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會…畫畫?”伙計三個字拖了老長,每個轉彎里都是不信。
“自幼便學。”雖說不過是茶余飯后早晚課間隙處,跟著李先生畫上幾筆,也算是學了許多年了。鐘應忱這般想著,毫不心虛。
伙計剛要搖頭說不收小孩,便見鐘應忱悄塞與他幾個銅錢,道:“若有紙筆,鐘某現(xiàn)時便能畫�!�
“罷了,我便帶你進去�!睙o端多了些好處,伙計高興不少,便是被罵上幾句,也不干自己的事。
“你會畫畫?”
前后不過幾步,鐘應忱便迎來了另一波嘲諷,書坊師傅的神情與方才伙計一模一樣,轉身斥道:“你怎么將個打秋風的小孩帶進來了?”
鐘應忱才要開口,忽然聽柜前有人道:
“你不是昨天去街南頭抄書的那個小子嗎?”
鐘應忱一看,冤家路窄,可不就是昨日他得罪的那個。
“你認得他?”
“那可不是,昨兒可見他抄了一天書呢!你老快別信他,他可連顏色都不知怎么調�!�
都在一條街上,兩家書坊常有往來,倒是師傅熟慣了的,自然要信他,抬手便讓伙計帶了鐘應忱走。
誰知鐘應忱上前一步道:“會與不會,不如給鐘某紙筆一試�!�
師傅沒奈何,只得問道:“花鳥,人物,山水,屋宇,你擅哪樣?設色,青綠,工筆,寫意,哪一項最佳?”
鐘應忱想想,拿墨筆簡單勾勒,大約只有一樣:“最擅白描�!�
也只會白描。
“誰還不會描幾筆?”
剛才碎嘴的長臉師傅臉上卻不過,只是冷笑,他昨日本答應了人,讓他遠房親戚進到書坊抄書,若能出頭,還能簽個契,拿紙筆回家去寫,誰承想最后一個缺讓突然冒出來的鐘應忱頂了去,賠了好大臉。
“那書上的版畫凡套色的才能賣出好價錢,你涂上幾筆有什么用!”
十三四歲的毛小子,又會寫又能畫—-怎么不說自己是大老爺家的公子呢!
鐘應忱懶得看他,只抱拳為禮,誠誠懇懇道:“若不信時,貴店不若請問大師傅出來,以版畫設題,鐘某只要一柱香時間,屆時用與不用,便請大師傅自行定奪�!�
這家書坊師傅本就不太情愿,聽了這話,只道:“今日坊里有考校,大師傅卻出不來,你改日再來吧�!�
今日出去下次哪還有再進門的道理?
“不需額外設題,便用考校的題也好�!�
他們在此爭論了半日,早有還在坊內看書的圍了來,都道:“不若給他個機會,畫上幾筆看看�!�
那長臉師傅冷笑道:“他若會畫時,我情愿賠上五百錢!”
柳安鎮(zhèn)富甲甚多,博戲關撲之風盛行,聽他這么一說,便有好事者道:“這可記著了,要是他會畫,便賠出五百錢!”
長臉師傅眼一瞪:“若他不會畫時,誰又與我錢!”
“我給你!”
賭約便算是立了,長臉師傅嗤笑道:“也得大師傅愿意出來看他�!�
不過幾刻鐘時間,原本是要找個普通活計,此刻卻成了一場游戲,外面鬧嚷嚷說話時,早就驚動了里面的大師傅。
“怎么了?”他緩緩巡視一遍,伙計一路小跑,與他說了原委。
“鬧事的便是你?”大師傅看向鐘應忱。
“非是鬧事,只求一試�!辩姂烙哪抗�,半點不懼。
大師傅臉色更沉了些,陰陰看了他片刻,道:“既說是一柱香,便給你這些時間。”
又喊了兩人出來:“平生,湖生,你們倆在外頭考。”
大師傅開了口,旁人也沒得話說,一時搬桌子的搬桌子,設筆架顏色的設筆架顏色。
“今日題目是《悔銀瓶》第三回
瓶姐蹴秋千,一聲鑼響開始,二聲鑼響提示,三聲鑼響收筆�!�
咚一聲,考校開始。
這題目顯然是那兩人熟悉的,雖被拉出來有些茫然,但不過換了個地方,一聽開始立刻下筆,其中一人動作最快,不過幾條墨線便勾了人物出來,再看鐘應忱,還在對著紙張思索。
《悔銀瓶》是近些年來大熱的一本書,還是個癡心女子負心郎的故事,勝在幾次轉折,詞藻精妙,傳世不衰。
第三回
是瓶姐與李生一見鐘情,私定終身后,回家后在自己后花園里蹴秋千玩耍,卻讓相府公子看個正著,一見傾心之下上門提親。
到底是怎樣的女子,能讓見慣美色的公子,一幕傾心?
那該是,美極了吧!
顯然眾人也是這么想的。
時間過的飛快,平生已經(jīng)開始用赭色細細描摹美人秋千旁的山石,湖生也給自己的瓶姐畫了一個凌空的飛仙髻。
再看鐘應忱,紙上空空,一個墨點也無。
雖知道要安靜,眾人也忍不住議論起來。
方才與長臉師傅下了賭約的那人道:“小兄弟,你好歹畫上兩筆��!”
長臉師傅不意想,本是好臉皮趕鴨子上架,竟真的讓他撞上了五百錢,不由喜得搓手。
二聲鑼響,其他兩人已經(jīng)在收尾,鐘應忱忽然開始動了。
第5章
改頭換面的酥魚
離考校結束只有一聲鑼,這工筆人物是怎么也趕不及的。
長臉師傅嗤道:“只怪他爹娘沒多生出幾雙來幫他,這會偏急了�!�
他自己咕叨一會,卻無人回應,再看左右,剛才還在和他拌嘴的大哥,這會也正勾著頭看案旁的鐘應忱。
他自始至終都淡定如初,拿筆的手不見一點慌亂,但下筆落紙的時候十分迅速果決,因著隔著他有些許距離,只能簡單瞥見些線條,點、頓、撇、染,刷刷幾筆,便似成了形。
三聲鑼響,鐘應忱與其他兩人一同收筆。
大家面面相覷:這才多久,便畫好了?
“他沒有用顏色!”忽然有人驚呼起來。
其他人探頭一看,果然桌上擺著石青,靛青,朱紅,赭黃,零零碎碎十幾樣,也算是大方,可鐘應忱自始至終都只用一支筆。
這還比什么?如今版畫最重設色,講究個工整秀麗,越是貴的印本越要富麗典雅,一筆一點都是有程式的,鐘應忱這分明是亂來。
大師傅聽見鑼響,此時也走了出來,那兩名學徒離眾人近一些,要將畫呈給大師傅時,眾人都看個清楚。
湖生的畫明顯還未出師,畫出的人規(guī)規(guī)矩矩,杏眼大而不見柔媚,櫻唇小而不見其軟,發(fā)髻高聳,仿若一個木偶泥胎,端端正正坐在一個長板秋千上。
果真是幅畫,全無半點活氣。
“湖生,你這畫不過,回去好生想想,再畫一張�!�
大師傅擰著眉,一臉恨鐵不成鋼。
相較之下,平生的畫便讓人驚嘆了。
同時個杏眼櫻唇的美人,他畫了一個懶梳頭的低鬟,想想也是,瓶姐家中打秋千,怎會正經(jīng)梳妝打扮呢?秋千上的人盈盈含笑,小山眉,水波眼,兩手緊緊攥著系著秋千的五彩絲絡,腿微微曲著,好似下一刻就要破紙高高蕩起。最難得的是,整張畫配色勻稱,十分協(xié)調,確是版畫中的上品。
大師傅點頭道:“可用�!�
不過簡單一句話,便讓平生欣喜若狂,旁邊的伙計恭喜他道:“以后便要認你做師傅了!”
他們這邊廂賀喜來去,眾人雖還記得鐘應忱,卻已懶得看他畫了什么,就好像戲已到此,鼓息鑼散,便已經(jīng)接近尾聲了。
鐘應忱卷著畫紙恭恭敬敬站在當?shù)�,直到大師傅慢慢踱步到他身前,才雙手將畫稿奉上。
這讓大師傅有了些好感,他慢慢展開,在看到人物的剎那,眼睛微微睜大一瞬。
眾人只等著他說一句不用,便能立刻散了,長臉師傅已經(jīng)盤算著,要拿那多出的五百錢來做什么。
大師傅重新將畫紙卷起,遞給旁邊的伙計,道:“收好�!�
“什么?”伙計一臉茫然。
“可用�!�
眾人一時嘩然,伙計忙追問:“大師傅要收做學徒了?”
大師傅穩(wěn)步走遠,只撂下一句話:“
簽契,請作畫師�!�
眾人倒抽一口冷氣。
伙計撓撓頭,展開畫來一看,好似明白了些什么,恭敬應道:“是�!�
大師傅忽然間停下來,轉身問他:“你為何要這樣畫?”
鐘應忱微微欠身:“周魯公曾言,畫之意趣,全在天然,今世之畫,太重工巧,反不如開朝之時,寥寥數(shù)筆,便有意趣�!�
大師傅神色復雜,又問:“你還是未曾答我�!�
鐘應忱道:“后來李生祭奠瓶姐,曾將他們的信物,一支蝴蝶釵放在墓前。相府公子也曾道:只怪這春山春語春容春顏,全不如她這一笑扯人心線,春云亂亂,蝴蝶款款。”
為什么相府公子能一眼看中瓶姐,只為這如花美眷嗎?只怕是少女心事,秋千蕩起時那一笑,惹了另一場相思債。
大師傅點頭道:“一會來找我簽契�!�
不過一刻間峰回路轉,下了賭注的大哥一下子笑出聲來,揪著長臉師傅道:“愿賭服輸,快將那五百錢與我!”
本以為錢要到手的長臉師傅哪里肯認,上前便要伙計拿出畫來:“怎么這辛辛苦苦畫了半日的,反不如瞎描的?”
湖生也正自委屈:難道他的畫還不如這小子嗎?
可等到伙計展開來一看,他便沒了聲音。
只見這畫異常簡單,墨筆勾勒出一個女子,她的頭發(fā)是亂的,繡鞋也丟掉了一只,斜靠在秋千繩絡上,手里緊緊攥著一只蝴蝶釵,側著的一半臉正往外看,眼神期待,微微含笑,只讓人看一眼便知道,她在想著什么人,可是這想念也是甜蜜的,才讓她的笑止不住地溢出來。
這才讓人恍然大悟——
為什么一見鐘情?只為了春山芳菲也不及她這一笑。
若說差距在哪里?湖生是畫,平山是真,可鐘應忱是靈,靈到并無顏色,可處處都是顏色。
長臉師傅恨恨瞪了鐘應忱一眼,拋下錢袋,趁著那位大哥去拿的功夫,尋隙溜走了。
“這廝也太摳!”
原來錢袋里連五十文也不足,只不過他今日下賭注只為看個樂子,如今樂子十分精彩,他也不在乎許多,便將錢袋拋給鐘應忱:“小兄弟,錢雖少,你也收著罷!”
鐘應忱接著,仍舊拋還給他,遙遙作揖謝道:“原是老哥下賭,此錢與我無關,大哥收著便是�!�
這大哥卻是個豪爽人,見鐘應忱不要,自己也不用,直接招呼了眾人道:“今天這場戲看得痛快!今日請大家過街吃茶!”
一群人烏涌涌都往對面去了,鐘應忱搖搖頭,心中暗笑,一邊卻想:不知池小秋今日可曾順利。
又和昨日一樣,鐘應忱歸家得早,直等到月上柳梢頭,才又聽見蘆席棚前有腳步聲響起。
鐘應忱細細聽,一輕一重,一輕一重,時不時還跳躍兩下,他垂眼一笑。
是池小秋——還是心情甚好的池小秋。
“又收了多少?”他問。
鐘應忱也沒點燈,也沒個聲音,乍一聽讓池小秋吃了一嚇,但轉而便笑道:“你猜——”
“二百錢?”
鐘應忱打了火折子點上燈,正見池小秋搖頭。
“一百錢?”
池小秋不樂意了:“怎么還低了!這可是——”
“這可是你池家菜的招牌!”
池小秋神神秘秘拿出紙包,搖給鐘應忱聽,里面稀稀落落,鐘應忱搖頭:“多不過五十個錢。”
池小秋哈哈一笑,又從兜里摸出一個布袋子,滿滿當當:“這才是全部家當!”
她少有興奮到如此地步的時候,說話時眉飛色舞,眼中熠熠生輝:“我提了價錢,十文一份!十幾條魚,盡賣了出去!”
她想起昨日本是對她嗤之以鼻的攤主人,今日看呈了池小秋酥魚的攤子前擠滿了人,連帶自己糖水都賣出去不少,后悔不迭。
這要是在他家攤子上,多的豈止是賣糖水的錢!
““五百文!整整五百文!”池小秋終于跟他說了最終數(shù)目。
鐘應忱訝然,他也拿出個錢袋:“與你一樣,不多不少�!�
雙倍的驚喜!池小秋睜大眼睛,拿了錢袋左邊掂了掂,右邊掂了掂,仍舊還給鐘應忱。
她滿足地喟嘆:“這回不怕被趕出去了。”
打從家里出來,她便再也不知道,睡到天亮是個滋味,或是餓醒的,或是凍醒的,或是讓人發(fā)現(xiàn)趕出去的,更多的時候,凍餓到坐不安穩(wěn)立不安穩(wěn),睡也睡不著。
這會有個擋風的蘆席棚子,再好不過。
鐘應忱有些不解,為何池小秋總是容易滿足,但至少現(xiàn)在,這份輕松也感染到了他。
“抄書能賺這么多錢?”若果真如此容易,池小秋恨不能今晚學了字,明日自己也抄去。
“抄書太慢,不及畫畫�!辩姂乐v了他的故事,池小秋聽的入神,到后來還追問:“若果真畫個你說的什么有顏色,是不是還得多錢?”
“自然。”
縱使他跟大師傅扯了一堆什么開朝之初天然意趣,最后還是因為這個降了價錢,開朝之初,普通人家能吃上新米便是豪富了,現(xiàn)在呢?連員外家的丫鬟都打扮得跟小姐似的。
世殊事異,版畫自然也不同了,大師傅真正看上的,不過他畫里的意思罷了。
池小秋問:“那你為什么不畫呢?”
“不會�!�
要是會,他還跟大師傅扯這么多做什么!
“你家還教畫?”
“隨便學學。”
本是實用之物,只做實用之事,只是祖父跟他說這話的時候,李先生雖然點頭,眼里卻有些難過。
池小秋感嘆,這年頭的人大約都成精了,隨便學學也能學成這個樣子,又聽鐘應忱問道:“你今日提了價錢,他們也能依?”
“誰說送的是一樣東西了!”池小秋掏出一個麻布包:“昨天送去的是干煨鯽魚,今日的卻是酥魚!全都虧了我們池家的方子!”
她一打開那包調料,鐘應忱便問道一股奇香,池小秋另掏了一包吃的遞與他,道:“還給你留了一塊。”
甫一入口,鐘應忱便知道為何別人愿多加錢了,這魚想是在調料中腌了許久,再經(jīng)炭火一煨一悶,香氣直透到肉里,偏生煨得酥脆,入口便散,若是能熱吃必定驚艷。
池小秋還給他一百五十錢,道:“借錢生錢,多虧了成本足,才賺回來這許多錢。”
鐘應忱也不推辭,收了道:“便是明日他來收錢,也是足夠的了�!�
“若你還要出門時,還記得把錢盡數(shù)帶在身上�!背匦∏锓鰜碜约旱陌ぃ骸霸蹅兊臇|西還需藏得更密實一些�!�
鐘應忱有些稀罕:“你竟能惦記這些了�!�
“小心駛得萬年船。”池小秋小聲道:“這兩天,我總覺得有人在看我們。”
第6章
蔑刀魚餅
不過幾日之間,風好似一下了和暖了,再也不是刀子逼人時的尖利,天亮的一天比一天早。
池小秋是讓枝頭的山雀給吵醒的,她撈了才買的木桶去河邊打洗臉水,早上的太陽探著淡金面孔,讓四羲書院的青山給擋了一半,河水還冷,撲到臉上的時候,池小秋打個冷戰(zhàn),徹底清醒了。
鐘應忱一大早上便走了,他既簽了契,便要畫出幾幅畫來。池小秋現(xiàn)揪了柳條,編出一個半人高的筐子,河灘上撿了許多碎石壓在里頭。昨天晚上鐘應忱跟她商量,要把這房子好好再修整一下,邊角處再拿石頭與蘆草壓一壓,少漏些風。
池小秋在蘆葦叢里找她的柳條魚籠,竟比昨晚剛下的時候還多上一兩只。
池小秋撈了一個起來,一看便知道是鐘應忱新編的,他手藝活做得比她還好,出口往里收得精致,池小秋一眼就能認出來。
那魚籠里多了幾條與平時不一樣的,條條體薄如紙,體型不大,課尾巴卻見得如同刀口,池小秋便想著,除了日常要送出去的酥魚,這幾條刀魚便專門做了給鐘應忱嘗鮮。
壘灶,抹料,腌魚,燒炭,起糠火,做了兩天,池小秋早就爛熟了,一邊看著酥魚的火候,一邊想著要給鐘應忱做些什么。
“畢剝”一聲,好似是有柴火在燒,池小秋奇怪,炭已燒了,哪里來的聲音呢。
沒過多久,又是一聲,這次更清晰了些,池小秋陡然轉頭,正是從蘆席棚東面?zhèn)鱽淼摹?br />
池小秋霎時間警覺起來,她腿腳利落,只幾步就跨了出去,到了棚東之時,正看見一片衣角飄過,灰麻布的裙子,剎那便無。
池小秋緊追了兩步,早已沒了人影,她又在蘆席棚邊轉了幾圈,什么也沒碰著。
從蘆席棚東面能看到什么呢?池小秋轉了回去,蹲下身一瞧,變了臉色。
那一處的蘆葦讓人抽了,濕泥扒開,漏出個大洞,又拿雜草虛虛掩上,實則上前便能看到里面的光景。
但憑有什么事,若是到她跟前來好好說上一聲,大家萬事好商量,這樣偷偷摸摸的,實在讓人不齒。
池小秋冷冷一笑,她倒不信,抓不著這個鬼!
今日份的酥魚做完了,池小秋看了看浸在水里的魚籠,里面那幾條刀魚正悠然自得游來游去,渾然不知末日已到,她把整個柳條籠子嘩啦啦從水里提起,魚陡然間驚慌起來,用盡力氣蹦來蹦去。
池小秋一刀下去,治凈了那幾條魚,刀魚肉細,幾乎是每春最早的河鮮,可惜大刺少,小刺多,雖不至于會卡住喉嚨,但扎在肉里,也是夠疼的。
池小秋刮了魚肉下來,找出干麻布一包,使勁揉搓,細刺就一點點剔出來,直到再也找不到明顯的小刺,池小秋才算罷手。
這會舍不得買雞蛋,只能拿豆粉和水,揪了一塊刀魚肉,壓成小餅,方才燒的余灰清了清,另拿一塊鐵板靠上。這玩意不知是誰丟在了淺灘,讓池小秋給拾了回來,豆粉搓了好幾遍,拿清水沖了,又用火燒了一輪,該是干凈了。(1)
池小秋很是滿意這個簡易的鍋,底下柴火嗶啵嗶啵燒著,鐵板眼見著紅了,沒有豬肉渣子,就現(xiàn)拿魚肚子里的油抹上一層,看著溫度合適,便把魚餅放上去。
鐘應忱回來時,正見池小秋睜大眼睛,眨也不眨地直盯著幾塊魚餅,圓團團的魚餅在鐵板上滋滋作響,她手里的竹簽子似乎長了眼睛,知道哪一塊剛好由生轉熟,便極為利落地給翻個身,直到兩面金黃,便立時夾在一旁。
“這是又想了一個新菜?”
“做了給你嘗嘗鮮——你這么早便回來了?”
“今早已跟蔣二嫂說,請主人過來簽契。”
鐘應忱放下手里的書,也坐在地上,池小秋把竹簽子給他:“趁熱吃最好�!�
“什么魚?”
“篾刀魚�!�
池小秋自己簽了一個,放進嘴里,滿意笑道:“正正好�!�
魚里好似什么都沒加,勝在天生的鮮嫩味道,一咬之下,外面酥脆里面細嫩,每一口都是享受。
鐘應忱家中自小飯菜精致,外院內院都有廚子,他對吃食并不挑剔,本是實用之物,只要飽腹便好。但自認識池小秋開始,他也不知為什么有人對普通的米面黍麥能有這樣的熱誠,但腸胃經(jīng)歷過饑餓,對于味道似乎敏感了許多,他放下竹簽子,道:“好吃�!�
這算是池小秋第一個正兒八經(jīng)的食客,得了認同她很是高興,鐘應忱見她手腳不停,把洗凈的兩條刀魚掛上,直到滴干凈了水,才放進陶甕里面,加了麻油一并置在火堆上。
“還要做?”
“蔣二嫂幫了咱們許多,她家的面還少些鮮頭,拿刀魚熬出來的油澆在湯里,最鮮不過�!�
鐘應忱坐在當?shù)夭怀雎�,直到池小秋忙活完,他才問道:“前日立的約,到今日,已經(jīng)三天了。”
池小秋驟然警覺起來:“咱們兩個掙得誰也不比誰多上半文,怎么有法子立輸贏?”
休想讓她喚聲大哥!
“是我立的約,既是分不出輸贏,便算是我輸了�!�
他站起來,微微笑道:“池老大,何時你有空時,我便來教你認字�!�
池小秋自小混跡街坊,凡是要玩?zhèn)什么,總是她帶頭,她力氣又大,連比她年紀大的都伏她。偏生鐘應忱言語不多,主意卻大,這會見他終于認了輸,心里更是舒服,便故作大方擺擺手道:“還要勞煩你了�!�
趁這會說話功夫,刀魚已經(jīng)熬得滾爛,池小秋將剩的渣子濾凈,剩下的刀魚油都收在陶甕里面,正想著晚上且等蔣二嫂回來送與她,就見她跟著前兩日來要房錢的人便過來了。
“小秋,周二哥要來與你們簽契�!笔Y二嫂喜笑顏開,幫周老二取了現(xiàn)成的契紙,跟他們道:“若不會寫字時,只消按個印子便好�!�
鐘應忱抽了那張契紙來,仔細看上兩遍,才按了手印,池小秋拿了現(xiàn)成包好的一個油紙包,遞與周老二:“你老看看,驗清了數(shù)�!�
周老二見錢都串在一處,滿滿當當八串,看向他們兩人的眼光里多了幾分意外,卻也沒說什么,只是點了頭收了錢,契紙兩人兩份,一月一簽,查了無誤便走了。
“這邊你們只管好好住著,周二哥雖說錢財上在意些,卻和巡檢司里的老爺有往來,一般人倒少來咱們處鬧事,也不收成堆成堆住著的粗壯漢子。只不過,最近鎮(zhèn)東頭總住著一群逃難的人,聽說就為這比往常要亂上幾分,有那見了小孩子,要拐去賣錢的哩!”
她正這么說時,正瞄見地上一個柳條筐,比她腰還要高些,里面壓滿了石塊,竟還高出一個尖尖,池小秋俯身竟要去拎,蔣二嫂慌忙道:“我的囡囡,這你怎么拎得動來…”
話音還未落,就見池小秋單手拎著,大步往棚里走,一面還笑道:“這也輕巧�!�
�!�
蔣二嫂一時覺得,池小秋竟比那些渡口上的粗壯漢子,更來得危險些。
“小秋自小力氣大�!辩姂垒p描淡寫說了一句,道:“二嫂慢走,她還有東西要給你。”
“這是新熬的刀魚油,二嫂不管做菜做面,拿來澆一勺子都提鮮�!�
陶甕還未封蓋,蔣二嫂隔著幾步都能聞著香味,她推了兩次,便接了笑道:“都是街里街坊的,你們若要有事,只管去喚你蔣二哥,他每日在家看顧小寶來�!�
“蔣家二嫂和小秋姑娘都是能干人,不知哪天當真就住到街上去了�!�
這尖嗓子才聽第二回
就已經(jīng)熟悉,果然是當日他們剛來時候見的細長眉,這會仍舊挑著她細彎彎的眉毛,想探手去摸蔣二嫂手里的陶甕:“這是什么,可有多出來的,好與我嘗嘗?”
蔣二嫂忙退后兩步:“小秋囡囡一個,哪有這么多東西!”
“那怎么就偏送與嫂子了?這么多想是用不完,倒不如分我一半�!�
池小秋死命盯了她兩眼,見她穿著深色短衣,系著一個灰麻裙子,壓著一道藍邊,正跟早上見的那半角衣片依稀仿佛,疑竇頓生。
她阻住細長眉的婦人:“我又不認得你,為甚要送你東西!”
那人不想池小秋這么下她臉面,一時語塞,蔣二嫂拉著小秋道:“今兒到我家去吃飯,美娘妹子,家里還有小寶,我就不留你了�!�
鐘應忱知曉池小秋還有話跟他說,便拿話推辭過去,美娘見這里無人理他們,只好訕訕走了。
“你認識她?”鐘應忱見池小秋還一直盯著她去的方向,便問道。
池小秋雖說脾氣直接,卻少有讓人下不得臺面的時候,還以為兩人起了什么爭端。
“今兒早上…”
待聽了方才的事,鐘應忱臉色一肅:“是她?”
“我也不知道,也只是猜猜。只是她那眼睛四處亂瞧,著實不像個好人!”池小秋忿忿,好容易熬出來的魚油,也不是要拿來給個長舌婦!
“也不認得,便要來要魚油,”她下了結論:“好大臉皮!”
“既如此,”鐘應忱將東西都收攏起來:“便來個守株待兔�!�
第7章
西
圖
瀾
婭
五福餛飩
“什么是守株待兔?”池小秋不甚明白。
“河里如何釣魚?”
“穿條小蟲作餌料—”池小秋一下子便明白了:“我便做條釣魚的蟲!”
“不只—”鐘應忱點了點屋后:“山上如何打虎?”
“挖個深坑等它進,”池小秋一拍手,笑道:“我們也挖個坑!”
“這便是請君入甕�!�
池小秋鉆出蘆席棚,見星光滿天,河漢燦爛,四面燈都滅了,只有隔河不知哪家燈搖著幾點光。月黑風高夜,正是挖坑好時候,池小秋隨手拾了一根結實些的樹枝,便在地上現(xiàn)挖起來。
浸水的土都黏在了一處,池小秋挖著卻如豆腐一般,只是稍使一些力氣,樹枝便斷了,需得不停更換。池小秋除了做飯,并沒太多耐心,但只要想想偷看的人掉坑會是什么形象,她便不由樂了。
“只挖一邊就好,她要敢從那邊走,我從門口就能立時拽了她走�!�
池小秋見坑逐漸深了,開始往上面蓋一些雜草,還怕她進不去,專在坑邊灑些碎石,另外放了些樹枝作絆腳的障礙,眼見著大功告成,池小秋拍拍手,現(xiàn)學現(xiàn)用:“咱們便守坑待兔罷!咦?你又在做什么?”
鐘應忱站在一邊,亮了亮手里已經(jīng)成型的小方籠子,一側開了個門。
“小秋,線�!�
池小秋這才知道他拆了半□□服,是為了什么,剛遞過去,忽然縮回手來,不滿道:“既是我贏了,你便要喚我老大。”
“我已喚了一聲�!�
男子漢大丈夫,說話算話。說喚一聲絕不喚兩聲。
池小秋仔細一想,終于察覺出自己落進了坑里,剛要發(fā)怒,鐘應忱好似并沒覺察,又展開手來:“線�!�
一根線纏上小柳枝籠子,在發(fā)下洞口的墻壁纏上線的另一頭,鐘應忱在手里一堆石頭里挑了一會,拾出兩個,兩邊掂了掂,又往籠子里裝了一塊鴿子蛋大小的。
池小秋蹲下來,一抽洞眼,正壓在那根線上,籠子一歪,石頭滾下來,池小秋忙往旁邊一跳,咚得一聲,石頭正砸在她腳邊。
池小秋摸摸后腦勺,萬幸自己躲得快,不然可要開個瓢。
“石頭重了,便壓得實�!辩姂澜o她看手里另一塊,解釋道。
�!�
池小秋覺得,要論心狠手辣,跟鐘應忱相比,她自愧不如。
“她便是躲得過,那個坑,只要蹲下來看,便逃不過那塊石頭。”算是逮麻雀時罩上了蔑筐,還有蒙層布,便是長了幾雙翅膀也飛不出去。
“這便是天羅地網(wǎng)�!辩姂啦环胚^任何教她認字的好機會。
池小秋把線小心藏好,暗搓搓期待接下來的好戲。
接下來兩天,周圍的人都發(fā)覺,蘆席棚里的兩個半大孩子更忙了一些。鐘應忱原本踩著露水出門,踏著月色回來,這卻窩在家里,跟著池小秋買了許多陶甕陶罐,進進出出,也不知在做什么。
連著兩天,池小秋在棚子里做酥魚做得滿頭大汗,一邊聽著外面的動靜,但藏好了的陷阱一直好好呆在原地,好似從沒人來過。
“總能遇到�!辩姂揽粗掷锏臅�,慢慢思索新的一回要如何著筆畫圖。
忽然屋后一聲悶響,而后有人道:“哎呦——”
這聲音又細又尖,雖然不大,卻離他們甚近,便如同一聲驚雷炸開,池小秋耳未動,腳先行,早已旋風般出了棚子,等鐘應忱也到了的時候,就見一個人在坑里滾了一身的草,尷尬地與池小秋對視。
端著油燈一照,赫然就是昨日跟他們搭話的美娘!
“這位阿姐,你怎么落在我家防賊的坑里了?”池小秋故作訝然。
“可不是聽著蔣二嫂說,近來逃災的人多,保不齊混了進鎮(zhèn),要拐小孩子走哩!”美娘眼一轉,擺出一副擔憂的樣子,一拍腿:“快拉了阿姊上來,還不是怕你們兩個半大孩子,本是要來看看,誰知轉去了屋后!”
池小秋冷眼看她:“阿姐跟我不熟,也不知道我一向手重,若是以為進了賊,先揍上一頓,阿姐哪里受得起!”
美娘眼睜睜看著她拾了剛才絆住她的幾根大樹枝,合在一起比她胳膊還粗,讓池小秋隨手掰上幾掰,便斷作一節(jié)一節(jié),灑落在地上,不由頭皮一涼。
池小秋伸出手來,輕輕一扯,美娘差點摔了一個趔趄。
“阿姐下次可莫要走錯路了�!�
美娘臉上如開了顏料鋪,紅一塊白一塊。上來一趟,砸了頭還崴了腳,最后一瘸一拐像條落水狗般回了家。
“痛快!”
池小秋拍了手上的草屑,轉過身來笑道:“竟真讓我猜中了!”
鐘應忱本是站在她身后,恰見著拖著一條腿的美娘本已走遠了,突然轉回頭來,狠狠看了池小秋一眼。
“打虎不死,反遭虎咬�!辩姂篮鋈煌鲁鲆痪湓拋�。
“若是只老虎,倒還能喊了人來捉住,哪有這人可怕,天天在屋后扒人家窗戶…”池小秋想想有人整日在后面聽自家墻根,就雞皮疙瘩出了一身。
“每日你做菜時,她都看見了?”
“便是看見也不妨事!”池小秋知曉鐘應忱在問什么:“我爹說過,一個菜方子,千人能燒出一千種味道來,不是人人都知道什么火候提鍋,什么時候滅火�!�
鐘應忱點點頭道:“你再去蔣二嬸家時,便把這事說給她聽�!�
池小秋也點頭笑道:“就當個好事說。”
她行事最快,等到鐘應忱再從書坊回家來的時候,一路遇見的人都多叮囑他兩句。
“晚上插好了門。”
“晚上早些回來,別走夜路�!�
池小秋挑眉笑與他說:“我只趁著蔣二嫂跟別人說話時候,道美娘姐姐最是好心腸,怕有人拐走咱們兩個,專往我家屋后守著�!�
池小秋說得天真,聽的人卻知道端的,一時風言風語傳了整個河灘。
鐘應忱本想著讓別人都知道,也好多些威懾,卻不防不上兩天,美娘住著的棚子便空了。
“走了也好,不然來來回回路上總看著,可不是膈應!”池小秋沒多作注意,她填了屋后的窟窿,兩人上手又用黃泥把屋子抹了一遍,高處擴開了,看著更敞亮。
鐘應忱卻總想著美娘臨去前那一瞥,心有隱憂。
池小秋的酥魚果真打出了名頭,單靠著這一項,不僅她,連賣的攤子也多了許多進項,攤主人生怕池小秋還賣與別人,又把抽成減了一文。
池小秋做菜精打細算,從災荒年里出來,什么吃的都是好東西,魚肉剔凈了,骨頭從沒見她扔了。鐘應忱連著喝了半個月的魚湯,最后實在忍不得了才問一句:“何時換上一道?”
“這魚還能再吃上幾個月——骨頭萬萬扔不得,不然我給你加些別的?”
便是加個鳳凰也還是魚湯,鐘應忱選擇沉默,繼續(xù)在湯里煎熬。
池小秋手頭終于攢出了一些錢,她心里惦記了已久的事便提上了日程。
“我想去——”
“你要去前,與我說一聲�!彼撮_口,鐘應忱便已知道,他少有地猶豫一下,才說:“
你那姨爹怕是…”
怕是不是好人。
他幫著池小秋尋人的那天,不只一個人趕他出去,臉上的神色可不像是難言之隱,倒像是嗤之以鼻,避之不及。
“我想先去打聽打聽,”池小秋絞著衣服,臉上一暗:“我娘說,二姨跟她生得最像�!�
若是姨爹不是好人,二姨她,過得該多苦啊。
“你若是直問,他們未必會說。”
“我知道,”池小秋狡黠一笑:“我有辦法!”
日頭偏了一半,只過了這一段日子,燕里弄臨河的柳樹枝繁葉茂,翠綠葉子瘋長起來,往前時候挨著午飯,往后時候挨著晚飯,整個時間正卡在正中,做工的上學的盡在忙著,橋邊的吃食攤子都懶懶在打盹。
池小秋挑了個賣餛飩的鋪子,只為那人是當初巷里面的住戶。當日他聽了池小秋的話走得最急,因此便認得最清楚。
“來一碗餛飩?”
這時候的客最是難得,攤主人有的是功夫好生和她搭話。
“要一碗五福的�!�
池小秋爽快拿了錢出來,看他拿著竹簽子在肉餡里一蘸,飛快往透明薄皮上一抹,兩只手一掐,一個泛著紅的餛飩便落在碗里。眨巴幾下眼的功夫,十來個餛飩便落進湯里,咕嘟嘟煮開了,一個個浮在上頭,主人灑了一把蝦皮青菜,熱騰騰端上來。
池小秋嘗了一口,便知道不是正經(jīng)拿雞湯熬的,但有河鮮襯著,鮮味足夠。
她忙讓自己把思緒從飯食處拉回來,她今日過來可不是為了吃東喝西的。
她東問西問,和攤主人閑聊了片刻,慢慢把話題轉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