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池小秋興奮地說給她聽:“麻辣兔肉,
冬天吃著最爽快!”
齊娘子正躍躍欲試要在兔毛上摸一把的手戛然頓住,看向池小秋的眼神多了恐懼:“你…你要吃了它?”
“已經買了宰殺好的,
這兩只本是要養(yǎng)養(yǎng)再吃的,
你若喜歡,送你了。”
要人的東西固然不好,
但是能救兔子一命,似乎勉強能造三級浮屠,再乘以二,四舍五入,
便同救人沒什么兩樣了。
齊娘子趕忙拎起籠子,把兩只渾然不知從鬼門關里轉了一圈的兔子,
擱到遠遠碰不著池小秋的地方。
“中午鐘哥回不來,同我一起吃罷?”池小秋拿出處理干凈的兔肉,
大肆推銷:“兔肉更細,同什么放在一起燉就能借著什么味道,同百家肉一般�!�
“真的不要嘗嘗?”
齊娘子掙扎了一下,本想搖頭,卻讓她的話語無端蠱惑,頭自己先點了點,算是一錘定音。
兔肉洗凈,拿各樣調料腌了不少時候,油溫燒得微熱便簡單入鍋過一遍油,拿醬料炒出紅油,青紅辣椒、蔥姜蒜等挨次倒進去,不過稍掂幾回鍋,整盤肉就已經盛了出來。
齊娘子看過池小秋做幾回菜,私以為整個過程常如夏日驟雨,噼里啪啦挾著氣勢沒還看清楚做了什么,一切就已經結束了。
這菜盛出后色澤紅艷,辛辣的香氣直沖鼻子,忍不得饞卻又心懷畏懼。
偏池小秋還信誓旦旦道:“這里頭的辣椒是我專門挑出來的,找了好些時候——比別的都辣!”
齊娘子夾了一筷子,從鼻尖紅到眼睛,灌了一氣水,小口吸氣,但不怎么烈的酒在一起配著,竟感覺到前所未有的爽快。
外頭當啷當啷的聲音響了半天,正是說書人的“報君知”,三長一短,卻是個女先生,酒也喝了,菜也吃了,齊娘子放縱的心情驀然而來,突發(fā)豪氣:“我吃你的飯,你聽我的書�!�
若按講究,三姑六婆不宜上門來,齊娘子開門請了那女先生進來,衣裳簡樸洗得發(fā)白,站在當?shù)貐s不卑不亢,無端放了心。
該是個正經人,問起最近出的新書,也都知道。
齊娘子給的賞錢豐厚些,等講完了一整出,還附贈了一個新鮮故事。
“卻是宮里傳出來的笑話。說有一日今上微服出宮,恰遇著有一府上選廚子賽宴,幾乎要將所有能尋見的山珍海味都拿來吃了,偏最后是個做了半扇豬肉的人贏了,兩位奶奶道是贏在何處?”
池小秋的心瘋跳起來。
齊娘子很配合,順著話直問下去:“這是為何?”
“今上道,天下要吃飯的,并非只有官家上下兩張口,田間地頭的百姓不過要兩口食來果腹,盡千薪而取一束,一壟菜而棄七八,豈是愛惜物力,不過為欲而荒。若能物盡其用,不知能省出多少來,一斗米尚能使數(shù)人飽腹,若于一斤肉、數(shù)斤菜、一壟地,又如何?”
都有個在朝里做官的夫婿,都有些微妙的謹慎,她說到此處,這兩人反都不再接話。
池小秋這時候才知道,為何長公主府那一宴,后來都是按著尋常菜色來做,卻依舊獲了大筆賞錢,名利雙收,卻做得十分簡單。
畢竟皇帝說要提倡節(jié)儉,長公主怎能在這時候大肆擺宴?
女先生急于把這個故事講完:“今上便因而念起,國朝之初時,因田地荒蕪,魚鱗冊丈量得并不詳盡,如今承平日久,人口倍于國初,自當再行丈量,尋得荒地,邊角亦能足一人之食。”
。…
皇帝尋常人果真做不得,這腦洞開得就是比別人大。
且池小秋隱隱有些不自在——自己好像無端背了一口鍋,很重很重的鍋!
齊娘子點頭微笑,添了些錢,讓她出去了,對方才的事避而不談,轉而問起了池小秋日常諸事。
“我家那個總吃不慣官舍里的飯,可翰林院里頭的菜也沒什么好的,當值走時總是空著肚子也不好,妹子,你平日早上都做些什么吃食給鐘家叔叔帶去?”
滿心都琢磨著剛才的事,池小秋隨口便答:“早上他走得早,都等不及我起床�!�
齊娘子訝然:“那他盥洗整衣又要如何?”
池小秋也訝然:“他連水都打不起來么?”
鐘應忱力氣雖比她小,看著文弱,打水洗臉穿衣裳還是會做的吧,又不必讓他掂鍋。
但兩相對比下來,鐘應忱早上是不是太累了點?要當值,又時要趕朝會,還得給她準備白天要用的東西。
這么一想,突然后悔起來。
這個妻子,似乎當?shù)貌惶w貼。
旁邊的齊娘子也在思量:自己這個妻子,是不是當?shù)锰w貼了?
這個故事到了晚間,又被池小秋原樣說給了鐘應忱。
“不過是常用的法子,與你無關,”鐘應忱對此事毫不吃驚,蘸水在桌上寫了一個字,壓低了聲音:“圣上忍不得,要自己出手了�!�
“不會牽連到咱們這吧?”進了京后,池小秋的膽子小了許多。她是親眼看著西城有兩戶官員,前一天還是紫蟒烏紗,后一天就革職流放,權力的傾軋絲毫不講人情。
“暫時還顧不到你身上來。”
首輔嚴正明已在這位子上呆得太久了,滿朝舉目而望盡是嚴黨,前幾日因為要填一個位子,偏逼得皇帝在提的三個人中挑上一個,往�;实鄱际且赖模@回卻按下奏本不發(fā),已讓御史輪番上書說了許多遍。
這次土地丈量,對準的第一批地方便有南江。
誰人不知嚴家便在此處,又是重賦之地,不管將誰派了去,便是與嚴黨撕破臉皮了。
可此時這事已經在整個京里傳得沸沸揚揚,從說書先生到各個戲班,都在演著這一段故事,可見那個原本有著好細腰之名的少年天子,也到了不甘示弱的地步。
鐘應忱每天都比別人走得要早上大半個時辰,好便于去查卷宗。冬天天亮得晚,他起身時候,外面還是黑漆漆一片。
第一天,池小秋掙扎著起來,剛坐在床頭,就發(fā)現(xiàn)鐘應忱已經整好了官服,叮囑她數(shù)句,就直接出門了。
第二天,頭天晚上被纏磨了太久,等她睡醒,太陽早探出了頭。
第三天,她保持警惕,卻因睡得太晚,顛倒了時間,起來時連人都沒看見。
終于在第四天,鐘應忱悄悄起身時,池小秋也覺察到了動靜,她推開被子,按了好幾回眼睛,把巾帕按到熱水里時,還在不由自主地打盹。
鐘應忱好笑,轉而把浸了水的巾子給她擦了臉:“要睡便回去睡,店里上半晌才忙起來,你這么早起來做什么!”
池小秋清醒片刻,揉著眼把掛在竹架子上的官服拿來:“給你穿衣裳�!�
鐘應忱由她,出門后才自己開始整衣,迎頭正碰見齊編修,身上的衣裳一樣亂,見他時還有些憤憤,卻不好說什么。
不同處便是,鐘應忱自己穿慣了的,不過稍微捋捋,就整潔如新,齊編修卻沒這樣的本事,左拽右拽,勉強覺得能見人了才出去,但總歸是和平日差了一些。
池小秋不過略微練上兩天,官服就已經能整治得一絲皺褶也無,齊編修的娘子罷了早工,自己辛苦練上幾天,也掌握了一些技巧。
于是早上的時間又成了齊編修一大戳心事,一邊燈火溫馨,巧語問詢,一邊黑燈瞎火,自力更生,實在苦也。
一連幾日,鐘應忱走時總是笑微微的。
他不計較這衣裳誰穿水誰來打,可當值前能多說上兩句話,卻也能換一天的好心情。
可這一日,照舊給他扣腰帶的時候,等了半天,也不見他的手攬過來。
池小秋抬頭,他垂著眼睫,神情莊肅。
“今□□上有事?”
鐘應忱望過去,看進她眼里,瞳光沉沉,不見思緒。
“周家老太爺已調職進京了,今日大朝會,正該進宮述職�!�
這個他曾經喊著祖父的人,接下來的時候,會跟他打上許多次照面。
雖隔六年,形貌卻騙不了人,骨血難改,多少會有相似之處。
他深吸一口氣,拿起官帽,走了出門。
第178章
黃豆腐
這大約是池小秋過得最漫長的一天。
倚門翹首而望,
午飯都是草草吃過了,一到了天黑,心像是裸在寒風里,
不停打顫。
鐘應忱回來得要更晚,
燈籠在手里微微搖晃,
照見他喜怒難辨的神色,池小秋奔出來,
剛跑了兩步,又停住了。
這話怎么問能好呢?
若是認出來了,
是個□□煩,
若是認不出來,大約也不會好過罷。
畢竟曾聽說過,雖與周家老爺子不常見面,
但只要碰面的時候,
也頗得寵愛,總有些祖孫之情在。
她沖得快,
停得也快,
鐘應忱驀然一驚,看她時先已露出笑來,
左手高高舉起,讓她看手里那一串子東西。
色澤黃燦,豐腴細嫩,一個個拴在繩子上,
往左轉上一圈又慢溜溜轉回來,池小秋認了出來:“黃豆腐?”
“京里難見賣這個的,
今兒路上竟碰見了一個�!�
鐘應忱收了燈,去了兜帽,
還是同平常一樣,認真而又輕松的動作語氣,池小秋便放下一半心。
待進了屋,他才道:“近日若有上門來打探的,就只說咱們倆是十二三歲時路上相識的,再往前,只知是同鄉(xiāng),父母家人都去了。旁的問也只推不曉得便好�!�
池小秋那一半的心又懸將起來:“那老爺子…”
“官場上見的東西太多,自然難對付�!辩姂啦恢保ζ饋恚骸八袕埩加�,我有過墻梯,走不到最壞的一步�!�
池小秋還想再問,他卻摸摸肚子,露出委屈模樣:“餓了�!�
黃豆腐比平常豆腐難做,自然也好吃。一塊塊擺在案上,燈火下現(xiàn)出朦朧溫柔的黃色,邊角處都是圓墩墩的,等切開來,便能發(fā)現(xiàn)這黃豆腐細膩到連一個孔洞也不見,觸之溫軟,色白如玉,為了能對得起這豆腐的質量,池小秋將片切得十分整齊好看。
這樣的豆腐不必加許多配菜,少許油燒熱,下鍋微煎,香氣悄然而起,再將昨日切碎的韭菜隨意配上一些,簡單油鹽醬油稍稍炒制,就已經足夠鮮美。
北方尚面食,酥餅包子面條饅頭輪番上陣,鐘應忱卻因大半的時間長在南方,必不可少的是一碗米飯,池小秋把辣度控制得很好,不至于無味讓白米飯爭先,也不至過辣而灼痛了腸胃,所以那碗麻辣兔肉還是得到了鐘應忱些許光顧。
但這盤簡單的炒黃豆腐卻讓兩人一掃而空,吃來軟而不少韌性,細嫩而豆香濃郁,讓人忍不住一筷子一筷子連著夾過去。
怪不得那些廚子偏要十斤才出一兩的菜心,若食材自己爭氣,那么簡單烹制便已是錦上添花,若是下料太重,反而將味道遮掩,畫蛇添足。
但又一想,這菜心又菜心的好處,菜梗也有菜梗的價值,端看要如何做來才能顯滋味了,若一味棄之不用,是否是廚子的無能。
池小秋頓著筷子,開始考慮起了這些懸而未決的想法來。
“你若喜歡吃,明兒我再來買給你�!�
便廚子也有挑食的時候,鐘應忱也對她的喜好門清。
“你給我指地方,我自己去�!�
池小秋對這京城還是不熟,只因走錯了兩個路口,她險些意外獲得了京城一日游的殊榮,好容易憑著一腔對黃豆腐的熱誠,才順利找了地兒又拎回來。
鐘應忱不在,卻還有人一樣翹首盼她。
齊娘子拉她到屋內,籌措著用詞:“你近日可得罪了誰?”
池小秋掰著手指數(shù):“三清樓,得安樓…”
“是這朝里的人家,你可有往來?”齊娘子止住了她,一臉緊張:“亦或是…你家夫秦家那娘子可不是個好相與的,心眼多得像捅了馬蜂窩,總是問東問西,全不看人臉色,連自家男人都管不住偏放心思在別人身上,若不是看宮里還有個秦充容,誰來忍她?你怎么惹了這么個人上門來?今兒已讓我?guī)湍阒^去了,下次若再上門,雖不可同她翻臉,卻也得使個法兒,別讓她探著什么風去!”
齊娘子邊搖頭便說,充滿了嫌棄,待出門前又喊了一句:“不要多說,不要亂說,這娘子…!!”
這便是…鐘應忱口里那個說要來探聽消息的人?
池小秋有點懵,本想等鐘應忱回來商量一下,不想才吃了飯,齊娘子便已如臨大敵直奔進來:“她來了!她又來了!”
還待要叮囑一遍,有兩三人已經入了官舍門,站在他們房門前笑:“這我已認識了,這個…哎呦呦,便是鐘大奶奶了罷�!�
她生得年輕輕,眉弓高高吊起,不等池小秋說話,便已邁步進來了。
后面兩個丫頭忙跟上,一眨眼的功夫,一家子齊齊整整,堂而皇之站在了池小秋的屋子里,自己家一般自在。
有話道,刨根問底,但這個問法,會把樹刨死還挖上一個大坑。
鐘應忱給的話只能應付兩句,接下來還有諸如“你們是如何認識的?”“什么時候定的親,成的婚,見一次面?”這樣的話題,便只能另辟蹊徑了。
池小秋頭一低,努力熱紅的臉充作羞意,一句話翻來覆去說。
“哎呀羞死人了!”
“這怎么好說呢!”
“姐姐你看你!”
齊娘子原來磨刀霍霍想幫她擋一擋的心思就此頓住,看她恍若見鬼。
見還堵不住這人的嘴,池小秋只能用來下一招。
“只送我一對銀蝴蝶,卻是他自己打的,姐姐收過什么?”
“這花是夫君非要采給我的,姐姐可有什么喜歡的花?”
“這鞋子花樣是夫君給畫的。”
“夫君不舍得我去�!�
�!�
秦娘子肺管子被“夫君”兩字戳來戳去,臉色越來越難看,丫鬟進來不知說了什么,她借機站起。
“鐘大奶奶,我家中有事,先回,以后再來尋你說話。”
池小秋羞答答的:“夫君還有許多事,姐姐你…”
“停!莫要說了,她已走了。”
這樣嬌滴滴的聲音聽得齊娘子雞皮疙瘩起了一身又一身,勉強忍到現(xiàn)在,就見池小秋放下手里的茶,白眼一翻鼻子一哼。
“敢來查問我?我膈應死她!”
比夫婿,有什么好怕的?
池小秋洋洋得意向回家的鐘應忱示范了一整套對策,邀功請賞:“是不是該給些獎賞?”
鐘應忱原本的笑聲慢慢停下。
燈下的人笑語嫣然,鐘應忱的手不自覺從她發(fā)邊滑下,落在頸窩,心不在焉道:“好啊�!�
危機感來襲,池小秋憤憤把他手擲下,叉腰道:“明天你要陪我出去�!�
“我?guī)讜r沒陪你去逛過?這獎賞不算,不如我再出一個…”
池小秋高一尺,鐘應忱高一丈,總能說服得了她,直到第二天池小秋才醒悟過來:“這分明是給你的獎賞!”
鐘應忱心滿意足,不去和她爭論誰獎了誰這個問題,專心陪她往南城去逛。
這里做小買賣的最多,街邊鋪子不如東西城挺括氣派,但挨街走過來,燈籠店里新出的五蝠鬧春、秋池臨門各色花樣熱熱鬧鬧擺在門口,金銀鋪子匠人改花樣都在門口,是鏨花還是鎏金看得格外清楚,小攤小販也不少,竟還有個鋪子是自上京來就沒見過的水明角兒。
池小秋搜羅玩具攤子正起勁,有個整根雕成的四人春游小矮座連著桌子一起,不過要四十個錢,木料一般自成一股拙樸,十分可愛。
“這兩個花樣,你看哪個好?”
鐘應忱用指尖擦了擦木頭,又放下:“雕得功夫卻多,不如都買了,正好擺在書架子第二格上�!�
后頭有人插在他們前面,正是個小廝。
鐘應忱拉過池小秋,往后退了一句,無端成倨傲之勢。
“鐘公子,我家大人有請�!�
既說是大人,便是四品往上了,鐘應忱向對面茶樓二層看去。
那正是他來時的方向。
鐘應忱松開那只汗津津的手,柔聲推池小秋往旁邊的李婆婆糕點鋪而去:“有個方回京的大人,找我敘話片刻就回�!�
茶樓的木質樓梯已是半舊了,踩在上面吱吱呀呀,一階一階,慢慢讓他將那張蒼老了不少的面容看了個清楚。
四目相對,鐘應忱不加停頓,躬身為禮:“周大人�!�
說不上生疏,卻也沒幾分熟絡。
周為禮年已近六十,依舊精神矍鑠,叩了叩旁邊座椅:“下了朝出了衙,便不論官銜了,便只當我是自家長輩便是�!�
一個坐得安然,一個說得閑散,周為禮神情散淡,只說些在地方見聞,娓娓道來,就在足以讓人放松警惕的時候,卻忽然間問道:“狀元郎是哪里人�!�
這答案已經在他心中想了無數(shù)遍,于是足以安安穩(wěn)穩(wěn)抬起眼來,直視過去:“柳西柳安�!�
“便無原籍?”
“原與內子同鄉(xiāng)�!�
一切話題與回答都很符合當下兩人淺淡的交情,周為禮卻忽然吁嘆一聲,走到了交淺言深這一步。
“狀元郎不知,我原有個孫兒,幼時聰慧,講經知書一遍就通,如家中掌心寶一般,只可惜多災多難養(yǎng)到十二歲,卻因船難沒了。若是長到如今…”
他滿懷傷痛又眷戀的目光落在鐘應忱身上:“也該同你一般年紀了�!�
鐘應忱也有些動容,迎著他期待的目光,終于說出了一句話。
“大人節(jié)哀,人死不能復生�!�
不知不覺便聊了許久,鐘應忱看著天色,起身作別:“內子還一人在外,今日晚生便先作辭,改日登門拜訪�!�
他拒絕的姿態(tài)十分明顯,也不再理會周為禮的挽留。
周為禮怒上心頭,忽然提聲道:“徇哥兒!”
可下樓的人連一個停頓也無,徑直下了樓。
周為禮怒沉著臉,忽得將手中酒杯砸在地上。
“逆子!”
第179章
果木烤鴨
周大老爺手下養(yǎng)了幾個閑門清客,
慣會些卜卦算命,通曉梅花易經,大到要出遠門辦什么事,
小到要挑進什么人什么東西,
都要卜上一卦。
正在書房里讓人卜這月運勢,
便見父親的小廝過來傳話,只道是老太爺來請。
周家一門現(xiàn)在全憑著老子來撐門第,
大老爺自然忙忙起身,進正屋里時口中還笑道:“父親一路進京舟車勞頓,
這兩日又總要晨起去朝會,
方回來怎的不多歇息片刻?”
周為禮看他這般碌碌毫無志氣的樣子,更添怒火,連聲冷笑:“別家里都有孝子賢支應門庭,
不至有后顧之憂,
我卻哪來的福氣,敢多歇息!”
讓他自小罵到大,
本是虱子多了不怕癢,
只是這會周為禮顯是氣得狠了,外庭許多仆役還都站著,
到底已是當家年紀,便漲紅了臉分辯:“兒子好生在家里,從不敢出去胡逛給家里惹來麻煩,卻不知又犯了什么忌諱。”
“連清,
你帶著人守在外頭,我同大老爺說話,
誰也不得上前來!”
一旦動怒,周家上下不敢有違令的,
周大老爺終于看清這會父親聲氣不比以往,又驚又疑,噤聲不語。
門一關上,屋里頓時暗了大半,周為禮一瞇眼,精光四射,凝在大老爺身上。
“六年前,徇哥兒和他娘遭了山賊沉船之事,到底有沒有什么隱情?”
砰得一聲。
是周大老爺急退了兩步,撞在鏤穿的博古架上,撞翻了一尊青銅花觚。
急咽了兩回唾沫,他僵笑著:“整座山賊的寨子都給平了,還能有什么隱情?做了賊匪的人,哪有什么人情可論…”
一個瓷瓶直面飛來,大老爺忙閃躲,卻還是碰著了額角,劇痛之下拿手去捂,粘稠鮮血流了滿手,嘩啦啦巨響,瓷瓶碎了一地,十分慘烈。
“沒有??你以為是誰來問你?��!我敢來問你,你以為我什么都不知曉,隨你…”
又氣又痛又悔,周為禮說到一半,便劇烈地咳嗽起來,可還是瞪大了眼睛,指頭繃緊,顫著指向他,額上青筋迸出,眼球鼓漲,十分駭人。
怕老子氣死在這,大老爺也管不得自己傷勢,撲上來抱住周為禮的腿,哭喊道:“兒子也是一時糊涂,既是此事已經揭過了…”
“揭過?”周為禮連踹幾腳,都不曾將他蹬出去,停下冷冷問他:“既下了狠手,卻又不曾細心查點,給自己留了個破綻,卻還甚事不知,你敢想著揭過?”
“破綻?”
見大老爺一臉茫然,周為禮恨不得掐死他。
“你□□月便上京來,就不知有人在查探家里動靜?”
“誰?”周大老爺終于恐懼起來。
“今年春闈,出了個連中三元的少年狀元,只有十七八歲,你不會不知道罷?”
周為禮揪住胸口,巨大的悔意和不甘幾乎要將自己湮沒。
“若不是你這蠢貨,如今這狀元府,早已落在了周家!”
血色霎然褪去,抖著唇,地上的大老爺臉上寫滿了極致驚恐:“那…那崽子…還活著?”
“他若是個崽子,你又算是什么東西?”周為禮深吸口氣,又坐了回去,冷冷盯住他。
“此事到底如何,你仔細同我說�!贝罄蠣敳乓_口,周為禮便又提醒:“你是我的兒子,如今還姓著周,我自然要保你,最好別拿什么話來糊弄我!”
周大老爺跪伏在地,哭了出來:“實在是這崽…孩子生得時候不詳,兒子找人批過許多回,都說是克宅克親的命格,他兩回生日,家里便出了兩回事,我實在不能坐看這孽子害了全家,才…”
“當真?”
周大老爺頓首,涕泗橫流,哭得說不出話,只能一個勁地點頭。
周為禮站起,負手在后,轉過身去:“你好生想一想,可還留了什么讓別人能查出的破綻來�!�
“再沒了!”周大老爺斬釘截鐵:“當初只找了兩個賊人在外,一個小廝在船上,都盡數(shù)處置了。”
“傳消息的人?”
“都跟了兒子許多年,合家都掌在手里,必是不敢說什么的�!�
周為禮不置可否:“讓那幾個人收拾收拾回利川整治老宅。”
“父親!”
周為禮冷眼看他:“他們的命同你的命,誰更重?”
急切抬起的頭又緩緩縮了回去,大老爺神色頹然,不再爭辯。
“處置干凈之后,這事,你便干干凈凈忘了,若徇哥什么也沒查到,能回轉心意認祖歸宗,你!”
口氣陡然冰冷:“你便好生當個安閑老爺,諸事莫問!頂著新科狀元的爹這個名頭,有你下半輩子榮華!你若要再過不去,那時就莫要怪我了!”
周為禮能坐上高位,自然有許多手段。
周大老爺打了個冷戰(zhàn),掩下不甘,垂頭順服:“是�!�
剛退到門口,周為禮忽然問了一句:“這事,龔姨娘可知情?”
“不!她一個婦人家,甚事不知!”
周為禮輕飄飄看他一眼:”讓她一同回利川吧�!�
噗通一聲,周大老爺硬生生將膝蓋砸到了地上:“父親!律哥才十三,冰姐兒不足三歲,此事,她當真不知!兒子拿性命擔保!”
周為禮哼笑一聲:“如今倒是有情有義,只有律哥兒是有親娘的?”
周府這一場爭論自覺無人知曉,卻不知晚間鐘應忱坐在燈下,將自己的籌劃算了一遍又一遍。
讓周為禮看到他是個冒險的舉動,但既然遲早都有這一步,那為何不好生利用一下呢?
“忱哥兒,忱哥兒!”
踏踏踏池小秋拖著鞋直奔到里間來,連鞋都沒穿好。
“我昨兒從東邊菜市上定的蘿卜,清空了簍子,竟看見了這個!”
鐘應忱打開一看,是一張房契。
前后兩進,離翰林院甚近,京里最金貴的那片地方。
下面落著他的名字。
“沒有別的信兒了?”
“有!可不是個字兒,我也看不懂�!�
池小秋拿了另一張白綿紙出來,那上面畫著一只胖憨憨的頭,半人半獸。
鐘應忱看了一眼,兩指夾著,拿起燈罩,點火燒了。
“是有的人,想贖罪來了�!�
“人?周家的?”
池小秋看向地契的眼神立刻變了,把房契拍在一旁,嫌棄地擦了擦手。
“我六七歲上,有次老太爺回來,聽說我喜歡看些亂七八糟的書,考校了許多經書,見我都答得出來,便送了我一本異物志。其中有種似人非人似鳥非鳥的奇物不知是什么模樣,他便抱我在膝上畫給我看�!�
這是他在周家除了母親和曾祖父以外,最溫暖的回憶。
可這張房契,將這片深埋于心的溫暖撕得粉碎。
官場上的人,各個都是人精,他不相信,已經到了此時,周為禮便不能對六年前的事有過一絲起疑。
池小秋心疼得無以復加,氣得連坐都坐不下,只能在屋子里從這頭走到那頭,又從那頭走到這頭,一遍遍念叨:“怎么能這樣?”“不要臉!”“氣死人了!”
鐘應忱反倒笑了:“他還會找來的。”
池小秋直接跳了起來,十分震驚:“竟這么大臉?”
說著便開始卷袖子:“不怕,他敢上門,我便拿燒火棒打他出去!”
鐘應忱真的笑了起來,攬她過來:“那是朝中四品大員,眼見便要升了三品,怎能打他出去。你是女眷,他必然不好來尋你,只會來尋我�!�
“那我陪你,”她補充道:“他不動手,我不會動手的�!�
看那老頭也是一大把年紀了,到時候就坐在他旁邊,若是敢動手,對于擰斷他的胳膊,池小秋還是很有自信的。
玩心眼,她是比不過,可打架,沒有人的骨頭會比鐵鍋樹干要更硬罷。
“我姓鐘不姓周,又在圣上面前有幾分薄面,他不能硬來。你這邊,還有些別的事要忙。”
鐘應忱所說要忙的事,不到兩天就到了門口。
池小秋在先送上門來的兩人身邊轉上一圈,強行掩下不善的語氣,客氣得十分生硬。
“我們家地方小,還租著官舍,多個人都站不開,沒空養(yǎng)丫頭�!�
那婆子笑道:“這兩個丫頭自有地方住,不必大奶奶費心,每日只上門幫著做些事情便是。這是仔細挑出來的,針線功夫最好,凡常見菜色都做得,好湯好水也盡可煲得,若是乏了,便讓她們捶捶腿背解乏,做甚事盡可使喚�!�
池小秋瞄一眼這兩個柳眉杏眼的嬌嫩丫頭:“可別,我這粗活多的是,仔細磨粗了兩位姑娘的手�!�
“就是奶奶不要,也不好勉強。”婆子轉過頭,對那兩人道:“是你們倆沒福,這便回家罷�!�
她才一張口,那兩個丫頭立刻跪在地上使勁朝著池小秋磕頭,哀哀泣道:“奶奶饒命,若是奶奶不要我們,我們倆姐妹就要備發(fā)賣到別地了!還求奶奶開恩�!�
池小秋頭一次遇著這種一言不合抱著大腿開哭的架勢,一愣怔的功夫,倆丫頭就歡天喜地擦著眼淚起來:“謝奶奶!謝奶奶!”
池小秋便這么被人半塞半哄多了兩個人,站在當?shù)赝莾裳绢^大眼瞪小眼片刻,隨口道:“你們去打水罷�!�
這回愣怔的是丫頭,她兩個面面相覷,看了看墻腳的水缸,小聲道:“奶奶…這水不是已打好了么?”
“不大夠。”
池小秋本是支開她們隨意派的活計,不想丫頭去了后,回來后雙眼通紅,全身都濕淋淋的,皮子太嫩,胳膊和腿上留了兩塊淤青,說話還帶著哭音,又跪在了地下。
“奶奶,婢子無用,絞不上來水桶�!�
不過打個水,倒負了一身傷,池小秋無法,又不敢留他們在家里,只能自己帶著她們倆個去挑水。
等和她們呆上一個下午,池小秋才知道,這分明是兩個美人燈。
燒火反燎出了兩個大泡,搬桌子碰翻了茶盞,別的細活池小秋根本不敢讓她們沾身,最后反倒是她做了兩份的菜給丫頭們吃。
新煎的老豆腐油汪汪的,帶著焦黃,一咬下去外層嘎吱作響,辣椒粉孜然粉撒得正好,引來咕嚕咕嚕一陣腹中作餓聲,齊娘子循香前來,卻見了這兩個花枝般的丫鬟,唬了一跳,拉她出來問。
“這是哪里買來的?”
“我哪有錢買這個,是別人送的。”
“你收她們作甚!”齊娘子氣道:“你瞧瞧這嬌滴滴的樣子,哪里是給你送這做活的丫頭,分明是瞄著你家大爺呢!你便伺候著她們,捧出兩個妾么!”
池小秋這會才恍然大悟,咬牙氣恨恨之余卻還記得鐘應忱的話。
“可這是一個老大人家送來的,若推回去,平白下了臉面。”
齊娘子道:“找個由頭送走,別聽那兩個哭天搶地來求來鬧的,都是誑你這不知道宅子里事的生嫩新娘子,是來做什么的,她們心里頭門清,打量你年輕不知事,好上臉呢!”
知道是給鐘應忱備的,池小秋反倒更沉得住氣了。
可鐘應忱只回家兩天便忍不了了。
他每日里緊繃著精神,旁人說什么事都看在眼里來回掂量,只有回家時能放輕松些,結果迎頭遇見這兩個扇香風的,左右圍著花蝴蝶一樣地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