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顧不上再懷疑趙旻,宋千兆像抓住了救命稻草,慌忙叫人將潘子欣請到他的書房中去。
趙旻也跟著去了。
宋家的人突然又從一片死寂中活了過來,燒水的燒水,備菜的備菜,在管家的指揮下都知道府上來了貴客,此刻便是宋府上最不懂事的狗,怕是也知曉宋千兆的心意了。
他不發(fā)話,誰也不敢去動躺在地上的宋稷。
三姨太更是趾高氣昂,路過大太太母子二人時,呸了一口,憤恨道:“被你欺負這么些年,你也有今天。你這好兒子,都是被你給養(yǎng)廢了!”
大太太眼中一片灰敗,半跪在地上,鞋跟吃力地踩著,試圖用瘦弱單薄的肩膀,把宋稷從地上扶起來,一時間說不清楚她與宋稷的臉色哪個更差,誰更像死人。
應聞雋于心不忍,念著他剛到宋府時候大太太對他的關(guān)切心疼,叫管家命人將宋稷抬回房中,請大夫來看看。
挨著趙旻的關(guān)系,管家不敢不聽,卻還是忍不住把應聞雋拉到一旁,低聲道:“應先生,都這個時候了,您還是別牽扯這些了,叫少爺知道,說不定又要不高興�!�
應聞雋道:“去做就是,他要發(fā)脾氣,就讓他發(fā)。我到底是在多管閑事,還是在替他行善積德,他心里清楚�!�
管家頓了頓,只好去辦了。
宋稷被抬走,大太太脫力般怔怔地坐在地上,應聞雋嘆口氣,忍不住上前把她扶起。大太太看清來人是他,突然又有了力氣,一把將他推開了,她像是怕被人看見似的,狠狠一抹眼淚,頭又昂了起來,冷漠道:“不要扶我�!�
她將心中的憋屈,惡意,恐懼,盡數(shù)發(fā)泄給應聞雋。
“現(xiàn)在宋稷變成這樣,就你表弟那邊的關(guān)系救得了,以后你在宋家,又要得意起來了”她恨恨地看著他,又抬頭舉目四望,視線一寸寸刮過這要吃人般的深宅,在這里步步為營了大半輩子,就宋稷這一個指望,一個掛念,眼見也要落個大夢一場空。
應聞雋欲言又止,他想說他從未貪圖過宋家的一切。
不過他現(xiàn)在已嘗到了金錢和權(quán)力的好,這滋味兒怕是大太太也清楚,既嘗過,再說不貪圖,沒人會信。
大太太又說道:“你別以為我不知道你這一個月在哪里鬼混,你天天不著家,在外頭偷人,還買通管家,入夜就偷偷出府給老爺戴綠帽子。是馮義吧,就是馮義,你別以為沒人知道,下人看見了,債主帶人來鬧那天,你跟著他走了�!�
應聞雋看著她,半晌不說話。
他越不說話,大太太就越瘋,不住捶打應聞雋,叫他說句話。最后應聞雋攥住她的手腕阻止她,繼而輕輕嘆了口氣,最后看了這可憐的女人一眼,往書房的方向去了。
大太太頹然地坐在地上,終是哭出了聲,下人們見狀,猶豫片刻,又視而不見地離開了。
突然間,一雙擦得錚亮的皮鞋從視線下頭伸了過來。
“舅媽,您有東西落下了�!壁w旻的聲音從她頭頂傳來,語氣輕快,格格不入。
大太太茫然抬頭。
趙旻攤開手掌,露出兩個沾著血的斷指。大太太眼前發(fā)黑,使勁兒掐了下自己,才沒有暈過去。她心頭的肉似乎被人猛地剜走一塊,痛得抖若篩糠,快要站不住了,又抽泣一聲,像吱吱叫喚的老鼠被人踩住了頭。
趙旻很好心的樣子,提醒道:“快給大夫送過去吧,若是及時,說不定還能接上呢。哎,好好的手指頭,也沒人去撿。”
她淚眼朦朧,剛要伸手去接,誰知趙旻的手又縮了回去。
“不過舅媽”趙旻笑得又甜又天真,直直看著大太太,仿佛真的對這事兒很好奇似的,輕聲問著:“您方才說我表哥同馮義廝混在一起,您還看見了,又是怎么一回事��?”
哎,大舅媽可憐人啊。
第70章
70
應聞雋從前廳離開,趁著沒人注意的時候,朝著宋千兆的書房去了。
大抵是都知道宋千兆在會見貴客,書房外四下無人,應聞雋站在拐角處,將里頭的對話聽得一清二楚。
潘子欣開門見山,說他與宋千兆本沒有什么交情,跟他兩個女婿稍有牽扯,也只是挨著楊家的關(guān)系,稍提攜一下他的外甥趙旻罷了。趙旻既缺錢,想要拉人進來攤些風險,那他也不會說什么,別影響其他幾位老板賺錢就行。
但若宋千兆牽扯進來,這性質(zhì)可就變了。
潘子欣笑呵呵地說著:“這事情我本來不想管,誰愿意給自己添麻煩。我記得當初那姓趙的小子帶著你的人去過一趟四川,我的秘書還在藥廠里接待過你們。若那時做下決定,大家現(xiàn)在就都是一條繩上的螞蚱,就算交情淺,不怕你宋家出事兒,也怕出事兒了牽扯到其他老板,就不會坐視不理了”
宋千兆冷汗直流,悔不當初,連帶著對眼前的潘子欣又懼又恨,恨他不清楚自己同趙家的彎彎繞繞前塵往事,當然可以來這里給他下馬威,說風涼話。話至此處,也徹底聽明白了潘子欣的意思,思襯片刻后,沉聲道:“七爺,您還是有話直說吧�!�
潘子欣又是呵呵一笑,看著宋千兆不吭聲,似是在施壓,繼而在宋千兆緊張的目光中,點出了幾處盤口店鋪,又隨口點出了幾副宋千兆私藏的字畫,以及宋千兆現(xiàn)在的住著的四合院,還有在北平、四川各置辦的兩套房產(chǎn)。
話至此處,宋千兆越聽,神色越是微妙,潘子欣說完最后一個字,宋千兆已是冷汗直流。
眼前這人雖也是來趁火打劫的,可提出的條件遠比不上債主要的苛刻,甚至是仁慈許多,就算把這些全部給他,也只占了自己全部財產(chǎn)的五分之三罷了,他大還有東山再起的機會。
可聽著這一件件從潘子欣嘴里點出的東西,宋千兆臉上的表情卻如同見鬼一般,嘴唇發(fā)白地盯著他。
潘子欣別有深意地審視著宋千兆,輕聲道:“怎么了宋老板,這些東西,難道還比不上你的命重要?我可是聽說你這些年做生意不講道義,明里暗里得罪了不少人。”他又一笑,自言自語道,“也是,畢竟是白手起家打拼下來的家業(yè),又不是什么不義之財,哪舍得拱手送人呢�!�
聽著這聲“不義之財”,宋千兆的放在椅上的手,已是下意識抓緊了扶手。
就在這時,潘子欣又道:“除此之外,我還想要替楊賀那小子討要一個人。”
“誰?”宋千兆啞聲開口。
應聞雋站在外頭,聽見了自己的名字。
宋千兆靜了一會兒,突然問道:“前幾日債主上門,他一直不在家中,這么說來,是在您的住處?”
潘子欣回答道:“那怎么會,我同他畢竟非親非故,他就算躲災避禍,也不至于往我房子里藏。”他故作沉思,又道,“不過我想著,應該是同楊家那小子在一起,大抵是真上心了吧哈哈,否則我怎會到這里,來開這個口?”
應聞雋心中起疑,同楊賀又有什么關(guān)系?
就在這時,背后一只手搭來,穩(wěn)穩(wěn)扶住應聞雋的肩頭,他霎時間冷汗出了一身,險些驚喘出聲,回頭一看,竟是馮義。
馮義一指前頭,管家正朝這邊走來,應聞雋聽得太過入神,完全沒有發(fā)現(xiàn),繼而被馮義拉走,去到下人休息的屋子前頭,眼下宋府正忙,不會有人到這里來。
馮義又四下看了眼,謹慎的很。
他看著應聞雋道:“我托人在香港買了棟房子,這兩日就能辦妥�!彼D了頓,又補充道:“雖是以我的名頭”
應聞雋看他一眼,知道馮義這樣做,是防著自己,對自己有戒心,怕被利用之后人財兩空,不過也正好,若這房子是以他的名號買的,那就說什么都不能要了。
只是他奇怪,馮義這些年到底從宋千兆這里撈到多少好處,多少錢,這樣大的事,居然沒幾天就辦好了。
那一眼直把馮義看得無處遁形,欲蓋彌彰地補充道:“你先過去,日子安穩(wěn)住了,這房子就給你,本來就是給你買的”見應聞雋臉上不咸不淡的,又忙轉(zhuǎn)移了話題,“你收拾東西,明后天就得走,走水路去,宋家不能再呆了,我跟你一起走。你父母那邊也別著急,我過段日子就托人去貴州接他們�!�
“為什么,潘七爺不是都答應要幫老爺過這一關(guān)了?”
馮義難掩焦急,思索過后,對應聞雋說了實話:“潘七爺提的那些條件,老爺不會答應的。如果我猜的不錯,他今晚就會把我叫過去,恐怕也會躲去香港,等他一跑,債主不會放過宋家�!�
“你說,你要跟我一起走?”應聞雋問道。
“是�!瘪T義下了決心,“我從前糊涂,以后不糊涂了�!闭f著,就要表忠心似的,來抱應聞雋,沒想到人還沒碰到,就被應聞雋一根手指頭抵著胸口,給輕輕推開。
“你的意思是,你也不管宋家了,不管宋千兆了,不止不管,這些年宋千兆通過你往香港走的錢,你也不打算讓他拿到了�!�
應聞雋就差把背叛舊主四個大字寫臉上了。
馮義怎會聽不出他話中的譏諷,還癡心妄想著,要在應聞雋面前維持自己“君子”的一面,給應聞雋這樣一譏諷,猶如當頭棒喝,一張臉漲得通紅,說不清是惱怒更多,還是羞憤更多,頭昏腦漲之下又覺得有些可笑,他先前怎會覺得應聞雋變了?明明還是和之前一樣,脾氣又臭又硬。
馮義被這言語上的一巴掌扇得半天緩不過來,可下一刻,應聞雋又給他一個棗吃。
應聞雋垂下頭,又露出他人畜無害,惹人憐惜的一面來。
“我爹娘得同我一起走�!�
馮義有些急了:“這事情宜早不宜晚,等宋千兆一跑,宋府一群老弱婦孺,怎么對付那些流氓地痞,你不跑,你也要跟著倒霉。特別是你又”一想到就應聞雋這特殊的身體,若是被人發(fā)現(xiàn)了,又會有怎樣的后果。
他能忍宋千兆,能忍趙旻,甚至能忍楊家那少爺,可他忍不了一群男人對應聞雋做出些什么,只要一想到這種可能,似乎連別的條件也能退讓了。
“實在不行你先去香港等著我。我親自去接你爹娘�!�
應聞雋猶豫著點了點頭。
見應聞雋的態(tài)度終于松動,馮義松了口氣,估摸著時間差不多了,等潘子欣一走,宋千兆肯定要找他,便神色匆匆地離開。
應聞雋在原地站了片刻,回到自己屋中。
他不敢立刻收拾東西,怕趙旻來找他,坐在床榻上思襯著他要如何才能在自己離開之后,讓趙旻知道馮義在香港為他弄了棟房子?再去借趙旻的手對付馮義,叫他走不成呢。
這個時間點非常關(guān)鍵。
若知道太早,趙旻必定使勁手段把他扣住,別說香港,應聞雋連天津都出不了;若是知道太晚,趙旻抓不住馮義,馮義就跑香港糾纏他去了。
他當然不怕馮義履行承諾,到貴州接他爹娘,更不怕趙旻找過去,拿他爹娘威脅他。前些日子趙旻回四川藥廠盯著出貨,應聞雋讓管家為他訂票跟著回去,當然不是專門去陪趙旻睡覺的,他早趁著這功夫跑貴州,將他爹娘接去了廣州。
現(xiàn)在只要應聞雋想,當下的這一分,這一秒里,他可以立刻帶著六姨太,連夜去往廣州,再從廣州出發(fā),去任何他想去的地方。
思極此處,應聞雋又把六姨太找來,對她道:“你說上次債主來時你收拾了東西準備跑,現(xiàn)在呢,東西可又都放回去了?”
六姨太一怔,聽明白了應聞雋話里的意思,堅定地搖了搖頭:“隨時能走,只要你不怕我拖你后腿,你去哪里,我就跟你去哪里,我以后不嫁人了,我一直做你妹妹,同你一起,伺候你爹娘。以后若咱們家沒錢了,我就還找個大戶人家,給人當姨太太去,拿到的錢我都給你”
話還沒說完,就被應聞雋以責備的眼神看著,捂住了嘴。
“我?guī)阕撸墙心闳プx書上學,不是叫你再給人伏低做小的,記住了?以后別再說傻話�!�
六姨太抹了把眼淚,哽咽道:“記住了�!�
她看了眼應聞雋,說道:“那我留下替你收拾東西你,你要再去看眼趙旻么?”
這一問,倒又是把應聞雋給問住了。
他奇怪地定在原地,垂在身側(cè)的手指下意識動了動,似乎想往上抬,往心口上摸。
許久過后,應聞雋道:“他要過會兒來找我,就當見最后一眼,要不來那就算了�!彼尺^身去,沒有再同六姨太對視,手下忙起來。六姨太一走,應聞雋就怔怔地停下,摸了摸右手。
一枚雕刻出鳳凰模樣的玉鐲在那處靜靜貼著。
玉養(yǎng)人,貼身佩戴的久了,鐲身就微微發(fā)熱,不再似剛帶上時那樣冷冰冰的。
這不是趙旻送的最貴重的,卻是最合他心意的。
明明早就做好了決定,明明是他一步步暗自計劃走到了今天這一步,他和趙旻總有分道揚鑣的一天,應聞雋對此心知肚明,可沒想到一切來的那樣快。
應聞雋計劃了走,計劃了逃,可唯獨沒有計劃過離別。
他昨天這時還同趙旻住在他那僻靜的院子里,張媽做好飯,喊二人去吃飯,趙旻不顧張媽也在,非要自己坐他腿上抱著吃。
那院子走幾步就到了頭,院子中有顆大槐樹,再過幾個月,槐樹就該開花了。
想到以后可能會再見不到趙旻,應聞雋心里空落落的,失魂落魄地站著,想到了六姨太那天問他的那句話:他愛趙旻嗎?
第71章
71
當夜趙旻沒有過去找應聞雋,而是隨著潘子欣的車一起走了。
倒是馮義,果真如他所想的那般,被宋千兆叫去了書房,直到深更半夜才離開。應聞雋不知他二人說了什么,這消息是第二日一早,從管家嘴里聽到的。
管家問道:“應先生,您今日出去嗎?”
應聞雋沒回答,而是反問道:“怎么了,為什么這樣問?”
管家呵呵一笑:“沒什么,就是看要不要為您提前備車。老爺今天出門辦事,府里沒有車子可用了�!�
應聞雋笑笑沒說話。他接下來幾天都會和六姨太一直待在一處,等債主再找上門來,他就帶著六姨太趁亂離開。然而就在此時,外頭一陣騷亂,又有什么人在哭,還以為是大太太又在哭宋稷,誰知仔細一聽,竟是一對陌生的母子。
那女人聲音尖利,語調(diào)奇怪,應聞雋又多聽了一會兒,才意識到對方說的是廣東話。他立刻站了起來,往吵鬧聲最大的前廳走去。
宋千兆不在,大太太躲在屋里不見人,伺候著半死不活的宋稷,什么都不想管了,眾人只好請出三姨太來。六姨太也站在一旁看,不知聽到什么看到什么,應聞雋去時,正氣得滿臉通紅,拳頭握成沙包大。見應聞雋來了,忙圍了過去,罵道:“那姓馮的真不是個東西”
只見堂屋中,一穿著旗袍,燙著頭發(fā)的女人,正跌坐在地上哭喊,方才應聞雋聽見的動靜,就是她發(fā)出來的。她懷里還抱著一個兩三歲的男童,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只是聽見母親這樣撕心裂肺的哭喊,臉上怯生生的。
這對母子對面,還站著一對母子。
另外一對母子的年紀要都大些,也是母親帶著兒子。母親看上去三十好幾,面容恬靜,氣質(zhì)沉穩(wěn),她的兒子倒是比另一位的大了不少,大約十一二歲,正在她身后一臉麻木地站著,平靜地審視著這一切,單瞧眉眼,簡直和一個人一模一樣。
而在這兩對母子中間夾著的,就是焦頭爛額的馮義了。
應聞雋朝另外一對母子看去,繼而怔住。
叫他發(fā)怔的,不是那男孩兒和馮義過分相似的面容,而是這對母子他見過趙旻在四川得了一張照片,看完就發(fā)了狂,坐在他房間外頭抽了一夜的煙。那照片應聞雋隔遠瞥了一眼,只看清了個大概的輪廓,可現(xiàn)在這對母子活生生站到他面前,他就一下全想了起來。
照片上印著的,正是這母子二人,這個十一二歲大的男孩兒,單看外貌,就知是誰的兒子。
馮義的余光看見應聞雋來了。
他的心中,又如應聞雋點破他背棄舊主時般無地自容,全身的血液往上涌,都沖到臉上,登時只有一個念頭瞞不住了。他不敢同應聞雋對視,不敢同看熱鬧的宋家眾人對視,只敢把怒意發(fā)泄給從香港尋來的太太。
一想到還有女人可以撒氣欺負,他的身板又瞬間硬了,上前拎起太太旗袍的領(lǐng)口,劈頭蓋臉就是一個巴掌,惱羞成怒道:“你究竟要鬧到什么時候!”
那女人一怔,繼而瘋了,瘋了之后抖落出更多的事情,用生疏的語調(diào),魚死網(wǎng)破的態(tài)度,瞪著雙猩紅的眼睛,就跑過去抓住了三姨太的手腕。
三姨太嚇得尖叫一聲,崩潰道:“別沖我來啊!”
那女人指著馮義控訴,說他卷走了宋千兆的錢,這些年宋千兆弄去香港的錢,都叫他騙走了。
馮義面色一變,上前掐住太太的脖子,直把人掐的臉色紫紅,快要暈厥過去才松手。他一手托起太太,一手抱起小兒子就要走。
一提到錢,三姨太就聰明了不少,忙沖人使眼色,要他們把馮義按下,等宋千兆回來。
可眼下宋家馬上就要樹倒猢猻散,再看馮義人高馬大,雙目圓睜,一副要殺人的模樣,誰又敢搭上自己的命?只得眼睜睜地看他揚長而去。
一片混亂中,唯獨應聞雋看向了那對從頭到尾不說話的母子。
那大兒子見應聞雋走來,忙擋在母親身前。
應聞雋低聲道:“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面色猶豫,戒備地看了應聞雋一眼,察覺到母親在后頭輕拽他衣領(lǐng),似乎是叫他不要說。因著母親的抗拒,他的目光中猛地展現(xiàn)出一絲怒意與委屈,登時梗直脖子,朝應聞雋不客氣道:“我姓趙,我叫趙捷,我不姓馮!他也不是我爹!”
他的母親在他背后,已是淚流滿面。
應聞雋沒有問他父親是誰,因為在他心中,已有了答案。他眼睛閉了閉,口干舌燥,想說些什么,但他的嘴巴好像被一只無形的手給捂住,叫他喘不上氣,發(fā)不出聲。舉目四望間,猛地同管家四目相對。
管家依舊掛著得體恭敬的微笑,將這一切盡收眼底。
應聞雋向他走去,問道:“這對母子你要如何安置?還是要等宋千兆回來。”
管家笑了下:“自然要等老爺回來,不過就算老爺不管,您也不用擔心。”
應聞雋道:“有人管是吧?誰把她們從四川接過來,誰就得管�!�
管家笑而不語,打量了應聞雋一眼,客氣道:“您還是先回房吧,沒事別亂走動,也別見什么不該見的人。應先生您別叫少爺為難�!�
應聞雋冷冷地看著管家,繼而不吭聲了。
六姨太見應聞雋要走,忙跟在他后頭,趁無人注意,小聲道:“哥哥,咱們趁亂走吧,也別等這個姓馮的了,我看等老爺一回來,就得叫人去抓他,他能不能出天津都是個問題�!�
應聞雋回頭看了眼管家。
他的目光依然落在應聞雋身上,見他看過來,又用那副油鹽不進的客氣表情沖他笑了笑。
這等緊要關(guān)頭,他不去盯著馮義,不去盯著宋千兆,卻把全部注意力集中在應聞雋身上,仿佛已知道了什么似的。
應聞雋搖了搖頭:“先回房,等晚上再說,馮義會找過來的�!�
“找過來?”
應聞雋譏諷道:“對,他會找過來的,他人就這樣,別人是不見棺材不掉淚,他是見了棺材掉了淚,一邊掉一邊同你講他有多不容易,有多為難,他人就這樣。他晚上會來找我的,他還要同我哭訴,讓我不要誤會他�!�
若五年前應聞雋對馮義這人一知半解,愛上的是自己美好的幻想以及對未來生活的憧憬,那么五年后,他才算是將馮義這個人給看透了。
傍晚時分,宋府又亂了一陣。
應聞雋在房中沒出去看,聽說是宋千兆回來后得知了發(fā)生的一切,意識到這些年自己偷偷轉(zhuǎn)去香港的財產(chǎn)付之東流,當即大動肝火,將書房里手能碰得到的東西,都給砸了。
當即又叫管家備車,風一般卷了出去,不知是否往馮義的住處去了。
宋千兆今晚注定要撲個空,自以為馮義是他的心腹,自以為有了拿捏他的把柄,卻遠不如應聞雋了解馮義。
果不其然,入夜以后,應聞雋的房門被人敲響了。
他知道這不是趙旻,趙旻進他的屋子從不敲門。
應聞雋放下手里的書,活動著手腕,他心想,趙旻是真混蛋,馮義是偽君子。趙旻這真混蛋吃人不吐骨頭,光明正大地讓人別跟他談感情只講利益;而馮義這偽君子,就喜歡賣了別人,還讓別人替他數(shù)錢,嘴上全是感情,心里全是利益。
房門一開,站在外頭的人還沒來得及說話,就被一手拎去衣領(lǐng),被接連兩個耳光抽得險些站不穩(wěn)。
應聞雋甩了甩手,還要再抽第三下,就被馮義凌空握住了。
頂著兩個疊在一起的巴掌印,馮義半邊臉都腫起來,他陰晴不定地看著應聞雋,咬肌憤怒而緊繃著,迎著應聞雋看向他的冷漠眼神,馮義在這一刻心知肚明什么都瞞不住了。
過了半晌,馮義收回了手,深吸一口氣,解釋道:“那人是我的私生子不錯,可這都是同你在一處之前的事情了,有了你之后,我從沒見過她們母子二人,只是定時托人送去些錢,不,哪怕同你在一起之前,我與她都沒有見過幾面,我,我同她甚至都沒有感情,就有過那么幾次!”
“我信你,我信你二人沒有感情。我信你從頭到尾都只是送錢給她們母子二人�!睉勲h語氣平靜。
馮義一怔,又很快解釋道:“你,你相信我就好,不管怎樣,你我二人在四川時,我就真只有你一個�!�
見他還是避重就輕,妄圖粉飾太平,應聞雋冷冷一笑,不客氣道:“我這兩巴掌,可不是只是為自己打的,我還為了趙旻他媽打的�!�
“你你都猜道了?”
應聞雋點了點頭。
一提趙旻他媽,馮義突然就崩潰了。
第72章
72
馮義看向應聞雋的目光中,突然多了些許歇斯底里的恨意,他的表情在一瞬間里變得格外扭曲,仿佛應聞雋才是導致今日這一切局面的罪魁禍首。
他試圖從應聞雋看向他的眼神中找出一分憎惡,一分痛惜,可應聞雋這樣平靜地看著他,眼中只有麻木。
片刻后,馮義冷靜了下來,緩緩道:“既然你都知道了,那你應當知道,當年宋老爺子將宋家大部分商鋪宅子分給了宋千芊,宋千兆沒有分到什么。當年我跟著宋千兆做事,一開始也不清楚他同趙家的彎彎繞繞,只知道趙巖是他妹夫,直到有一天他問我,問我想不想掙錢,想不想出人頭地�!�
應聞雋眼神微動:“什么時候的事?”
“記不清了�!瘪T義搖了搖頭,“反正是同你在一起之前�!�
“他說不需要我做什么,只要我跟這個女人睡覺,睡到懷上為止,生下來的孩子跟我沒關(guān)系,也不要我養(yǎng)。他給了我很多錢,這些錢我攢著沒動,想著成家立業(yè),后來同你在一處,你妹妹病重,我拿給你的錢,都是從宋千兆那里拿的�!�
“沒過多久,趙家就出事了,趙巖同宋千芊分開,宋千兆頻繁往四川跑,同趙巖廝混在一處。我也是那時才知道,那女人是趙巖養(yǎng)在外面的,肚皮一直沒動靜,宋千兆利用我,叫那女人懷了孩子,假裝是趙巖的,直接捅到趙旻他媽那里。他們夫妻兩個到死都以為這孩子是趙巖親生的,只是這孩子越長越大,半點不像趙巖,宋千兆怕東窗事發(fā),才一定要送我到香港去。”
“我確實沒怎么管過她們母子二人,連面都不曾見幾面。這次回來,宋千兆說趙巖死了,叫我去四川的時候給他們母子送些錢�!�
一旦開了個頭,馮義就再沒什么心理負擔,只是應聞雋已不想再聽下去了。
他阻止道:“別再說了�!�
馮義卻笑了下,又道:“應聞雋,你以為趙旻不知道這一切嗎?誰把我太太從香港接過來的,又是誰把這事捅到我太太面前,叫她來同我鬧的!你以為趙旻勾引你,就只是為了給他舅戴綠帽子,難道他就沒存著一點見不得人的心思,利用你報復我嗎?他在宋千兆面前,一直把你往齊家推,難道他就不是為了利用你去報復宋千兆,利用你,拿回原本就屬于宋千芊的東西嗎?”
他越說聲調(diào)越高,胸口不住起伏,直至從應聞雋的眼神中看出一絲遲疑,才猛地品嘗到了報復的快感,體會到了堂堂正正做一個人渣的快感。
馮義哼笑一聲,裝了這么些年,終于裝不下去了。
“你半年前,在趙旻和平路的房子里住過三天,還跟他去了舞會,就是那次,攀附上了楊家的公子,對吧�!�
應聞雋意識到什么。
在那一瞬間里,他只覺得自己的心跳聲猛地被放大了,耳朵里似乎進了水,聽什么都聽不清。
明明心中有了個模糊的答案,卻還是不信邪地問道:“你為什么會知道我在和平路的房子里住過三天�!�
“當然是宋千兆告訴我的!趙旻若想瞞,怎會把你帶去他媽的房子里,怎會大張旗鼓地帶你去舞會拋頭露面讓所有人都看見你同楊家的公子跳舞。這事兒沒過幾天就傳到宋千兆耳朵里了。那姓楊的對你念念不完,電話打到宋家來邀你去看電影,包括那姓楊的偷偷來找你過夜,早上偷溜出去的時候被管家撞見,管家將這些也都告訴宋千兆了�!�
應聞雋打斷他,皺眉道:“我沒有和楊賀睡過覺�!�
他同楊賀跳舞不假,楊賀想請他去看電影也不假,可他確實沒有同楊賀上過床,更不要提管家從頭到尾都是趙旻的人,他若同楊賀真怎么樣了,那也是管家去給趙旻通風報信才對。
馮義一怔,不可置信地看著應聞雋。
緊接著,他想明白了什么,指著應聞雋,大笑道:“應聞雋啊應聞雋,你為著宋千芊扇我一巴掌,替趙旻抱不平,心疼他,你可知道,他從一開始就在算計你,從一開始,你就只是他放給宋千兆的煙霧彈而已�!�
應聞雋也想明白了。
他想的不曾有錯,馮義也未必說了假話。
管家確實在趙旻的授意下,向宋千兆捏造了這句謊話,所以在那之后,宋千兆總是暗示他去討好楊賀。所以趙旻第一次在宋家侵犯他后,宋千兆第二日摸到他房中,才會用那樣奇怪的眼神看著他。
馮義譏諷道:“那天你站在外頭聽潘子欣同宋千兆談條件,你可知道,潘子欣要的那些東西,那些商鋪、字畫古董、以及在北平四川的房產(chǎn)是怎么一回事?”
應聞雋一竅通,百竅通。
他指尖發(fā)涼發(fā)麻,聽見自己用一種極其詭異的冷靜態(tài)度,蓋棺定論道:“那是趙旻母親的嫁妝,被宋千兆設(shè)計騙走的嫁妝�!�
“一分不多,一分不少。他趙旻就是故意惡心他舅,他就是要宋千兆有所察覺,又不敢妄下定論,就是要讓他一面覺得都是巧合,一面又提醒他當年做的混賬事!他就是要讓他舅一邊惡心一邊不得不跳他挖好的坑里!他趙旻不是要殺人,是要誅心,就是要讓他舅這下半輩子都繞進去,琢磨到底是你應聞雋給他戴了綠帽子,還是他當年做的虧心事兒遭了報應!”
怪不得宋千兆在聽到潘子欣的條件以后面色大變,怪不得潘子欣又立刻說,要替楊家討要一個人,怪不得宋千兆聽完這句話,面色又松動了。
趙旻從頭到尾,除了要拿回他母親的東西,就是要把宋千兆折磨到精神崩潰,折磨成一個瘋子。
“潘子欣來的那個晚上,宋千兆將我叫了過去,壓根沒怎么問他轉(zhuǎn)去香港的錢。他叫我去查,查趙旻那套在和平路的房子賣給誰了。應聞雋,你猜怎么著,這房子還轉(zhuǎn)了兩手,先是過給了楊賀,又由楊賀過給了你,現(xiàn)在你是戶主,和平路那套房子是你的。趙旻為了騙他舅,叫他舅心甘情愿把從他媽那騙來的東西還回來,真是下了血本啊�!�
就像應聞雋了解馮義的齷齪與偽善,馮義也了解應聞雋在愛情中不切實際的幻想。
他這偽君子徹底揭下臉皮,將這五年來在香港積攢的愧疚悔恨都一股腦地怨在應聞雋身上,他欣賞著真相大白這一刻應聞雋臉上的失意惘然,笑道:“應聞雋,我太了解你了,趙旻把你放在他媽的房子里金屋藏嬌整整三天,你心里是不是還挺感動,覺得趙旻待你,跟待他別的情人不一樣?現(xiàn)在你知道了吧,人家就是做給他舅看呢,生怕他舅查不出你那三天去哪兒了�!�
明明是應聞雋扇了馮義兩巴掌,可現(xiàn)在他的臉上,卻熱辣辣地疼著。
應聞雋自是不肯在馮義面前露出一絲痛惜,只扶著桌子站直了。
那邊馮義還在笑,一邊笑,一邊哭,他自暴自棄道:“反正你是不可能跟我再去香港的,咱們倆這輩子,也就這樣了。應聞雋,你別老覺得是我對不起你,我知道你怪我,怪我在你害的被人捉奸在床時沒有站出來說一句話,我告訴你,換做誰,都會跟我做一樣的選擇。要是被趙家發(fā)現(xiàn)趙巖的私生子其實是我的兒子,我就完了�!�
馮義在聲嘶力竭地恨著什么,怨著什么,應聞雋已經(jīng)聽不清了。
他的大腦嗡嗡作響,心中畫面紛飛,可最終也只是在停留在四川同一人依偎在一起時,趙旻說,他這只鳥,是遲早要飛出宋家這個籠子的。
手腕上戴著的鐲子,沉甸甸,涼骨骨,往下墜得厲害。
“不信你把趙旻叫來,你去問問他,敢不敢在這個節(jié)骨眼兒上去讓宋千兆知道他頭上這頂綠帽到底是誰戴的。他不敢,他怕宋千兆想明白了跟他魚死網(wǎng)破,他要的是把他媽的東西都奪回來,他要的是宋千兆在宗族面前親自承認犯下的罪孽!他要宋千兆下半輩子都活得不痛快,他不敢為了你跟宋千兆撕破臉皮前功盡棄!”
馮義歇斯底里。
下一刻,應聞雋的屋門被人推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