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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蒸籠里鋪上一圈筍殼,白團子放在里頭一壓,便成了形。

    池小秋戳戳他們:“這回,你們總該更好吃些吧!”

    可惜她費力做出的這些白團子并不省事,等她要把熟了的百果糕拿出來時,才一碰到,心里便叫了糟。

    果然,她稍稍一捏,手里的百果糕便碎了。

    何止不粘牙,他們還可以粉碎如沙土。

    池小秋這會慶幸,只蒸出了一籠來試驗。

    她不焦不惱,又拿了一團粉來,里面蒸兒糕混得少了,正好能讓她來算算比例。

    這日再往云橋上去時,池小秋正經(jīng)過閑倚在橋邊的老頭。

    兩下里目光相遇,他眼神在池小秋手中的糕點徘徊片刻,有些失望,又有些嘲諷。

    池小秋渾然不覺他的眼光如何,既然別人已經(jīng)將方子給了,那其中分寸,便該自己去學習把握。

    再試上幾回,她定能做出來!

    一連兩日,池小秋都在和百果糕奮戰(zhàn),連云橋上出攤的時間,都在腦中反復算著蒸兒糕和糯米粉的比例。

    依舊是鱔絲面雞肉粥,橋頭上的十來個學子近日給自己加了砝碼,連柳樹蔭下都不去了,都選在烈日炎炎的時候,將自己曬得臉色通紅,大汗淋漓,腳步虛浮,兩眼發(fā)黑,然后趁著吳先生出來時,將聲音調(diào)高幾倍。

    十幾個人一齊拼起來,當真是——聒噪!

    池小秋忍住捂住耳朵的沖動,頭一次看著鱔絲面有些痛苦。

    就在快要忍耐不得的時候,聲音一下子止住了,池小秋一看,自己攤子被擠得水泄不通,只因坐在其中一張空桌上的,正是他們心心念念的吳先生。

    池小秋一抖手腕,一道面落入碗里。鐘應忱放下書去幫忙,剛把鱔絲面放下,便聽見吳先生清清淡淡地問他:“高溪午那篇論商之道,是你幫忙寫的?”

    鐘應忱眉眼未抬,八風不動,道:“是�!�

    “圣人幾次下詔,便是望天下子民能厲行簡樸,你偏要推崇這奢靡繁華之道,豈不是有悖圣意?”

    鐘應忱淡淡道:“圣上下詔,自是望這四海升平,百姓衣食無憂,斷不愿天下大同,人人吃糠喝稀。若奢靡有度,未嘗不是好事�!�

    “怎講?”

    “百姓要穿綢,方有蠶農(nóng)出蠶,織工紡絲,染匠上色,畫工布畫,這一層層,便養(yǎng)活了許多人家。柳安鎮(zhèn)一百多個行當,抽出許多稅來,又有幾個是只務耕織便能交出來的?”

    吳先生一時意外,看他半晌,才問:“你叫什么名字?”

    “鐘應忱。”

    不說后頭高溪午如何哭喪著臉來找鐘應忱,將他如何露餡如何被逼招供,卻堅持沒有吐口的壯烈經(jīng)歷告訴他,理直氣壯道:“便是在這樣境地下,我都沒有出賣兄弟你!夠意思不!”

    “吳先生已找到我了�!�

    “��?”

    “下次抄作業(yè),別忘了把名改了�!�

    那篇文章里末尾有一句:柳安鐘生言,高溪午原封不動地寫了上去,吳先生只用一留意,便知曉平日與他熟悉的人中,有誰姓鐘。

    順藤摸瓜,最是容易。

    高溪午震驚了,不敢相信自己露餡的如此容易:“我便這么蠢嗎?”

    鐘應忱誠懇道:“當真�!�

    可看在他無意間助了一臂之力的份上,鐘應忱決定,今日池小秋送給他的那籠糕,他便讓與高溪午了。

    高溪午一聽有吃的,便將對自己的恨其不爭拋在腦后,跟鐘應忱回家去拿糕了。

    池小秋也送了一份給那老頭。

    他只在手里捏了一下,便現(xiàn)出意外之色。

    他又開口道:“你是怎么混出來的?”

    池小秋得意道:“一份蒸兒糕,研碎了混上…”

    變故便在此時發(fā)生。

    一隊人皂衣烏靴,臉色冷肅,闖到云橋。

    為首的人腰間橫著刀,他手按著刀柄,虎目凜凜,往橋上一站,頓時都沒了聲息。

    “哪個是池家食鋪的池小秋?”

    池小秋只覺連呼吸都慢了下來。

    她不及猶豫,跨出一步:“我便是�!�

    那人把自己的烏木牌子一晃,展了提人送審的票,平平道:“奉縣丞老爺令,著拿池小秋前來問審。”

    “有一樁人命官司與你有關,便一起去衙門罷。”

    “啪!”

    不知有誰砸了茶碗,池小秋耳邊嗡嗡直響,聽了半天才聽明白。

    前幾日來她攤子上找茬的那個人,死了!

    從他房里,搜出了半塊混了砒霜的玉帶羅糕。

    第37章

    范家命案

    當日來找茬的人沒說實話,

    他姓范,不姓李。

    柳安鎮(zhèn)附郭處有一個小小村落,借著地利之便,

    靠著養(yǎng)蠶收桑出絲,

    也能賺得溫飽,

    但凡有手有腳,稍加勤快些,

    都能賺得腳下盈尺立足之地。

    唯獨范大郎是個例外。

    他自小時便是家里千頃地里一根獨苗,父母愛逾生命,

    勒緊褲腰帶自家喝粥,

    也要全了他吃糕抓糖的零食,自此一天天長大,卻養(yǎng)成個最是貪便宜怕辛勞的脾氣。

    他娘死得早,

    等阿爹也立不起身時,

    終于后了悔,待想要攆他下地,

    至少有個能糊口的營生,

    長大的兒子不由爹娘,范大郎冷笑睨他一眼,

    揚長而去了。

    此后賣糖,修碗,貨郎,諸般營生化作千絲手,

    成了范大郎變著法兒掏盡老爹體己的借口,將家里藏著的銀錢混個干凈,

    等氣死了老爹,他渾家又是個唯唯諾諾泥土脾氣人,

    更加沒人能管束。

    過不得多久散漫日子,家里錢便花得干凈,從此左鄰右舍再沒了好日子過。他今日往東家賴在籬笆墻下,硬說年久失修的瓦礫砸了他家米缸,明日往西家見人出來便滑在那里,從哼哼唧唧到破口大罵,使勁渾身解數(shù)只為能敲得一筆竹杠。

    再后來碰瓷敲詐扯皮,無一不為,每回得了銀子,也不顧家里一雙兒女餓得嗷嗷直哭,順手拿了銀子或吃或賭。

    只是苦了他這賢惠渾家,嫁了這樣混賬男人,拖著兩個孩兒,每日像個鋸嘴葫蘆一般過苦日子,整個人如同經(jīng)冬打了霜的黃葉菜,年紀輕輕的娘子全無半點精神處。

    可便是如此,有個頂戶的男人到底好過沒有。

    出事的前一天,范大郎正在外面吃了酒回家,他渾家照常伺候他洗臉上床,還怕擾了他,另偎著兩個孩兒在小床上蜷了一整晚。

    天亮之后,她照常喂了雞,喂了豬,交代大女兒看好小弟,自己出門洗了衣服,卻不妨誤了時辰。

    怕再為做飯遲了挨巴掌,范家娘子凈了手急急忙忙往回趕,到家時卻見昨晚掩好的門戶仍舊關著。

    “你爹還沒起?”

    大女兒乖乖給弟弟喂米糕,搖頭嫩生嫩氣道:“不起不起,爹爹不起�!�

    她松著喘口氣,忙忙舀了剩的半勺陳米,濕蘆葦點了半天,整個廚里都是煙霧,嗆了她半天,還不敢出聲音。勉強忍著煮了小半鍋米粥,思量著要再說兩句好話,才能讓范大郎留些錢在家里。

    她做完飯時,已經(jīng)是下午,范大郎想是睡得沉,到如今都沒醒來。他渾家也不敢去喊,一家人糊里糊涂等到晚上。

    范家娘子只得戰(zhàn)戰(zhàn)兢兢,打算開了門喊他,可一開門時,整個村子里便聽到了她這一輩子都從未發(fā)出過的可怖叫聲。

    消息蔓延得極快,不過一個時辰,縣丞衙門便接了訴狀,快手帶人封了范家。

    整個村子一時都惶惶不安,這村落不過二三十戶人家,便有矛盾處也都是牙齒碰舌頭,松松便罷。

    誰曾想著人命案子竟然出在了自己的家門口!

    “這便是從衙門處打聽得的訟詞。”秦司事將打聽得的消息合出文卷遞給鐘應忱,欲言又止。

    鐘應忱匆匆翻閱一遍,問道:“不知現(xiàn)場緝問幾人,錄囚幾人?”

    “凡與范大郎有關的都問過,他樹敵甚多,凡與他交接的多半都有些恩怨�?扇缃窳b押在牢里的,便只有…”

    他看了一眼鐘應忱,有些不忍:“只有小秋一個�!�

    鐘應忱呼吸陡然雜亂,他把捏著文卷的手背在后頭,努力止住它細微的顫動。

    那也就是說,目前嫌疑最大的,唯有池小秋!

    “有恩怨的既然這么多,為什么單單捉住了小秋?是為她孤女一個,好做結案的冤魂,還是為她容易拿捏,只要草草一關,便再也無人為她申辯?”

    鐘應忱的聲音早就失卻了平日的平淡,譏諷、怨懟、憤慨,種種情緒橫沖直撞,全擠在這一句話中,在一瞬間爆發(fā)出來。

    秦司事冷靜的聲音,就如同割開一把尖刀,以一種冷漠而決然的姿態(tài),割開現(xiàn)實殘忍的紋理。

    “你說的,對,也不對。”

    “從范大郎房中搜來的吃食,只有兩樣,一包粗飴糖,與兩塊玉帶羅糕,俱都驗出了砒。霜。其中那包飴糖做工粗糙,油紙上什么標記也無。可玉帶羅糕便不同了,看著便是精致吃食,上頭印著四個字。”

    鐘應忱只覺從上到下的血,一齊都冷了下去。

    幾乎是同時的,他和秦司事喃喃念出了那四個字——

    “云橋池家。”

    “驗尸的尸格已出,在范大郎腹中,這兩種吃食都能尋到,因為時候已久,混雜在一處,早分不清吃下去時帶毒的是哪個。”

    秦司事轉(zhuǎn)身看向鐘應忱:“事到如今,跟物證有明白牽涉的,唯有池小秋,若是你,你要去捉哪個在案?”

    突然間,鐘應忱仿佛想到了什么,他眼睛一亮,豁得站起來,嗓子嘶�。骸八臼驴捎修k法,讓我看看物證?”

    秦司事?lián)u頭道:“那物證如今正在衙門,連我使了許多銀兩,也只能探聽些口頭消息,若不是經(jīng)手此案的人,斷不可能見到物證�!�

    撲通一聲,鐘應忱忽然雙膝跪地,秦司事一驚,正要上前扶他起來,卻動不得他半分。

    “衙門那邊,還要請秦司事多多費心,若有缺銀錢處,只管告訴我,花了多少鐘某愿意幾倍找補。若此事得過,以后但有用得我處,便性命交付,也無猶豫!”

    鐘應忱頓首在地,久久方起。

    秦司事嘆道:“牢頭那里,我能打理的盡會助你,只是牢里多半是吃苦,便是人命案子,淹禁獄中,也不得多過十日,剩下的,便需你自己想辦法了�!�

    鐘應忱喉頭微微一動,卻也說不出什么話來,只是又深深一揖,剛要轉(zhuǎn)身,秦司事又叫住他。

    “若是能帶進去什么話,你可有什么要說與她的?”

    鐘應忱轉(zhuǎn)身,一向黑沉的眼里,涌動著孤注一擲的絕然,炙熱而耀眼。

    “讓她等我�!�

    “千萬別認�!�

    “我會帶她出來�!�

    北辰星七星連珠,巨大的勺柄半橫在天際,池小秋看著又往西移了一點的淡月亮,又撿起石頭,在墻上刻下一道印記。

    又過去了一個時辰。

    從她進來已經(jīng)有十四個時辰了。

    開始時,她還會思索,這到底是巧合,還是有人陷害于她。可是想得腦殼都疼了,也不知到底發(fā)生了什么。

    經(jīng)歷了茫然、憤怒、茫然、焦心、恐懼、麻木等一系列的心理歷程,池小秋對于自己這番際遇已經(jīng)懶得再有波動。

    甚至還有了看星星的興致。

    看著看著,這漫天星子便化作了一粒粒芝麻,又仿佛一顆顆珍珠米,只待她揉了,搓了,壓了,蒸了便能成一道菜。

    豁了口的粗瓷碗里是一碗粥,早就涼了,肚子咕咕叫了半晌,池小秋讓自己養(yǎng)刁的胃口如今也無可奈何,只能仰頭喝了幾口。

    真是清湯寡水!

    米是舊年收上來的,該在倉里堆了好幾年,早已經(jīng)耗透了田間地頭浸潤的稻谷氣息,只要稍微加水一滾,就碎成了渣渣,吃在嘴里,如同河底粗糲的碎沙,但哪怕是這樣,在已經(jīng)饑餓了許久的胃里,仍然能品出殘余的一絲香氣。

    池小秋又想起她平日煮出來的粥,一粒粒新米浸在水里,吸飽了水汽,變成胖乎乎白瑩瑩的模樣,用山上的松木做成炭火,一點點地煨。煨到山林里的清香都溶在里頭,煨到勺子輕輕一推就能觸到它的軟糯,煨到一顆顆都開了花,浮上來起了一層粥油,三九天喝下去,暖烘烘進了肚,舒服地不想起身。

    旁邊一個滿臉橫肉的人往她這里看了一下,池小秋立刻橫過去一眼,她嚇得立刻一縮,有些委屈地看了一眼池小秋所坐的稻草。

    那里正是墻上高處小小一方鐵窗下面,正是牢中少有能投下陽光的地方,原是她睡覺處。

    每間獄中都有個獄霸,憑借著身高力大,能占著牢里最干松的草鋪,每頓發(fā)放的最好的飯食,還能支使了人為他當牛做馬,只要不出人命,牢頭也自去尋自在。她好容易憑著一身力氣混到這個位置,卻讓鳥打了眼,撞上了剛投進獄中的池小秋。

    池小秋正在滿心憤懣處,幾下便將她踹到了地上,一腳踩得她動彈不得。

    偏她殺豬般叫起來時,牢頭正在打盹時,讓她吵醒之時,也不管青紅皂白處,只以為她又在欺負新人,又上手教訓她一頓,呵斥道:“若再看你為非作歹,給咱家添亂,你便等著!”

    昔日的獄霸:嚶嚶嚶,你老睜眼看看,為非作歹欺壓人的,是她啊!

    可惜她在這間獄中早已是人人喊打的所在,再無人替她說話,只能縮在最濕暗的角落,抱緊可憐的自己。

    旁人這一日沒了她興風作浪,難得睡個好覺,睡得正香時,外面獄門便有了動靜。

    原本伸手不見五指的走道處,兩點亮光從愈來愈近的燈籠里透出來,照亮幾雙方頭皂靴,腳步聲雜亂又不耐,池小秋一下子驚醒過來。

    全身血液冷了又沸沸了又冷,池小秋腦中閃現(xiàn)過無數(shù)畫面,夾手的拶指,杖刑的板子,滾燙的烙鐵,甚而還有亮閃閃的砍頭鍘。

    鎖鏈被打開的聲音,有人推了木柵欄門,不耐煩喊道:“池小秋,出來!提審!”

    第38章

    誰來問話

    刑房從外面看來,

    與別地沒什么不同,可一被押進門,池小秋便不由打了個寒戰(zhàn)。

    冷、暗、黑,

    這里的窗子比別處開得更高更小,

    好似不愿給人留下絲毫可供呼吸的空間。從明到暗,

    池小秋的眼睛好一會才適應了這里的光線。

    有人推搡著她坐下,池小秋一個踉蹌,

    倒在了椅子上。繩子繞了好幾層箍住她的手,牢牢反剪在后頭,

    活動不了半分。

    池小秋只得往后壓去,

    來減輕些痛楚,頭卻碰著一個木柱。

    她竭力側頭,見那根粗大木柱繞著碗口粗的麻繩,

    不知被什么浸過,

    各處都呈現(xiàn)出烏沉沉的色澤,甚而發(fā)黑。

    鼻尖嗅到一絲腥氣,

    池小秋頭皮一涼,

    瞳孔劇烈收縮。

    那是——血!

    是年久日長間一次次刑囚時,在這粗糙紋理間,

    浸透染透了一層又一層的血!

    求生的執(zhí)念,在她在還未思考之時,便爆發(fā)出巨大的力量,雙手在迫切地尋求自由,

    她不知哪里來的氣力,那反復纏繞的繩子竟崩斷了大半。

    一個聲音告訴她:“快逃!”

    可越過了恐懼之后,

    回歸的理智卻牢牢將她釘在原地,動彈不得。

    押她過來的捕快忙著在她面前放上兩張官帽椅,

    上面鋪著四方方藺草心繡絨鎖邊的坐墊,潔白如玉又能讓肌膚生涼,外面有人遞了點心進來,一張白瓷碟上碼了好幾樣細巧糕點。

    池小秋定定看著這些物件,撲面而來的煙火氣息,又給了她抗爭的決心。

    前來問她的有兩人,一個長臉濃眉,一個方臉廣頤,相貌截然不同,可眉宇間的急躁卻如出一轍。

    “你可認識范大郎?”

    長臉人將聲音放得兇悍,不像是問話,倒像是在定罪。

    池小秋原還想要好好說話的心,一下字全然消解,她冷哼道:“范大郎?不認識!”

    如今把她捉在這里,慢說是飯大了,就是米爛了,她也顧不得了。

    “休要狡辯!便是死的那個!”她的不耐陡然激怒了問話的人:“你還不知道為甚要押你進來?!”

    好似在滾水里嘩得潑了一勺熱油,池小秋原來千種不安恐懼驟然化作一股強烈的不甘,憤怨之情沖天而起!

    她冷笑道:“自我進來也有一天,可從沒人與我說出了人命的是誰!要不是今天大老爺過來,我也要問問,到底死的是誰,憑什么要捉我進來!”

    “你…牙尖嘴利…”長臉人讓她氣得倒仰,指頭指著她,止不住發(fā)抖。

    “好了,周先生,若是如此問話,怕是天亮也問不出來,還有多少時間能耽誤得?”旁邊的方臉揉揉眉心,有些厭煩,他微微側了側身,從這個角度,更能看得清池小秋每一個動作,每一個神情。

    他溫聲道:“你是池小秋,今年十四?在云橋開了個食鋪?”

    池小秋撩起眼皮看他一下,又垂下來:“是。”

    “你——”旁邊的周先生又要跳腳,卻被方臉一個眼神止住。

    池小秋這便知道了,這場問話的主角到底是誰。

    “聽說范大郎死前三天,在云橋上和你起了爭執(zhí),可是如此?”

    他和顏悅色,可說出的話卻如同在萬里深淵布下步步陷阱,只等池小秋一個是,便合攏了洞口,永遠將她鎖在煉獄。

    池小秋答得愈加小心:“我這攤子上,一天也能遇到好幾個來碰瓷找茬的,要單單說來我鋪上起了爭執(zhí)的,真的記不清�!�

    “真的記不清?”方臉話音里帶了譏誚,他從隨身帶來的油紙包里,小心夾出一塊點心:“云橋可是有人作證,前日范大郎又到過你攤上,還買了一塊玉帶羅糕�!�

    “前日?”池小秋皺眉思索,沖口而出:“那天我在家做了一天的百果糕,并沒去攤上!”

    “可是…聽說這做玉帶羅糕的手藝,并非人人都會。既如此,只要糕賣了出去,你在與不在,又有什么兩樣呢?”

    池小秋氣得笑了,她直接戳破了方臉那一道淺近心思。

    “橫豎都一樣,那我便點個頭畫個押,好省了老爺?shù)牧�!可是這個意思?”

    那還來問她作甚?

    周先生啪得將茶盞磕在桌上,指著池小秋鼻子道:“你休要——”

    “狡辯?撒潑?”池小秋迎上他的憤怒,絲毫不懼,言語間是比他還要慷慨的正氣:“難道我說了實話便是狡辯?難道凡是否了你的話,就是在撒潑?當日我和同鄉(xiāng)兄弟為了東市葉價跑前跑后時候,便是連柳灣的主簿唐老爺都沒說過我這話,你比主簿老爺還要神氣不成?”

    池小秋這一句話,如同巨石入湖,震得兩人都是一凜!

    方臉打量著她,謹慎問道:“你認得柳灣的唐主簿?”

    池小秋對著他們翻了一個大大的白眼,根本不屑答他們。

    這萬事不怕的模樣,便是了。

    兩人對看一眼,不敢再如之前一般逼問。

    方臉思索片刻,將托在帕上的那塊糕點拿進,換了個稱呼:“池姑娘,你看看這塊玉帶羅糕,是不是你家的?”

    池小秋仔細端詳片刻,斬釘截鐵道:“不是!”

    “可這上頭可是刻著你家的名號——”

    池小秋直起身來,眼神清亮,字字清楚:“我家的玉帶羅糕有碎核桃,青梅紅梅,桔餅飴糖,糯米粉篩了許多遍,細得手捻才能起來,可這塊呢?”

    她瞄了一眼這塊糕,眼里的嫌棄明晃晃不曾遮掩:“一沒有青紅梅絲,二沒有桔餅,糯米粉糙得能噎人嗓子,連蒸出來的模子都不對,若我做出這樣的吃食,斷斷沒有臉面賣出來!”

    方臉將信將疑看了一眼糕點,竟覺得,好像真是如此。

    正在此時,旁邊的周先生發(fā)出一聲變了調(diào)的驚叫,向著池小秋道:“你…你…你怎么沒…沒…!!”

    方臉人一抬頭,才發(fā)現(xiàn)池小秋憤怒之下站了起來,兩手兩腿皆無束縛,捆手的繩子就斷裂作兩截,凄慘地扔在一邊。

    他進來之前,曾被反復叮囑,說這女子年紀不大,卻有著一身蠻力氣,而此刻,池小秋若是想對他們兩人出手,便只在咫尺之間!

    正在冷汗涔涔間,卻見池小秋退后兩步,重又坐了回去,任由外面沖進來的衙役又五花大綁將她捆得密實。

    池小秋絲毫不反抗,只是這捆人的衙役生怕不牢實,一遍遍狠狠殺著繩子,池小秋吃痛,不由皺了眉頭。

    不知怎么,方臉人忽然看不過眼,他抬手道:“不必,馬上便要押回去了,你們看著便好�!�

    他將將要跨出房門時,突然轉(zhuǎn)身問池小秋:“池姑娘可有人在外打點?柳灣雖近,卻近不過衙門前朱門一扇�!�

    池小秋一笑:“自然有�!�

    至多,至少,都有一個鐘應忱,從不會讓她失望。

    便是在他不在的時候,也能為她豎起一道屏障。

    當日鐘應忱教她官制時曾道,柳灣的唐主簿,官位雖比柳安縣丞低上不少,可不妨礙他有一個好舅舅,正是那縣丞的頂頭上司,掌握著明年三年一次官員考滿的關鍵。她牽涉的事既是人命官司,至少也是要層層上報的,若她真和唐主簿有些許瓜葛,好歹能為她爭得一些時間,讓經(jīng)手此案的人,不會肆意妄為無所顧忌地,便往她頭上扣屎盆子。

    橫豎,他們也不敢跑去柳灣去問問唐主簿,是不是認識一個叫池小秋的人!

    周先生一出了門,便問方臉人:“何師爺,你真信那丫頭片子識得唐主簿?”

    他雖是在問詢,可自己尚在猶豫不決。

    只因他還從沒碰上人命纏身,還如此無所畏懼的人,今晚這話,分明不是他來問,而是那丫頭問的!

    實在憋屈!

    方臉的何師爺大步走了一會,才淡淡道:“她和她兄長,確實在柳西葉案中出了許多力。不管識不識得,這案子,總是要辦的�!�

    “咱可就剩了八天!從頭再查——晚了罷!”

    范大郎正是被毒死的,房里搜出了帶毒的糕點,上頭有著云橋池家的印記,恰好這食鋪的主人還與范大郎剛有過爭執(zhí),更有人作證前兩日范大郎在云橋買過這糕…

    多完美的證據(jù)鏈啊!

    今日他過來時,幾乎都以為自己要結了案,可誰知……!

    “不用從頭,只需回村子再看一遍�!�

    有同樣想法的,并非何師爺一人。

    這是池小秋出事的第二天晚上。

    池小秋此事,必然是有人陷害。若從池家入手,關系千絲萬縷,猜測眾多。只有一個法子能先解了燃眉之急,便是,找到此案的真兇!

    鐘應忱進村時,只道自家想在這片買幾畝田地,傍田讀書,他借住的房子離出事的范家不遠,村中人或驚或俱,都在私下談論著這事,鐘應忱常以看地的借口在村中閑逛,再不經(jīng)意打聽些消息,便捋出了與范大郎常有恩怨的各個人家。

    與范大郎有口舌之爭的,自然有許多,可是能恨到將人殺之而后快的,不外乎財,情,仇。

    而與范家爭端有如此之劇的,不過四五家。

    第39章

    村落中人

    范大郎死前,

    身上纏著好幾宗閑事。

    要說這村中與范大郎不合的,第一個就要數(shù)他的大伯一家子。原本兩家是一奶同胞,祖輩死后便分了家,

    一個越加落魄,

    一家蒸蒸日上。范大郎便三天兩頭跑了他家大鬧,

    只說當初分家不公,連祖上的青煙也讓這一支給占了。范大伯先時還周濟一二,

    后來便鬧煩了,一月總得為宗里諸事動手幾次。

    從此結下了梁子,

    且這梁子越結越大,

    如同怎么也甩不脫的賴皮膏藥。

    鐘應忱眼見著有人跟他伯母道:“死的那個不是你家侄子?你也不去看看?”

    他伯母啐了口道:“什么侄子!分明是個討債鬼!連老天也看不過眼,誰收了他可是做了好事哩!”跟著便和自家兒子歡歡喜喜吃飯去了。

    其余兩家,跟范大郎家并不搭界,

    可躲不過自家的地便跟范大郎的五畝水旱田連在了一處。今年重修魚鱗冊,

    丈量土地的時候這兩家也沒躲過一劫,硬讓范大郎尋了地契,

    道鄰家有一半土地都是自家的。

    原本是說說便能清楚的事,

    范大郎卻擺明了不想說清楚。那兩處人家不堪其擾,有一次爭吵中,

    范大郎突然出手,將一家人的兒子頭上砸個血窟窿,另一家主人砸得手骨盡碎。

    鐘應忱終于知道了,為什么聽到范大郎死于非命的消息,

    整個村子里的人,除了惶惶不安之外,

    還夾著些古怪的欣喜。

    他停駐在范家門前片刻,忽見一個五短身材,

    看著便老實巴交的人過來,問道:“范家大娘子在哪里?”

    鐘應忱搖頭。

    范家門窗緊閉,已有一兩天無人。

    旁邊的人說與他:“大順,你還找范家作甚?把你害得還不夠苦么!”

    這叫大順的人呆呆的,只道:“這月的租子該交了�!�

    “你倒是個乖覺人!平日范大郎敲了你多少租子去!只怕逼死你還不夠,這會他都涼了,你還上趕著作甚?”說話的人輕輕嘆氣:“罷了,秀娘卻是個厚道苦命人,以后若你從她手里交租,必不會難為你!”

    那人給大順指路道:“秀娘自個在家,整日家只曉得哭,暈過去好幾回,讓大妹接去住在她家兩天,你便去村東頭尋了便是——哎?你家不也在東頭?難道沒見著?”

    “我打田里來�!贝箜槓烆^說了這一句,也不看人,眼角露出一點白,往范家破敗的草泥墻散架木門上斜了一眼,露出個似哭似笑的神情,又低頭往東面去了。

    鐘應忱便遙遙地綴在他后頭。

    這村里日子過得不上不下,再不濟的人家都住得起竹木混著草泥坯的房子,可大順進來的這間,比他和池小秋當初住的蘆席棚還遠遠不如。

    從那勉強稱作棚的地方正出來個女子迎他,一只腿無力地拖在后頭,另一只腿艱難地往前挪著。

    那女子一個折身,鐘應忱便看清了她的臉。

    如同烏黑濃云正蔭蔽久了的時候,猛然一個開顏,露出一個蒙蒙的月亮,是布衣釵裙也遮不住的好顏色。

    好似一顆上好明珠,讓這灰撲撲的陋室空堂蓋了塵土,又被磕去了一角,讓人扼腕。

    誰能想到,大順竟然能娶到這么一個美貌妻子!

    隔著空茫茫一片,鐘應忱勉強能辨認出兩人對話。

    “回來了”

    “嗯�!�

    “先吃飯?”

    “找范家大娘子�!�

    他話雖少,可眼光時刻不離自家妻子臉上,連握著她的手都是虛虛張著,用胳臂撐起了她一大半重量,卻不會捏得她發(fā)疼。

    這是一對恩愛夫妻。

    大順拿了什么東西,背在身上,又慢慢往東面去了。

    不同于范大郎幾近人人喊打的惡人緣,范家大娘子秀娘,在村中頗得人敬重。不然也不會有人家,寧愿頂著他家里有喪事,也愿意接秀娘過去照看。

    范大郎脾氣躁烈,她雖勸不動,卻私下里常為人周全。范大郎雖死得好,可到底也是家里一個頂梁柱,柱子一塌,只剩下了秀娘和她兩個孩兒。

    女兒剛剛七歲,小兒子不到三歲。

    給大順開門的人正是大妹,她接過了東西,卻沒讓大順進門,只是搖頭,神情有些凄苦。

    “這可不是苦命人偏逢苦命事,秀娘這幾天恍恍惚惚的,連床也下不得,如今也不好見你…”

    大順低眉垂眼,只說一聲:“這是這月租子�!�

    大妹眼淚抹到一半,大順卻轉(zhuǎn)頭走了,她擦眼淚的手停在半空片刻,嗐得一聲,有點惱。

    兩三個小孩跑出來,小兒家不曉得大人凄風苦雨,個個穿著虎頭帽,騎著竹子扮將軍騎馬,喊著喊著便四散開來,要演兩軍對仗了。

    其中一個不過兩三歲,搖搖擺擺跟在后面,頭上扎著一條子白麻布,他自己卻喜笑顏開的,拍著手看熱鬧。

    鐘應忱坐在了遠處的大樹下,他在等那兩個已經(jīng)在后面跟著他許久的人。

    村東近著出村的大路,剛是吃罷了午飯的時候,驕陽似火,灼燒著老樹,田間地頭仍有人帶著斗笠在下地。水田里稻子正青,站在高處望去時,如一夏的蔥綠都在水里橫一道豎一道劃開,等風吹開哪一條,便能見水的青光陡然一亮,又寂滅下去。

    村外的各路營生便挑在這時候光顧小村。

    有人搖著鈴,叮鈴叮鈴�!�,停一次便有個聲音道:“妙手回春,藥到病除!”,還有人打著什么東西,哐哐叮叮,熱熱鬧鬧,一條亮堂嗓子拉長了叫:“爛布舊衣裳——換糖!”

    孩子玩得出神,沒什么人理睬他們,這些都是大人才給出來的東西,與他們有什么干系呢?

    可一等到第三撥人過來便不一樣了。

    一條毛竹扁擔,挑起前后兩個大筐,幾層竹屜子架在上頭,還豎著根稻草扎起來的桿子,上面插滿了各色小東西,挑擔的貨郎不緊不慢搖著小鼓,恰給了村東村西的人聽聲出門的時間。

    玩耍的孩子們立刻拋了屁股下的粗掃帚和半截斷竹子,紛紛叫著跳著往貨郎身邊擠著。小媳婦大姑娘們也都出來,自家繡的手帕子便能拿出去寄賣,跟貨郎換上幾朵通草芯做出的假花,染了顏色,比真的還真,戴在頭上經(jīng)得起風吹日曬,也不會蔫巴。

    鄉(xiāng)間人不似城里,遍地都是攤子,因此貨郎上門,只有別人上趕著的,一時大妹家門前就被圍了許多人,一起說起話來時,鬧得人腦子仁疼。

    “要三根五彩的長命縷!”

    “我要那個簪子——鍍銀的那個,鏨著葡萄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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