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認識了好多人,燕子巷都走熟了,連柳灣那邊的人也有來說,以后要去福清渡吃池家鋪子的,怎么不算落在實處?”
她還真是想得開。
鐘應忱搖頭失笑:“便給你看看這實在的好處。”
他順手拿起包袱,一張張?zhí)统鰜斫o她看。
“這是房契,現(xiàn)在這院子五成歸我,五成歸你�!�
“這是五百兩銀契,一半歸我,一半歸你�!�
他每拿出一樣,池小秋的驚喜便甚于一分,不是她沒見過世面,實在是這錢,這錢…
太多了!
最后,鐘應忱拿出珍而重之放在最下面的兩張紙:“這是你的戶帖,要收好。”
從此以后,他和池小秋,便是正經(jīng)的柳安鎮(zhèn)人。
黑暗隱于光明之中,這條充滿荊棘的回歸之路,他終于站在了入口處。
第25章
賀生日
“一直都是你給我東西,今天我也送個給你。”
池小秋登登登往自己屋里,又登登登抱個東西出來。
鐘應忱一看,她手里的陶甕暗紅底,白條紋,寬肚子,窄圓出口,十分熟悉。
池小秋有兩個寶貝,一向藏得緊。
一個便是池小秋的小包袱,從他認識池小秋起從不離身,也極少示人,有次他收拾東西不小心碰著,影影綽綽知道是本書,另一個便是還在河灘起,便被她放在角落里的這個陶甕。
原本這陶甕和其他東西堆在一處,本以為也是腌制的咸肉陳菜,但同它長相相似的兄弟們一個個被端出去了,唯獨它留了下來,池小秋愛惜地緊,不讓他碰上一碰。
“三月初釀上的,算日子到今天正好一月半整,是開的時候了�!�
甕口蒙了三層細紙,用布扎得牢,拿到近處的時候能聞到淡淡酒香,鐘應忱一時詫異。
等池小秋開了封,那股酒香才以悠遠卻又霸道的姿態(tài),從甕中逸出,其中夾雜著的還有絲絲縷縷的桃花香。
“上好的梅家清,我那時走了半個鎮(zhèn)子才尋到,加了今年三月的桃花枸杞,也算我出份力�!�
鐘應忱一時恍然,思緒飄飄蕩蕩,好似又回到去年這個時候。
他剛遇見池小秋的時候,她枯黃頭發(fā)一扎,打起架來一對十來個,從來不落下風,鐘應忱便是她從一次混戰(zhàn)里,莫名其妙撿回來的。
從此以后,除了放明槍的池小秋,又多了一個擅長嗖嗖嗖放冷箭的鐘應忱,兩人一處,無往不利,只除了和池小秋閑聊的時候。
譬如餓了兩三天,好容易躲著遍地流民,在最最高的樹頭擼下來剩了一把的青樹葉,連洗的時間也不敢有,就讓他兩個迅速填在肚子里了。
樹皮樹葉嚼得辛苦,池小秋帶著苦色嘆一口氣,鐘應忱心里迅速一沉,恨不得立時就聾了。
果然,下一刻——
“要在家時,該是吃青精飯的時候了,你曉得烏米飯嗎?”
“不曉——”鐘應忱試圖阻止這場折磨,但池小秋并沒有參考他意見的意思,興沖沖繼續(xù)往下說。
“就是拿烏稔樹--葉子又厚又圓的那種,搗碎了,要撿新的,九月里頭做的只能拿去年的,顏色太淺了,不好看!泡水之后,蒸熟,曬干,再泡——講究的得來回泡上九次,其實一兩次就行了,等蒸了出來,淺的顏色清綠青綠的,深的就變成黑紫的,放山楂果也行,泡雞湯也成…”
肚子又一次咕嚕嚕叫了起來,鐘應忱努力背書,希望自己莫要受這般魔音侵擾。
池小秋沉浸在想象中,并不在乎鐘應忱是否愿意聽下去。
“新鮮的牛肉,挑還帶血絲的那種,跟八角香葉桂皮豆蔻一起下鍋煮,最好能有老鹵湯!煮上好些時候,一戳爛熟的時候,盛出來放涼了,切成花牌一樣厚…”
聽不見…
不見…
見…
“要想更入味,最好再切得薄一點,蒜泥兌上醋,夾起來一片,兩面都蘸上,肉細嫩,有筋的發(fā)脆,最好再配上涼州的梅家清,聞著就香,可我爹說啦,得到十五才能喝酒…”
摔!真忍不了了!
散伙!
忍無可忍的鐘應忱正想說話,便聽到了池小秋的下一句。
“要我說,憑什么姑娘家就不能喝酒?我偏不!”
啪,鐘應忱萬年不變的沉默臉出現(xiàn)了裂痕。
他木木站起來,往前走兩步,說話聲也變得格外生硬。
“你…”
力能扛鼎,打群架從來沖在最前頭的池小秋…
是個姑娘家?
鐘應忱覺得自己見鬼了!
那時候誰也沒想到,一年以后,他們會坐在柳安鎮(zhèn)一處小院里,初夏涼風,襯醉楊梅鹵牛肉梅家清。
池小秋一拍桌子:“我原是試試,不想這樣的酒味道竟好,我就給它起個好名,就叫桃花酒。”
池小秋的名字一向響亮而樸素,鐘應忱搖頭笑,剛要拿酒杯,池小秋便拿出兩個最大最寬的淺口碗來,琥珀色酒液傾倒而下,在栗色碗底來回沖撞,桃花瓣也打著旋,剛要停下來,便讓池小秋一下子端起。
“今天就借著這桃花酒,給你賀生日,我阿爹說,到了十五歲,就能喝酒了!”
好似一聲雷在鐘應忱耳旁炸響,他驟然呆立在當場。
久遠的爭執(zhí)聲傳來。
“這生日不清不楚,若不改了,我連你一并休出門去!”
再后來,便是池小秋問他:
“你生日多少?”
“四月十九�!�
不過短短一年,記憶竟然已經(jīng)模糊,只有池小秋還記得,這個只提過一次的日子。
他喉頭微動,半晌,才抿下一口酒,酒味辛辣,落在喉間胃里厲如刀子,是他從來不慣喝的味道。
“第二碗,便賀你解了咱們柳安的圍,和葉行的秦司事一般,都是好漢!”
池小秋仰頭便是一碗,她說話時贊賞之意坦坦蕩蕩,剛放下碗,便不樂意了:“哎?你倒是多喝兩口��!”
鐘應忱一時眼熱,在他還未思考之際,兩手一抬,滿碗桃花酒盡入肚腸。
“好!”池小秋一翻手,又滿上一碗:“這第三碗,便是要賀我沒說了大話,答應了柳灣的,可沒白讓他們求告!”
池小秋說到自己時候十分滿意,鐘應忱已經(jīng)酒意上涌,他又倒下去一碗,慢慢伏在案上,意識逐漸游離。
他想跟池小秋說一說,葉行的秦司事,那是真正的好漢。
可他不是!
留意葉價不同之處,幾乎是他探尋多疑的本能。
提點李胖子,不過是隨口為之。
高家人進門,他知道已經(jīng)難以獨善其身。
獨闖葉行,是因為早已身在局中,若對方無恙,于他便是滅頂之災!
這一樁樁一步步,從來不是池小秋想象之中的正大光明,不過是一個多疑之人卷入大浪中無奈之下的機變。只要一步未到當日境地,他便能拍拍袖子,置身事外。
若池小秋知道了這些,她又會做何之想
鐘應忱徹底沉入夢中的一瞬間,還在思索著這個問題。
再等到他一覺醒來,仍是天氣清和,葡萄葉間綴著生綠的籽兒,一嘟嚕一嘟嚕東一串西一串,好像一切只是一個短暫的夢境。
久未有過的放松,鐘應忱動了一動,發(fā)覺自己正躺在藤床上,想是已經(jīng)下午了。
熟悉的香氣從廚房處飄出來,他偏了偏頭,正看見池小秋匆匆出來,見他醒了,一瞬間竟有些驚嚇的模樣。
“醒了?”
鐘應忱點頭,方才吃飯的石桌石凳子早已收拾得干凈,他有些歉疚:“酒還剩了多少?”
池小秋異常警覺:“沒了!全喝完了!”
以后,只要有她在,他再莫想喝酒了!
“什么時候了?”
“太陽快落了,”池小秋道:“今兒二十�!�
鐘應忱大驚,他只消一打量,便看見了池小秋的不自在處,心里不由不安。
“昨天我…”他試探著問了一下。
“什么也沒說,什么也沒做!我睡得早,什么也不知道!”池小秋說話如同連珠箭。
鐘應忱還未及說話,池小秋早已不見蹤影,只留下一句話繞著彎子傳進門:“燕子巷還有人要烏米飯,我走了!”
從他認識池小秋起,從未見過有什么事能讓她一味遮掩,一副不愿揭開,只求遠離的樣子。
他…他…他…
他別是真做了什么事吧?!
剛剛酒醒的鐘應忱如同五雷轟頂,各種猜測在心中翻來滾去,卻怎么也記不起酒醉后他干了什么。
接下來兩天,池小秋早出晚歸,一看見他就好像見了鬼。
要是別人,鐘應忱是不在意的,但偏是住了東廂房的池小秋。
痛定思痛兩天,后悔不迭的鐘應忱想了半日,精心備了一份禮,在池小秋要趁著天還黑便溜出門的時候,攔住了她。
“你…有什么事!”池小秋色厲內(nèi)荏,讓鐘應忱心狠狠一沉。
池小秋一向天不怕地不怕,能讓她忌憚到如此地步,只怕是傷了她的心。
鐘應忱上前一步,將裝了禮物的布袋,遞過來,滿懷歉意:“前日我喝醉了酒,很是有些不妥,多有得罪,只是醒來卻不記得…”
“不記得?”池小秋本來往后退著,只想立刻便尋著一個機會出去,這會聽到此話,眼睛一亮:“你真的都不記得?”
霎時如烏云撥日,晴空萬里,池小秋一時間覺得天都明朗了起來,她大大松了一口氣,隨手接過布袋,不在意地道:“不記得就好,那便沒事了!”
她轉(zhuǎn)身打了一個哈欠,把手里擔子撂下,手里來回拋著布袋,又往自己屋里走:“早知道你不記得,我還起什么早熬什么夜��!”
她這態(tài)度轉(zhuǎn)得太快,鐘應忱來得及在后面道一句:“那里面是賠禮…”
“知道了知道了!”池小秋敷衍著道,隨意抽出布袋里的東西,一看書的封面,睡意頓時煙消云散。
“鐘應忱,你明明都記得!便背不出,又能怎么樣!”
第26章
苦夏涼面
若是池小秋知道,灌醉了鐘應忱的下場是這個,她說什么也不會拿出什么桃花酒!
時間倒回到前一天的下午。
醉酒的鐘應忱不似平日端肅,只是噙了軟軟的笑意端端正正坐在石凳上。
他瞳仁烏黑,看著池小秋時里面能清晰地倒映出她的影子,一聲也不出,安靜的樣子讓池小秋完全沒有意識到,這個人已經(jīng)醉了。
她還在樂呵呵跟他說著接下來的打算,忽然之間,鐘應忱問她:“上月給你的春秋周氏集解,背到哪里啦?”
他一開口,池小秋便下意識看了看他的碗,又瞧瞧他。
遭了,才兩杯,他就倒了。
這番話全然不像平時的鐘應忱說的,吐字溫軟又有些模糊,夾著鄉(xiāng)音,落到尾音上還拖了一點,溫柔得讓池小秋十分不自在。
這還只是一個開始。
他見池小秋不答話,便又問了一遍:“閔公總該讀到啦?”
池小秋一邊想扯他回屋,一邊敷衍道:“讀了讀了,別說米公,面公都快讀完了!”
“那太好了,”鐘應忱手緊緊抓著椅背,耍賴:“不回去不回去,那咱們就來比比吧�!�
池小秋幼小的心靈飽受沖擊,她果斷搖頭:“你先睡覺�!�
“先比背書!”
“先睡覺!”
“比背書!”
鐘應忱不耐煩地揮手,一下坐在地上,一手抓椅子一手抓桌子。
“比完再睡!”
池小秋:…
這一定不是她認識的鐘應忱!
算了,能動手就別啰嗦,她決定不用顧及鐘應忱的顏面,直接就把他背回屋里去。
換了別人,她頂多用拖的,這已經(jīng)是仁至義盡了。
但鐘應忱一下子便看出了她的打算,他抱著膝蓋,仰頭看池小秋,屁股往后挪了兩步,氣哼哼地念出了一連串的名字。
“云片糕,千層糕,冰奶酪,玉帶羅糕,茶里香糕,十幾種甜的,我都知道怎么做!”
“要是不比,都不告訴你!”
這些噴噴香的名字就像是盤旋在她頭上,一抬手,便能摘到了。
池小秋一咬牙:好!從哪里背?”
她死記硬背了幾章,還記得囫圇,鐘應忱現(xiàn)時醉著,定好糊弄。
“元年春王正月,公即位�!�
池小秋一喜,她正背過:“
三月,公會什么伯于垂…”
越往下背越背得磕磕巴巴,但鐘應忱卻聽得適意,到得后來,笑彎了眼睛,池小秋心里安定下來,可不是好糊弄。
“完了!”
“終于完了?”
鐘應忱笑瞇瞇問她,然后點評道:“你背得也太慢了!這才多少個字,你錯了四十五處,第三頁第二行第七個字,那是鄭,鄭重以待的鄭,還有…”
“算了,換上一頁吧…”
從日到中天背到了天幕黑下,池小秋終于意識到,喝醉之后的鐘應忱是不講理的。
“你又背錯了,這是第二次了!”
“再來一次,我讓著你!”
“你看,又錯了。”鐘應忱憐憫地看著她,搖搖頭:“算了,原諒你!”
池小秋只想告訴他:其實她不需要原諒的。
不如放過她,直接把那些糕點做法說與她,就讓她在食物里,補償背不出書的罪過吧!
但鐘應忱并不這么想。
但凡池小秋稍有些要退走的意思,他便露出孩子似的狡黠笑容,說一句:“云片糕,千層糕…”
不知反復多少次后,池小秋終于有氣無力接他說:“冰奶酪,玉帶羅糕…算了,橫豎我也做不出來�!�
這些糕點名字在她頭上繞了一天了,她算是看明白了,根本就在九天之上,才不會落到她池小秋這里。
咦?
鐘應忱眨眨眼:這一招不管用了?
他立刻又換了一個招數(shù):“你要不背,就沒法認字啦?不認字,怎么賺錢?”
有求于人,就是身不由己��!
池小秋險些落下悲傷的眼淚。
她懷著卑微的姿態(tài),滿懷希望地問:“你看,咱能把這個什么解換成三字經(jīng)嗎?”
三字經(jīng)多好背��!朗朗上口,薄薄一冊,她光聽都能聽會了。
鐘應忱用清澈的眼睛盯著她,臉色重又嚴肅起來,帶著強烈的譴責:“那是兩三歲的小孩子讀的,我不到三歲就會背了!”
“你怎么能自甘平庸!”
蒼天在上,就讓她平庸吧!
柳安鎮(zhèn)需要像她這個的庸才來襯托天才的光輝!
鐘應忱認真地看著她:“有我在,就不能看著你這樣下去!我會幫你!”
書上的字原本橫平豎直,密密麻麻的筆畫像個迷宮,到后面不知怎么就彎了,完成一個個圓圈,到后來越來越模糊。
池小秋頭一點一點,眼看要睡著,讓鐘應忱一把推醒。
“還沒背完,要努力!”鐘應忱給她打氣。
池小秋氣力用盡,她哄著鐘應忱道:“你看啊,這么多章,不如放我回去背吧!”
鐘應忱嚴肅地盯著她,一瞬間好似又變回了平時的樣子。
“那就三天,要是背不會,我便天天要看著你出題目了!”
“一言為定!”
“要是不守約怎么辦?”
鐘應忱想了想,去廚房里搬出了池小秋一堆寶貝。
剛好能架在鍋子上的小吊盅,厚重敦實圓圓的木頭墩子,切菜一日也離不了它,有著長長柄子的漏勺,是池小秋追了半日硬是從別人手里買回來的…
困乏不堪的池小秋啄米一樣點頭,只要能放她走,便什么都能答應。
第二日醒來,池小秋看著自己床頭的一卷周氏集解,恨不得以頭搶地——
她都答應了些什么!!
池小秋自小做老大,秉承的便是一諾千金,可是現(xiàn)在,她很想做個說話不當數(shù)的老幺。
可是還有一堆心愛之物,還在鐘應忱手上�。�
為了這些家伙什,池小秋早起三更,夜里挑燈,生怕鐘應忱看見書就來問他,一直躲在外面的橋洞下邊,苦心背書。
剛剛以為鐘應忱全然忘記,東西說說便能哄回來,可是瞧瞧這布袋里的裝的是什么?!
是她天天睡里夢里,也要將她折磨不休的春秋周氏集解�。�
“既是不記得,為什么要送這本書?說!”池小秋一臉兇巴巴。
“看你甚是喜歡,這本字大些�!�
鐘應忱這兩日悄悄看見她皺著眉看書,想是字太小了,想是喜歡太過不忍放手,這才挑了本字大的,刊印也精致。
池小秋泄了氣:“我覺得,咱們之間存在誤會�!�
“醉酒之事確有誤會…”
鐘應忱剛要說話,就讓池小秋打斷了。
她誠誠懇懇道:“不,你誤會的,是這本書…”
要不是為了自己的趁手的寶貝,她會將這兩本丟得遠遠的!最好丟去西柵,再也不要再看見它!
池小秋抱著兩本書正在進退兩難之時,門讓人敲響了。
“小秋呀,你家里可有茶?”
來人正是左鄰的周大娘,她這么早來敲門,臉上十分不好意思:“我家麟哥兒這一進了夏,整天病怏怏的,什么也吃不下,只能從各家借了茶,尋了去年的撐門炭,給他熬個七家茶!”
趁著這個好機會,池小秋把那兩本燙手山芋往鐘應忱手里一放,默默道一聲此生不再見,忙迎著周大娘道:“大娘說的不就是苦夏?我這正好有幾道菜,最是對付,不如去家里給麟哥兒試試?”
池家食鋪在他們這邊有些聲名,周大娘大喜:“那大娘先謝謝你了!”
天氣一熱,多的是人天天沒有胃口,池小秋只過去教了周大娘兩三道菜。
蘿卜切小丁,進鹽水腌上半個時辰,擠干了水,調(diào)進細糖,鹽粉,香醋,再加上些其他秘制調(diào)料,一口下去嘎嘣脆,又酸又甜又爽脆,愛辣的就加些辣子。
游絲細面扯的又圓又細,長長數(shù)根在白水鍋里一滾便熟,翻身就能撈出來,新出的山泉水過一下,瀝干水,往土窯青瓷碗里一盛。
她手快眼快嘴快,一手撈面,涼面便像幾縷銀絲,行云流水般落入碗底,她囑咐周大娘:“天太熱時菜過了水拌一拌便能吃了,就不要費油了,要是怕他不長個,就拿這出來做澆頭�!�
池小秋還從家里拿了肘子肉,另外做了肉醬,在盤得正好的涼面上頭點上一筷子,來回拌上一拌,肉香撲鼻而來,卻不顯得油膩。
周大娘活了半輩子,這會也不由發(fā)饞起來。
她把那碗面遞給兒媳婦:“我去煮七家茶,你把這面端去給麟哥兒,這可是小秋忙活半天,專給他做的!”
池小秋專把一甕肉醬都給了周大娘,他們搬家那幾日,周家?guī)土嗽S多忙。
過得一會兒,周家兒媳婦興沖沖過來,將吃個干凈的碗里亮給他們看:“小秋,你那面真好!麟哥兒頭次要上第二碗!”
池小秋也高興:“鍋里還有,要吃再盛一份去!”
好些天不愿吃飯的麟哥兒動了筷子,周家人甚是開心,正圍著池小秋問法子時,門恰在此時開了。
開門的兩人都穿著青色單衣,手里夾著書,正要往院子里去,其中一人忽然一跳好遠,指著池小秋道。
“你…你怎么在這里?!”
池小秋甚是無辜。
她不過是捉著橋洞附近書塾的人,來回問了些書上的字。
雖是問的多了一些,也不必這樣驚慌失措,活像進了老虎洞的表情吧。
第27章
槐葉冷淘
“周兄,我自去家里吃了!不打擾了!”
同來的學子倉皇逃了,周大娘便問剩下那個:“這哥兒怎么了?”
“原是同窗,明日便要去別地讀書了,本是要來吃飯的…”那書生看了看池小秋,頭皮發(fā)麻:“阿婆,這個是…”
這幾日,他們整個學堂都繞著晴山橋邊走,皆因出了個書瘋子,看人出來便要問字,比先生還要難纏。
這春秋連他也還沒學到,其中經(jīng)義怎么能講的明白?
這般一想,他兩股戰(zhàn)戰(zhàn),也想要逃了。
“住咱家隔壁的小秋,灶上手藝好著呢!一會那涼面你也嘗嘗,你弟弟愛得什么似的,吃個光!小秋,這是我家不爭氣的老大,你喚他麒哥兒便是!”
池小秋拱手一禮,笑道:“原來還是街坊,前兩天還要多謝你了!”
周大娘一時意外兩人相識,左右看看,不知想到了什么,笑意更勝:“既如此,便多多走動才好!”
周麒生怕一直在留在此處,忙道:“麟哥兒怎么樣了,我去看看!”
“你弟弟那很不用你,你便陪小秋坐會——再有閑工夫,回頭再買幾本千字文,那個小混賬,看書跟吃書似的,簇新的三字經(jīng)百家姓,才幾天,就卷了毛邊,用不得了�!�
池小秋一聽著書字,便立刻坐直了,心里活動開來。
不如她現(xiàn)買幾本回去,鐘應忱不教也得教!
她轉(zhuǎn)向周麒:“周兄弟,那個…”
周麒正繃緊了神經(jīng),聽她說話一個激靈,生恐又要被問些不知所云的故事,慌忙道:“我看小秋妹子字還認得不全,春秋過難了些,注解更是難懂,不如從三百千開始再看看,不是好些?!”
池小秋一拍手,知己啊知己!
“我正如此想來,不知要去哪里買?”
周麒忙道:“我今日就要去買,送妹子兩本就好。”
池小秋忙擺手:“那怎好意思?便有舊的給我兩本便好。”
麟哥兒那一疊卷成了韭菜盒子的書,便讓池小秋抱回了家。
她信誓旦旦說與鐘應忱:“周家大郎說了,要認字,得先讀些淺的!”
鐘應忱無奈,嘆氣道:“那我便教你�!�
他小時是母親親自啟蒙,讀的第一本書就是秦史,此后諸子百家,經(jīng)策國論,母親挑了哪樣他便讀哪樣,直到九十歲時才進了學堂,那時四書他連各家注解都開始看了。
鐘應忱覺得,為了池小秋,他得關注一下普通學子都用什么教材了。
想了半夜,鐘應忱費了許多時間,新抄出一沓紙來。
這樣東西,說不得她喜歡。
“天地玄黃,宇宙洪荒,日月盈仄,辰宿列張…”換上了這四個字四個字如同歌一般的句子,池小秋進步飛快。
看著時間差不多,她合上了書:“是時候做飯了!”
鐘應忱拿出那一疊工工整整的筆墨:“這本詩集里,藏著好些飯食,你可要看?”
除了食譜和招子,竟還有別的東西和吃食有關?
“十…五…車…”
池小秋忙拿著紙看里面的字,尋自己認識的字,可惜合起來也沒幾個。
鐘應忱指著念給她聽:“青浮卵碗槐芽餅,紅點冰盤藿葉魚。醉飽高眠真事業(yè),此生有味在三余。”
“這句是什么意思?”
“你可吃過槐葉冷淘?”
池小秋眼睛一亮:“我知道!拿槐葉擠出汁子來和面,白面立時能染成綠的,切成條進鍋里煮了之后過涼水,便和冷面一樣!”
知道這些,池小秋看這些字便親切許多,鐘應忱只念到第二遍,她便能對著字一點點認出來了。
他們正一教一學,門讓人敲響了。
來人十分熱情:“你是池大哥罷?小秋妹子在嗎?”
“我姓鐘�!辩姂烂佳鄄粍樱骸罢垎柲奈唬俊�
“周家大哥?”池小秋聽見動靜,出門一看,十分意外。
隔壁的周麒不是昨日還對她避之不及,怎么今天便自己送上門來了?
周麒滿面笑容,揚了揚手上一疊書:“小秋妹子,我我這有新的三百千,特特拿來給你,若有不會的,只管來問我!”
池小秋忙搖手:“多謝多謝!三百千我卻快讀完了,不用麻煩了!”
一回受挫,周麒毫不氣餒,第二日,他又敲開了小院的門:“昨日又添了些新書,小秋妹子看看,可有喜歡的?”
多次盛情難卻,池小秋一邊嘀咕:“剛見時卻沒見他這樣!”,一邊只能隨意挑了□□謝:“我認字也不多,一本盡夠了。”
“正好這本書我看過,我來給你講講呀!”
周麒歡喜處難遮掩,尋機進了門,池小秋無奈,只能將他讓到里面,想看他到底說個什么一二三四五。
鐘應忱站在門邊,到底沒跟進去。
涼風從門外卷過來,到鐘應忱身邊時,打了一個旋兒,有些凄涼。
鐘應忱心里忽然有點堵。
此后數(shù)天,周麒頻頻登門,鐘應忱便覺得自己的心臟愈發(fā)不好了。
從此以后,只要看見心懷叵測、口蜜腹劍、口是心非、黃鼠狼給雞拜年等等等語,鐘應忱便能想到周麒那張白嫩帶笑的臉。
鐘應忱敢斷定,周麒上門,一定是別有用心!
終于有一日,他瞅著時間,把池小秋支出了門,等著周麒自投網(wǎng)羅。
果然,門準時準點又被敲響了,周麒剛展開笑,喚道:“小秋…”
“她不在�!辩姂赖溃骸爸苄植蝗邕M來坐坐?”
撲了一個空,周麒有些不淡定,他正要推脫,卻讓鐘應忱請了進來:“怎么,換了我,周兄便不想理會了?”
周麒原來還想著,不管兄長還是妹子,能聊得上兩句總是好的,卻不想說話不到三巡,他便已經(jīng)如坐針氈。
“不知周兄在學內(nèi)讀到哪本書了?”
“考博雜論不知周兄可看了?”
“其中有句話我讀來有些不解,不知周兄可能試論一二?”
�!�
周麒:對不起打擾了現(xiàn)在走還來得及嗎?
考博雜論好歹也要考中秀才之后才要細學的,他才多大年紀,怎么就能寫上這本書里的墨義帖經(jīng)了?
鐘應忱眼看著他心態(tài)不穩(wěn),終于在不經(jīng)意間問了一句:“周兄日日往這里來,不知鐘某可有什么能相幫的?”
周麒脫口而出:“若有酸辣蘿卜干,讓我嘗嘗便好了!”
鐘應忱:…
周麒:…
他怎么就順嘴說出來了呢?
既是好不容易說了,他雖是赧然,卻仍舊老老實實道:“前些日子小秋妹子往我家去了一趟,我嘗著那幾個菜都好,特別是蘿卜干…”
從此念念不忘,可惜他臉皮薄,送了這么多回東西,池小秋不收,他也不好意思提,這會戳破了,也松了口氣。
鐘應忱揉揉額頭,道:“這會家里卻沒有�!�
周麒的臉色立刻垮了下來。
他接著道:“若想嘗菜,福清渡便現(xiàn)有池家鋪子�!焙伪匾筚M周章上門,買上一份也就罷了。
周麒一臉震驚。
自此池家食鋪又多了一家食客。現(xiàn)在池家食鋪已有些名聲,池小秋攤子下放的錢簍,就如同現(xiàn)成的聚寶盆,每天都沉得壓手。
可池小秋卻不像當初那般興奮。
衣食無憂之后,當初娘臨死前那一番話,重又響在耳邊。
“池家的招牌,便靠你了!”
可這招牌,卻不是現(xiàn)在的她能打得響的,她想要走得更高,更遠,走到更華麗的盛宴,更廣闊的城鎮(zhèn)。
池小秋小心往左右看了看,關緊了窗子,等了一會兒,沒聽到什么動靜,這才點上一盞微亮的燈,翻到床里。
床和墻有些空隙,池小秋稍微一探手,便能摸到一塊磚頭,稍微將縫隙處一抹,來回晃了晃,便有了松動。
她又往外面看了看,確實沒有人。
磚頭抽出,里面壓了本書,池小秋愛惜地將塵土撣去,就著燈努力辨認。
半晌,她放下了書,有些頹喪。
上面許多生字,跟她平日認的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