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禁衛(wèi)把謝青幾人也帶了過來,瑤英感激不盡,蒙達(dá)提婆安慰她幾句,告辭離去。
劫后余生,還遇見故人,親兵們小聲歡呼,連日來的疲累霎時涌了上來,剛躺下沒一會兒就打起呼嚕。
瑤英從禁衛(wèi)那里討了點藥給謝青擦上,看她睡得比前幾天安穩(wěn),松口氣。
窗下一片此起彼伏的鼾聲。
瑤英揉了揉酸疼的肩膀,靠在窗前,笑了笑,這么多天以來,她頭一次感到放松。
曇摩羅伽果然是個心懷慈悲的好人。
瑤英合眼睡去。
忽然,如水的靜夜里響起一連串大呼小叫聲和雜亂的腳步聲。
瑤英驚出一身冷汗,一個激靈坐起身,握緊藏在身上的匕首,側(cè)耳細(xì)聽,發(fā)現(xiàn)那些聲音不是朝著自己來的,慢慢吐了口氣。
海都阿陵平時軍務(wù)繁忙,可是一旦閑下來就會故意戲弄她,以逼她露出驚惶之態(tài)為樂。
她每晚入睡前都得提防海都阿陵過來,夜里聽到點聲響就會驚醒。
隔壁傳來喊聲:“法師!法師!”
原來是來找蒙達(dá)提婆的。
瑤英接著睡,睡著了沒一會兒,院外驟然傳來腳步聲,這回被拍響的是她的院門。
“七公主!法師有請!”
瑤英起身應(yīng)門,蒙達(dá)提婆的弟子直接將她帶到正殿,殿中大門緊閉,他們從側(cè)門小道饒進(jìn)正殿后園,幽暗中芳香撲鼻,園中似乎栽植了不少花木。
王庭皇宮地勢很高,宮殿都建在高高的臺磯之上,瑤英跟著弟子爬上高高的石階。
階前一點搖曳的燈火,蒙達(dá)提婆等在廊下,神色焦急:“貧僧有件事請教公主,望公主據(jù)實以告。”
瑤英點頭。
蒙達(dá)提婆滿頭大汗:“貧僧從長安啟程時,公主曾贈予貧僧幾瓶藥丸,其中一味丸藥名叫安息丸,公主的侍從說此藥有消腫止痛的功效……公主可知道安息丸的藥方?”
瑤英一怔,心思轉(zhuǎn)了幾轉(zhuǎn),沉吟片刻,目光越過幽暗的長廊,望向緊閉的正殿宮門,輕聲問:“佛子病了?”
蒙達(dá)提婆神色僵硬了一瞬,嘆口氣:“公主既然猜出來了,貧僧便如實相告,貧僧剛來王庭時,佛子病重,貧僧試過很多藥方,后來無意間讓佛子服用了幾枚安息丸�!�
當(dāng)時北戎騎兵來勢洶洶,和其他部族聯(lián)合起來攻打圣城,曇摩羅伽時日無多,知道假如他重病的消息傳出,王庭必敗,干脆死馬當(dāng)成活馬醫(yī),什么藥都吃。
結(jié)果就在服用安息丸之后,他奇跡般地好轉(zhuǎn)了。
安息丸是從瑤英那里得來的,蒙達(dá)提婆不知道藥方是什么,眼看一瓶安息丸快吃完了,只能一邊派人去中原求藥,一邊想其他法子穩(wěn)住曇摩羅伽的病情,可是戰(zhàn)事吃緊,曇摩羅伽根本不可能躲在圣城養(yǎng)病。
他強(qiáng)忍痛苦領(lǐng)兵出征,支撐到和北戎訂立盟約,支撐到嚇退海都阿陵,回到圣城,終于還是撐不下去了。
蒙達(dá)提婆說完,嘆息道:“方才佛子病發(fā),貧僧從中原帶來的安息丸已經(jīng)沒有了……”
瑤英心頭的疑惑一下子豁然開朗。
沒有想到,一年前她無意中的一個舉動,居然會影響到八千里之外的戰(zhàn)局。
曇摩羅伽救下她,不是因為被她打動,而是聽她說出了大魏公主這個身份,他服用安息丸好轉(zhuǎn),蒙達(dá)提婆肯定和他提起過她。
蒙達(dá)提婆說的機(jī)緣,原來在這里。
瑤英想通了很多事情。
難怪曇摩羅伽急著趕回圣城,還非要等天黑才入城,他病了,而且病得很重,怕被人看出來。
所以這一路上她沒看到大的城邦部落,曇摩羅伽回圣城的路線刻意避開了人多的城池。
他原本的打算可能是先帶她回圣城,再慢慢和她打聽安息丸的藥方。
現(xiàn)在他突然發(fā)病,命在旦夕,蒙達(dá)提婆不得不深夜請她過來,冒險說出他病重的事。
曇摩羅伽的擔(dān)憂不是杞人憂天,他是西域百姓心目中的神,他多活一天,王庭繁榮安定,他病死以后,王庭立刻分崩離析,短短一個月就臣服于北戎,這座千里佛國從此徹底消亡在歷史長河之中。
消息傳出,王庭必亂。
瑤英嘆口氣:“法師,我知道安息丸的藥方,可是那些藥材都是中原土生土長的,法師就算知道藥方,此刻也沒法調(diào)配藥物�!�
蒙達(dá)提婆褐色雙眸里的焦急慢慢淡去,立在階前,長嘆一口氣。
“公主見笑,貧僧著相了。佛子早慧,天資風(fēng)骨,熟讀典籍,假以時日,必是釋門一代偉器,大興佛法,普度眾生,貧僧不忍見他在大道未成前墮入輪回之苦�!�
瑤英也不希望曇摩羅伽這么早就死去……她想了想,道:“法師,我可以寫出大致的藥方,也許西域的藥材里有可以代替的藥材?”
蒙達(dá)提婆是個僧人,看淡生死,要不是實在贊賞曇摩羅伽的才華資質(zhì),不會和瑤英說這么多,正欲放棄,聞言,精神一振。
蒙達(dá)提婆帶著瑤英穿過長長的廊道,從側(cè)門進(jìn)了內(nèi)室。
層層厚重的金絲幔帳密密匝匝低垂,從外面看,內(nèi)殿一片漆黑。
侍者掀開帷幔,一道道燦爛金光陡然傾瀉而出。
瑤英抬手遮住眼睛,慢慢適應(yīng)眼前的光線。
殿中數(shù)百支蠟燭熊熊燃燒,燭火輝煌,恍如白晝。地上鋪設(shè)織繡獸紋波斯地毯,腳踩上去像踏足云端一般柔軟,四面鑲嵌寶石的珠簾輕輕晃動,斑斕華麗,流光溢彩,墻壁上精細(xì)的金漆雕刻壁畫似在閃顫的金光中瀲滟浮動。
可想而知王庭有多么富裕。
難怪兩代北戎可汗都對王庭志在必得。
般若和其他幾位親兵跪在內(nèi)殿榻前,神色哀戚,雙眼哭得通紅,看到瑤英被帶了進(jìn)來,立刻跳了起來。
“妖……”
瑤英沒理會他,走到旁邊的書案前,一揮而就,寫出她知道的藥方。
蒙達(dá)提婆拿起細(xì)看,失望地?fù)u搖頭:“這個藥方中起奇效的當(dāng)是這個水莽草……貧僧帶來的所有藥物中,沒有能代替水莽草的�!�
“水莽草?”瑤英眼神閃爍了一下。
床榻旁傳來哇哇的大哭聲,般若大叫:“法師!”
蒙達(dá)提婆疾步走到榻前,看著床上面如金紙的曇摩羅伽,長長地嘆了口氣。
瑤英從他背后探出半個腦袋,視線落到曇摩羅伽臉上。
燭火照耀,他躺在白底繡金紋的衾被里,眼底青黑,雙唇慘白,俊美的面龐上爬滿虛汗,兩道濃眉緊緊皺起,顯然在極力忍耐痛苦,卻沒有發(fā)出一點聲音。
要不是親眼所見,瑤英無法相信眼前這個命懸一線的男人就是前幾天那個率領(lǐng)千軍萬馬嚇退海都阿陵的佛子。
那一道道如群山移動的洪流曲線中,唯獨他一身絳赤色袈裟,耀眼奪目,睥睨天下。
身姿清朗而偉岸。
有誰知道他當(dāng)時正咬牙承受著可怕的病痛折磨?
這個男人的意志該是何等的堅韌,才能讓他支撐到今天?
他是圣城的王,是西域百姓心目中的神,所以即使痛不欲生,他也得一肩扛起這個注定隕落的佛國。
瑤英不由得心生感慨,上前幾步,揭開錦被。
般若大喊:“你想干什么?!”
瑤英看都沒看他一眼,掀起曇摩羅伽的袈裟,手指摸了摸他腫脹的腿,“取些熱水來�!�
般若大叫著要親衛(wèi)趕走她。
蒙達(dá)提婆攔住般若,問瑤英:“熱水?這樣不會加重腫脹嗎?”
瑤英看一眼曇摩羅伽,這些天她始終不能接近他,每天只能遠(yuǎn)遠(yuǎn)跟在隊伍后面仰望他出塵脫俗的傲岸身姿,現(xiàn)在離得近了,她發(fā)現(xiàn)他比她想象中的還要豐神俊秀,即使在病中,依然是眉目如畫。
她道:“我以前在赤壁的時候,見過一位神醫(yī)為別人診治,那個人和他的情形差不多,熱水,針灸……這樣可以暫時減輕他的痛苦�!�
就算救不活他,至少可以讓這個心懷慈悲的和尚少一些痛苦。
蒙達(dá)提婆聽說過針灸,“佛寺里有位漢僧會針灸,請他來王宮!”
眼下什么辦法都試過了,沒有安息丸,只能聽天由命。
親衛(wèi)們面面相覷,出于對蒙達(dá)提婆的信任,領(lǐng)命而去。
侍從很快取來熱水,瑤英指揮侍從取來藥材,先給曇摩羅伽擦身。
半個時辰后,漢僧才匆匆趕到,瑤英把能夠回憶起來的口訣通通告訴他,漢僧洗了手,熏過針,開始為曇摩羅伽施針。
燭火靜靜燃燒,曇摩羅伽腿間的腫脹仍然未消,不過手心沒那么涼了,唇色也恢復(fù)了一點。
瑤英在旁邊幫著打下手,拿錦帕為曇摩羅伽擦拭冷汗。
后半夜,殿中的蠟燭燒得只剩下半截,她累得眼皮打顫,不知不覺倚著床榻睡了過去。
朦朦朧朧中,突然被一陣沉重的腳步聲驚醒。
瑤英睜開眼睛,撞進(jìn)一道如深淵般幽深的視線里。
一雙深碧色的眸子正靜靜地凝視她。
這雙眼睛睿智冷清,如一泓明澈幽泉,仿佛能參透世間的一切,明明是從下往上仰視她,卻讓她覺得倍感壓力,無所遁形。
好像里里外外,從身體到靈魂,都被這個男人看透了。
瑤英怔了怔,回過神,鎮(zhèn)定地掩袖擦去唇邊的口水,云淡風(fēng)輕地站起身,叫醒在一旁閉目打坐的蒙達(dá)提婆:“法師,佛子醒了�!�
第41章
坐實緋聞(修改)
蒙達(dá)提婆起身看了看曇摩羅伽的雙腿,面色凝重。
般若和另外兩個親兵圍在床榻旁,和蒙達(dá)提婆低聲討論了幾句。
每個人都神情晦暗。
反倒是病勢沉重的曇摩羅伽神色最為平靜,清冷的眸光從幾人臉上掃過,低聲吩咐著什么。
般若邊擦眼淚邊點頭應(yīng)是。
他們說的是梵語,瑤英一句也聽不懂,只覺得曇摩羅伽病中沙啞的聲音依舊帶著某種優(yōu)雅的韻律。
驚醒她的腳步聲越來越近,一名親兵掀開幛�?觳阶哌M(jìn)內(nèi)室,說的是胡語:“王,大相他們來了,他們堅持要進(jìn)殿覲見王!”
般若幾人面面相看。
“不能讓他們進(jìn)來!”般若擋在榻前,問,“攝政王呢?”
親兵道:“蘇將軍不久前去了高昌,還未回城�!�
“赤瑪公主呢?”
“阿史那將軍護(hù)送赤瑪公主去了云浮城,他們也不在城中,已經(jīng)派人去請他們了。”親兵臉上一層汗,“大相他們就要闖進(jìn)來了!”
親兵們手足無措,蒙達(dá)提婆不想插手王庭朝堂政事,無奈地嘆口氣。
壓抑的沉默中,榻上昏昏沉沉的曇摩羅伽竟坐了起來,瘦削的肩背緊崩成一條弦,蒼白的面孔上沒有一絲慌亂,輕聲道:“扶我去正殿�!�
聲音依舊從容不迫。
般若擦了擦眼角,彎腰攙扶曇摩羅伽,動作熟練無比,仿佛這樣的事情已經(jīng)發(fā)生過無數(shù)次。
瑤英上前一步,“你最好不要下地�!�
曇摩羅伽眼簾抬起,深碧色雙眸注視著她。
他看人的目光和他的人一樣清冷,像是在看你,又像是在透過你看其他東西,大概世間萬物在他眼里都是俗物。
一種無形的威壓縈繞在他周身,并不鋒銳,若有若無。
瑤英和他對視了一會兒,視線落到他的腿上,眉頭輕蹙,用不大順暢的胡語道:“你的腿腫脹成了這樣,必須臥床休養(yǎng),下地的話,就算現(xiàn)在有安息丸,這雙腿也徹底廢了�!�
她不知道曇摩羅伽是怎么病死的,只知道他最后一次公開講經(jīng)是被信眾抬到法壇上去的,現(xiàn)在看了他的腿,她猜測那時候他的腿肯定廢了。
般若大驚,抽噎著問:“王,告訴大相他們真相吧!”
曇摩羅伽垂眸看著自己的雙腿,眼睫輕顫,淡淡地道:“無事�!�
北戎虎視眈眈,朝中局勢不穩(wěn),他重病的消息不能泄露出去。
般若和親兵對望一眼,不敢多說什么,攙扶他起來。
瑤英眉頭皺得愈緊。
曇摩羅伽不顧惜自己的身體,他身邊的人就真的把他當(dāng)成神了嗎?
他是個人。
聽奴隸們說,王庭從貴族到平民都仇視漢人,只有這個和尚慈悲為懷,不僅將所有奴隸都視為他的子民,善待各族百姓,還鼓勵信眾和祆教、摩尼教、景教的人和平共處。
這個人多活一天,北戎就無法攻破王庭,北戎也就不能抽出主力攻打中原。
瑤英心思轉(zhuǎn)了幾轉(zhuǎn),攔住般若,道:“你們的王現(xiàn)在不能下地,找個理由打發(fā)大相他們�!�
般若警惕地看她幾眼:“大相固執(zhí),尋常理由攔不住他……”
“我就是理由�!�
瑤英打斷般若的話,抬手撫了撫發(fā)鬢,眼尾俏皮地微微上翹,眼波如秋水般瀲滟開來,像滿樹含苞的花枝忽然在一剎那間含笑吐蕊,云蒸霞蔚,容色光艷,讓人不敢逼視。
霎時,滿室生春。
“你出去和大相說,大魏公主一片癡心,苦苦纏著佛子,佛子脫不開身�!�
般若漲紅了臉,低頭看曇摩羅伽。
曇摩羅伽沒有抬頭看瑤英,眼眸低垂,看著少女腳上一雙磨得破破爛爛的草鞋。
這一路上他忘了叮囑部下照顧這位魏朝公主,她和奴隸同行,想來吃了不少苦頭。
曇摩羅伽咳嗽了一聲,道:“不必了,此事與七公主無關(guān)�!�
瑤英驚訝地發(fā)現(xiàn)他說的是中原北方官話,而且比蒙達(dá)提婆這個在中原待了很久的天竺人說的還要流利,一點口音都沒有。
據(jù)說他少年早慧,十幾歲時已經(jīng)熟練掌握七八種語言,沒想到這其中竟然包括漢語。
這樣的人如果單純當(dāng)一個潛心修習(xí)、研究佛理的僧人,想必不會這么辛苦。
瑤英心中感慨,笑了笑,滿不在乎地道:“我身陷險境,佛子救我于水火之中,我理當(dāng)報答。”
說著,她蹲下來,和曇摩羅伽對視,漆黑發(fā)亮的眸子倒映出對方蒼白的面容。
“你的腿成了這樣,還是不要走動了。”
不等他開口說什么,瑤英站起身,解開束發(fā)繩帶,脫下腳上破爛的草鞋,赤足踩在地毯上,長發(fā)披肩,一步一步走了出去,步步生蓮,背影婀娜。
華麗的獸紋間一雙光潔柔滑的雪白玉足,隱隱透出幾分讓人口干舌燥的香艷。
屋中親衛(wèi)目瞪口呆。
正殿外,一群四五十歲的中年男子大步踏上石階。
領(lǐng)頭的男人正是王庭大相康莫遮,他身著對鳥紋翻領(lǐng)小袖窄身短袍,束腰帶,踏長靴,腰間佩寶刀,長發(fā)纏有彩帶,縛在腦后,一邊走一邊呵斥親衛(wèi):“王昨晚就回來了,為什么沒有立刻召見大臣?”
般若迎了上去,指了指堵在殿門前垂淚飲泣的李瑤英:“大相有所不知,魏朝公主尋死覓活,非要嫁給王,王實在抽不開身�!�
康莫遮一愣,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去。
那是一道纖弱美麗的側(cè)影,鮮妍明媚,風(fēng)姿更甚初春時節(jié)峽谷漫山遍野怒放的花。
眾人只是短短一瞥,便不禁放輕了呼吸。
瑤英迎著眾人審視的視線,嚶嚶低泣,哭得愈發(fā)傷心。
康莫遮已經(jīng)從私兵口中聽說了魏朝公主于萬軍前求婚的事,以為私兵夸大言辭,此刻真見著了人,才發(fā)現(xiàn)私兵根本沒有描繪出魏朝公主的一半美貌。
美人當(dāng)真眼拙,居然看上了一個不會被美色打動的出家人。
康莫遮眼珠轉(zhuǎn)了一轉(zhuǎn),笑道:“世間竟有此等絕色�!�
其他人面面相覷。
王是佛子,他被一個美人癡纏,這等尷尬時刻,他們進(jìn)去還是不進(jìn)去?
“我們攔不住魏朝公主�!庇H衛(wèi)全都做出一副焦急模樣,“她是個女人,還是中原的公主,我們不敢傷了她,王只要一出現(xiàn),她就寸步不離地跟著王,王也拿她沒辦法,只能躲在寢殿里�!�
眾人心領(lǐng)神會地輕笑:這么一個絕色美人纏上來,王能有什么辦法?
換做他們,早就成了好事,也只有王才能抵擋得住這樣的誘惑。
般若挺直脊背,道:“諸位大臣請回吧,等王解決了中原公主的事,自會召見你們�!�
康莫遮雙眼微瞇。
其他人已經(jīng)笑出了聲,佛子六根清凈,居然也會遇上這種事:“我們只是想來確認(rèn)王是不是安全回城了,既然王安然無恙,我們這就告退�!�
他們朝康莫遮眨了眨眼睛:“大相,現(xiàn)在覲見不是時候�!�
康莫遮目光在瑤英身上停留了很久,眼底閃過一抹寒光,和其他人一起轉(zhuǎn)身離開。
直到他們一行人的身影轉(zhuǎn)過宮門看不見了,般若才悄悄吐了口氣。
宮門外,康莫遮和眾人告別,叫來自己的親隨:“告訴薛將軍,城中來了一個絕色美人,而且還是個漢女。”
親隨領(lǐng)命而去。
般若確定大相真的離開了,回到殿門前,神情有些茫然:“大相居然就這樣走了�!�
瑤英站起身,拂去眼角淚花,挽起長發(fā)。
大臣一點都不擔(dān)心她的存在是否會妨害曇摩羅伽的聲望,反而一個個露出幸災(zāi)樂禍的表情。
看來王庭朝堂并不穩(wěn)定,一國君主防著朝中大臣,大臣暗懷心思。
難怪曇摩羅伽一死,王庭就成了一盤散沙。
瑤英回到內(nèi)殿,幛幔內(nèi)靜悄悄的,只有蠟燭燃燒聲。
曇摩羅伽昏睡了過去。
般若跑回床榻前,屈身跪下,回頭看著蒙達(dá)提婆,滿臉期冀。
蒙達(dá)提婆長嘆一聲:“針灸只能減緩?fù)纯��!?br />
瑤英點頭:“針灸只能拖一段時日,他撐不了太久。你們派去中原求藥的人什么時候能返回王庭?”
蒙達(dá)提婆一臉沉痛地?fù)u搖頭:“攝政王怕消息泄露,只能秘密派人混在前往東方的商隊中伺機(jī)尋藥。他前后一共派出二十多人,如今商道被北戎截斷,去中原的商隊渺無蹤跡,唯一一支平安回來的商隊輾轉(zhuǎn)去了吐蕃,那個親衛(wèi)沒有帶回有用的藥材。”
瑤英回想這一路所見,葉魯大王子誅殺的那支王庭商隊里很可能就有為曇摩羅伽尋藥的親衛(wèi)。北戎橫亙在西域和中原之間,阻隔交通,王庭想從中原順利帶回藥物,難如登天,那些親衛(wèi)兇多吉少。
而且也來不及。
瑤英道:“我知道西域哪里有水莽草�!�
般若和蒙達(dá)提婆眸中同時騰起驚喜之色。
瑤英看著他們:“在海都阿陵的營地里。”
她天生不足,調(diào)養(yǎng)了很多年,一直不能斷藥,凝露丸中的一味藥材就是水莽草。嫁去葉魯部落時,她帶去的嫁妝里有大量珍奇藥材和已經(jīng)調(diào)制好的丸藥。當(dāng)初她和親兵逃出葉魯部時只帶了些凝露丸,那些嫁妝全留在部落。
而整個葉魯部落最后都落到了海都阿陵手中。
瑤英篤定地道:“我打聽過了,海都阿陵搜刮來的財物都陸陸續(xù)續(xù)運送回來了,就藏在營地里�!�
瓦罕可汗的兒子不會因為幾句謠言就偷襲海都阿陵,他的營地里藏了不少從中原帶回來的財寶綢緞。
蒙達(dá)提婆怔住。
能夠治好佛子的藥物在北戎?
“北戎不會好心送藥給我們,我們也不能讓他們知道那些藥對王有多重要�!卑闳粽玖似饋恚蠲伎嗄�,“我們也不能動手搶,王庭剛和北戎訂立了盟約,不能攻打他們�!�
蒙達(dá)提婆沉默,涉及到軍國大事,他向來是不張口的。
般若急得來回踱步:“偏偏攝政王不在!阿史那將軍也不在!一個能拿主意的人都沒有!該怎么辦?”
瑤英看一眼床榻上的曇摩羅伽,道:“王庭用不著攻打北戎,那是我的嫁妝�!�
般若回頭看她。
瑤英走到書案前,提筆在錦帛上寫了封信:“我以大魏公主的身份,要求北戎可汗歸還我的嫁妝�!�
她停頓了一下,揚(yáng)眉看般若。
“至于北戎會不會老老實實歸還我的嫁妝,就看這封信是由誰送去的。假如送信的人是王庭中軍,北戎可汗說不定會親自督促海都阿陵送還嫁妝。”
般若聽明白了她的話外之音。
王庭代魏朝公主找北戎討要嫁妝,不就是等于昭示天下:佛子答應(yīng)魏朝公主的求婚了?
那這個漢女不就能光明正大地賴著不走了?
“不行!”般若果斷搖頭。
瑤英一攤手:“現(xiàn)在佛子命在旦夕,唯一能救他的藥近在眼前,我無兵無將,北戎不會因為我的一封信就送還我的嫁妝,到底該怎么辦,你們自己做決定�!�
畢竟現(xiàn)在需要水莽草的人不是她。
曇摩羅伽命懸一線是其一,大臣們才剛剛被打發(fā)走,過不了兩天他們會再次要求面見君主。
他們沒有退路。
般若臉上神情變幻,一時氣憤一時擔(dān)憂一時猶豫,回頭看著昏睡過去的曇摩羅伽,掙扎了半晌,接過瑤英手里的信。
“漢女,你敢發(fā)誓你說的都是真的嗎?”
瑤英一笑,看向蒙達(dá)提婆:“法師,我句句實言�!�
蒙達(dá)提婆雙手合十:“貧僧相信公主。”
說著朝般若頷首,用梵語說了幾句話。
般若緊緊攥著信,手指用力到扭曲,脖子一揚(yáng):“好!我去云浮城找赤瑪公主和阿史那將軍商量,假如公主和將軍也同意,我就親自去送這封信!”
他一咬牙,轉(zhuǎn)身沖了出去。
其他親兵將瑤英送到偏殿一間屋子看守起來,蒙達(dá)提婆歉疚地道:“還望公主見諒,佛子病危之事不能傳出去。”
瑤英明白他的顧忌,笑著搖搖頭,示意無事。
他們現(xiàn)在是一條船上的人,她也希望曇摩羅伽能度過這個難關(guān)。
她從西域北道回到中原的希望就寄托在他身上了。
第42章
拿回來
般若騎馬出了圣城,直奔云浮城而去,半道上剛好迎面遇見返回王庭的赤瑪公主。
大道上沙塵滾滾,走在車隊最前面的青年高鼻深目,挺拔健壯,身騎駿馬,腰佩長刀,一身孔雀藍(lán)半臂織錦長袍,腳上及膝長靴,腰帶上別了一把短匕首,肩披金紋白袍,正是王庭中軍將官的裝束。
般若迎了上去:“阿史那將軍!”
阿史那畢娑認(rèn)出般若,松了韁繩,碧綠色的眼眸閃過一道憂色:“你怎么會離開王的身邊?”
般若驅(qū)馬上前,帶著哭音小聲道:“蒙達(dá)提婆法師說,王撐不了幾天了!”
阿史那畢娑抬起頭,望著王庭的方向,眼底隱隱有淚光閃爍,雙手緊握成拳。
般若擦了下眼角,取出李瑤英寫的信:“現(xiàn)在只有找到水莽草才能救王,這個魏朝公主說她的嫁妝里有水莽草,北戎的海都阿陵王子奪走了她的嫁妝,我們必須奪回她的嫁妝,才能找到那些藥材�!�
他三言兩語說完來龍去脈。
兩人交談間,隊列停了下來,紅發(fā)褐眼、面蒙輕紗的赤瑪公主在侍女的攙扶中下了馬車,眉頭輕皺,問:“為什么要停下來?”
畢娑示意侍女退下去,和赤瑪公主說了水莽草的事。
般若急得直撓腦袋:“公主,現(xiàn)在該怎么辦?要不要試試這個魏朝公主的辦法?法師說,當(dāng)初要不是魏朝公主為他辦理通關(guān)文書,還大方贈予他車馬行裝,他不可能越過層層封鎖來到王庭,他說這一切都是佛陀的安排�!�
他固然因為李瑤英褻瀆佛子而憤怒,但是生死關(guān)頭,他寧愿相信這一切真的如傳說中說的那樣:佛子是阿難陀,魏朝公主就是佛子的摩登伽女,她是佛陀派來考驗佛子的。
那就說明佛子還有救,阿難陀最后通過了考驗,佛子也能!
瑤英的信寫的是漢字和突厥語,畢娑是突厥王族之后,自然認(rèn)得突厥語。
他低頭看信,擰眉沉吟。
赤瑪公主冷冷地掃一眼般若,怒道:“羅伽是王庭王子,是高貴的佛子,怎么能和低賤的漢女有牽扯!”
畢娑聞言,抬起頭,目光微冷:“羅伽病重,只有安息丸能暫緩他的痛苦�!�
赤瑪公主冷笑:“我曇摩一族上下兩百多人命喪漢人之手,漢人是王庭的敵人,我恨不能吃光他們的肉!喝干他們的血!羅伽是王庭君主,他不會忘了王庭的血仇!”
般若想起曇摩羅伽的身世,不敢吱聲。
畢娑面色不改,撥馬轉(zhuǎn)了個方向,“公主,你知道羅伽為什么讓我送你去云浮城嗎?”
赤瑪公主沒做聲。
畢娑將信揣進(jìn)懷中,緩緩地道:“我是中軍騎士,本該隨駕左右,羅伽怕他這次守不住王庭,擔(dān)心你會被北戎欺辱,派我送你去云浮城,直到他和北戎訂立盟約,再送你回來。有了盟約,不管他是死是活,你始終都是曇摩家的公主,即使城破,瓦罕可汗也會善待你�!�
他停頓了一會兒,回頭看著赤瑪公主。
“現(xiàn)在羅伽命在旦夕,只有漢人公主的藥可以救他,你只記得對漢人的仇恨,就一點都不為羅伽著想嗎?他這些年是怎么熬過來的,你都看在眼里�!�
赤瑪公主一語不發(fā),面紗下的臉孔冷如寒霜。
畢娑策馬行到隊列前方,叫來副將,遞出自己的信物:“派人送公主回城。你去召集人馬,在沙城等我的號令。我將這封信送去北戎�!�
他轉(zhuǎn)向自己的親隨,“假如北戎不認(rèn)賬,我將親自率領(lǐng)中軍去北戎牙帳討要魏朝公主的嫁妝!王庭中軍永遠(yuǎn)忠于佛子!”
“忠于佛子!”
眾人朗聲聽令,聲震云霄。
般若趕緊跟上畢娑,問:“要不要派人去高昌知會攝政王?”
王庭的軍政大權(quán)在攝政王蘇丹古手里。
畢娑身形一僵,輕輕地嘆口氣:“不必了,蘇丹古不在高昌……他要是在這里,也會做出和我一樣的決定。佛子為王庭犧牲這么多……只要能救佛子,一切罪責(zé)由我承擔(dān)�!�
假如信是假的,他有把握可以全身而退。
假如信上所說是真的,他豁出性命不要也得把水莽草搶回來!
般若應(yīng)是,道:“魏朝公主說,她會擬好名冊,讓她的親隨送至中軍,假如北戎想賴賬,她的親隨可以指認(rèn)北戎王子,她曾被北戎王子囚禁,她的親隨知道那些財物藏在哪里。”
畢娑挑了挑眉,他光顧著水莽草,倒是沒想到這點。
“那位魏朝公主很聰明。”
般若輕蔑地撇了撇嘴巴。
畢娑不敢耽擱,快馬加鞭,沒幾天就找到瓦罕可汗的牙帳所在,單人匹馬沖入北戎大營,奉上信。
瓦罕可汗剛剛離開沙城,正準(zhǔn)備去西州,看完信,十分驚訝。
阿陵什么時候扣押了一位魏朝公主?
畢娑立在瓦罕跟前,不卑不亢地道:“讓海都阿陵過來當(dāng)面和我對質(zhì)!魏朝公主的親隨就在沙城,他們可以作證,海都阿陵囚禁我們王庭的客人長達(dá)半年之久!還扣押了公主的嫁妝!我們王庭從來沒有為難過北戎商隊,即使兩國正在交戰(zhàn),北戎商隊也能去圣城交換貨物,大汗,請您遵守盟約,送還公主的嫁妝�!�
幾位王子正好也在帳中,聞言,互相交換了一個眼神。
小王子走到瓦罕身邊,小聲道:“父汗,前不久海都阿陵確實藏了一個絕色美人在營地里,我聽人說那個美人是他從中原擄來的,沒想到竟然是一位公主�!�
瓦罕可汗臉色微沉。
小王子冷笑了兩聲:“父汗,海都阿陵狼子野心,您還不信嗎?他藏的不是尋常美人,而是魏朝的嫡出公主,王庭佛子的客人!他隱瞞您這么久,胃口不小吶!還有,他身為北戎王子,居然侵吞財物!是想造反嗎?”
瓦罕可汗淺褐色的眸子冷冷地看一眼小兒子。
小王子臉色蒼白。
瓦罕可汗收回目光,眼神閃爍了兩下,飛快做了個決定,看向畢娑,哈哈大笑:“不愧是阿史那的子孫,果然英勇!這事或許是誤會�!�
說罷,讓人去請海都阿陵。
不一會兒,海都阿陵過來了,看到金發(fā)碧眸、一臉凜然之色的畢娑,淺金色雙眸微微瞇起。
瓦罕和顏悅色地問:“狼奴,你是不是扣押過魏朝公主?”
從李瑤英被曇摩羅迦救下的那一刻起,海都阿陵就知道那個女人不會善罷甘休,見畢娑都找上門來了,知道這事必然瞞不住,沒有否認(rèn),輕佻地問:“魏朝公主現(xiàn)在不是在佛子那里嗎?怎么,佛子這是要為一個女人和北戎交惡?”
瓦罕可汗面色如常,溫和地道:“狼奴,我已和王庭君主訂立盟約,還立下誓言,不會為難對方家眷。魏朝公主仰慕王庭君主,千里迢迢追隨而來,她的嫁妝被你扣押了,現(xiàn)在王庭君主派人來討要那些嫁妝,你看該怎么辦?”
他神色慈和,眼里甚至帶了幾分笑意,但在場的人都明白大汗的笑容代表著什么。
帳中諸人汗流浹背。
海都阿陵心中惱怒不已,但是面上只有恭敬,沒有片刻猶豫,順從地道:“自當(dāng)如數(shù)奉還�!�
瓦罕可汗點點頭,臉上滿是笑容,眼底卻有陰狠之色一掠而過。
海都阿陵看向畢娑,話鋒突然一轉(zhuǎn),“敢問王庭君主以什么身份來討要魏朝公主的嫁妝?”
畢娑平靜地道:“魏朝公主愿嫁給我們的王。”
海都阿陵嘴角一勾:“喔,所以你們的王這是打算要破戒?”
畢娑抱臂而立:“王是出家人,不能迎娶公主,公主無所求,愿效法摩登伽女,為王修習(xí),王答應(yīng)了,這是佛陀對他的考驗�!�
海都阿陵瞳孔猛地一縮:曇摩羅伽居然真的答應(yīng)李瑤英那天的求婚了?
讓李瑤英入寺修習(xí),不就是把美人藏在身邊嗎?!
他就不怕消息傳遍王庭,人心浮動?
海都阿陵飛快思考:當(dāng)初葉魯可汗只看了李瑤英一眼就以涼州為聘,他怎么勸說都沒用。葉魯部的幾個王子看到李瑤英后,更是饞得眼珠子都要掉出來了。
他自己呢,也因為李瑤英的美色而對她格外有耐心。
難不成曇摩羅伽也被李瑤英的美色迷惑住了?
他果然小看了那個女人,以為將她帶到八千里之外的西域就能讓她徹底絕望,再老老實實臣服,沒想到她認(rèn)識佛子,現(xiàn)在連佛子都為她傾倒。
海都阿陵心中冷笑。
越是如此,他越是要得到那個女人。
畢娑得到瓦罕可汗的許諾,也不多做糾纏,告辭離去。
他的背影剛剛消失在帳門前,海都阿陵立刻朝瓦罕可汗下拜,滿面愧色:“侄兒在中原時,見那位魏朝公主是人間絕色,便將其擄至帳中,打算敬獻(xiàn)給大汗,沒想到她竟然和佛子有瓜葛,半路讓人跑了。侄兒大膽妄為在先,無能在后,請大汗責(zé)罰!”
帳中諸人直翻白眼。
瓦罕可汗沉默不語。
海都阿陵跪在地上,一動不動。
一片沉水般的寂靜。
半晌后,瓦罕可汗起身,扶起海都阿陵,語重心長地道:“算了,你也是一片孝心�!�
海都阿陵一副誠惶誠恐之態(tài):“多謝大汗體諒!”
瓦罕可汗拍拍他的肩膀,笑了笑,“這些年西域諸國獻(xiàn)上的美人寶物不知凡幾,佛子從未動心,如今他卻為了一個女人的嫁妝大動干戈,看來你的眼光很好,那魏朝公主確實是個絕色。”
海都阿陵眉心顫了顫,冷笑:“是個國色天香的美人�!�
瓦罕可汗頷首:“狼奴,不管那個美人是從哪里來的,也不管你是不是不甘心將美人拱手讓人,現(xiàn)在美人成了佛子的女人,肯定對佛子的名聲有礙,這對我們北戎來說只有好處�!�
海都阿陵低下頭,俊朗的面孔上籠了層陰云:“侄兒明白,侄兒不僅不能阻止王庭為那個女人出頭,還應(yīng)該把這事大事宣揚(yáng)出去,最好讓每個人都知道圣潔的佛子甘愿為一個漢女沉淪。”
瓦罕可汗?jié)M意地點點頭。
父子、叔侄幾人聚在帳中商討了一會兒事情,海都阿陵告退出去。
小王子立馬跳了起來:“父汗!海都阿陵滿口胡言!他隱瞞魏朝公主的身份,就是不想把美人交出來!父汗是世上最英勇的男人,這天底下最美的女人就該送到父汗床上,海都阿陵私藏美人,是對您的不敬!”
瓦罕可汗撩起眼皮,怒斥:“你是神狼的兒子,身上流著神狼的血!怎么像個無知婦人一樣,在你父親面前挑撥離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