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程硯靳繼續(xù)講著往事,用方才那些插科打諢的口吻,好像在說一件酒桌上不小心灑翻了酒液這樣無足輕重的小事一般。
“我那時候,為了長頭發(fā),真的費盡心思。你看過網上那種騙騙老年人的養(yǎng)生廣告吧?我那時候就成天吃什么黑芝麻、核桃杏仁,牛奶雞蛋魚肉更是家常便飯,吃完就去鍛煉,我媽會坐在觀眾席看我一遍遍練動作,哦對,我還吃亞麻籽,我真的好惡心這個,但也沖了水脖子一昂灌下去�!�
“那時候老爺子還說,說我小的時候挑食得不得了,逼我吃點不愛吃的菜跟給我下毒似的,結果后來居然能忍,哈哈�!�
手機晃動一下,看過去就像他的頭也跟著左右晃動,鏡頭模糊,以至于他偏頭在肩膀上蹭了一下臉頰時,她看不清那是不是眼淚。
“我也覺得稀奇,我小的時候別人怎么逼我我都不吃那些……”程硯靳吞咽了一下,短暫地呼吸了一口氣,“后來我是真的后悔,我應該,我應該,早就好好吃飯的�!�
他的睫毛簌簌顫抖,到后來頻繁短促眨眼,避開鏡頭說:“那樣的話,可能那時候剪下來的辮子還能更長一點,可能我媽就能看到我捐頭發(fā)的場景了�!�
“我媽沒的時候,我的頭發(fā)還不夠長�!�
“我天天編,天天扎,我看他們說經常扎辮子能長得快,所以睡覺的時候也沖天扎一個,就這么睡�!�
“程硯靳�!绷脂樢怛嚨卮驍嗨�,她的心跳模糊又沉重,依然不希望他在這種情況下回憶這些事。
太危險了。
可是他更執(zhí)拗,依舊往下說:“我想了想,我這一輩子,總是在來不及的時候開始幡然醒悟,開始慌慌張張地挽救,我有一次錯過,我以為不會有第二次的。”
他的表情一片空白,面對著手機里她那邊明亮的屏幕,鏡頭晃動時光影忽明忽滅,好像是宇宙里的一顆孤獨的行星。
“你也像突然查出來的疾病,措手不及,等我發(fā)現你的時候,就像長在腦子里的一根釘子,我什么也做不了,但是想起你的時候偶爾會痛,它一直提醒我你的存在�!�
林瑯意沒想到有一天能從他口中聽到這樣的話。
但她依舊沒有松口:“那就把釘子拔掉,沒有人需要一枚釘子。它只是一個意外,以你根本不想要的方式,摔倒了,或者是砸到了,才會進入你的大腦。”
程硯靳的眼神像是掉入深海的一塊石頭,木然地將手伸進外套里摸出一包煙,傾斜著抖出兩根,低頭咬住一根,食指按住其余,手腕擰正將其放回去,然后將煙盒丟在一旁。
這是她第一次看到他抽煙,林瑯意皺了下眉,看著他明顯熟練的姿勢,想起那次他從出差途中回來時滿身的煙味……他應該是那時候學會了抽煙。
但她在A市的時候他還不抽煙的,現在居然開始隨身攜帶煙盒了。
沒有遮擋的地方,風喧囂灌入,程硯靳偏了偏頭用身體擋了下風,咬著煙點燃。
打火機也被丟在一旁,煙頭的那點暗紅只亮了一瞬,很快又暗淡下去,就連細裊的煙都被風卷散。
他只抽了一口,放下手,指間夾著煙由著它慢慢燃燒。
他說:“可是林瑯意,腦子里的釘子拔出來的話,會死的吧�!�
“程硯靳�!绷脂樢獬聊瑑擅�,還是開口,“喬婉阿姨在生病時依舊帶你去荊棘公園,帶你去公益組織,她對你寄托了很多的期望,也想給你留下很多的愛。不管如何,你都要做正確的事,人是為自己而活的,你不能因為同行的旅客中途下站而放棄自己的目的地�!�
“我做正確的事給誰看呢?”他緩慢搖頭,面色怔然,“我跟誰分享?我想看到誰的笑容?我想得到誰的夸贊?我到目的地又有什么意義呢�!�
“你——”
“林瑯意,人都需要念想的,我以前以為我已經沒什么想要好好珍惜好好留住的人了,但是……”
“我媽去世的時候,我還在灌亞麻籽,水倒少了,罐子里的亞麻籽不小心一下子倒進去大半,難吃,嚼不碎,一顆顆的,又滑又黏,脹氣,胃痛�!彼f到這一段喘息劇烈,胸膛反復起伏,情緒像是翻涌的海浪,再也忍不住了,“那杯亞麻籽我喝了好久,惡心得我覺得這輩子都不能再看見這東西了,它在我胃里,它在我身體里,我感覺我一輩子都消化不掉它了�!�
“它真的好難吃……”他眼眶通紅,放棄抵抗一般仍由眼淚接連涌出,“林瑯意,我不想再吃一次了,求求你,它真的好難吃�!�
“我不在乎的,真的,”他的身體像是被膠布纏繞在一起,動彈不得,唯有捏住手機的手越來越用力,好像下一秒就想穿透屏幕來到她身邊,“我一開始想求一個真相,可是到真正發(fā)現的時候沒有一天不在后悔�!�
遲到的坦白和爭論,之前這么久的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咽的努力終究因為她決絕的一刀兩斷而舊事重提。
他終于將話都說明白,在海岸邊的一塊不知名的礁石上,流著眼淚說:
“我后悔自己引狼入室,后悔自己先前做的那么多混賬事,后悔對你的心意發(fā)現得太晚太晚了,在我已經不知不覺將你放在心上時,很早以前,你對我而言就是不一樣的�!�
“是我的錯,都是我的錯,我……”他呼吸窒澀,情緒激動下猛地咳嗽起來,一聲比一聲慘烈。
林瑯意說不出話來。
“我最后悔的是……”他勉強平復了呼吸,喉間哽塞,夾著煙的手無助地擋在臉上,那根燃著的煙碰到側臉,火光像是回光返照一般乍然明亮了一瞬,灰色的煙猛地涌出,下頜附近立刻燎起了一個泡。
她的聲音猛地拔高:“喂!程硯靳你!你的煙!”
他渾然不覺,怔怔道:“我最后悔的是沒有藏好情緒,我應該裝作不知道,不應該崩潰成那樣,是不是如果我能更成熟一點,我?guī)湍銈儗⑹虑殡[瞞好,你還會留在我身邊?”
真的聽到這句話從他口中說出來的震蕩感,與她隱晦地意識到這一點是完全不同的。
她很難想象這是意氣風發(fā)又桀驁不馴的程硯靳會說出來的話。
要是半年前,有人跟他說你以后會主動接納未婚妻有外心,并且還反過來幫忙將事情隱瞞下去,苦苦挽留著只為將這種掩耳盜鈴故作平靜的生活繼續(xù)下去。
她都不敢想程硯靳會怎么把說這段鬼話的人暴揍一頓。
林瑯意問:“我一直想問你,你為什么當不知道?有意義嗎?”
“有�!彼f,“因為我知道如果放在同一起跑線,你不會選我�!�
“我唯一比他多的就是婚約,我不能沒有這個,我要好好維護這個婚約,所以我應該當做不知道的……是我沒有做好,才會讓事情發(fā)展成今天這副覆水難收的樣子�!�
“很好,程硯靳,既然話都說開了,那現在你聽好,”林瑯意坐直,肩膀打開,將自己想說的話一股腦兒全部倒出來。
“我是絕對,絕對不會要這個婚約的。”
他紅著眼睛看過來。
林瑯意說:“它的存在無時無刻不在提醒我的失敗,提醒我沒有話語權的時候要拒絕一項事情會變得如此困難�!�
“我可以從一開始就拒絕的,要不就離家出走,要不就看著應山湖爛在我手里,但這不是反抗,這是自毀,以后我哥高歌猛進,我在角落里喝西北風�!�
“你們每一個都跟我一樣,你,莊嵐,原楚聿,沒把東西握在自己手里之前,什么人都能過來踩一腳�!�
“是暫時接受聯姻賭一個未來,還是直接在沒有能力的時候大喊大叫抗議,然后賠上自己更多的籌碼,我是分得清的�!�
“在婚約產生的那一刻起我就想給自己贖回自由身,如你一開始所說,我至多抱有兩年的限制,有沒有別人,我都是要走的�!�
她說:“當我有選擇權的時候,第一件事,就是要摘掉這個壓在頭頂的倒計時,誰攔都不好使�!�
“我要跟誰在一起,應該是全然由我決定,不是那些狗屁安排,我跟你分手,是在跟這樁聯姻解綁,所以你現在聽懂我的意思了么?”
香煙焚燒到了盡頭,到指尖處灼了一下,程硯靳的手腕輕輕抽.動,沉默無言地將煙用手指按滅了。
最后一縷煙裊裊揮散,他的手完全放下去,離開了鏡頭,看不到指腹上是否也同樣浮起了燙疤。
“所以異地是個好理由�!彼袷潜会炞吡撕粑�,聲音很輕。
“對你對我都好,很好的借口。”林瑯意靠回椅背,“記得統一口徑�!�
很長時間的沉默,長到屏幕內外除了潮汐起伏都再沒有了聲音。
“我知道了�!彼f,“我知道怎么辦了�!�
他說:“你放心,放心交給我處理�!�
這一個視頻電話打得林瑯意通體順暢,那些話傾瀉出來后,她才想起程硯靳還在礁石上。
“那你回去吧�!彼貜�。
“我給你把夜宵送過來就走�!彼杨^往肩膀處扭了一下,胡亂擦了擦眼淚,居然在話都說明白了之后還想著給她送吃的。
他聽懂了沒有��?!
林瑯意本想拒絕,轉念一想,這不是把人從那塊黑咕隆咚的石頭上叫下來的好機會嗎?
程硯靳直接站起身,那手機鏡頭驟然拔高,看得人頭暈。
林瑯意擰著眉看從上往下拍的視角里更加險峻的巖石和洶涌的海浪。
他將那些空酒罐一一收拾帶走。
鏡頭一轉,視角突然回到了沙灘上,遠處張燈結彩的彩燈一列列掛起,沙灘傘像是種在海邊的蘑菇,每一朵下面都有熙攘的人群,桌子上燭火明亮,依稀可見是燒烤攤。
林瑯意終于認出這是哪里了。
最熱鬧的海邊夜市,這個點,都是來吃啤酒燒烤的人。
“我給你定了好多烤串,我看過攻略,這家的炭烤五花肉最好吃�!背坛幗槢]有出現在鏡頭里,聲音一陣陣傳來,“她家生意太好了,要排隊,現在可能差不多了,我去帶過來給你�!�
“等一下�!绷脂樢饫�,面無表情,“你大晚上在海邊是?”
“給你買夜宵�!�
“那你在石頭上喝酒是?”
頓了頓,他的聲音才傳過來,又開始哽咽:“我難過,林瑯意,他們都是一對對的,就我一個人……我老是不受控制地想起你,所以我一個人跑到這里來了。”
天知道他居然是個哭包,沒兩句話又開始吸鼻子:“我喝了酒才敢給你打電話……”
林瑯意滿腦子都是“跳海”兩個字,最后在上面大大地打了個叉。
“滾�!�
她言簡意賅。
“什么?”被海風吹亂的一顆頭又冒出來,他往沙灘上靠近,不遠處的光終于讓他的那張臉在屏幕里慢慢亮起來,一雙眼睛哭得又紅又腫。
林瑯意站起身脫離出鏡頭,椅子再一次拉出沉悶的聲音:
“滾回去�!�
第
90
章
送花
最后,
那些燒烤還是快馬加鞭地送到了她家門口。
但很可惜,林瑯意的外賣先一步到了。
外賣員和程硯靳同時出現在門外時,林瑯意盯著他,
質問:“你怎么知道我住在這里?”
知道她的公司地址不稀奇,她臨時租的公寓地址怎么也知道?她沒有告訴過任何一個人,哪怕是家人。
程硯靳剛才電話里被她罵了后短時間不敢直面她,
生怕在這種時候平白惹她生氣。
他雖然有問必答,但站在老遠的距離外錯開她的視線說:“我問原,
不是,
我打聽來的。”
他支支吾吾了半天不肯直說,
林瑯意問不到算了,直接將門一關,把好不容易排隊等來后拎著打包盒的他扔在外面。
林瑯意明天公司里依舊有要緊事,
林向朔按理來說也有,
但他放下了手上的一堆活,
在今天傍晚就飛回去了。
葬禮明明是兩天后。
林瑯意慢慢嚼著油滋勁道的炭烤五花肉,將楚關遷意外去世的這件事好好盤了盤。
既然是意外,
按道理估計沒有遺囑,那么如果公司章程沒有特殊規(guī)定的話,
他手中那點股份應該由直系親屬繼承。
原楚聿是個優(yōu)秀的標準資本家,楚關遷那點股份哪怕全部給了原娉然,也依然不能撼動他的地位,
況且從外人的視角來看,母子倆是一體的。
同樣作為公司的股東,應元雖然占比不大,
但林向朔歷來喜歡跟各方股東打交道,
對原楚聿也存了對抗莊嵐的心態(tài),
所以這次楚關遷出事,他怎么也要回去探望哀悼一下,表現一下存在感。
這么說來,她也應該表現一下存在感。
但誰說存在感,一定要本人露面才有效呢?
林瑯意想到林向朔風塵仆仆地趕往A市,哼笑了聲,用紙巾擦了擦手指上的油,給莊嵐發(fā)去了一條信息。
*
不是所有的股權變動都需要經過股東大會決議的。
如果是公司內部股東之間的股權轉讓,不需要經過其他股東的同意,只要兩方擬定約定,就可以自由決定轉多少股份。
林瑯意在空降公司時,按照公司股權激勵政策拿到了一小部分的股權。
這原本是作為一種激勵工作產出的方針,是鼓勵核心員工盡心盡力的一種常規(guī)操作。
但林瑯意當時索要這一項激勵政策可不是僅僅是為了多一點分紅,雖然林廖遠林向朔等人都是這么認為的。
事實上,她是要成為公司的股東,無論才占了多小的份額,只要擁有了這個身份,她最后一塊拼圖就完成了。
莊嵐在第二天飛來G市與林瑯意完成股權轉讓的手續(xù),她也要參加楚關遷的葬禮,所以這種時候還愿意抽出時間飛來一趟非常義氣。
林向朔不在公司,林瑯意則挑著這個日子,在事情塵埃落定后通知了其他股東。
早早飛去A市的林向朔和林廖遠在聽到消息后前后給林瑯意撥了35個電話,林瑯意一個都沒接。
當天下午三點過,林廖遠千里迢迢飛回來,從電梯升上8層,一路都有人在沖他叫“林總好”,他卻行色匆匆,連點頭示意這樣簡單的反饋都沒有心思做。
大步走到林瑯意的辦公室,門緊閉著,林廖遠推門的手一頓,抬手敲了敲,里面卻沒有回音。
他忍住焦躁的心情,又抬手敲了敲,臨時去了下洗手間的周秘書回來,看到他,展顏友善地詢問:“林總,您是找林董嗎?”
林廖遠的表情看起來不太好,眼尾皺紋夾著,點了點頭。
周秘書禮貌地往身后攤了一下手:“林董正在開會,您稍等下?”
林廖遠看著周秘書臉上精致得體的妝容,隔著同樣泛泛的笑容,他一時覺得自己快要辨認不出藏在后面的真心還是假意。
他在女兒的辦公室外,在對客的接待室里等待了將近一個小時。
直到周秘重新進來,友好地提醒:“林總,會議結束了�!�
林廖遠這才像是夢中驚醒一樣乍然從憮然的狀態(tài)回過神,他的胳膊肘不小心碰到桌子上的茶杯,里面半口沒喝且早已冷卻的茶水被撞出杯沿,灑了一小潑在桌上。
“沒事,我來收拾就好�!敝苊卣f,“一個小時后林董還有另一個會,您盡量趁早�!�
林廖遠進到會議室,里面零零散散還有幾位公司核心部門的經理正在收拾材料和電腦,見到他,紛紛打招呼:
“林總好……那林董,我先回去工作了�!�
林瑯意坐在長桌的頂端:“好�!�
身邊的人一個接一個從門口離開,而林廖遠恍恍惚惚地站在門外,忽然意識到這一路上兩個截然不同的稱呼:
林總,林董。
是的,林瑯意是董事會中的執(zhí)行董事,這是正兒八經經過股東大會投票通過的。
林氏當時也投了贊成票。
會議室里的人全部離場,林廖遠將門關上,看到林瑯意頭也不抬,正將手中剛提交上來的材料翻過一頁。
她手中還夾著一支筆,身子不動,手腕翹起往長桌另一端遙遙一指:“坐�!�
林廖遠的腳步一滯,再提起來的時候分外沉重,兩側的位置上還留有沒有來得及收拾的茶杯,他只能坐在長桌的末尾。
坐下后,兩人之間又是一陣無言的冷場。
林瑯意并不急著開口,她細細讀著交上來的報告,目光冷靜從容。
枯坐了五分鐘,林廖遠才終于開口。
他說:“珠珠�!�
“嗯,爸,”林瑯意抬起頭,“怎么了?”
林廖遠人遠在A市的時候都快急瘋了,因為打不通電話,腦子里更是什么猜測和念頭都有。可真到了現在,坐在她對面,喉嚨里那口呼不出來的氣息提起又按下,他遲遲說不出話來。
空氣凝滯。
在她抬腕看了眼時間后,林廖遠才徐徐道:“當時你進入董事會,是因為海珠條線的決議已經板上釘釘,而你手握關鍵技術,又與國外試驗田負責人的關系良好,所以才幾乎以全票通過的方式成為了執(zhí)行董事�!�
他說到“全票通過”時,那張疲態(tài)的臉上有短暫的恍然,那一瞬間各方股東的臉走馬觀花般地從腦海里閃過,他好像抓住了點什么,好像又沒有。
林瑯意看著他,泰然點頭道:“是,很感謝各位對我的認可和支持�!�
林廖遠嘴唇顫了顫,繼續(xù)道:“但是股東會,莊氏的股權,我聽說都轉移給了你�!�
他強調:“之前沒有任何風聲,我是今天才知道的�!�
林瑯意將手上的筆往前一扔,骨碌碌滾過去,最后夾在書頁中間。
她人往后靠,皮質老板椅往后延伸著下壓:“是啊,怎么了?”
林廖遠表情有些難堪,兩只手握緊又松開:“莊氏在投資之前,是不是就跟你說好了。”
林瑯意偏著頭望向他,輕松道:“是啊�!�
“你早就知道了!”林廖遠忽然重重一拍桌子,一旁沒有蓋好的陶瓷杯盞震出“�!钡囊宦�,扣嚴實了。
他連話都說不利索了,氣得直喘氣:“當初我們一家人都在為這件事發(fā)愁,你明明什么都知道,就是不說,就是不——”
“當時發(fā)愁的不是拉投資的事么?”林瑯意雙手交疊著墊在下巴處,打斷他,“這不是完美解決了?爸,解決了你還氣?為什么,因為不是你們解決的?但那時候不是你再一次給我打電話求助的嗎?”
她語調拖長:“怎么每一次,都是我在解決問題��?”
“除了我,其他人都是廢物嗎?”
林廖遠亟待開口辯解,又被她打斷:“我問你,公司資金拉到了嗎?”
林廖遠只能順著她的話題:“確實是拉到了,但是——”
“但是控制權分散了,不捏在哥哥手里了�!绷脂樢鈱Υ鹑缌鳎瑩尠椎�,“那現在,是不是又集中到姓林的手上了?那你又在生氣什么?我這不是又幫你們安排得妥妥帖帖?”
林廖遠感覺自己仿佛咬破了一顆苦膽,從舌根一直蔓延到整個胃部,他深吸了一口氣,頹然道:“對�!�
林瑯意笑盈盈地看著他:“所以還有什么問題嗎?”
偌大的會議室,窗明幾凈,從透明玻璃望出去是樹冠上隨風搖曳的枝條,那一扇扇如網格般割裂出等大的矩形,好像是相互聯系的,又好像是完全錯位的。
林廖遠:“我想問的是,你是不是其實很早就拉到了投資,但是特意轉手以莊氏的名字做名義股東,先解除了家里的燃眉之急,然后等其他投資陸陸續(xù)續(xù)到了,我們想再調整比例時,已經為時已晚了。”
“是不是你很早就在著手讓公司進入你的掌控之中?”
林廖遠每一句都是疑問句,但每一句的口吻都是肯定的,莊氏一開始咬死了不肯從指縫中松懈出丁點股份,結果就這一兩天的功夫突然全盤給了林瑯意,怎么想,都是早有約定。
他盯著離自己最近的那扇窗戶,望出去,好像自己也被什么東西限制住了。
“我現在想想,海珠條線你兩三年前就在提了,只是家里一直沒跨出那一步,莊氏控股后直接拍板海珠線……”他將雙肘撐在桌子上,交叉著手指吃力地扶著額頭,“這些根本就是你的意思�!�
他的聲線沉重失望:“家里在擔憂這件事的時候,你一句話都沒有說,就這樣看著我們都被你耍得團團轉嗎?”
“你有應山湖還不夠嗎?”他難以理解,額頭皺出深深的川字,“家里剩下的公司加起來也比不上一個應山湖,就這樣都在你手里,你還不滿足嗎?”
林瑯意拿起自己的杯子啜飲了幾口,沒有看向林廖遠,漫不經心的表情好像在說她根本就將那些話左耳進右耳出了。
林廖遠被她這樣不著調的樣子拱起火,提高嗓音喊了一句:“林瑯意!”
“誒——”林瑯意重新靠回椅子,笑著問,“您說完了?”
“我在好好跟你說話!”
“您是在好好說話嗎?”林瑯意的腳尖輕輕點地,“我以為您只會說那些畫大餅的話,但這種話除了我,您看那些投資方聽您嗎?”
“我看您跟哥哥成天不是跟這個合作商應酬喝酒,就是跟那個供應商郵輪出行,我以為你們有多大的社交圈,有多過硬的交際圈,結果出了事一個都求不來,最后還要遮遮掩掩地問我愿不愿意聯姻。”
“是,你確實是個有能力有魄力的商人�!绷至芜h承認,“我也常常跟別人夸你,說你是我們家最有商業(yè)天賦的人,你的眼光毒辣,你走的每一步都膽大心細,我從來沒有否認過你的本事�!�
“哦——您在嘴上夸了我那么多的優(yōu)點,我以為您下一句就是‘所以公司就托付給你了’,”她的嘴角扯出一個冷笑,“結果夸歸夸,不把我向臺階上舉,倒把我往婚姻里推。”
“我已經不是十五六歲的不諳世事的小孩了,不是那種夸兩句動聽話,獎勵一顆小紅花就會被哄得團團轉的孩子了。”她說,“說句難聽的,戀愛關系里只會空口白牙說空話的男人,一到紀念日就跟死了一樣一毛不拔,女生都會讓他有多遠滾多遠,怎么在親子關系里,這種嘴上說愛,實際到利益切割時偏心眼的做法就能被輕輕放過了?這真是新型家暴致死判六年,陌生人故意傷害罪判死刑的變式例子�!�
她蹙著眉,表情比林廖遠還要失望:“如果你覺得我那么能干,但唯一的作用只是去聯姻的話,那你們連最基本的投資都要不來,我倒是想問問,你們有什么用?”
“要錢,是兩相比較下最簡單的事了,如果這都做不到,更遑論買技術,看政策風向,率先改革轉型,你們就這么點能耐,怎么能有信心覺得自己真能守住這點三瓜兩棗?”
“我不拿走,你以為G市這兩個公司能活多久?”她的目光上下掃視,下巴微抬,倨傲道,“憑應山湖當前的產量,就能搞死你們,讓你們一個訂單都拿不到�!�
林廖遠被她接連拋出來的話堵得噎住,不可置信:“搞死我們?我們是一家人啊!”
“你現在覺得我們是一家人了?”林瑯意眉尾上挑,譏諷道,“一家人這種話是在嘴上說說的嗎?每一次涉及到真正的利益,你捫心自問,你真的有把我公平公正地當成一個家庭成員看嗎?”
“如果早知道應山湖有今天,它會輪得到我手里嗎?”
她的語氣太兇,林廖遠用手臂攀著桌沿,眼睛里泛起淚花,說話時帶了顫音:“你在怪爸爸媽媽,珠珠,你確實是最適合經營公司的人,爸媽都心知肚明,可是,可是我們有兩個孩子啊,我們不能——”
“不�!绷脂樢馄鋵嵰呀洸皇�,她平靜地陳述,“你們心里,其實一直只有一個孩子�!�
“不是這樣的�!彼逼鹕碜油皟A,手臂上有點點的褐色曬斑,“珠珠,分給你們的時候我跟你媽媽是仔細考慮過的,你看,應山湖與你大學在同一個城市,G市則是你未來嫂子的住所。而且你一個女孩子,我們也不想讓你一個人太辛苦,要飛到這么遠的地方一點點打拼起來,所以家里先幫著將G市的公司打好地基了,以后全盤扔給你哥哥讓他后半輩子自己奮斗,然后我們可以再舉全家之力一起建設應山湖,一起幫你,我們是為你好。”
他將兩只手掌往上攤開,像是左右托舉著天平一樣比較:“因為G市發(fā)展得早,這才看起來這兩家公司更好一點,但你看……應山湖后來居上了�!�
“嗯,我現在也是這么做的。”林瑯意很平靜,“爸,你一個五十好幾的人了,我也不想你這么大年紀還那么辛苦,所以我先好好發(fā)展公司,然后再孝順您,您就不必再在公司里早出晚歸,反正你們有兩個孩子,我跟我哥兩個人養(yǎng)的起你,你就早早規(guī)劃好退休生活,以后我哥要是有了孩子,你還可以在家?guī)Ш⒆樱缤斫铀�,買菜做飯,去公園帶著孫子孫女曬曬太陽�!�
林廖遠抬起來的兩條胳膊垂下去,張了張嘴,一時間不知道說什么。
林瑯意看著他,把那些從他口中說出來的話一一奉還給他:“我是為您好,不想您那么辛苦地打拼。”
“至于先發(fā)展和后發(fā)展。”她笑了笑,往后仰的老板椅發(fā)出“吱呀”的搖晃聲,“上行下效,我也是這么做的,我打算把早發(fā)展的淡水珠條線交給哥哥做,現在再‘舉全家之力’一起發(fā)展海珠線。”
林廖遠張口結舌,G市這兩個公司原本去拉投資就是為了大面積鋪開拿應山湖做測試后成功的清水化養(yǎng)殖技術,結果錢拿到了,卻大方向一變,去發(fā)展海珠線了,到手的答案作廢,答題卡根本是另一張,并且剩下的淡水珠條線本就不再是公司的主營業(yè)務了。
現在林向朔再去經營淡水珠,這跟把人塞到犄角旮旯的流放崗位有什么區(qū)別。
“珠珠,爸爸只想說一點,”林廖遠無力道,“我跟媽媽都是愛你的。”
“我也愛你們。”林瑯意凝視著他,一字一句道,“爸爸,我像你們愛我一樣,愛你們。”
“我用你們愛我的方式,來愛你們。”
“這是你們教會我的家庭相處模式,我也只會這樣依樣學樣�!�
“我有時候恨你們對我太絕,有時候又恨你們對我還不夠絕,就好像一只帶絨外套的熱水袋一樣,其實里面的水已經冷了,但針織外套還留有余溫,所以總覺得它還是可用的,食之無味,棄之可惜�!�
“如果你認為這樣的家庭關系是正確的,那我現在對你,對哥哥的人事安排就是在做正確的事,如果你認為這樣是不對的,”林瑯意歪了下腦袋,笑容很淡,“你會認為這是不對的嗎?可能這輩子都不會了�!�
林廖遠當著她的面徹底紅了眼眶,他的眼窩其實一直很深,睡不好的時候眼皮垂下來,顯得眼袋有些重。
他臉上也有曬斑,經年累月,像是沒有陳舊墻壁上泛黃剝落的墻灰。
他一直在吞咽情緒,閉緊嘴巴,兩頰偶爾動一下,沒有泄出半點聲音,實在難忍時才會抬起手,用虎口抹去眼角的淚花。
林瑯意撇過頭,望向窗外,同樣保持了沉默。
“其實現在再說這些也沒用了,我來這里就沒想過讓你再吐出來,”他再說話時喉嚨里像是卡了一口痰,沙啞道,“爸爸知道你會把公司經營得很好的,我們都知道,我來找你之前,在你的會客室坐了一個小時,腦子里都是你從小到大拿的獎狀,說出口的那些妙語連珠的機靈話,你一直是我們的驕傲�!�
“我聽了你剛才說的那些話,我知道了,我聽進去了,珠珠,我們不是仇人。”他在說到“仇人”時實在沒忍住,大口頻繁喘了幾口氣,最后用手掌橫著捂住眼睛,張開嘴無聲地抽動著唇瓣。
好半天,他才移開手,放下手之前又用手背擦了擦眼睛:“爸爸,是爸爸的錯�!�
林瑯意屈起手指,用指節(jié)抵住山根閉了眼,頓了頓,將椅子完全轉過去,面向窗外。
“二十萬個蚌下水了,海珠培育時間更長,等待的時間也更久,”她說,“但沒關系,我有三十年,四十年,五十年,我會一直做我認為正確的事,我吃得起苦,摔得起跤�!�
“人不能完全脫離原生家庭的影響,你如果真的覺得虧欠了我,那就在以后的日子里好好讓我改觀,我才能學著你的方式,一點點反哺給你們�!�
“你要教我,那就言傳身教。”
門外周秘敲門提醒時間,林瑯意隔著門應了一聲,低頭整理面前的東西。
“我有時候覺得自己跟家庭的關系就好像是一只等待的蚌,我也不知道自己一直浸在水里最后會養(yǎng)出來一顆什么東西,是爛珠,是畸形的,是有霉點的,還是你們告訴我的,是圓潤光滑成色漂亮的一顆珍珠。”
那些資料被她拿在手里“篤篤”理齊,她看著林廖遠,說:
“從注入一粒沙子的時候開始,我們之間的關系就再也切不斷了,孕育環(huán)節(jié)中,將蚌打開,蚌就死了,把珍珠拿出來,珍珠也成型了再也不會變大了,我們誰都脫離不開誰,要說痛苦,沒有一只蚌是不痛苦的�!�
“你今天流的眼淚,可能,很久很久以前,我就已經流過了。”她背對著人往外走去,頭也不回,“很公平�!�
*
走出會議室,周秘照例抓住這點時間提醒林瑯意接下來的日程。
在此之間,她提醒:“林董,您看日程需不需要再調整下?我剛才確認了下明日的航班信息,如果按照現有安排,您可能趕不上葬禮�!�
林瑯意在心里默念了一遍日程,實在沒看出哪里能調,將視線轉到周秘臉上時,她也為難地搖了搖頭:“所以我也拿不定主意,還是看您安排。”
“那就按這個計劃吧。”林瑯意拍板,“結束后我立刻飛過去,應該能在結束前趕上�!�
“但是您哥哥昨天就去了�!敝苊貕旱吐曇粽f,“您晚到會不會不好?”
她說:“我剛打聽過了,他好像包了棒球公開賽的前排座位,請了不少人去觀看比賽。”
林瑯意一言難盡地抬起臉:“啥?”
周秘瞅著她看,點頭。
“我現在知道為什么林向朔成天那么努力在維護關系,關鍵時刻拿到的資金卻才那么點……”林瑯意緩慢點頭,“人家家人去世了,他包球賽給人散心�!�
“原楚聿腦子有病才會去。”
“原總好像會去。”
林瑯意震撼全家,再一次:“啥?”
她震驚完后,馬上反應過來:“請的都是誰?”
周秘業(yè)務能力非常出色,一連串名字報下來,連個停頓都沒有。
林瑯意皺著的眉舒展開,幾乎都是原楚聿生日宴會上的精選嘉賓,大概是大家都在看風向,楚關遷去世后所有的目光都停在原楚聿身上了,所以他去,其他人也都會去。
“您也在名單里�!敝苊靥嵝�,“另外,您看這樣的話,我們要不要做點什么?”
“人晚到,東西當然要先到�!绷脂樢獬槌龉P,在紙上“刷刷”寫下一串話,“你幫我訂束花。”
這聽起來太平平無奇了,周秘猶豫地想著有沒有更好的建議能說給林瑯意聽,畢竟葬禮上最不缺的就是花。
林瑯意察覺到了她的躊躇,笑了下,安撫:“其實我還蠻擅長送禮的�!�
“以前有個客戶特別寵她的女兒,她女兒是一位籃球球星的狂熱粉絲,我砸了高價轉了好幾個人才拿到球星的簽名版護腕,現在那客戶還是應山湖的長期合作方�!�
“還有個,是單親家庭長大的,我去他家拜訪是送了一個實心金桃給老人家……嗯,就成了,合作的價格非常香,那阿姨每次都念叨著讓我去家里吃便飯。”
周秘定下心來,心想那花肯定只是其中一項,一定有更別出心裁的東西。
可她等了好一會兒,也沒見林瑯意再補充,沒忍住問了句:“林董,那這次去……只有花嗎?”
林瑯意點頭:“是啊�!�
這算什么?
周秘有些發(fā)愁。
“花的卡片上能代寫吧,寫這個�!绷脂樢庥孟聞澗勾出,“然后寄到這里�!�
“放心,送禮,肯定要送到人心里�!�
林瑯意拍拍胸膛,豎起大拇指,自信道:“我擅長!”
第
91
章
筑巢行為
葬禮那天天氣不算好,
一整個上午都陰雨綿綿,淅淅瀝瀝的雨水在草坪縫隙中辟出數不清的窄線,踩在上面像是一塊洗爛了的海綿,
拖泥帶水。
白花、黑車,細細碎碎的哭啼私語,風吹過時成排的浩浩蕩蕩的花圈摩挲出吐息般的濁音,
以及放眼望去比肩疊踵的前來吊唁的人群,好像是一鍋臨近沸騰的黑色泡沫,
盛大莊重。
一輩子風光無限的楚關遷無論在活著還是死后,
都是人來人往的。
上午先在喪禮堂進行了生平回顧和影像播放,
下午則是將骨灰盒埋入地下,再次哀悼。
原娉然戴著一頂黑紗禮帽,雖然看不太清臉,
但那方白色的帕子一直時不時在黑紗下擦過眼睛,
看起來悲不自勝,
她年輕時與楚關遷的感情糾葛一直為外人所道,也從沒有人懷疑過她對他的感情,
見她情緒不好,不少貴婦人都圍繞在她身邊長吁短嘆地慰藉安撫。
原楚聿身著一襲黑色西裝主持著大局,
這幾日無論是家中事務還是公司蠢蠢欲動的各方勢力都需要他成為那顆定心丸,忙到晝夜顛倒,此刻難免看起來有些疲倦憔悴。
雖如此,
他依舊容止得體地一一接待著前來悼念的賓客,那些絡繹不絕的人群迎來送往都是人情世故,每一個來賓花在他身上的時間遠比花在黑白照片上的時間要久,
目的明確。
林向朔從下了飛機到A市后就像是一只禿鷲一樣盤旋在原娉然和原楚聿身邊,
在知道了G市股權變更的消息后更是緊咬著應元不放,
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上面。
他雖知道再如何努力,面對當前的情勢都已是大勢已去,他已經不抱期望在控制權上,唯獨希望能搜羅些其他股東的股份,能讓他乘林瑯意的東風吃上大鍋飯。
如果應元的股份能交易給他就好了。
所以這一場葬禮,林向朔像是楚關遷的第二個兒子一樣鞍前馬后、不辭辛勞。
他不僅包了葬禮結束后棒球比賽的前排貴賓席,更大出血承擔了場地上幾乎所有的花圈,最后在今日正式出席時包了個厚厚的白包。
原楚聿在接待上一位來賓時抽空往他這里看了好幾次,林向朔站得昂首挺胸,注意到原楚聿若有似無的視線更是激動。
一定是這幾天他任勞任怨的努力被看見了,所以原楚聿才如此重視自己!
輪到他,林向朔將心里早早打好草稿的諸如節(jié)哀順變的話背得滾瓜爛熟,說話間,他又一次注意到原楚聿似乎分神往他身后排隊的來賓又眺了兩眼。
他被影響到,那些流利的話不小心卡殼了一瞬,正努力回憶著下一句應該是什么,原楚聿忽然插嘴問了一句:
“你妹妹今天回來嗎?”
這一句話問得太突然,林向朔原本就想不起來的那些客套話更是徹底消散,直接脫口而出一句:“不知道�!�
原楚聿一眼都沒瞥向他,好像還在往后面的賓客們望去。
林向朔說完那句話后腦子里又浮現出公司里林瑯意暗度陳倉做的那些好事,脾氣有些壓不住,語氣不善地跟上一句:“她現在正是新官上任三把火的時候,是大忙人,哪有時間來參加這種——”
剩下的話被咽下,他飛速往原楚聿臉上飛去一眼,卻發(fā)現他稍瞇著眼在看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