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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可是假如文昭公主被帶走藏了起來,出了什么事……他良心難安。

    公主說把他當朋友。

    畢娑閉了閉眼睛,轉(zhuǎn)身進殿。

    曇摩羅伽背對著他,結(jié)跏趺坐于佛前,呼吸似有若無,像是已經(jīng)入了禪定境界。

    畢娑單膝跪下。

    “王,文昭公主被我的屬下冒名帶走了……此刻可能已經(jīng)出了王寺,請王命僧兵嚴加搜查�!�

    殿中靜如沉水,鴉雀無聲。

    畢娑等了一會兒,以為曇摩羅伽沒聽見,猶豫要不要再說一遍,抬起頭,愣住了。

    曇摩羅伽已經(jīng)走到他身前,腳步輕緩從容,面容沉靜,碧眸幽深,沒有一絲波瀾。

    那雙匯聚山川之秀的濃眉卻輕輕擰起。

    “什么時候的事?”

    畢娑回過神,答道:“就在剛才。”

    曇摩羅伽臉上沒什么表情,邁出內(nèi)殿,召集守衛(wèi)大殿的僧兵,“往南邊去找�!�

    北邊山巖下佛塔如林,石窟密集,每隔半個時辰就有僧兵來回巡視。南面地勢較為平坦空闊,有大片空置僧房,這幾天僧兵都撤回北邊大殿了,如果有人想要帶著瑤英離開王寺,從那邊走無疑更容易逃脫。

    曇摩羅伽一聲令下,僧兵聞風而動,沿著各自負責巡查的路線分散開來。

    畢娑心急如焚,帶著近衛(wèi)沿途尋找。

    找了一會兒,南邊傳來一片呼喊聲。

    “找到了!”

    “找到文昭公主了!”

    “文昭公主平安無事�!�

    畢娑大喜,帶著人迎上去。

    長廊人影幢幢,幾名僧兵簇擁著瑤英和謝青走下石階。

    瑤英發(fā)辮松散,衣衫凌亂,形容狼狽,腳步略有些蹣跚。

    謝青落后半步跟著她,剛剛一番打斗,臉上、頸間有幾道血痕,胳膊、腰上受了些輕傷,衣袍血跡斑斑,神情冰冷,手中仍然緊握著佩刀。

    畢娑心口發(fā)緊,一眨不眨地凝望著遠處的瑤英,確認她沒有受傷,長長地吐了口氣,心中石頭落地,快步迎上前,解下肩上白袍裹住她,輕聲道:“因我疏忽之故,讓公主受驚了�!�

    瑤英剛才險些被近衛(wèi)帶走,心有余悸:“將軍的隨從跑了�!�

    畢娑神色一厲,冷笑:“他跑不了太遠�!�

    他看一眼瑤英,柔聲道:“我送公主回去�!�

    瑤英點點頭。

    這時,一名僧兵快步走了過來,攔住兩人:“王吩咐,文昭公主先不必回去。”

    說完,他示意瑤英跟上自己。

    瑤英看向畢娑。

    畢娑表情僵硬了一瞬,嘴角扯了扯,眸光閃爍,眼神游離。

    瑤英想了想,讓謝青回去,跟上僧兵。

    畢娑也跟了上來。

    兩人在僧兵的引領下穿過繪滿壁畫的長廊,雪光映在廊道里,青金色光影浮動瀲滟,在地上籠了一層如水的光斑,晨風吹動檐角懸鈴,叮鈴作響。

    華貴肅靜,法相莊嚴。

    瑤英突然反應過來,這是另一條通向曇摩羅伽禪室的夾道。

    緣覺守在門前,看到瑤英,臉上露出如釋重負的表情,掀起氈簾。

    畢娑和瑤英一前一后踏進禪室。

    一道清冷的目光掃了過來,似電光掠過,落定在瑤英身上。

    曇摩羅伽站在窗前,回頭看她,一身過于寬大的絳赤色袈裟,衣紋皺褶如水,襯得身形清癯。日光從窗口斜斜漫進來,灑在他側(cè)臉上,他清俊的眉眼像一幅暈開的水墨畫,五官愈顯深邃,碧眸微垂。

    瑤英對上他的眼神,突然覺得呼吸有些困難。

    第103章

    銅哨

    香煙裊裊,彌漫在空闊的禪室之中。

    隔著氤氳的青煙,瑤英和曇摩羅伽四目相接,對視了片刻,她一陣恍惚,不知道為什么,心底涌起一種異樣的感覺。

    曇摩羅伽淡然清冷,沒有一絲煙火氣,這樣的眼神,不屬于他。

    “王。”

    畢娑朝曇摩羅伽行禮,打破岑寂,“文昭公主并無大礙�!�

    瑤英回過神,眉眼微彎,朝曇摩羅伽笑了笑,示意自己無事。

    僧兵找過來的時候,她已經(jīng)脫險了。

    她雙眸大而修長,不笑時顧盼間已是光彩照人,微微一笑,眼角微微上翹,恍如清風徐來,皚皚雪峰下,千樹萬樹桃杏競相盛放,乍起瀲滟春色。

    王庭的冬季陰冷而漫長,春暖花開時,也是這般璀璨絢爛。

    曇摩羅伽挪開了視線,目光落在長案上,一卷經(jīng)文攤開放著,紙頁上的金色字跡剛建古淡。

    沉默中,禪室外響起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緣覺在門外抱拳道:“王,人都抓住了,一個不少�!�

    瑤英松了口氣,道:“既然人都抓住了,我先回去,不打擾法師和將軍了�!�

    曇摩羅伽和畢娑肯定要審問那幾個近衛(wèi)受何人指使,她已經(jīng)脫險,可以回院子等消息。

    她轉(zhuǎn)身出去。

    “公主留步�!�

    瑤英回頭,剛剛出聲挽留她的曇摩羅伽沒有看她,對畢娑道:“既是你的下屬,你親自去審問�!�

    畢娑怔了怔,恭敬應是,深深地看一眼瑤英,退了出去,走下臺階前,回頭看一眼禪室。

    瑤英仍然立在門邊,手指攥著他為她披上的白袍,眼睫忽閃,有些茫然無措的樣子。

    曇摩羅伽朝她一步步走了過去。

    瑤英抬頭仰視他,不自覺后退了一步。

    緣覺放下氈簾,金色卷草紋浮動流淌,隔絕了畢娑的視線。

    畢娑臉上神情復雜,出了一會兒神,快步離開。

    氈簾落下,禪室里陷入一片幽暗,冷香細細。

    曇摩羅伽朝瑤英走近,落在她身上的目光似靜夜里的一抹月華,深邃沉靜,溫和清冷,不會太咄咄逼人,但卻隱含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道,仿佛能洞穿她的所有心思,一直看到她心底最深處。

    這樣的曇摩羅伽讓瑤英覺得有些喘不過氣來,她望著他,下意識繃緊了脊背。

    曇摩羅伽垂眸看她,視線掠過她散亂的發(fā)鬢。

    她愛漂亮,在雪山上還不忘對著冰面照照容顏,每天都收拾得干干凈凈。

    假如她沒有流落至這萬里之遙的域外,應當是個有親人相伴、無憂無慮的小娘子。

    “有沒有受傷?”他輕聲問。

    他不問還好,這一問,瑤英馬上覺得肩膀頸間隱隱作痛,剛才近衛(wèi)追了上來,攥住她的肩膀,拖拽著她走了很長一段路。

    曇摩羅伽沒有錯過她臉上一閃而過的痛楚,下巴一點,示意她坐到案邊去。

    他恢復溫和,瑤英放松下來,走到長案邊,盤腿坐下,好奇地掃一眼案上的經(jīng)卷,看字跡是他手抄的。

    曇摩羅伽站在她身后,俯身。

    一陣夾雜著冷香的氣息靠近,瑤英一愣,隨即意識到他是在看自己頸間的傷痕,低下頭,攏起披散的發(fā)辮。

    “是不是抓破了?”

    瑤英看不到自己的后頸,扭頭問曇摩羅伽,雙眸清亮,眼神滿是信賴,是一種類似對長輩的親近和敬慕。

    旁人看他時,目光里有愛戴,敬仰,狂熱,崇敬。

    她的注目不像其他人那么狂熱,似有一絲旁人沒有的,他也說不出來的東西。

    曇摩羅伽嗯一聲,看著瑤英的后頸。

    雪白的肌膚上幾道青紫指印,膚如凝脂,指印看去觸目驚心,從頸間一直延伸進衣襟里,可以想見她曾被粗暴地扼住頸間拖行。

    曇摩羅伽轉(zhuǎn)身走開,不一會兒手里拿著一只鎏金蚌盒回來,放在案上。

    瑤英謝過他,拿起蚌盒,把發(fā)辮攏到一邊,扭頭想給自己擦藥,費了半天勁兒,也不知道有沒有抹對位子,頸間火辣辣的,時不時嘶的一聲,疼得吸氣。

    半晌后,身邊一道清風掃過。

    曇摩羅伽坐到她身旁,袈裟袖擺一掃,接過她手里的蚌盒,俯身,抬起手,修長的手指解開她的白袍。

    瑤英詫異地抬起頭,脖子一扭,疼得哎喲了一聲。

    “別動�!�

    曇摩羅伽輕聲道,解下瑤英身上的白袍扔到一邊地毯上,手指挑開她的衣襟。

    如他所料,頸間的傷痕只是青紫,肩膀上有幾道更深的指印,微微滲血。

    她看不清傷處,剛才涂的藥一大半涂到了完好的地方。

    曇摩羅伽道了聲失禮,微微扯開瑤英的衣襟,拿出一塊帕子遮住沒有指印的肌膚,手指蘸取藥膏,為她抹藥,目不斜視,氣息平穩(wěn)。

    瑤英低下頭,方便他動作。

    “法師要我留下來做什么?”

    她問。

    曇摩羅伽沉默不語。

    離得近了,他的氣息依舊淡淡的,若有若無。

    瑤英抬眸看他,從側(cè)面看,他眉骨豐潤飽滿,輪廓清晰分明,頭頂有一層淺淺的頭發(fā)茬,似淺青蓮根,看起來有些扎手的樣子。

    她忍不住走神,心道,不知道摸起來是不是和蓮莖一樣真的扎手。

    隨即一凜:罪過,罪過,她可不敢摸佛子的腦袋,般若會氣瘋的。

    想著想著,一陣倦怠感突如其來,意識逐漸朦朧,瑤英輕輕晃了晃腦袋,強迫自己打起精神,慢慢說出剛才的經(jīng)過。

    曇摩羅伽留下她,應該是想問她那幾個近衛(wèi)的事。

    “阿史那將軍昨天和我說起過查問親兵的事,之前肯定有人泄露了行蹤,攝政王才會遇伏,昨晚阿青他們回來,我仔細問過,他們之前應該沒有錯漏之處。”

    “走漏消息的人很可能是圣城的人,我準備告知將軍,所以近衛(wèi)拿著銅符登門的時候,我以為是將軍派來的人……我看他們形跡鬼祟,心里起疑,那個近衛(wèi)果然圖謀不軌,朝我撒了一把藥粉,我躲開了……”

    “阿青拖住三個人,我只要找到有僧兵的地方呼救就行……”

    瑤英說到最后,精神好了點,道:“對了,剛才多虧了迦樓羅,還多虧了阿史那將軍送我的銅哨。”

    她低頭,從袖中摸出一只銅哨子,捧在掌心給曇摩羅伽看。

    “法師,這是……”

    一句話還沒說完,她眼前一黑,雙手無力地垂下,身子軟倒。

    曇摩羅伽手腕一抬,攬住她的胳膊。

    瑤英順勢栽進他懷里,額頭蹭過他的下巴,雖然只有短短一瞬,肌膚相觸的柔軟細滑感卻久久停留。

    曇摩羅伽抱著瑤英,少女身軀嬌軟,臉龐埋在他絳紅色袈裟里,眼睫微顫。

    隔著幾層厚厚的衣裳,依然有淡淡的幽香滲出。

    掌中酥軟,骨肉均勻。

    “法師……”

    瑤英呢喃了一句。

    曇摩羅伽合上眼睛,凝定不動。

    一室清芬沉浮。

    半晌后,曇摩羅伽放開瑤英,手扶著她的脖頸,讓她躺倒在氈毯上,取來衾被和軟枕,安置好昏睡的她,凝望她片刻,輕輕卷起她的衣袖,兩指搭脈。

    她說近衛(wèi)對她撒過藥粉,她肯定吸入了一些,現(xiàn)在藥勁上來了。

    曇摩羅伽碧眸低垂,靜靜地看著她。

    瑤英眉頭微蹙。

    曇摩羅伽扶起她,往她身后墊了幾只軟枕,讓她側(cè)身而睡,不至于碰著肩膀受傷的地方。

    她蜷縮成一團,眉頭漸漸舒展。

    曇摩羅伽站起身,撿起剛才從瑤英掌心滾落出去的銅哨。

    這只銅哨是他的舊物,昨晚他吩咐緣覺送去,讓鷹奴教會她怎么用,以后迦樓羅再對著她的鷹發(fā)脾氣,她可以吹哨警告迦樓羅。

    曇摩羅伽把銅哨放進瑤英腰間的小錦袋里。

    能派上用場就好。

    ……

    畢娑審問完近衛(wèi),回禪室復命。

    緣覺告訴他,瑤英還沒走。

    “文昭公主一直在里面?這么久了,還沒出來?”

    緣覺點頭。

    畢娑看著緊閉的氈簾,眉頭緊皺。

    親兵進去通報,簾子挑開,曇摩羅伽走了出來,眼神示意畢娑去長廊另一頭的小廳。

    畢娑錯愕,跟上去。

    “查清楚了,確實是我的屬下,有人收買了他,要他把文昭公主藏起來。他知道沒法帶公主離開王寺,打算迷暈了她,把她藏進廢棄的石窟里。”

    說到這,畢娑頓了一下,笑了笑。

    “公主很警覺,趁謝青和他們纏斗的時候跑開,雖然又被抓了回去,可她及時吹響了訓鷹的銅哨,引來迦樓羅和附近的僧兵,迦樓羅替她趕跑了一個親衛(wèi),其他人見僧兵來了,知道計劃敗露,不敢停留,只能放棄任務。僧兵追了上去,一個都沒跑掉�!�

    畢娑心急如焚、向曇摩羅伽請示調(diào)動僧兵搜人的時候,瑤英已經(jīng)從那幾個近衛(wèi)手中脫身了。

    曇摩羅伽聽他稟報完,臉上沒什么表情,忽地問:“他們?yōu)槭裁匆仄鹞恼压�?�?br />
    畢娑抬起頭,直視著曇摩羅迦。

    “因為您。”

    曇摩羅迦沉默不語。

    “王……”畢娑遲疑了一下,道,“他們想藏起文昭公主來威脅您,逼迫您答應他們提出的條件。”

    曇摩羅伽是佛子,是民間百姓心中的神,世家敢軟禁他,挾君主以令天下,但絕不敢傷害他,所以他們從他在意的人下手。因此每當朝中有變,赤瑪公主府上都會加強防守。

    沒想到這一次世家選擇拿瑤英當人質(zhì)。

    畢娑無意味地一笑:“這也不奇怪……王,除了王庭的安危,您的牽掛不多……”

    應該說他幾乎沒有牽掛,他心懷天下,嘔心瀝血,為蒼生成佛,又為蒼生為魔,盡人事聽天命,將生死置之度外,毫無私心。

    世家拿他毫無辦法,因為他沒有弱點。

    畢娑語氣一變:“可是您讓我護送文昭公主回漢地……王,這是您第一次囑咐我去辦一件私事�!�

    從前,曇摩羅伽對李瑤英的種種優(yōu)容都可以說是報答她的恩情,他幫助照拂她,就像愛護百姓。

    但是當他特意叮囑畢娑的時候,畢娑敏銳地覺察到:有些事情不一樣了。

    假如李瑤英真的被擄走了,會有什么樣的后果?

    這一次世家只是誤打誤撞,下一次呢?

    畢娑雙拳緊握,凝望著曇摩羅伽。

    “王,民間百姓之所以對摩登伽女的故事津津樂道……那是因為阿難陀沒有動心,因為摩登伽女最后證得善果,斷絕癡戀,也成了沙門中人�!�

    “這是一樁美談,所以不論沙門內(nèi)外,都不忌諱提起此事。”

    “假如摩登伽女成功了……”畢娑神情凝重,一字一字道,“那她就會背上勾引阿難陀墮落的罵名,她會被阿難陀的信眾唾罵、詛咒,她將成為眾矢之的,被憎惡,被仇視,人人都可以踩她一腳。”

    “她會被視作妖魔,遭到天下人的羞辱,淪落至塵埃,生生世世不得翻身�!�

    “瘋狂的信眾恨不能撕碎了她�!�

    他一句句說道,擲地有聲,字字珠璣。

    曇摩羅伽立在一幅講述佛經(jīng)故事的壁畫下,面容沉凝。

    畢娑吐了口氣,道:“王,我會提高警惕,不會再讓這樣的事發(fā)生。我送文昭公主回去。”

    他轉(zhuǎn)身。

    曇摩羅伽叫住他。

    畢娑回頭。

    “文昭公主今晚留在這里,明天也是。”曇摩羅伽背對著他,語氣平淡,卻隱含威嚴,“直到議立攝政王大會完全結(jié)束。”

    也就是說,直到確保李瑤英安全。

    畢娑嘴巴張了張,無奈地嘆口氣。

    曇摩羅伽接著道:“傳令下去,關閉城門�!�

    “從此刻起,圣城內(nèi)外,只準進,不準出。城外四軍若有鼓噪,放入甕城,圍而不攻�!�

    “請諸位領主入王宮�!�

    畢娑心中一緊,沉聲應是。

    收網(wǎng)的時候到了。

    第104章

    風動旛動

    王寺通往獸園、沙園隱蔽處的角門霍然洞開,十幾騎快馬飛馳而出,馬上騎手皆頭裹布巾,一身淺藍長衫,著銀色輕甲,披雪白錦袍,腰佩長刀、短匕,肩上背了一張織繡華麗的彩絹,如一支支激射而出的箭矢,穿過山崖下的夾道,飛快沖向茫茫無際的雪原。

    與此同時,城中把守各處的中軍近衛(wèi)統(tǒng)領同時接到命令,開始分頭行動。

    王宮前的大道上,車水馬龍,熙熙攘攘。

    以掌軍的康家、薛家、安家、孟家為首的豪族或騎高頭大馬,或乘坐豪華寶車,在私兵的簇擁中離開各自的宅邸,浩浩蕩蕩駛向王宮,氣勢逼人。

    歸附于王庭的三十七個游牧部族的酋長也受邀前往王宮。

    人群在長街外匯集,豪族互不理睬,為了昭示身份,各家馬車故意拖拉著緩緩前行,誰也不想成為最沉不住氣的那一個。

    馬嘶聲,車輪轆轆聲,寒風拍打旗幟的獵獵聲,匯成一片巨大的聲浪,傳遍圣城大街小巷。

    氣氛沉重,一觸即發(fā)。

    王庭有攝政王輔政的傳統(tǒng),每一次議立攝政王都免不了血雨腥風,豪族間勢必會進行一場你死我活的爭斗,輕則死傷數(shù)人,重則幾軍互相殘殺,血流成河。

    上一次議立攝政王,康薛四家全部落敗,還沒來得及內(nèi)斗,蘇丹古已經(jīng)控制住局勢,那一次罕見的沒有傷亡。

    這一次四軍已經(jīng)駐扎在圣城外,大相等人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幾軍交戰(zhàn)不可避免。

    圣城百姓躲在家中,從窗縫窺看外邊情景,瑟瑟發(fā)抖,暗暗祈求城外的四軍千萬不要打進圣城。

    人們朝著王寺的方向頂禮膜拜,念誦經(jīng)文,虔誠祈禱。

    不管豪族怎么爭斗,只要佛子還是王,他們就能繼續(xù)過著太平安寧的日子。

    ……

    曇摩羅伽回到禪室。

    帳中殘煙細細,瑤英仍在昏睡,呼吸聲很輕,雙頰暈紅。

    曇摩羅伽站在她身前,垂眸凝視她。

    他知道為什么有人想在這個關頭擄走她,之所以問畢娑,只是想從畢娑口中確認答案。

    在畢娑通稟她被帶走的那一瞬間,曇摩羅伽就明白了。

    一念妄心。

    風未動,旛未動,人心在動。

    他為王庭的將來、為臣民是否能安穩(wěn)度日、擺脫亂世之苦而憂愁,這一次,他擔憂一個女子的安危。

    文昭公主并非他的子民。

    喜,怒,憂,思,悲,恐,驚。

    七情五欲,乃人之常情。

    而修行之人,就是要清凈戒行,降服五欲,斷絕七情,以得梵行,涅槃寂靜。

    凡所有相,皆屬虛妄。

    一切貪戀皆如夢幻泡影,指間流沙。

    曇摩羅伽俯身,拿起案上的經(jīng)卷,放下氈簾,退到隔間窗下的一張短案前,盤腿而坐,背對著簾子,撫平紙張,提筆繼續(xù)默寫經(jīng)文。

    風吹,云動,天不動。

    水推,船移,岸不移。

    心不動,風旛不動。

    窗前一陣翅膀撲騰輕響,黑影晃動,蒼鷹撲到短案前,身上羽毛蓬亂,鳥喙叼起腳絆皮繩,討好地朝他湊了過來。

    曇摩羅伽頭也不抬,揮了揮手,淡淡地道:“將功贖罪,今天不罰你了�!�

    蒼鷹叫了兩聲,放下皮繩,拍拍翅膀,落到鷹架上,瞇起眼睛。

    禪室岑寂如一片汪汪靜水,鎏金卷草紋熏爐靜靜噴吐著裊裊青煙。

    曇摩羅伽不疾不徐地書寫經(jīng)文,眉眼沉靜,神情淡然。

    筆鋒劃過紙張的沙沙輕響持續(xù)到下午。

    曇摩羅伽寫完最后一句,擱下筆,捧起經(jīng)卷,擺在佛像前,雙手合十,豐唇翕動,口中念念有聲。

    以殺止殺,不可取也。

    然而值此亂世,一味寬容優(yōu)柔,只會讓更多無辜黎民陷于戰(zhàn)亂之苦,民不聊生。

    簾外腳步響,緣覺走進禪室,小聲道:“王,備好車馬了。王公大臣快入宮了�!�

    曇摩羅伽睜開眼睛。

    和他預計的時間差不多。

    他去里間換了身袈裟,離開前,回頭看向氈簾。

    緣覺知道李瑤英就睡在氈簾后面,眼觀鼻,鼻觀心,大氣不敢出一聲。

    “假如文昭公主醒了,請她留下,護她周全。除非阿史那將軍本人親來,不得松懈�!�

    曇摩羅伽收回視線,吩咐近衛(wèi)巴爾米。

    巴爾米恭敬應是:“屬下定會保護好公主。”

    風聲呼嘯,天邊陰云籠罩。

    僧兵簇擁著曇摩羅伽步出禪室,他立于階前,一襲雪白金紋袈裟,風吹衣袂翻飛,深邃眼眸掃視一圈,法相莊嚴,清冷出塵。

    云層壓得低低的,風聲一聲比一聲凜冽,庭中密密麻麻站滿了人,卻一聲咳嗽不聞。

    近衛(wèi)、僧兵全副武裝,單膝跪于階下雪地中,一手握刀,一手握拳置于胸前,抬頭仰視著曇摩羅伽,目光狂熱。

    曇摩羅伽俯視眾人,道:“四軍已陳兵于城外,諸位隨我去王宮,此去生死難料,若有怯懦者,不必隨行�!�

    近衛(wèi)們立刻道:“我們不怕死!”

    跪在隊列最前面的畢娑站了起來,拔刀出鞘,朗聲道:“中軍近衛(wèi)永遠是王最忠臣的護衛(wèi),是佛子最英勇的奴仆,四軍作亂,朝政不寧,佛子乃民心所系,眾望所歸,我等甘愿為佛子粉身碎骨,萬死不辭!”

    其他近衛(wèi)跟著他一起立誓,聲如洪鐘。

    在士兵們的怒吼聲中,王寺外傳來陣陣轟隆巨響,大門被耐心耗盡的四軍騎士合力推開,薛家的一名統(tǒng)領帶著屬下直接闖入王寺中僧人齊聚大殿之內(nèi),盤坐著念誦經(jīng)文,任四軍騎士長驅(qū)直入。

    統(tǒng)領站在殿前,輕蔑地掃一眼眾僧,手握長刀,態(tài)度傲慢,道:“各位領主都到齊了,請王速去王宮議事,別耽擱了時辰!”

    近衛(wèi)奔出長廊,厲聲質(zhì)問:“你是什么人,也敢在王寺大聲言語?!就不怕驚擾到王么!”

    統(tǒng)領皮笑肉不笑地道:“我也是奉命行事,王一定不會怪罪我的�!�

    話音剛落,一道陰冷腥風撲面而來,銀芒閃動,統(tǒng)領嚇了一跳,閃身躲開。

    叮的一聲刺耳銳響,一把匕首釘在他剛才站立的地方,刀柄輕輕晃動。

    這一刀要是扎在身上,傷口一定深可見骨。

    統(tǒng)領嚇出一身冷汗,抬起頭。

    藍衫白袍的近衛(wèi)緩步走下石階,幾十雙眼睛齊齊瞪視著他,而在人群之后,身著袈裟的佛子曇摩羅伽緩步踱出,目光睿智,優(yōu)雅從容。

    四軍騎士中許多人是平民出身,平時沒有機會拜見佛子,此刻,他們仰望著傳說中的佛子,心弦震動,愣在當?shù)亍?br />
    近衛(wèi)擁著曇摩羅伽離開王消息傳出,在王寺外徘徊的百姓紛紛聚攏過來,跪在長街兩側(cè),匍匐行禮。

    不知道誰帶了個頭,四軍騎士也一個接一個跪了下去,神情恭敬,口念佛號。

    統(tǒng)領沒想到蘇丹古死后佛子依然如此鎮(zhèn)定,眼見百姓士兵都對他愛戴有加,知道自己今天這個下馬威是施展不出來了,呆了一呆,像只泄了氣的皮球,滿身跋扈氣勢登時煙消云散。

    他眼珠一轉(zhuǎn),堆起滿臉笑,跟上近衛(wèi)。

    “王,末將是薛延那將軍派來迎接您的。”

    近衛(wèi)冷笑幾聲,攔著統(tǒng)領。

    統(tǒng)領敢怒不敢言,只得跟在隊伍旁邊,從王寺到王宮的路上,絞盡腦汁想湊上前,卻連曇摩羅伽的袈裟衣擺都碰不到。

    ……

    王宮正殿,氈簾高掛。

    諸位已經(jīng)抵達的官員和部族酋長坐于帳中,等了片刻,聽到殿前鐘聲齊鳴,知道曇摩羅伽來了,起身相迎。

    曇摩羅伽上一次公開露面已經(jīng)是去年的事了,眾人隔著一層低垂的錦帳偷眼看他,看他臉上神情平靜,心中各有思量。

    部族酋長彼此交換了一個擔憂的眼神。

    此時圣城中,除了王寺之外,其他地方已落入世家豪族之手,王宮也被由世家掌軍的禁衛(wèi)軍團團包圍,佛子身邊雖然有忠心的近衛(wèi),可是他只帶了區(qū)區(qū)幾十人來王宮,就憑這幾十個人,待會兒萬一世家發(fā)難,佛子該怎么脫身?

    而且圣城外還有四支軍隊。

    眾人神色各異。

    近衛(wèi)上前稟報,領主們都到了,唯有康家和薛延那還沒到。

    安、孟兩家大怒:“王都到了,他們還不現(xiàn)身,太不把王放在眼里了!”

    曇摩羅伽端坐于寶榻之上,不動聲色。

    安、孟兩家挑唆了一陣,見他始終氣定神閑,臉上不見一絲波瀾,訕訕地止了話頭。

    少傾,殿門外人影晃動。

    康莫遮和薛延那前呼后擁,走進大帳,大刀金馬地坐下,環(huán)顧一圈,這才站起身,朝簾后的曇摩羅伽匆匆抱拳:“我來遲了�!�

    錦帳后的曇摩羅伽一語不發(fā),似乎拿兩個大臣沒辦法。

    眾人小聲議論紛紛,康家和薛家的態(tài)度如此囂張,看來今天攝政王肯定從這兩家選出。

    安、孟兩家恨得直咬牙。

    “王�!泵霞翌I主眼神閃爍了兩下,越眾而出,道,“攝政王蘇丹古已死,朝中政事不可荒廢,亟需立定新攝政王,王心中可有了人選?”

    其他人面面相覷:孟家居然是頭一個跳出來催促佛子的。

    薛延那和康莫遮立刻心生警惕。

    他們對攝政王之位勢在必得,但是盯著這塊肥肉的人實在太多了,誰都想咬下一口,每個人都是敵人,所以四軍才徘徊于城外。孟家、安家實力不如他們兩家,攪合其中,會不會打著鷸蚌相爭漁人得利的主意?

    薛延那冷笑道:“攝政王的人選當由朝中大臣推選!我提議來一場比武大會,誰武藝高強,誰就是攝政王,否則不能服眾!”

    其他三家聞言,嗤笑一聲,薛延那正值壯年,他提出比武,不就是明擺著說他想當攝政王!

    安家領主道:“攝政王不僅要能領兵征戰(zhàn),也得主持政務,代佛子料理國事,比武大會不可行�!�

    薛延那嘴角一勾,拍拍腰間佩刀,意有所指地道:“不能比武,那要如何讓我薛家勇士個個心服口服?”

    “論資歷,論對王庭的功勞,我推舉大相!”

    “大相已經(jīng)任相位多年,雖然勞苦功高,但年事已高,而且不擅長征戰(zhàn)對敵,不能兼任攝政王�!�

    “我推舉安統(tǒng)領!”

    眾人各執(zhí)一詞,爭得臉紅脖子粗,康、薛兩家更是劍拔弩張,針鋒相對。

    孟家煽風點火:“今天王召我等前來,就是為了議定攝政王的人選,大相和薛將軍皆有競爭之意,爭執(zhí)不下,恐怕會傷了兩家和氣,如何是好?”

    氈帳之內(nèi)一片吵嚷聲。

    突然,錦帳內(nèi)傳出一聲拍掌聲。

    眾人慢慢安靜下來,齊齊望向錦帳。

    緣覺站在帳前,沉聲道:“王說,議立攝政王前,必須先解決一件事�!�

    他頓了一下,目光從每個人臉上轉(zhuǎn)過。

    “首先,必須查出暗殺攝政王的真兇是誰�!�

    一語落下,眾皆嘩然。

    眾人詫異地對望一眼,眼皮直跳。

    蘇丹古死得蹊蹺,誰看不出來?

    當年世家內(nèi)斗,蘇丹古橫空出世,搶走攝政王之位,世家心中不滿,從來沒有停止過對蘇丹古的追殺,朝野內(nèi)外心知肚明。

    佛子閉關期間,蘇丹古死于盜匪之手,康、薛幾家肯定或多或少摻了一腳。

    這些年,佛子和世家之間一直維持著微妙的平衡,世家和世家間也是如此。

    畢竟人人都明白,一旦打破平衡,誰也無法收拾亂局。

    今天,深諳平衡之道的佛子卻不肯再裝糊涂,執(zhí)意要為蘇丹古查明真相。

    佛子就不怕世家惱羞成怒,直接帶兵沖進圣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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