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是的,那一天,我本該殺了你�!彼>氲匦α艘幌�,搖了搖頭,“不知道為什么,居然沒有把你送去喂了重明�!�
朱顏全身漸漸顫抖:“你、你當(dāng)時……為什么沒殺我?”
時影凝望著她,淡淡道:“因為從第一眼開始,我就很喜歡你�!�
他的語氣很平靜,似乎在說著一件很久以前她就該知道的事情。然而那樣簡短的話里有著一種灼燒般的力量,每一個字入耳,就令她戰(zhàn)栗一下,如遇雷擊,陡然往后退了一步,震驚地睜大了眼睛:“什……什么?!”
“我很喜歡你,阿顏……雖然你一直那么怕我。”
垂死的大神官凝視著自己的弟子,忽然間微弱不可聞地嘆了口氣:“這句話,我原本以為這一輩子都不可能告訴你了……這本該是埋在心底帶進墳?zāi)沟�。�?br />
朱顏說不出話來,只是劇烈地發(fā)抖,不可思議,
“在你十三歲那年,我把母后留下的簪子送給了你�!彼穆曇羰瞧届o的,“你大概不知道,這原本是歷代空桑帝君迎娶未來皇后時的聘禮。”
那樣的話,字字句句,都如同灼燒著她的心。
“那一年,你從蒼梧之淵救了我……我說過,將來一定會還你這條命。”他看著她,微微笑了一下,輕聲道,“知道嗎?我說的‘將來’,就是指今日�!�
她猛然一震,連指尖都發(fā)起抖來。
“所以,大司命說的預(yù)言是對的,從第一次見面的時候開始,我的一生就已經(jīng)注定了�!彼穆曇羝届o,終于松開了她的手,反手一把將那把透胸而過的斷刀拔了出來,扔到了地上,“預(yù)言者死于讖語,是定數(shù)。”
那一刻,他從斷墻上頹然落下,幾乎站不住身體。
“師父!”朱顏撲過去扶住了他,失聲叫了起來,“不……不是這樣的!方才……方才明明是你自己不躲開!你……你為什么不躲開?”
是的,如果他相信這個預(yù)言的話,為什么當(dāng)時不殺了她?如果他不信這個預(yù)言的話,為什么在此刻卻要做出這樣的事情?
這是一個悖論。他,是自己選擇了讓這個讖語應(yīng)驗!
他的聲音平靜而優(yōu)美,如同水滴滑過平滑鋒利的刀刃,朱顏卻只聽得全身發(fā)抖,喑啞地嘶喊:“不……不!一切明明可以不這樣!你可以不殺淵!你可以放他走!你……你明明可以不這么做!”
“怎么可能呢?”時影垂下眼眸,看著絕望的少女,嘆息,“我是九嶷的大神官,空桑帝君的嫡長子……怎能任憑空桑未來的亡國之難在我眼前開始,而坐視不管?無論那個人是誰,我都必須要殺!”
朱顏說不出話,只有咬著牙,猛烈地發(fā)抖。
“這是沒有選擇的,阿顏�!彼吐暤�,“從一開始,所有的一切都已經(jīng)是注定好了的,沒有其他的選擇�!�
“就算是這樣!就算其他一切都沒法改變!可是……可是……”她顫抖著,松開牙關(guān),努力想要說出下面的話,卻再也不能控制住自己,驟然爆發(fā)出了一聲哭喊,“可是剛才,你明明可以擋開我那一刀的��!”
她抓住了他的衣襟,拼命推搡著他,爆發(fā)似的哭了起來:“渾蛋!剛才……剛才為什么你不擋?為什么?你明明可以擋開的!”
他看著崩潰的她,眼眸里忽然有了微弱的笑意。
“你很希望我能擋開嗎?”時影輕聲問,低頭看著她,語聲里居然有從未有過的溫柔,嘆息,“我死了,你會很難過嗎?會……會比那個人死了更難過嗎?”
朱顏說不出話來,全身發(fā)抖。
他低聲問:“如果你事先知道我和他之間必須有一個人要死的話,你會希望誰死呢?”
“我……我……”她震了一下,再也忍不住地放聲大哭起來,覺得一生之中從未有此刻的無助和絕望,“不!你們都不要死!我……我自己死了就好了!”
是的,為什么死的不是她呢?
當(dāng)人生之中這樣不可承受的痛苦壓頂而來之時,她只希望死去的是自己,而不是眼睜睜地看著所愛的人在身側(cè)一個接著一個離去!
“你……你不知道,我已經(jīng)不喜歡淵了!”她全身發(fā)著抖,喃喃道,“就在剛才……我剛剛把他放下了!可是……可是你為什么轉(zhuǎn)頭就把他殺了?”
她握著他的衣襟,哭得全身發(fā)抖:“為什么?!”
“是嗎?”時影的眼里顯然也有一絲意外,忽地嘆息,“或許,這就是命運吧?是早就已經(jīng)寫在星辰上的、無可改變的命運�!�
他抬起頭,看了一眼灰冷的天空,忽然道:“不過,我愿親手終結(jié)這樣的命運,讓你早日報完了仇,從此解脫。”
他如果不死,她余下的人生只會生活在地獄般的漫長煎熬里。
他又怎能眼睜睜看著她有這樣的結(jié)局?
“原本,我至少是不想讓你親眼看到他的死的,所以我才在星海云庭之外設(shè)置了重重結(jié)界�!睍r影微弱地苦笑了起來,“但是你終究還是闖進來了,看到了我最不想讓你看到的一幕�!�
他染血的指尖掠過她的發(fā)梢,低聲嘆息:“那一刻,我看到你的眼神,就知道一切都無法挽回了……最好的結(jié)局,也只能是現(xiàn)在這樣�!�
是的,淵死了,師父也死了,這一切都結(jié)束了。
可是,她……她又該怎么辦?!
“好了,不要哭了……你還小,我希望你能早點忘了這一切�!睍r影嘆了口氣,勉力抬起手,將一物插入了她的秀發(fā)里,“來,這個給你,就當(dāng)留個念想吧�!�
朱顏知道那是玉骨,忍不住放聲大哭起來。怎么可能呢?他們兩個人都在她眼前死去了,事到如今,她又怎么可能忘了這一切!
然而,這一次她沒有聽他的話,反而無法控制地哭得更加厲害起來。他眼神開始渙散,又勉強凝聚,心疼地喃喃道:“好了……別哭了,別哭了。”
他低低地說著,用沾著血的手指輕撫她的頭發(fā),試圖平息她的哭泣,然而她全身顫抖,在他懷里哭得更加崩潰。
“別哭了!”在生命之火從身體里熄滅的最后剎那,他眼里露出痛苦的神色,忽然低下頭,吻住了她顫抖的嘴唇,硬生生地將她的哭聲止住!
他的嘴唇冰冷,幾乎有玉石的質(zhì)感,不像是一個有血肉的活人。朱顏在那一瞬間全身發(fā)抖,哽咽著,幾乎不能說話。她不敢抬頭看他,只是下意識地緊緊抓著他的袖子,身體不停戰(zhàn)栗,幾乎連站也站不住。
“阿顏……”他的氣息縈繞在臉頰邊,微弱而溫暖,如此貼近,他的聲音也輕如嘆息,“不要哭了�!�
那是在生命的盡頭才能第一次看到的、真實的他。
他輕聲說著,眼眸漸漸黯淡下去,語音也慢慢低微。
等來世什么?來世再見,還是永不相見?
在那一刻,朱顏的腦子昏昏沉沉,茫然地想著這個問題,直到再也聽不到下面的答案,直到懷里的人猛然一沉,往后倒去,才忽然驚醒過來。
“師父!”她整個心也往下猛然一沉,脫口失聲,“不要!”
當(dāng)她伸出手抱住那個驟然倒下的人時,懷里的那一雙眼睛已經(jīng)閉上了,再也沒有一絲光亮。任憑她低下頭,用力地搖晃著他,他也一動不動。
“師父!”她撕心裂肺地大喊,“不要扔下我!”
他在她懷里,并沒有回答。他永遠都不會離開,卻也永遠都不會回來了……那個在她八歲時就牽起了她的手、承諾過永不離開的人,最終還是留下了她一個人在這個世界上,自己獨自走向了遠方。
他的面容是平靜而蒼白的,就如此刻已經(jīng)微亮,卻沒有日出的早晨一樣。
【】
(本章完)?
第26章
往世夢
朱顏·下卷
黎明終于降臨,可一切仿佛已經(jīng)結(jié)束了。
星海云庭已經(jīng)成為一片廢墟,籠罩在上面的結(jié)界破碎之后,蒙蒙的細雨從天上飄落,無聲地打濕了她一頭一臉,冰冷而濕潤,如同死去的人,用手指輕觸著她的發(fā)梢。
朱顏跪在廢墟地底,心里空空蕩蕩,一聲哭喊都無法發(fā)出,連眼神都是空白的。
頭頂有一片云停留在那里,遲遲不去,飽含了水分,灑落下雨滴。
傳說中,鮫人和陸地上的人類不同,是沒有三魂七魄的。他們來自大海,在死后也不會去往黃泉轉(zhuǎn)生,只會化成潔凈的云,升到天上,再成為雨水重新落回碧落海,在星空和長風(fēng)之下進入永恒的安眠。
此刻,頭頂?shù)倪@一片云,會是淵嗎?
他是不是已經(jīng)回到海天之間了?他說過鮫人生命漫長,他要等很久才能見到曜儀的轉(zhuǎn)世,現(xiàn)在,卻是再也等不到了……這一切,都是因為她。如果不是因為她,淵不會死;如果不是因為她,師父也不會死。
如果她不存在于這個世界上,那眼前的一切都不會發(fā)生!
可是,她為什么會活著,又為什么會在這里?
朱顏滿手是血地跪在地底,茫茫然地想著這一切,思緒極慢,也極紛亂,每轉(zhuǎn)過一個念頭都有刺骨的痛,一顆心在刀山劍海里輾轉(zhuǎn),血肉模糊,永無停息。
她一直僵在那里,魂不守舍。直到頭上漸漸地有人聲鼎沸,似乎是天亮之后,這邊的動靜終于驚動了外界,有路人陸續(xù)路過,開始圍觀。
“星海云庭怎么了?怎么忽然就塌了?”
“難道是前頭打仗,有火炮射歪了,落到這里來了?”
“還好這兒剛被查封了,平時里面可天天都有好幾百人呢�!�
“唉,說不定里頭還有人呢!我剛才依稀聽到底下有人喊了幾聲……”
“不會吧?要不要下去看看?”
頭頂?shù)男[聲越來越響,不停有人聚集,甚至還有人試圖從地面上爬下來。她沒有理會,甚至來不及去想如果被人看到這一幕該怎么辦,腦子里一片空空蕩蕩,只是木然地跪在地底的泉水里。
是的……該結(jié)束了。淵死了,師父也死了……這一切都結(jié)束了。她為什么還活著?太痛苦了。
如果一切在這一刻結(jié)束,這種痛也就戛然而止了吧?
然而那些看熱鬧的路人還沒爬下來,地面上忽然間傳來了急促的馬蹄聲,接著傳來了呵斥,勒令所有圍觀的人都即刻退去。
后面的驍騎軍追兵終于趕來,團團圍住了成為廢墟的星海云庭。
今天一整天都沒看到時影,莫非他是親自坐鎮(zhèn)在這里?
剛才那個漏網(wǎng)的復(fù)國軍領(lǐng)袖,明明是朝著星海云庭方向跑的,該不是被他給擒獲了吧?該死的,他們在前方一番苦斗,最后居然被那個家伙給搶了頭功?
“來人,給我下去�!卑罪L(fēng)麟心里暗自不悅,表面卻并不顯露,只是看著地上那個深不見底的大坑,吩咐,“看看那個復(fù)國軍余孽在不在里面�!�
“是!”下屬紛紛翻身下馬,準(zhǔn)備下地查看。
然而,就在這一瞬,頭頂忽然黑了下來!
不好!所有人之中,只有修為最高的玄燦驚覺,雙手一翻合攏在胸口,試圖抵抗。然而那片黑暗擴散速度太過于驚人,他手指剛動了一下,那一股力量已經(jīng)當(dāng)頭籠罩了下來,封閉了他的全部知覺。
不會吧?誰做的?是時影那家伙嗎?他想干什……
看到黑暗剎那壓頂,白風(fēng)麟最后只來得及轉(zhuǎn)過這一個念頭,便和方圓一里內(nèi)的所有人一樣,在一瞬失去了意識。
整個星海云庭的廢墟一片寂靜,如同被定格的黑白畫面。
頭頂聲音起伏變化,情況危急,朱顏卻并沒有絲毫的反應(yīng)。她只是木然跪坐在地底的泉水里,手里握著斷刀,看著面前死去的兩個人,心里被強烈的求死意志纏繞,眼神空洞,似乎魂魄都游離在外。
直到有人從天而降,落在了她的面前。
“神啊……”她聽到來的人發(fā)出了一聲驚呼,“還是晚了?”
“四……四眼鳥?”她腦子里轟然一響,脫口而出。
那是重明!重明怎么會在這里?它……它看到了這一幕,會不會……
那一刻,她下意識地扭開頭去,羞愧、內(nèi)疚、哀傷一齊涌來。朱顏抬起手捂住了臉,竟然恨不得大地瞬間裂開,將她吞噬進去!
那一瞬,重明神鳥愣住了,全身的羽毛頹然坍塌,四只眼睛更加血紅,惡狠狠地看著朱顏,低低吼著,眼里殺機四射,幾乎要滴出血來。
朱顏不敢和它對視,全身發(fā)抖,只是反復(fù)喃喃:“對不起……對不起�!�
重明死死看著她,忽然仰起頭,爆發(fā)出了一聲響徹云霄的呼嘯,猛然急沖而來,竟是狂怒地對著她一口啄了下來!
怎么?它是要吃掉自己,為師父報仇嗎?
朱顏恍惚地想著,一動也不想動,就這樣跪坐在地底的泉水里,閉上了眼睛,有一種萬念俱灰的感覺,任憑鋒利的巨喙迎頭落下,一口吞噬她的頭顱。
“住手!”就在此刻,一個低沉的聲音厲喝。
重明那一啄,啄在了屏障上,整個身子往后退了一步。
“重明,你先退下�!币粋聲音低聲喝止。水中有腳步聲響起,一步一步走近,在恍惚中聽來極其遙遠,如從彼岸涉水而來。
是誰?是誰在這個時候出現(xiàn)在了這里?
仿佛過了一個輪回之久,那個腳步聲終于停在了她的面前,似是不可思議地審視著這一切,發(fā)出了一聲長嘆:“事情怎么會變成這樣……”
那是一個銀發(fā)如雪的老人,枯瘦的手指里握著一枚純黑玉簡,和師父的幾乎一模一樣,他凝視著她,眼里充滿了震驚和悲傷。
她猛然一震,失聲:“大……大司命?”
此刻,出現(xiàn)在這個終結(jié)一切地方的人,竟然是空桑的大司命!
這個人是師父的啟蒙者,也是當(dāng)今云荒術(shù)法宗師級的人物,他為什么會忽然和重明一起來到這里?他……是知道了這一切會發(fā)生,想要趕來阻攔,卻終究來遲了一步嗎?
看到了躺在血泊中的時影,大司命蒼老的臉微微抽搐了一下,立刻俯下身飛快施用著咒術(shù),試圖挽回這個新死不久的人。
她屏聲靜氣地等著,從未覺得一生中有哪一刻如同現(xiàn)在這樣漫長。
然而,過了大半個時辰,大司命最終還是頹然松開了手。
“沒用……”大司命喃喃,“來晚了�!�
老人抬起眼睛盯著她,忽然爆發(fā)出了怒吼:“該死!是你殺了影!”
怒吼中,大司命抬起手,對著朱顏的頭顱就是一抓。那一瞬,空氣里凝結(jié)出了巨大的利爪,如同猛獸一樣向她攫來!
然而,朱顏只是抬起頭茫然地看著,并無閃避,亦不覺得害怕。
就當(dāng)利爪扣住了她的頭顱的瞬間,一道閃電忽然掠起!
只聽“�!钡囊宦暎W電向上而擊,刺穿了那只虛無的利爪,如錐刺冰,剎那碎裂千片。同一瞬間,大司命身體微微晃了一晃,往后退了一步,露出了極其詫異的表情。
“影!”大司命看了一眼死去的大神官,脫口驚呼,“是你?”
“影……你……”大司命不可思議地低聲道,“就算死去,還要護著她?”
身為空桑的大司命,他一眼就明白了此刻的情況:影在死之前,曾把自己的靈力注入玉骨,讓它守護著這個闖下彌天大禍的少女。此刻,一旦覺察大司命要對她不利,那一支玉骨便如同閃電一般掠出!
“真蠢啊……影�!贝笏久鋈谎劾锫舆^了一道冷光,厲聲道,“你以為事到如今,還能護著她嗎?”
“償命吧!”大司命伸出另一只手,按向朱顏的頭頂。
那一瞬,一股極寒的氣息從她頭頂直灌而下,幾乎將她凍僵!朱顏雖然知道死在頃刻,卻依舊沒有躲閃,只是默默閉上了眼睛。
她雖然不掙扎,多年的苦修本能卻在生死關(guān)頭凸顯了出來,當(dāng)大司命痛下殺手的瞬間,一股靈力同時從她靈臺爆發(fā),在頭頂幻化成陣,“唰”地抵住了大司命扣下來的手!
大司命眼神變了又變,忽然間收回了手。
頭顱上的殺意瞬間移去,朱顏怔了一怔,睜開了眼睛。
老人的目光復(fù)雜,上下打量著面色灰敗一心求死的朱顏,似在思考著某件事情,沉吟不決。
什么?她沒有明白他的意思,茫茫然地看著老人。
重明的眼神充滿了恨意和敵意,瞪著朱顏,如同要滴血。大司命的手在神鳥的羽毛上輕輕掠過,安撫著它的情緒,道:“我會盡力把這事情解決�!�
朱顏愣了一下,嘴唇微微動了動:解決?怎么解決?她已經(jīng)殺了師父,還能怎么解決?大司命……他到底想怎么樣?
“其實,我真的很想現(xiàn)在就殺了你�!崩先朔路鸲床炝怂男乃�,抬起了枯瘦的手指,點向了她的眉心,語音里帶著冰冷的殺氣,“你這個不祥的災(zāi)星,不知天高地厚,本來就不該出現(xiàn)在影的命宮里!”
就在那一瞬,虛空中跳動的玉骨終于掙脫了大司命的束縛,不顧一切“唰”地躍起,閃出了耀眼的光華,橫在了朱顏面前!
“影啊影……”大司命在那一瞬忍不住苦笑起來,“好吧,看在你的分上,我再給她一次機會�!�
那一指里沒有殺氣。這一次,玉骨沒有阻攔。
在被點中眉心的瞬間,朱顏只覺得鋪天蓋地的黑暗瞬間壓來,眼前的光線慢慢消失,整個人朝著水里倒了下去,只覺得自己在不停地沉溺、沉溺,似乎墜入了深淵。
最后的知覺里,只有雨絲落在臉上的微涼。
細細密密,如同淚水。
朱顏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離開那個地方的,也不知道自己這一覺睡了有多久。甚至,有一段時間里,她覺得自己已經(jīng)死了,只剩下一縷魂魄游蕩在這個世上,在無邊無際的黑夜里飄然游蕩,四處尋找著死去的人。
淵呢?師父呢?他們在何處?他們是不是已經(jīng)先走一步,她再也追不上了?
她在黑暗里狂奔,卻始終找不到一個人。
噩夢里,翻涌著各種聲音,遠遠近近。
“我不怕辛苦!我可以跟你一起住山洞!”
“也會很孤獨�!�
“如果不聽話,可是要挨打的!到時候可不要哭哭啼啼。”
“好!”
…………
這些久遠的對話忽然間回響起來,一字一句,回蕩在記憶里。
師父……師父!她忍不住放聲大哭,顫抖著,想要捂住耳朵,然而怎么也無法阻止那些聲音從回憶深處一個接著一個浮起來。
那些聲音,驟然將已經(jīng)流逝的時光又帶回到了眼前。
她在飛速下墜,完全不受控制。
這是哪里?如此熟悉,好像曾經(jīng)來過……
對了,這里是黃泉瀑布的盡頭,是傳說中的蒼梧之淵!她是不是已經(jīng)死了,所以才會來到這個地方?
在快要墜入其中的瞬間,她終于竭盡全力將身形停了下來。
地獄只在不遠的地方,黃泉之水從裂縫里倒流而上,帶著無數(shù)死靈的哭喊和哀號。她拖著沉重的身體往頭頂那一線亮光里挪去,然而那一線光遙遠得仿佛在天的盡頭。奇怪,為什么身上這么重?難道是……
她勉力回過頭,發(fā)現(xiàn)自己的背上竟然背著另一個人!
那個人……竟然是師父?
那一瞬,在無邊無際的恍惚之中,介于生死之間的她忽然想起來了:原來,這不是死后,而是在她十三歲那年的噩夢里!
這是她十三歲時候的回憶。
那時候,師父帶著她在夢魘森林修行,不料卻在密林里遭到了滄流帝國猝不及防的伏擊。他們殺出重圍,墜入了蒼梧之淵,永無活人可以渡過的可怕煉獄。師父快要死了,而她也筋疲力盡。
十三歲的她力氣不夠,背著一個比自己還重的人在絕壁上攀爬著,十指鮮血淋漓,心里只有一個念頭:一定要帶著師父活著出去!
背后的深淵里忽然發(fā)出了一聲可怕的呼嘯。她剛一回頭,就看到一只巨大的爪子從黑黝黝的深淵里探出,一掌就把她拍在了崖壁上!
被驚動的神靈騰出了蒼梧之淵,一把抓住了他們,迎面張開巨口,噴出巨大的火焰,將要焚燒一切。
“不!不要!”她下意識地張開了雙臂迎向火焰,護住背后昏迷的師父,大聲喊,“不要傷害我?guī)煾福 ?br />
足以吞噬一切的烈焰撲面而來,舔舐著她的發(fā)梢,將她卷入了烈火。
當(dāng)烈焰過后,她的頭發(fā)被舔舐殆盡,整個人卻安然無恙!
看到爪子底下的小東西居然完好無損,被困在深淵地底數(shù)千年的龍神發(fā)出了更加憤怒的呼嘯,朝著她飛撲了過來!
利齒抵住她的咽喉,卻在千鈞一發(fā)之際停住了。深淵里的龍神低下頭看著朱顏,忽地發(fā)出了一聲疑惑的低吼。
這……是那塊淵送給她貼身帶著的古玉。
“是你?”龍神開口了,深淵里回蕩著一個雄渾的聲音。
什么?這條龍……居然會說人話?它、它在和她說話?
她茫然失措地看著那條巨大的龍,身上的重壓卻一下子減輕了。龍神挪開了壓住她的爪子,低頭細細端詳著她,狂烈暴怒的眼眸里漸漸消弭了剛開始的憤怒和殺意,流露出了一種困惑,甚至伸出巨爪,用爪尖撥了撥她的頭發(fā)。
她嚇得全身發(fā)抖,卻始終不敢挪開身體,生怕它會傷害背后昏迷的師父。
“嗯……一個空桑人?”龍神細細地端詳著這個小女孩,搖了搖頭,吐出了一句話,“奇怪……你似乎不是我要等的那個人……”
“你……你在和我說話?”她結(jié)結(jié)巴巴地問,聲音發(fā)抖。
“不是你。雖然你有些像她�!饼埳穹磸�(fù)打量著這個掉下深淵的女孩,看到了她衣角的徽章,搖了搖頭,“你是赤族的公主,而我在等待的那個空桑女子……應(yīng)該是來自白之一族。一定是什么地方出錯了……”
龍神用巨大的爪子撥動了一下小女孩,嘀咕:“你不該出現(xiàn)在這里�?墒�,為何你會佩戴著這個東西?”
朱顏一時間沒明白龍神在說什么,只是一寸寸地往后縮去,漸漸從巨大的利爪縫隙里挪了出來。然而她來不及逃跑,龍神的爪子再度一抬,“啪”的一聲又把她扣在了巖壁上。她嚇得尖叫了一聲,閉上眼睛。
“你來這里做什么?是空桑皇帝派你來的嗎?”巨龍低下頭,聲音低沉雄渾,帶著肅殺,“蒼梧之淵,不是活人該來的地方!”
“我……我不是故意要來打擾您的!”朱顏急急忙忙分辯,“我們……我們中了埋伏,一不小心才掉了進來!”
“中了埋伏?”龍神沉吟著,低頭凝視了她一番,“誰要殺你?”
“我……我不知道!”她慌亂地喃喃,“那些人有冰藍色的眼睛……好像是冰族人……他們是來殺我?guī)煾傅�!�?br />
“你師父?”龍神看著她的背后,忽然道,“你身后的那個人是誰?讓開,讓我看看!”
“他是我?guī)煾��!彼澛暬卮穑瑓s不肯挪開身體,“他……他是九嶷神廟的少神官,是個好人!”
“少神官?不,不可能……他身上有奇怪的氣息……有著千年之前困住我的那個人的氣息!”龍神忽然間變得暴躁,咆哮著,“唰”地伸出利爪,想要把那個昏迷的人攫取過來,“究竟是誰?讓我看看!”
“不!”朱顏不知道哪里來的膽量,雙臂交叉,“唰”地就結(jié)了一個界,大聲喊,“不許碰我?guī)煾福 ?br />
話音未落,龍神的利爪已經(jīng)觸碰到了她!
在轟然的響聲中,小女孩往后猛然一個踉蹌,如果不是身后的石壁托著,幾乎要跌出幾丈之外。她胸口劇痛,“哇”地吐出了一口血來,卻依舊死死地擋在了師父的身前:“你要干什么?不……不許你碰我?guī)煾�!�?br />
“還真的是在拼命啊。”龍神似乎是想了一想,眼里的金光漸漸暗了下去,似乎露出了困倦,喃喃,“是我算錯了時間……離開始還有七十年呢……”
算錯了時間?龍神在說什么?什么還有七十年?
她并不明白這個巨龍在說什么,只是聽出龍神語氣里的殺機在慢慢減弱。然而小女孩還是不敢挪動身體,死死護著身后的師父。
龍神打了個哈欠,搖了搖頭:“好了……小姑娘,這次我就放過你。趁著我還沒改變心意,快回到你應(yīng)該待的地方去吧!”
朱顏還沒有回過神,忽然間身子一輕,騰云駕霧一般飛起。
她面目焦黑,長發(fā)幾乎被燒光了,全身傷痕累累,咬著牙背起了師父,幾乎是手腳并用地在夢魘森林里艱難跋涉。
這一路,路途遙遠,荊棘叢生,妖鬼遍地。
“不要死……不要死!”一路上,她一遍一遍地在心里祈禱,強忍著不哭出聲音來,不敢回頭看背后的師父是不是還在呼吸。
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一切都已經(jīng)截然不同。
然而,小女孩并不知曉政局的險惡,她只知道自己拼盡全力把師父帶了回來,就要好好地看護著他,一直到他蘇醒為止。
“你的臉怎么了?”過了半個月,師父終于從昏迷中醒來,睜開眼睛看到她,第一句話就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