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食盒一重重打開,清炒茼蒿,涼拌芹菜,李媽媽挑剔地嘗了一口,無甚油鹽,但貴在清新,比家里頭的能入口些,再將食盒從上到下都敲了一遍。
并無夾帶。
李媽媽兩眼在池小秋身上狐疑溜了一遍,到底不放心,不敢像往常一般,連食盒并飯菜一并擱到三姑娘屋里,只是把飯菜都拿了出來。
池小秋為三姑娘嘆了一口氣。
她的眼睛瞄了一描食盒下方,鐘應(yīng)忱精心又做了一個新夾層,在最下面,憑他怎么敲也敲不出來,設(shè)了特殊的小機關(guān),若是順序不對,是怎么也打不開的。
可惜,李媽媽使得是釜底抽薪的辦法。
今天給徐三姑娘烙的糖餅,她必然是吃不到了。
只剩下盤底空洞處,藏的兩塊玫瑰糖,怕是只能抵她半夜舔上幾口。
秋云率著眾人,正要將那兩道菜端走,李媽媽卻止住了她們。
“這菜太多了,撥出一些來給姑娘便是�!�
言下之意,是連這盤子也不用了。
池小秋連忙阻了她們:“這菜擺的有講究,我來撥吧�!�
當(dāng)著李媽媽的面兒,池小秋半點小動作也沒法做,只得把碗碟食盒都默默收了起來,問:“能不能讓我跟三姑娘說兩句話?”
李媽媽冷哼道:“三姑娘最近上學(xué)緊,就不見了罷�!�
心里盤算著,說不得姑娘胖出的幾斤,便是吃了池家菜的緣故!
少不得要找個法子,把池小秋打發(fā)走才好。
徐三姑娘正餓得眼睛發(fā)綠,好容易盼到池小秋,卻連食盒也看不見,直接便問:“池家姑娘在哪里?”
李媽媽笑道:“那廚娘說生意緊,已走了,這菜姑娘還是不要多吃,近幾日,太太那里都盯著姑娘的稱數(shù)呢!”
徐三姑娘掃了一眼,竟沒反抗,只是筷子夾了一口菜,低頭默默吃起來。
秋云竟從這垂眼細嚼的動作中,看出了苦澀。
李媽媽一喜,便試探道:“要說,這外頭的菜未必干凈,不如以后都讓那廚娘莫要再送了…”
“媽媽!”徐三姑娘忽然頓住筷子,緊盯她道:“若你能陪我每日吃飯,一直吃到我上京選秀,那我便事事都依你!”
李媽媽立刻閉嘴,開玩笑,這些飯食看著精致,讓她吃上三天,便躺在床上起不來了。
秋云頭一次覺出自家姑娘的可憐,為著這個,便是徐晏然要往園子里多去逛一會,她也沒有阻攔。
徐姑娘最愛去的地方,便是云峰。太湖石精心堆疊成峰巒模樣,高低起伏間,有陡峭山尖,有藏花隱林之谷,天然而成的孔洞趣味十足,大的能貓得下人,小的或淺或深,上前窺視時,隱約可見光透進來。
徐晏然儀態(tài)端莊,繞著云峰走了一圈,又在池邊看了一會魚,秋云想跟近時,她便蹙了眉頭:“你下去罷,我自己呆一會便成。”
秋云不敢聽她話挨近,也不敢走遠,放小姐自己一人呆在這里,只得不遠不近地跟著,能看著徐晏然在石間池邊便好。
嚴防死守,都以為這回該能松一口氣了。
秋云伴著徐晏然睡了一晚上,怕她偷吃。一覺安睡,早起又稱重時,幾人險些要哭出來。
徐三姑娘又重了。
第55章
七夕巧果
一晃眼便是七月。
立秋的西瓜還能甜上最后一茬,
池小秋買了兩個回來,暑熱猶存,漏網(wǎng)兜了吊在井水里湃了半天,
湃到她從云橋收攤回家,
高溪午背得昏頭昏腦速速逃回家的時候,
便涼到正好光景。
池小秋挑得西瓜溜圓,綠紋深一道淺一道橫亙在青瓜皮上,
雪亮刀刃一亮,兩邊破開,
聽音便知道,
這瓜算是熟透了。
果然,馕也紅,籽也黑,
顏色那叫一個漂亮!池小秋啃了一口,
甜而多汁,能一路潤甜到心里,
讓這夜晚也格外舒心。
池小秋吃得快,
等腳下已經(jīng)堆了好幾塊瓜皮時,再看鐘應(yīng)忱,
還慢慢咬著最初那一塊,全然沒有半點吃瓜的狼狽。
池小秋心里贊嘆了一下,所謂君子吃瓜,大約就是如此從容模樣。
她用胳膊肘搗了一下鐘應(yīng)忱:“明晚上有沒有時間?”
鐘應(yīng)忱偏頭看她,
眼中帶著疑惑。
“明兒七月七,曲湖那邊有燈會,
要不要一起去看?”
看燈會?一起?
在他還未覺察的時候,明亮的歡喜便染上眉梢眼角,
鐘應(yīng)忱話比心快,立刻回道:“好的!”
這回輪到池小秋疑惑了:“晚上不用給那書呆子補課業(yè)?”
“到底是個節(jié),便讓他在家歇著去罷!”鐘應(yīng)忱不假思索。
還補什么?哪邊涼快哪邊呆著去。
池小秋信以為真,一拍手笑道:“那我明兒早點炸巧果,早出攤時也早收攤。”
大約因為這一天是天上織女娘娘與情郎一年一會的日子,說不上該苦還是該甜,但人間諸位雖說是凡夫俗子,看織女娘娘在鵲橋上站夠七十回,便已經(jīng)白發(fā)滿頭,半截身子埋進土,可日子未必過得不圓滿,因此便成了高高在下的看客。
連晚上在葡萄架下,聽著織女娘娘哭聲的孩子們,也都歡喜地跳起來,將這事當(dāng)做新奇故事來說,少有跟著嗚嗚咽咽落淚的。
這七夕,落入人間,就成了熱鬧日子,變著法的玩,變著法的甜。
入鍋炸前,巧果還只是一團面。
面裹成團,抹得油光光的,攪進去的是飴糖、蜂蜜,炒香的瓜子仁、芝麻碎,光聽著名字就香住了口,甜倒了牙。面團一次次揉出來,切出刀花來壓進現(xiàn)成的模子里。
這模子是梨木制成,被鐘應(yīng)忱打磨得光滑,手怎么捋都起不了半點木刺,里頭的花色比別家都雅致,小小的瓜果蔬菜,三瓣嘴的玉兔,半開的菡萏,撒尾巴的大金魚,還有能看出桂花樹的月亮。
把方成形的巧果從模子里拍出來,一大鍋的油倒進去,池小秋只覺心揪得疼。
這可都是錢�。�
油燒滾,池小秋擇凈巧果上滾的粉,放在笊籬中,小心翼翼浸入油鍋中,而后往鍋中心處推去。
油鍋不斷滾著泡,池小秋拿長筷子給巧果輕巧翻了幾回身,等他們一個個都炸得金黃,浮在油上,便迅速撈起,生怕過火。(1)
等池小秋擺了幾個籠屜的巧果出來時,便有節(jié)儉的婦人看了心疼:“這東西得多磨油,虧你也舍得炸出來�!�
可正是因為磨油,也少有普通人家自家去炸,都往云橋市上來,買上一兩個回去拜雙星時用上,或是自家來吃。
好似將寶藍淬冷后涂在天際,橫亙在最中心的是一道冷峻山脊,可再仔細一看,那分明是無數(shù)的碎星連作的一條寶帶,光輝燦爛,明彩熠熠。
隔河相對的有情人終于見了面,人間華燈初上,遙遙為他們引路。
巧果賣了個精光,池小秋給幫工放了假,鐘應(yīng)忱與她合力將桌椅都堆放在慣常地方,兩人便沿著這一路燈河,緩緩?fù)吶ァ?br />
還未到湖邊,便已經(jīng)聽到盈天的喧鬧聲,岸邊處處設(shè)攤,寸地難立。燈鋪之上,有高麗紙染了色扎作的金魚燈,有雕梁畫彩的木格子燈,有糊了一層縐紗透出蒙蒙光亮的紗燈,因是燈會,基本是來人都愿意掏出些錢買上一盞,旁邊還掛了謎,若是能猜中,便可拿走。
鐘應(yīng)忱問池小秋:“喜歡哪一個?”
池小秋手指了其中一個,又猶豫不決指向另外一盞,難以抉擇。
這是攤上最好看的兩盞。走馬燈在熱氣蒸騰下緩緩轉(zhuǎn)動,映出柳安鎮(zhèn)四時之景,栩栩如生,另一個是燈花籃,外面是一個瓷質(zhì)粉彩花籃,里頭一盞微燈,越來襯出里頭珠蘭茉莉的素馨來。
可惜好物自有人求,就這么一會功夫,已經(jīng)有五六人都鎩羽而歸了。
鐘應(yīng)忱一笑,上前將那兩個花籃上的燈謎盡都看了,與守?zé)舻幕镉嬚f上兩句,便都拎了回來。
眾人不禁側(cè)目,難道他們解上半天的謎,這么容易就破了?
池小秋:哇!
有點厲害!
在許多小娘子艷羨眼光中,鐘應(yīng)忱將那兩盞花燈都遞給池小秋,輕描淡寫道:“橫豎也不難,喜歡便都拿回去罷。”。
這時,就聽湖上敲起了鑼鼓之聲,有人高聲道:“蘇園子的戲要開了,快去看�。 �
離得遠時,只知道燈火輝煌照得曲湖如同白晝一般,等到了跟前,才知道這分明就是一場燈的盛宴。河里漂的是蓮花燈,船壁上掛的是明角燈,舷窗前掛的是琉璃燈,天上挑的是星辰燈,湖中漾的是明月燈,水中蕩的是團團燈影,而那來回走動在浮橋上的人,手中拿的燈如散開的螢火,一晃一晃的向前行進。
湖上往來之船,前后相接,是燈的長龍,船的長龍,但有行動處便要小心。大的雕作龍頭鳳首許多式樣,三四層樓高,帶著威壓緩緩行來行去,可樓上洞開的輕薄花窗卻又透著凡俗的熱鬧,不時可見人影潼潼,推杯換盞,浮瓜沉李。(2)
舴艋小船也有自己的精致處,竹簾低垂,門戶緊閉,只能聽到其中傳出的幾聲呢喃細語,只待外間有叫賣娘子喊著適心意的東西,才從簾下探出半張臉兒,細細問有何好玩意兒。
可再多的熱鬧散在整個曲湖上,便也有限了,唯獨蘇家園子的戲船前,燈火輝煌,明麗絢爛,其中二層挖空,做了兩層戲臺,今日要開的燈戲,便要在此上演。
“他要演的,不就是當(dāng)初你畫的素君傳?”
那扮作素娘的人一出,池小秋就戳了戳鐘應(yīng)忱。
鐘應(yīng)忱緊緊盯著臺上捏著指頭起腔的素娘,池小秋連叫了他兩遍,他才回過神來。
池小秋順著看過去,見這戲子扮相清麗,眉描作遠山,唇艷如胭脂,眼尾挑起,越發(fā)顯得眼如秋水,一個轉(zhuǎn)身間緩緩綻出一個笑來,下面人立刻都喝起彩來。
雖說衣飾已經(jīng)極盡華麗,可因為肩過寬,身過高,還是能看出是個男子所扮,池小秋由衷贊嘆道:“真是了不起,比我還要嬌艷!”
這打扮的本事,可比她強多了!
一折戲完,臺上燈滅,許多人將桌案幾子都搬走,又抬上一架屏風(fēng),幾個瘦小的男孩女孩也跟在其中,坑吭哧哧抱著屏風(fēng)角,紅著臉使力氣。
今日湖上的燈太多太亮,以至于鐘應(yīng)忱能看清一個孩子熟悉的輪廓。
池小秋也悄悄跟他道:“那個小女孩好生眼熟�!�
鐘應(yīng)忱穩(wěn)聲道:“小孩長得都一樣,看過一個,其他都覺得熟了�!�
池小秋便把此事丟過,專心等物件都陳設(shè)好,好開始看下一場戲。
鐘應(yīng)忱的腦中慢慢浮現(xiàn)出前幾日的一幕。
吳先生來找他時,神色復(fù)雜,喚他到無人處,問道。
“范大娘子誣告之罪,可是你告的?”
“是。”
“過堂時,那娘子當(dāng)場便被打死了�!�
“是�!�
“你可知她那一對兒女落得什么下場?”
鐘應(yīng)忱不言。
吳先生背轉(zhuǎn)過身,在這狹隘橋洞中更顯得沉肅:“范家小哥因著無人照看,錯腳進了塘池淹死了,大姐兒獨身一個,讓賣進了戲班子�!�
他轉(zhuǎn)過身來,卻見鐘應(yīng)忱毫無波動,甚至連一絲痛惜也無,好似聽著與他無關(guān)的故事,不由大失所望:“不以仁,何以禮?若是懷著睚眥必報之心,便是登上榜首,也走不長遠。”
鐘應(yīng)忱只是垂著頭,連眉也不曾皺一下。
吳先生徹底失望了,甩袖便走,卻聽鐘應(yīng)忱的聲音傳來,一如平時冷靜。
“稚子無辜,可始作俑者卻非學(xué)生。范娘子費心構(gòu)陷之時,便該想到如今光景,縱使萬般借口,也不該行法之事。若是先生疑心那娘子不過仗了幾下,就無端身故之事,那學(xué)生倒能回一句——”
吳先生頓住腳步,外面午日炙熱燦爛,鐘應(yīng)忱站在黑暗深處,臉上一片漠然。
“與我無關(guān)�!�
吳先生的疑惑稍解,可鐘應(yīng)忱下句話中透出的冷漠卻還是激怒了他。
“范家今日遭遇,因果報應(yīng),都與我無關(guān)�!�
許是對著鐘應(yīng)忱寄托了太多的希望,吳先生難以忍受這塊美玉之上任何的瑕疵,若于人命離散都如此無動于衷,便詩書滿腹又如何能為萬事開太平?
鐘應(yīng)忱知曉吳先生心中所想,無怪乎在許多人看來,池小秋順利出獄,皮也不曾破一下,范大娘子只是被逼無奈,卻落得身亡家亡的下場,不至于此。
可想看他有些后悔動容處的人,只怕是要失望了。
他轉(zhuǎn)頭看了看跟著喝彩的池小秋,不如就讓此事,與她無關(guān)。
第56章
蓮蓬包魚
七月八日,
是徐家三姑娘的生日。
一個通政司參議,在京里面沒什么稀罕處,在柳安鎮(zhèn)卻也有些分量。
惠風(fēng)堂臨水筑亭,
正對著的花圃里頭,
玉簪花枝亭亭迎風(fēng)而立,
細長的花苞彎出典雅的弧度,素白的花瓣正盈盈綻開。花房里特特在此擺了許多盆的秋海棠,
重重瓣子回環(huán)相疊,一朵朵一層層厚厚壓在一處,
其色如胭,
妖嬈得厲害。
今日過來的多是各家夫人小姐,現(xiàn)在內(nèi)堂說了話,便轉(zhuǎn)到惠鳳堂來開宴。
徐三姑娘打扮得十分華麗,
一整副點翠石榴花開金鑲紅寶石的頭面,
一身海棠紅織金秋云羅月白綢里的對襟衫子,衫下露著淺色畫裙,
讓池小秋甫一見,
就覺得她珠光寶氣晃得人眼花。
池小秋一進來,徐晏然便立刻站起了身,
又讓旁邊的李媽媽瞪了回去。
“姑娘生辰大喜,待會還要見客,只怕陪不得池姑娘太久�!�
有許多人在跟前,說話太不自在,
明明徐晏然依舊做得端端正正,身旁李媽媽卻頻頻側(cè)目,
提醒她。
“姑娘,手太靠前了些�!�
“姑娘,
椅子坐得太多。”
“姑娘,背再挺直一些�!�
她只說上兩回,池小秋便看不過去了:“李媽媽,方才我來時路上,還見有人找你不見。”
“找我作甚?”
池小秋便將聽了一耳朵的事添油加醋:“聽說是怕宴上的菜不合適,要找你老看看呢!”
到底是做生日的宴席,李媽媽怕有疏漏處,便又叮囑了兩句什么莫要多說話,就一陣風(fēng)似的走了。
“做得好!”
旁邊一沒了人,徐三姑娘恨不能立刻執(zhí)了池小秋的手,以表達自己如柳江之水浩蕩而下的感激之情。
徐晏然怕新穿上的衣裳留了褶皺,不敢亂動,卻不妨礙眨著眼睛跟她抱怨:“換了一身從沒穿過的,死沉死沉,都不知手要往哪里放了!偏李媽媽眼睛比刀子尖,錯上一絲都要念上一頓!”
池小秋大奇:“那和新衣裳舊衣裳有什么干系?”
“上頭有花色,比如那件繡了牡丹的,只要把第二個手指頭,壓著下頭半開的第三朵左數(shù)第五個花瓣上,腳不要超過圈椅前頭那塊方磚拐角就成了!”
徐晏然將自己斗智斗勇了兩三年的經(jīng)驗與她分享,聽得池小秋心有戚戚,確定四下無人,才偷偷說與她:“我給你新做了些粽子,就吊在那個假山石洞子老地方,油紙包著壓在石頭下面,你莫要忘了。”
一聽有吃的,徐晏然兩眼放光:“糖粽子?”
“有糖的,有肉的�!�
想著徐晏然吃東西條件苛刻,要同時滿足用時短,一口下去不留痕跡,好吃飽腹等等要求,池小秋貼心地幫她準(zhǔn)備了火腿粽子,糯米難消化,卻能在腹中壓得實在。
這回的粽子,池小秋做得十分精細。上好的柳溪糯米,撿了好幾遍,才選出了最后要煮成粽子的那些,粒粒細長玉白,連一點碎渣也沒有,井水中淘了無數(shù)遍,火腿切成碎丁子,與米攪在一起,一并都包進了箬葉之中。
包好的火腿粽子封在鍋里,慢慢煨煮,白天廚娘幫忙看著,晚上池小秋自己守著,不讓斷一會火,直煨上一天一夜,粽子才算出鍋。池小秋把箬葉去了,一個個粽子裸在油紙上,小小的,徐晏然一口便能吞的下。
池小秋自家嘗過,肉已經(jīng)快要煨化了,與極軟的米互相透在一處,米香肉香相摻雜,說不盡的滑膩軟糯。(1)
要不是為了徐晏然的生日,她斷斷不會費這么大的功夫。
徐晏然悄悄塞給她一只金老虎,切切告訴她:“這是小時候便得了的,從小跟我到大呢!今天是你生日,別人給了多少東西也不算我的,我也做不出什么別的,這個就給你,千萬莫要丟了!”
徐晏然看著那只小老虎時,眼神戀戀不舍,池小秋便知這是于她極重要的東西,便鄭重收好。
朋友不貴在金貴在心,池小秋覺得,這個朋友沒白交。
兩人沒說兩句話,李媽媽便又回來了,請徐晏然道:“外頭楚家三姑娘,樓家二小姐都問姑娘在哪來著,池姑娘,你看…”
池小秋便站起身,趁著整衣服的間隙給徐晏然一眨眼睛,兩人都是心領(lǐng)神會。
一種隱秘的喜悅,在他們之間泛開,平靜的日子,好似多了些滋味。
為了在生日這天,能給徐晏然堂堂正正做的這一道菜,池小秋苦思了好幾日,終于想出了一個新菜。
入了秋的荷花不似夏日那般精神,碩大荷瓣已經(jīng)綻放地徹底,許是因著承托了太久而顯得后繼無力,池小秋輕輕松松便將那一大朵荷花都摘了干凈,只剩下綠色的蓮蓬,挖出里面的蓮子,剪掉下面的荷葉梗,一片片放在盤子正中。
白魚切片,將小刺用細布揉凈,只剩魚茸,混上些許香料與醬,塞進蓮蓬孔內(nèi),蓮子挑芯,涂在蜜,一并放入。將整個蓮蓬都放在甑中蒸熟,魚肉細嫩,蓮子清香,正適合這些要“飲食清淡”的姑娘們。(2)
這時候,惠風(fēng)堂前的筵席正在熱鬧處,花圃前就是一幢三層高的戲樓,里面正上演著五女拜壽。
及笄之禮沒花許多功夫,等太太小姐們分別落座,徐晏然與眾位姑娘坐的這一桌,便陷入了些許詭異的氣氛。
徐家自然不會餓著上門的客人,因此滿桌佳肴,擺放滿當(dāng),看著便讓人食指大動。
可小姐們臨來時都被叮囑過,說這徐家的姑娘正在減食之際,若是客人大快朵頤,未免惹人笑話,因此大家都盯著徐晏然的動作。偏徐三姑娘被看得緊,凡是米面點心一點都不許動,肘子雞鴨只能動上兩筷子,連青菜都恨不得幫她過了水去了油再吃。
于是便有了現(xiàn)在這般,菜品滿桌卻無人動筷的景象。
多虧了端進來的一盤蓮蓬包魚,才救了徐晏然于水火。這菜池小秋事先與李媽媽和秋云反復(fù)說過,只道無油少鹽,魚肉也難胖人,她親手做給徐家小姐,還望能吃上一些。
徐晏然一個示意,秋云便放心將筷子伸到一碗碧綠的蓮蓬中,旁人一見她動了,忙也跟上。
蓮蓬不多,不過幾人才能拿著,開始時都沒見過,席上姑娘們面面相覷,不知該如何吃得。
秋云用銀勺子舀出蓮蓬孔中的魚肉與蓮子,擱在盤中,徐晏然只嘗了一口,登時睜大了眼睛。
怎么能有這般好吃的東西!
她珍惜地嚼著每一口,險些難以抑制自己苦心維持的儀態(tài),再瞄著恍然大悟開吃的其他小姐們,恨不能也搶了她們的過來。
這時候,終于有小姑娘耐不住,細聲細氣道:“徐三姐姐,你家從哪里請得的廚娘?可是從京里帶來的?”
“并不是�!毙礻倘蛔终遄肿�,心中籌劃著,該如何幫池小秋一把,將她的名聲推出去!
在徐晏然心里,她看上的朋友,手藝是天下最好的!
小姑娘忍不住綻開笑,若不是從京里帶來的,那便好了,凡在鎮(zhèn)上的,總能請到家里做來嘗嘗。
“做吃食的那姑娘并不在我家,聽說是在云橋開了一家食鋪,叫做池小秋�!�
她們這一桌的變化吸引了太太們,便有人隨口笑問:“不知那是什么菜?”
這年頭,誰家若有少見的私家菜,卻是極有面子的事,不需徐家太太使眼色,身邊的人便找廚房中人去了。
可池小秋原是做給徐三姑娘嘗鮮的,并未蒸出許多,廚下只得將甑中還剩下的幾個都拿出來,勉強裝了一盤,送到正房去。
北橋人家的吃食,一向講究清淡雅致,但能將色香味文墨氣都做得四角俱全的,真正是難得,楚家大太太嘗了一嘗,頗為驚艷,連說出口的恭維都因為口舌上的享受,而顯得真誠許多。
“難怪說府上一門雙進士,連廚下的吃食都能做成這般,瞧這樣子,真好看極了,蓮蓬與魚盡是水鮮,合上蓮子,便算是漁父三鮮了!”
徐家太太笑意更盛,剛招呼大家多吃些,卻見盤子已空了。
還有一半人待要嘗時,布菜的人都頓在那里,微有尷尬之色。
徐家太太抿了笑,看了旁邊的嬤嬤一眼,面帶薄怒。
那嬤嬤面帶難色,悄聲道:“這菜并不是咱們家的廚娘做的,廚下已沒了�!�
徐家太太不耐煩道:“是誰做的,讓她回來再做上些,有什么打緊!”
嬤嬤忙使人到廚下傳話,廚房的人卻道:“池姑娘早便走了�!�
小廝一路追到門前去截人,門房的人也告訴他:“池小娘子前腳才出了門�!�
筵席要開上一整天,小廝腳一跺,干脆奔到云橋,想扯了池小秋回來,重給他們做回那道菜,好孝經(jīng)各位太太們。
誰知云橋上熙熙攘攘,攤子開得熱鬧,唯獨尋不到池家食鋪的招子,扯了人問時,便與他道:“小秋今兒不開張哩!”
這時候的池小秋,早已拎著兩個蓮蓬,腳步輕快,走到了家門口的巷子里。
她從未與鐘應(yīng)忱說過,自個什么時候過生日,正好趁著鐘應(yīng)忱出門的功夫,做上一桌好菜,嚇?biāo)粐槨?br />
卻不知正在家中等她的鐘應(yīng)忱,正與她是一般想法。
第57章
窈窕明月
池小秋才一進門,
便覺得頭皮一緊。
廚房有人進來過!
臺面干干凈凈,菜筐井然有序,灶臺一塵不染,
一切與她離開時似乎沒什么不同。
可池小秋對于廚房內(nèi)東西的放置細心到了苛刻的地步,
只看一眼便知道,
她的刀、砧板、煮飯鍋被人動了,而菜筐里少了一把年華正好水靈靈嬌滴滴的小青菜。
鐘應(yīng)忱于吃食絲毫不講究,
除了給她打下手,從沒見自己進過廚房,
是進賊了不成?
池小秋三步并作兩步出來時,
便看見鐘應(yīng)忱恰從自己房中出來。
他聽了池小秋劈頭一問,不由化成了些許無奈的笑:“賊便現(xiàn)在你面前,又去尋哪個?”
池小秋有些不好意思:“對不住,
多謝你幫我打理廚房!”
鐘應(yīng)忱面不改色:“窗前落了塵,
不過順手�!�
池小秋將帶回的蓮蓬塞給他,一面挽袖子道:“我去做晚上飯——今天有幾樣新菜,
做給你嘗嘗!”
待新菜擺上了桌,
鐘應(yīng)忱必定大吃一驚!
到時候美食美景美酒美人…打住!
池小秋忙止住自己的胡思亂想,她偷眼瞧了一瞧鐘應(yīng)忱,
她這兄弟臉皮最薄,美色可賞不可說。
鐘應(yīng)忱卻大大方方看著她,笑微微道:“這么晚了,還做什么菜?我今日恰好往西橋與北橋都去了,
帶來些小食,清風(fēng)徐來,
窈窕明月,不如趁此小酌�!�
池小秋原本喜上眉梢,
聽見“小酌”,立刻在心里猛搖頭。
小酌絕不可能,這輩子都不可能!
好在她早有準(zhǔn)備,便拿出來,興沖沖問道:“你都買了些什么?我這里有好茶!”
鐘應(yīng)忱將吃食一一擺放上桌,琳瑯滿目,看得池小秋心花怒放。
鐘應(yīng)忱最是心細,知曉池小秋吃飯愛嘗個鮮意,一樣只買小小一兩份,卻集齊了三四十種吃食。柳編果籃里頭,酸甜甜薄皮楊桃,紅艷艷沙瓤西瓜,香馥馥紅間黃柳溪晚桃,紫郁郁軟爛無核無花果,當(dāng)市能見的時鮮果子都在其中。
大碟分作小格子,甜咸點心有蟹肉粉盒、六合茄餅、金絲餅、藕粉糕、芋頭糕,玫瑰粉糖糕,小菜也有許多,素的是烏金筍干、糟醋蘿卜絲、涼拌黃芽菜、芙蓉豆腐,葷的有醉蝦圓、銀魚雞蛋羹、嫩燒野鴨絲、香辣灌肺。
只看這些,便能知道鐘應(yīng)忱花了多少心思,走了多少地方。
池小秋甚是感動,一拱手道:“多謝!”然后直入主題:“一起吃!”
這些飯食甚是和她心意,連鹵鳳爪都這般酥爛入味,筋道彈牙,池小秋一樣嘗一點,不住贊嘆,抬頭時卻見鐘應(yīng)忱并不動筷,只是看著她,眼里含著愉悅的笑。
池小秋給他搛了一個鹵鳳爪,熱情推薦:“你嘗嘗,這個十分好吃�!�
鐘應(yīng)忱卻不嘗,倒將一碗面端到她面前:“莫要只吃涼的,吃些熱的暖一暖�!�
池小秋一看,這面十分簡單,不過湯里加些面條,撒上把青菜,里頭還臥著一個流黃嫩心的荷包蛋。
池小秋挑了一根,這才發(fā)現(xiàn),這一碗里頭的面看著不少,卻是完整的一根,上下到下粗細不一,一點也不光亮。
不必嘗,池小秋便脫口而出:“這面揉得太粗了,肯定沒入味!”
哐當(dāng)一下,對面坐著的鐘應(yīng)忱臉又毫無預(yù)兆地黑了。
池小秋本想再問他一句在哪里買的,叮囑一聲,這家手藝太差,以后莫要再上當(dāng),這會倒不好開口了。
將心比心,不管味道如何,好歹也是鐘應(yīng)忱跑了許多地方才買來的,若是她這般用心,得了一句不好吃,也是要生氣的。
池小秋便挑了荷包蛋,一口咬下去,軟嫩未凝的蛋黃便流了出來,帶著食材最原本的香甜,池小秋便贊一句:“這雞蛋煮得好!”
雖然她嚴重懷疑,這荷包蛋純粹是那個店家,因為難以掌握火候,才無心插柳出的杰作。
鐘應(yīng)忱才勉強抿出一個笑來。
而剩下這些面,池小秋瞄了一瞄,實難入口,正好發(fā)現(xiàn)這面只有一碗,忙道:“這么多東西盡夠了,不如待會再吃罷�!�
鐘應(yīng)忱不言不語,將面端走,一聲不吭。
池小秋又偷眼看了一看,頓時受到了驚嚇!
對面的鐘應(yīng)忱,略略低頭坐著,長長的睫毛低垂,嘴唇微抿,倔強里頭竟有一絲…委屈?
池小秋恨不得揉揉眼睛,等再看一回時,他又變作了淡然模樣。
池小秋心中頗為抱歉,心中一橫,又起身隔著桌子要去端那碗面:“這面也不錯,我先吃這個罷!”
心里一片雄心壯志,伸出的手卻很誠實,鐘應(yīng)忱看了看她發(fā)顫的指尖,扭過頭將那碗面又端得更遠了一些:“這么多吃食,沒必要去跟這面過不去,橫豎味道也…”
他哽了一下,有點咽不下這口氣,說得不情不愿:“一般!”
好在相處日久,池小秋已經(jīng)摸到了鐘應(yīng)忱的脈門,雖說總是不知道為什么生氣,但也很好哄,秘訣就一個:夸!
使勁夸!
“兄弟啊,你這眼光忒好,買的飯食十分美味!”
“這得跑多少地方,實在是有心!真是辛苦你了!”
“我以茶代酒,敬你一杯!”
直到飯菜吃得差不多了,池小秋終于想起,想要將鐘應(yīng)忱嚇上一嚇的初心,便半含著得意,一副神秘模樣,對他道:“我還瞞了你一件事——”
鐘應(yīng)忱看過來,見池小秋眸子燦爛,笑道:“今天是我…”
鐘應(yīng)忱道:“生辰吉樂!”
池小秋正在傻眼的時候,鐘應(yīng)忱站起來,舉起杯子,聲音清越,如同流水敲響了最遙遠的溪巖。
“已到戌時正二刻,小秋,十四歲生辰吉樂!”
池小秋愣在當(dāng)?shù)亍?br />
鐘應(yīng)忱拿出做了好幾日的匣子,送與她。
池小秋打開一看,寶光燦爛,里頭一整副頭面,環(huán)子瓔珞分心頂簪皆齊備,縷金百寶嵌的工藝。
“姑娘長大了,終究是要學(xué)著打扮�!�
鐘應(yīng)忱笑盈盈看她,見池小秋臉上綻出真心實意高興的笑來,心也軟得一塌糊涂。
池小秋永遠不知道,她的出現(xiàn),如同一道光,讓從阿鼻地獄中掙扎出來的他,得到了救贖。
這樣好的時光,終于也能被他擁有。
“好兄弟,多謝!”池小秋說這話時,鄭重其事。
就在這時,門如同被風(fēng)猛吹亂砸的石塊,哐哐哐響個不住,好似再不來開門,便有人要將那門敲爛了似的。
鐘應(yīng)忱一皺眉,見池小秋開了門,放進來一只…
煞風(fēng)景且催人頭疼的高溪午!
高溪午哈得一聲跳起來,大笑道:“小秋,我聽鐘兄說,你今兒過生日!”
“本來么,只說讓我莫要來了,可是小秋妹子,咱們是什么交情!花錢的交情��!我便是溜,也要送了禮來瞧你�。 �
高溪午招呼小廝進門,又搬來了一個籮筐。
池小秋以為又是菜,忙要搖手,卻讓高溪午一揮手擋了:“哎——這家伙給你,你一定喜歡!”
高溪午這回沒有吹牛,他一共帶了三樣?xùn)|西來,每每拿出一樣,池小秋的眼便亮上一分。
等這三個物事一字排開,池小秋的眼里,便只有它們了!
“莫要往地上擱!”
池小秋一把將快要擱到地上的鍋搶過來,另一只手拎著一把菜刀,看個不住。
見池小秋果真這般喜歡,高溪午煞是得意,他道:“這菜刀是杜家刀,鍋是曹匠鍋,全是這兩家老爺子的手藝,我求了好半天才求來的。這菜譜是我家里頭的,你拿了也莫要說出去,讓我娘知道,能打斷我的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