小雞一樣把她從自己胸口拉開。他真是服了她,不放棄任何揩油的機會。
一折騰,碰到了胳膊上的傷處,沈?qū)ぬ鄣靡贿肿�,頓時消停下來。程立的手還搭在她后頸上,剛要收回來,卻又覺得掌心發(fā)熱,他順手摸了下她額頭,眉間微蹙:“你好像在發(fā)燒�!�
結(jié)果不是好像,是真發(fā)燒了。值班醫(yī)生過來一量體溫,38.5℃,命令沈?qū)ち⒖烫上滦菹ⅰ?br />
沈?qū)ひ膊桓以偬韥y,乖乖躺回床上,然后瞅見程立拿起電話:“你什么時候到?”
她估計他問的應(yīng)該是張子寧,語氣里帶著點隱忍,大概是煩了她,希望有人來換掉他。
想到這兒,她心里不由得有些失落,埋首在被子里,閉上了眼。
“你餓不餓?”半晌,她聽到他問。
她又睜開眼,搖搖頭,瞅著他仍握著手機,便問:“子寧什么時候來?”
“大概還要半小時,”程立在床對面的椅子上坐下,抱肩看著她,“你可以睡一會兒�!�
“睡不著�!�
沈?qū)た吹剿绨蛏险戳艘黄�,大概是爆炸時為了護住她沾上的,忽然間,好想伸手替他拍掉。
“他們找到馮貴平了嗎?”她問。
“找到了,就在老磚廠,”他抬眼望向她,“被人殺了�!�
沈?qū)ふ ?br />
她想起自己今天同李娟說的話,竟是一語成讖。這一次她的丈夫真的再也回不去了。
“人的一生,有時何其脆弱短暫。”她輕輕嘆息。
程立沒說話,但看著她的眼眸里,仿佛瞬間起了寒氣,像是冬日里冰封的湖。
“對不起�!彼庾R到自己踩中了他的隱痛,于是局促地道歉。
“你并沒有做錯什么,”他的語氣平淡,“我已經(jīng)習(xí)慣了。”
“習(xí)慣什么?”
“死亡與分離。”
“那為什么還要堅持?”
“為了更多的‘活著’和相聚�!�
他整個人浸在昏暗的燈光里,臉上帶著淡淡的倦色,低垂的眼睫也斂住了平日鋒利的光芒,可沈?qū)s覺得,眼前這畫面,有種說不出的動人。
她摸出手機,把方才的對話記錄下來。
“你見過那么多故事,很多并不美好,可曾對人生失望?”低沉的嗓音突然揚起。
她有些意外地抬起頭:“你看過我寫的報道?”
“你可以理解為那是一種對你的調(diào)查�!彼а劭粗�,平靜地答。
沈?qū)ね蝗挥X得有些窘迫,仿佛年少時被別人偷看了日記。
“也許只有見到了人性的最壞處,才能真正懂得為什么要好好活著,努力去做對別人、對這個世界有益的事情�!彼肓艘幌拢従彸雎�。
“他人的故事,要感同身受其實是很難的�!�
“我想我能體會。15歲的時候,我遇到非常糟糕的事,后來我同自己說,天底下不快樂的人那么多,不缺我一個。即使有第三次世界大戰(zhàn),也不能把我摧毀。”
“所以你把傷疤換成了刺青。”
“誰不曾受傷呢,”她看著他,雙頰因為發(fā)燒有點微紅,一雙眼睛卻格外水靈,“總會結(jié)疤的,執(zhí)著于傷口,反而不利于復(fù)原�!�
程立嘴角露出一絲輕淺的笑,沒有說話。
她這樣年輕,又怎會懂得什么是念念不忘。
張子寧進病房的時候,瞅見程立半靠在椅子上,一手撐著下顎,眉眼低垂,不知想著什么。他對面的床上,容貌嬌俏的女子悄然沉睡。
室內(nèi)燈光微弱,淡淡地籠著一切,顯得格外靜謐。
不知怎么,他覺得自己的到來有點突兀,好像打破了一幅安寧的畫面。
程立聽見動靜,抬頭看了他一眼,才緩緩坐直了身體,看了看表。
“怎么這么久?”他的聲音很輕,微啞。
“路被山洪沖壞了,耽擱了點時間�!睆堊訉幰膊挥傻脡旱土松ひ�。
程立點點頭,站起身:“那你看著,我走了。”
走到門口,他又轉(zhuǎn)過身:“她還沒吃東西,等她醒了,你去買點。”
張子寧一愣。
好詭異。老大怎么突然有點暖男畫風(fēng)。
“三哥,我也沒吃呢�!彼俸僖恍�。
“那我給你去買?”黑眸瞅向他,平靜無波。
張子寧心里突然一哆嗦:“不用了不用了,您先忙。我剛才帶了點水果上來�!�
他舉了舉手里的塑料袋:“您要不要來點?”
程立從袋子里拿了個蘋果出來,接著往外走。
“程立……”一聲輕吟在他身后響起。
“三哥,她在叫你?”
“說夢話呢。”程立扔出一句,高大挺拔的身影只是稍稍停頓了一下,并沒有回頭,接著消失在門口。
沈?qū)せ杷桨胍梗X得喉嚨像火燒一樣,忍不住干咳了幾聲。
床畔有人遞了一杯水,她接過來喝了幾口,頓時舒服了不少。
“謝謝,”一抬頭,她頓時愣住,“怎么是你?”
“就是我啊,”張子寧撓撓頭,“三哥有事先走了�!�
“哦�!鄙�?qū)さ皖^輕應(yīng)了一聲,她想起來了,程立說張子寧回來替他,只是心里不免泛起一絲失落。
“我都不知道他什么時候走的。他去哪兒了?”她忍不住問。
“搜查人員發(fā)現(xiàn)了點線索,他親自過去跟了,”張子寧指了指桌上一個飯盒,“你餓不餓,三哥說你還沒吃過東西,讓我等你醒了買點。我看你一直在睡,就趁附近餐廳沒打烊前買了點粥,這會兒可能有點涼了,我去給你熱下。”
沈?qū)じ杏X自己的嘴角情不自禁地揚了起來:“他叮囑的?”
“嗯,你也覺得意外吧?這么溫情都不像他的風(fēng)格,”張子寧挑眉,站起身拿了飯盒,“不過他人其實很好的,你不要被他的冷酷外表嚇到�!�
“我沒有,”沈?qū)の⑿Γ拔疫挺喜歡他的�!�
張子寧手里的飯盒差點掉地上。
“尋姐?”他瞪大眼,“你說的,不是我想的那個意思吧?”
“你想的是什么意思?”沈?qū)ね�,語氣輕柔。
“我想的……”張子寧激動得都快結(jié)巴了,“你……你不會是看上我們老大了吧?”
“為什么不會?”沈?qū)づ踔�,慢條斯理地喝了一口水。
“這可就麻煩了,”張子寧又撓了幾下頭,“挺麻煩的�!�
“別撓了,再撓這粥我不喝了,”沈?qū)た粗[起美眸,“說給我聽聽,麻煩在哪兒?”
張子寧索性放下飯盒,又坐了下來,表情為難:“三哥心里有人�!�
“他那位犧牲的前女友啊。”沈?qū)ぽp嘆。
“你知道?你怎么知道的?”張子寧的表情從驚訝轉(zhuǎn)為驚駭,“三哥跟你說的?他從來不主動和別人提這個�!�
“我猜的,”沈?qū)ぢ柤�,“種種蛛絲馬跡已能推測。也謝謝你剛才證實了�!�
“三哥當初到這兒來,也是為了葉雪,”張子寧嘆氣,“聽說三哥家生意做得挺大的,他又是長輩們最疼的老幺,家里說什么也不同意他過來,他差點因此和家里鬧翻�!�
葉雪。
沈?qū)ぴ谛牡装的钸@兩個字。普普通通的名字,卻是他心尖上的那個人,他心底的隱痛。
血雨腥風(fēng)里奮勇來去的狠絕和冷酷,根源卻是一份柔情。原來竟是這樣啊,放著家業(yè)不管,非要跑到這么偏遠的地方來,明明這種苦差事,十年也換不來他腕上一塊表,隨時還可能會送命。
一時間,辛酸、苦澀、甜蜜、嫉妒……無數(shù)滋味一起涌上心頭。她抬手摸了摸后頸,仿佛他掌心的溫度還在。
她知道,對他,她起了貪念。
沈?qū)み吅戎�,邊點開未讀微信。
最上面的來自李萌,是她的閨密,也是同事,只是她在采編部,李萌在廣告部。此女人如其名,是童顏大長腿的萌妹子,慣以天真無害、嬌聲嫩氣的外在惑人,實際四大出身,賬算得精,無比腹黑,年年蟬聯(lián)銷售榜第一。
快回來,沒有你的京城尤其寂寞。
沈?qū)と滩蛔∫恍Γ谒l(fā)來的一張卡通人搔首弄姿的表情下回復(fù):我有大事要做。
獎杯拿再多也只能擺家里看,不如找個男人。李萌迅速回了過來。
嗯,正在踐行。
屏幕里冒出一堆問號。
李萌問:什么意思?你有男人了?
正在追。沈?qū)ぷ旖菑澠稹?br />
一個震驚的表情在屏幕綻放。
什么貨色?
容顏俊酷,八塊腹肌,外冷內(nèi)熱。沈?qū)は肓讼�,打下這幾個字。
一個“哇”的表情后,一行字又冒了出來:想想都激動,摸過沒?
還沒,想。
不過已經(jīng)親過了。她又補充——怎么辦啊,打這行字的時候,感覺有一點得意呢。
啥感覺?
不滿足,還要。
李萌丟來一個小人被抽耳光的表情,表達她的諷刺。
她又問:他是什么人��?
禁毒大隊隊長,叫程立。
李萌過了一會兒才回復(fù):搜了下,網(wǎng)上好像沒照片,你有嗎,發(fā)我看看。
沒有。沈?qū)ひ贿吇兀贿呄胫窃撜覚C會偷拍幾張他的照片,也方便日常意淫。
這時候,手機顯示電量不足。
“你帶充電寶沒?”她問張子寧,看到后者點了點頭。
我去下洗手間,等會兒聊。她跟李萌說了一句,下床把手機擱在床頭柜上出了門。
張子寧從背包里翻出了充電寶,走到床邊,剛拿起沈?qū)さ氖謾C充上,一行小字蹦上了屏幕。
某萌:你親了程隊,打算何時上他?
他手一抖,差點把手機掉到地上。
下一秒,他放下手機,迅速坐回原位,心撲通撲通直跳。
這也太勁爆了!
看見沈?qū)せ貋恚砬楸M力保持平靜,腦子里卻像放煙花一樣,不斷冒出那幾個字——親了程隊,何時上他。
沈?qū)つ闷鹗謾C,瞧了一眼新消息,彎起嘴角,笑意里摻著一絲羞澀。
張子寧看到她這表情,覺得自己整個人都不好了。
不行,他決定把這個炸彈分享給別人,否則他獨自苦苦扛著,簡直要爆炸。
小美,我跟你說,老大和尋姐親過了。他激動地打下一行字,發(fā)出,再捂住手機,等待小美的反應(yīng)。
“你怎么了,臉有點紅?”沈?qū)ず傻乜粗?br />
“沒事,”張子寧清了清嗓子,“好像有點,嗯,熱�!�
“哦,你要不要開窗?”沈?qū)さ脑捯魟偮�,張子寧的手機就振動起來。
他迅速拿起手機,看到屏幕上閃爍著王小美的名字——她這也太激動了吧,居然馬上打電話過來。
他剛接起,那頭聲音就炸過來:“張子寧,你個豬,你發(fā)群里了!還是局群!局群!”
他一怔,隨即臉色刷白,迅速摁掉電話打開微信,看到在全局的群里,他剛才打下的那行字醒目地顯示在最下方。
那一霎間,他的心臟差點停止,手指顫抖著點了撤回,一下,沒點上,再一下。
看到那條信息消失,他幾乎要淚流滿面。
完蛋了。按他們這一行的作息,這個點大家應(yīng)該都還醒著,沒人回復(fù),估計要么還在消化信息,要么就是假裝不回復(fù)。
程隊……他捂住頭,簡直想哀號——要是他也看到了呢?
手機突然開始連著振動,是八卦的人們紛紛開始私下找他確認。
“你真沒事?”沈?qū)た粗�,有點困惑——這大半夜的,他怎么露出這么悲憤、辛酸、苦澀的表情?被劈腿了?不至于吧,這家伙看著就像個單身處男。那就是所愛被奪?
同樣的時間,靠近邊境的一幢村屋里。
程立結(jié)束和身邊人的交談,拿起放在一旁的手機。他點開局里的微信群,看到張子寧撤回一條信息的顯示。
他沒在意,擱了手機,繼續(xù)看地圖。
夜沉如水。連綿的遠山,仿佛天幕上的黑色剪影,近處的林子,氤氳著淡薄的煙霧。半夜的山寨陷入了沉睡,只剩幾家星星燈火,一切安靜得幾乎可怕。
“那片區(qū)域,你們以前沒進去過?”程立點了點地圖上畫出的一處,問當?shù)嘏沙鏊拿窬呷A。
“沒有,那是竜林,這個寨子里過世的人也都葬在那里,一般情況下,外村寨的人不會進竜林。老一輩人說,如果外人進了,會觸亂那里的亡魂,給寨子招來天災(zāi)人禍。”倪華答,“而且,這片竜林有塊沼澤地,過去吞了不少人。所以幾乎沒什么外人進去。像我們這些外村寨的警察,也會有些忌諱�!�
“哦,”程立淡淡地應(yīng)了一聲,站起身來,“你早點休息吧,今天辛苦了�!�
“應(yīng)該的,程隊客氣了,你也早點睡�!蹦呷A也站起來同他道別。
程立跟著他出了屋,倚著門點了一支煙。
竜林是寨神居住的地方,也是先人亡魂居住的墓地。寨子里的人將人看作肉體和靈魂的結(jié)合體,相信肉體會滅亡,而靈魂永遠存活。
很多年前,葉雪和他說過這些。她是云南本地人,雖然是漢族,卻對本地傳統(tǒng)文化很有興趣,時不時就會跟他說一些,他有一搭沒一搭地聽著,漸漸也記下了不少。
如果,靈魂真的能夠存活,那么,這幾年她又在哪里?
他抬頭望向夜空,雨過天晴后,漫天星光閃爍。
對這些亙古星辰而言,人間的悲歡,實在渺小得微不足道。可有多少人,囿于過往,茫然于未來,困在時間的泥潭里,苦苦掙扎。
煙抽完時,手機傳來振動。
是條微信,來自沈?qū)�,她的微信名是Lost
n
found(失與得)。
他點開,幾行英文字跳了出來——
Stars
should
not
be
seen
alone.
Thats
why
there
are
so
many.
Two
people
should
stand
together
and
look
at
them.
One
person
alone
will
surely
mis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