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曇摩羅伽閉上眼睛,憑感覺匆匆為瑤英擦身,給她換上干爽的衣裳,再睜眼,倒了一碗火堆旁燒熱的水,喂她喝了幾口,摸摸她的額頭,熱意退了些。
他幫她攏好長發(fā),凝視她半晌,松開手。
濕黏的衣裳被換下,瑤英感覺很舒服,不怎么咳嗽了,感覺照顧自己的人要走,雙手下意識攥住他的衣袖。
曇摩羅伽垂眸,看著她抓著自己的手指。
無邊天穹下,篝火靜靜燃燒。
他凝望著瑤英,心中空蕩蕩的,什么都沒想,又好像什么都想過了。
正出著神,袖子一緊,瑤英眼睫輕顫,睜開眼睛,兩道朦朧目光落到他臉上。
他紋絲不動。
瑤英剛醒,人還有點(diǎn)昏沉,不一會兒,認(rèn)清眼前的人,眸中燃起兩道亮光,緊攥著他的衣袖,掙扎著要坐起身,雙眉忽然緊緊擰成一團(tuán),捂著胸口劇烈咳喘。
曇摩羅伽俯身,扶瑤英坐起,倒了一碗水喂她喝,她推開碗,猛地抬手抓住他的衣襟,臉幾乎要貼到他的。
她面頰潮紅,神志不清,雙眸濕漉漉的,眼神卻清晰明亮。
“蘇丹古�!彼蛔忠蛔謫�,呼吸和他的纏繞在一起,“你是不是喜歡我?”
啪的一聲,陶碗被碰翻,半碗熱水潑灑一地。
天際處浮起微白,晨曦破開云靄,風(fēng)吹嗚嗚。
她問的是蘇丹古。
曇摩羅伽意識回籠,撿起地上的陶碗,重新倒一碗熱水。
瑤英嘴角抽了抽,看著他忙活,咳嗽了幾下,眼睛瞪大,盯著他:“你……你先回答我……是,還是不是?”
她一邊說,一邊撕心裂肺地咳嗽,咳得眼淚都掉下來了。
曇摩羅伽望著她,端著陶碗的手穩(wěn)穩(wěn)地舉在她唇邊。
瑤英繼續(xù)咳嗽。
曇摩羅伽沉默不語,挪開視線,余光掃過,眉頭忽地一皺,抬手,拂開瑤英額邊的長發(fā)。
他不敢細(xì)瞧她,剛才沒發(fā)現(xiàn),這會兒天亮了,他才發(fā)現(xiàn)她額頭上泛起紅腫。
“聽話,喝點(diǎn)水。”
他輕聲道,溫柔,又不容置疑。
瑤英心頭悸動,不知為什么,心頭忽地涌起一陣酸楚,直直地看著他的眼睛,“你不回答,我就一直等著,直到你回答為止,蘇丹古,你是不是喜歡我?”
她雙眸明麗,一清到底,凝視著他的目光溫和,堅(jiān)定。
他是個出家人,什么都不能給她。
曇摩羅伽搖頭否認(rèn),卻聽到一道熟悉的嗓音輕輕地道:“是。”
許久后,他反應(yīng)過來。
那是他自己的聲音。
第155章
一個吻
曠野岑寂。
一句清冷的、近乎呢喃般的是,很快消散在空氣中,消弭無蹤。
如一縷清風(fēng),一卷流云。
不留下一絲痕跡。
可這一聲是,卻似鯨波鱷浪掀起,天地間狂風(fēng)涌動,海浪遮天蔽日,曇摩羅伽置身其中,如一葉扁舟,在風(fēng)浪中獨(dú)行,看著兇猛的浪頭一股股撲過來。
千軍萬馬,奔騰狂嘯,要將世間萬物都撕碎為齏粉。
曇摩羅伽屹立舟頭,紋絲不動。
浪濤席卷而來,拍打在他肩上,直欲將他吞噬。
忽地,一束明亮的光束破開層層烏云,籠在他身上。霎時(shí),風(fēng)停雨歇,天光大亮,驚濤巨浪化為春水,潺潺而過。
是。
他聽到自己的聲音,一聲淡淡的是,久久在他心底震動回蕩。
久到就像被深深鐫刻在那里,不管他怎么冷靜地克制,理智地壓抑,這一聲竟然就這么輕輕地說了出來。
你是不是喜歡我?
是啊。
明知一切皆空,依然沉淪其中。
紅顏枯骨,粉黛骷髏。
人以愛欲交錯,心中濁興,故不見道。汝等沙門,當(dāng)舍愛欲。愛欲垢盡,道可見矣。
當(dāng)念遠(yuǎn)離貪欲之想,思惟不凈之想。
她當(dāng)是他修行之路上遇到的知己,是佛陀賜予他的一段機(jī)緣,千山萬里,萍水相逢,最后也該如萍水離散。
但是他生了貪欲,起了執(zhí)念,想抓住這一束光,獨(dú)占這一抹月華。
看她和其他人談笑風(fēng)生,貪嗔雜念頓起。
愛別離,怨憎會,求不得。
一切皆因愛欲起。
所以他必須轉(zhuǎn)身離去。
他熟讀經(jīng)文,看透世情,從小養(yǎng)成謀定而后動的習(xí)性,不論什么事,從一開始就已經(jīng)想到最后的結(jié)局,知道動心動意的那一刻,也是如此。
還未開始,已然結(jié)束。
他知道結(jié)果,做了抉擇,看她離開,卻無法坐視她身陷險(xiǎn)境,安排好一切,只是想看她一眼,確定她平安,最后還是被她發(fā)現(xiàn)了……
然而她只不過逼問了幾句,他就不由自主地回答了一句是,沒有隱瞞。
他希望她留在身邊,他不會抵賴,因?yàn)樗麖膩聿挥X得因?yàn)樗齽忧槭且患哂趩X的事……
可是他不想讓她知道,這是他的修行,他是王庭佛子,病痛纏身,命不久矣,把她扯進(jìn)來,只會讓她受傷。
她還是知道了,問了出來,他回答了。
卻是以蘇丹古的身份。
她關(guān)心的是蘇丹古,親近的是蘇丹古,問的人也是蘇丹古。
蘇丹古只是他的一部分。
不論是哪個他,都不能給她任何承諾。
她若是知道真相……會怎么想?
憎惡?痛恨?
他是出家人,卻想把紅塵中的她困在自己的修行中。
曇摩羅伽低頭,唇邊浮起一絲苦笑。
這世上也有他不擅長的事。
他不知道該拿她怎么辦。
她突然出現(xiàn)在他身邊,突然離去,要來便來,要走便走。
他看似鎮(zhèn)定從容,其實(shí)絲絲漣漪輕皺,風(fēng)旛輕揚(yáng)。
柔和的曙光從天際處滄桑雄渾的群山間升起,四野無聲,萬籟俱寂,唯有火堆畢畢剝剝的燃燒聲。
一夜大雨,微寒的晨風(fēng)拂過,掌中身子微微發(fā)抖。
曇摩羅伽回過神來,扯過在火堆旁烤干的毛氈,將瑤英整個裹住,手指摸了摸她頸側(cè)。拿起帕子擦拭她額頭上的傷,撥開毛氈,看了看她身上,雙眉略皺。
她面頰上、頸側(cè)全是細(xì)小的擦痕,破了皮的地方滲出點(diǎn)點(diǎn)血絲。
他手指輕輕拂過傷處,懷里的她顫了顫,皺眉嚶嚀了幾聲。
曇摩羅伽收回手,凝眸望她半晌。
她的眉目神秀艷麗,鼻梁挺翹,嬌俏明艷,淡施脂粉時(shí)顧盼間也光彩照人,讓人不敢逼視,恍若七寶池里水蓮花緩緩綻放,金銀琉璃,華光璀璨。
他閉目了一會兒,一語不發(fā)。
“看著我�!�
瑤英聽到了那聲是,掙扎著鉆出毛氈,咳嗽了一聲,用命令的語氣道,緊緊攥住他的衣襟,指節(jié)用力到發(fā)白,睜大眸子看著他,晨曦仿佛都跌進(jìn)了她那雙眼睛中,銳利光芒在里面盈盈閃動。
“我剛才聽到了……你喜歡我……你別想抵賴……”
曇摩羅伽身上有太多責(zé)任和顧慮,直接問他,他不會回答,所以,她只能用這種方式逼問他。
“我聽見了�!�
她斷斷續(xù)續(xù)地道,兇巴巴的樣子,眼圈微紅,不知道是因?yàn)榘l(fā)熱,還是其他。
曇摩羅伽靜靜地看著她。
她躺在他的臂彎里,面頰通紅,眸中仿佛有淚光閃爍,唇色蒼白如紙。
四目凝視。
須臾過去,又好像是過了很久,滄海桑田,萬物成灰,他只能感受到懷中的溫香軟玉。
“是啊,公主聽見了。”
曇摩羅伽輕嘆一聲,神色凝重肅穆,微微收緊雙臂,手按在瑤英脖頸上,俯身,慢慢朝她靠近。
霎時(shí)間,鼻端充溢著他身上的氣息,他抱著她的手臂越收越緊,熱意透過衣衫,一波波地傳到她身上。
被他按著的后頸滾燙,電流在冰冷的肌膚游走,帶起一陣陣酥麻的戰(zhàn)栗。
他的懷抱堅(jiān)實(shí),寬廣,帶著決絕的意味,所有情緒掩埋在最深處。
瑤英想起他上次抱她,也是這么克制,可是那雙胳膊卻又扣得那么緊,心突突地亂跳,全身都要發(fā)抖,仰視著他,嗓子緊得發(fā)不出一點(diǎn)聲音。
他越來越近,猙獰的傷疤越來越清晰,碧色雙眸平靜如海,溫?zé)岬谋窍⒃谒樕稀?br />
血腥味和潮濕的水氣里,摻雜著一股淡淡的沉水香。
呼吸和呼吸緊密地交織相融。
剎那間,瑤英以為曇摩羅伽要吻她。
他看著她,豐潤的唇快要碰到她冰涼的唇畔時(shí),突然停了下來,凝視她片刻,閉了閉眼睛,眼睫劇烈顫抖,唇從她的臉頰、耳畔、發(fā)鬢邊擦過,將她慢慢地、緊緊地按進(jìn)懷里。
即使是蘇丹古,也不能因?yàn)榉趴v而輕慢她。
瑤英被他緊緊抱著,下巴枕著他的肩膀,沒法動彈,接著,頭頂有什么東西輕輕蹭了過去。
清冷、綿軟如云絮的吻落在她發(fā)頂,轉(zhuǎn)瞬即逝。
這個吻太清淡,似有若無,恍如夢境。
瑤英腦子里轟的一聲,渾身血液沖到了頭頂,不禁渾身輕顫,心底酸澀翻涌,鼻尖微微發(fā)酸,嘆息一聲,抬起手,推開曇摩羅伽。
他猛地一震,醒過神,眸中暗流涌動,飛快收回手,就要站起身。
“別動。”
瑤英雙手捧住他爬滿疤痕的臉,望著他這張丑陋的面孔,眉眼舒展,笑了笑,湊上前。
吻落在他臉頰邊。
她的唇酥軟,輕柔,在他頰邊輕輕啄了一下。
曇摩羅伽身上僵直,愣住了,一個字都說不出口。
一瞬間,他甚至忘了呼吸。
他的視線直直地落在瑤英臉上。
她眉眼含笑,桃腮杏面,眼波流轉(zhuǎn),明艷嫵媚。
“是你先親我的�!�
她理直氣壯地道。
曇摩羅伽一聲不吭,想要把她緊緊攬入懷中的雙手一動不動。
在他二十多年的人生中,有太多生死存亡的磨礪和劫難,但是他從來沒有像此刻這么狼狽無措。
僧人的他和攝政王的他,在她眼里不一樣。
曇摩羅伽下意識去摸佛珠,站起身。
“我確實(shí)對公主有愛慕之情……”
晨風(fēng)輕拂,曇摩羅伽聽到自己低沉的聲音響起,語調(diào)冷漠。
“不過我早已立誓,此生不會娶妻�!�
瑤英收起笑容,兩道審視的目光在他臉上轉(zhuǎn)了轉(zhuǎn),倒回氈毯間,掩唇咳嗽。
肩上微暖,曇摩羅伽立刻俯身,拉起氈毯裹住她,打了個牢固的結(jié),把她束縛在毯子里。
“我讓你的親兵過來照顧你。”
他輕聲道,站了起來,轉(zhuǎn)身離開。
瑤英嘴角抽了抽,氣得咬牙,咳嗽著坐起身,想解開他打的結(jié)。
“公主……”
曇摩羅伽腳步停了下來,抬起頭,仰望頭頂蒼穹。
昨夜大雨,晴空被雨水洗過,藍(lán)得澄澈,朝霞還未散去,一輪紅日爬上半空,金燦燦的日暉灑遍峽谷的每一個角落。峽谷寸草不生,漫天黃沙飛卷,他背對著她,背影孤絕。
他微微嘆息,伸手,一圈一圈摘下頭巾,撕開疤痕面具。
晨光在峽谷灑下一片金輝,兩邊高聳的山崖罩下幽暗的廓影,他立在峽谷前陰影和日光交匯處,只生了茸茸淺青發(fā)茬的腦袋暴露在她面前,風(fēng)吹衣袂翻飛,整個人的氣勢陡然一變,不再是剛猛悍戾,而是清冷淡漠,身姿翩然欲飛。
他站在那里,肩披霞光,背影在日暉映照下顯得無比的高大,威嚴(yán),圣潔。
瑤英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她知道身為佛子的他不會和她坦白,所以逼問蘇丹古,只有在這個時(shí)候,他才會稍微松懈,吐露真情。
現(xiàn)在,他自己解開了頭巾。
“我不是蘇丹古�!�
他依舊背對著她,“我是曇摩羅伽,是王庭佛子,我對公主的念頭只是一時(shí)忘情……因?yàn)槲宜毠Ψㄊ峭跛码[秘,所以一直隱瞞公主,未想會變成這樣,讓公主誤會了,請公主見諒�!�
不告訴她實(shí)情,以她的性子,不會輕易放棄。她特意來問蘇丹古是不是喜歡她,肯定對蘇丹古有意,以蘇丹古的身份拒絕她,她會失落難過。
唯有讓她發(fā)現(xiàn)蘇丹古是他,她才會失望,才能忘卻蘇丹古,不會傷心太久。
他不能再隱瞞她了。
也不想瞞她。
一直以來瞞著她,只是因?yàn)椴幌胨虼嗽馐芤稽c(diǎn)痛苦煩難。
他的身后,久久沒有聲音響起。
曇摩羅伽閉目。
果然,她動心的人是蘇丹古,一個世俗男子。
他握緊雙拳,抬腳走開。
“羅伽!”
峽谷里,傳來一聲微怒的清喝。
接著,一串長靴踩過亂石的聲音驟起。
曇摩羅伽恍若未聞,接著往前走,腳步聲越來越近,手臂驟然一緊,被一雙冰涼的手緊緊拽住了。
他回過神來。
瑤英跑得氣喘吁吁,面頰燒紅,拉著他的胳膊,面上薄怒。
“羅伽,你以為我不知道你和攝政王是一個人嗎?”
“你以為我想問的人是攝政王?”
“不,我那句話是問你的!”
“我從高昌趕過來,是為了見你,羅伽�!�
她一邊說話,一邊咳嗽,聲音嘶啞。
曇摩羅伽愣住。
瑤英氣極反笑:“法師,你覺得我會同時(shí)對兩個男人一樣親近、一樣信賴嗎?”
“我早就知道你們是一個人!”
“你不想告訴我,我就當(dāng)不知道。在我眼里,不論你是法師,還是攝政王,都是同一個人,我從來都沒有誤會過�!�
他讓她覺得安心,待在他身邊,她很放松,不知不覺間會忘記男女之別。
所以,她從來沒想過他會動男女之情,不管他以什么身份出現(xiàn),她都對他分外信賴敬仰,不去細(xì)想不同身份的他對她的種種特別之處。
如果是畢娑、莫毗多對她這么好,她早就發(fā)現(xiàn)他們的心思了,但是他是曇摩羅伽,他總是用那張無悲無喜的面孔告訴她,他照顧她,只是因?yàn)橥樗?br />
她不敢多想,生怕想多了褻瀆他。
這段時(shí)間被她深埋在心底的愁悶、矛盾、傷心、憂思、氣憤和擔(dān)憂盡數(shù)涌上心頭,瑤英張了張嘴巴,想起昨夜找到他的情景,眼前的景象漸漸模糊。
淚水涌了出來。
“你騙我,羅伽�!�
她不想哭,說話的聲音卻帶了哭腔。
“我成了你的心魔,畢娑說你心情抑郁,病勢加重,是因?yàn)槲�,對不對?�?br />
她終究給他添了麻煩。
曇摩羅伽怔怔地看著她眼睫上晶瑩閃動的淚花,出神了很久,抬起手,又縮了回去,挪開視線。
“是我梵行不足,心不靜的緣故……公主不是我的心魔�!�
他停頓了一會兒。
“遇上公主,是我之幸�!�
若是沒有遇見她,也便罷了。
遇見了,留下了痕跡,叫他難以放手。
瑤英喉頭發(fā)緊,淡淡的暖意從四面八方涌來,將她包圍在其中。
他從未將她視作麻煩,即使因?yàn)閯忧榧灏�,也是如此�?br />
她微微一笑,眼睫間的淚花被絞碎:“法師,對我來說,也是如此�!�
“遇上法師,是我之幸�!�
瑤英長舒一口氣,輕笑,眉宇間的憂色盡數(shù)褪去。
“所以,在第一次發(fā)現(xiàn)法師喜歡我的時(shí)候……我錯愕,詫異……但一點(diǎn)都不覺得反感,相反,心底有種莫名的歡喜�!�
曇摩羅伽失神地看著她,一動也不動。
第156章
我不在乎你是個和尚
峽谷里長風(fēng)獵獵。
曇摩羅伽怔怔地立著。
瑤英扯著他的袖子,咳嗽了幾聲,面龐浮起淺笑。
“從前,我對法師敬仰信賴,對攝政王時(shí)的法師也是,從未想過其他。”
不管他是曇摩羅伽還是蘇丹古,一直冷靜沉穩(wěn),從來沒有多余的情緒,更沒有表現(xiàn)出男人的欲望。
而且她不小心看到他赤身時(shí),他很坦然,完全沒有其他情緒,清冷如玉。
瑤英以為,曇摩羅伽把她當(dāng)成一個沒長大的小姑娘。
加之她擔(dān)心李仲虔的安危和西域各州的局勢,就更沒有余暇去分心想這些事。
“后來,法師患病的時(shí)候,畢娑一次次請我陪伴法師,那時(shí)我雖然心有疑惑,也沒有多想,只當(dāng)是因?yàn)槲伊私夥◣煹牟∏�,而且會為法師保守秘密,所以畢娑才會找我。直到上一次,我才開始懷疑……”
瑤英看著曇摩羅伽的側(cè)影。
“那晚,法師趁我睡著時(shí),為我蓋被,想要……碰我……”
當(dāng)時(shí),他久久凝視她,久到她懷疑他是不是想做點(diǎn)什么。
聽她提起那天夜里的事,曇摩羅伽沒有做聲,風(fēng)吹袍袖輕揚(yáng)。
瑤英斬釘截鐵地道:“我知道,那不是我的夢�!�
……
曇摩羅伽是個和尚,不可能僅僅因?yàn)橥閼z惜而想碰她。
那一夜,瑤英的懷疑得到證實(shí),如五雷轟頂,心臟狂跳,目瞪口呆,不敢相信。
她很慶幸曇摩羅伽正病著,不然肯定能聽到她如擂鼓的心跳。
在她眼中,曇摩羅伽參透萬事萬物,因?yàn)槭裁炊伎赐噶耍簿筒粫诤�,有時(shí)候他甚至冷靜理智到近似冷漠,像他這樣的人,怎么可能對一個女子動情?
他居然會喜歡她?還想挽留她?
瑤英一夜沒睡,腦子里混亂一團(tuán),思緒潮涌,難以形容。
很多從前隱隱覺得不對勁的事情都有了合理的解釋,他帶她去佛塔祈福,請?zhí)祗冕t(yī)者為她診脈卻不告訴她,雨中的擁抱,畢娑說他心情抑郁難紓,他時(shí)常一言不發(fā)地凝視她,夢里對她說想要她留下來陪他……
一道道回憶涌上心頭,瑤英翻過身,望著長榻上側(cè)身而臥的曇摩羅伽,心里酸酸脹脹,萬鈞沉重。
震驚、錯愕、茫然、矛盾、惶惑、酸楚……
唯獨(dú)沒有被隱瞞的氣憤。
也沒有和他共處一室的害怕。
假如換成其他男人半夜三更想趁她熟睡時(shí)伸手碰她,她早就卷起衾被找借口離開了。
可是換成曇摩羅伽,她一點(diǎn)都不怕。
瑤英很難過。
不是為自己,而是為曇摩羅伽。
他是出家人,書中的他至死都堅(jiān)持自己的信仰,他對她動了情,還把她留在身邊,心里肯定受了很多煎熬。
而她什么都不知道,很可能會在無意間傷害到他。
她的每一次親近,于他而言,都是考驗(yàn)。
她還那么多次高高興興地和他談起回鄉(xiāng)的事……
瑤英凝望著他,想了很多事,想了很久,思緒慢慢變得清晰。
……
日頭升到山崖頂上了,一陣陣涼風(fēng)刮過,古怪的嘯聲回蕩在峽谷里。
瑤英抬起頭。
“法師,那天早上畢娑進(jìn)屋的時(shí)候,我是醒著的,我做了一個決定。你知道我的決定是什么嗎?”
曇摩羅伽任她攥著自己的袖子,沒有應(yīng)聲。
瑤英道:“我懂了法師的心思,仔細(xì)回想,明白了很多事情,所以我決定鄭重地向你求證�!�
如果他否認(rèn),她就離開。
“法師是修行之人,我明白法師的信念有多堅(jiān)定,也了解法師身為佛子所承擔(dān)的責(zé)任,既然法師從沒有在我面前表現(xiàn)出情意,又在我?guī)状卧囂街笫缚诜裾J(rèn),說明法師意志堅(jiān)定,男女之情只是一時(shí)的沖動。法師佛法高深,必定參得透,不會為男女之情所擾�!�
“從前,我不知道法師的心思,無意間給法師添了麻煩。后來我知道了法師的心思,怎么能繼續(xù)賴在圣城,再打擾法師?”
“既然法師已經(jīng)做了抉擇,我不會逼著法師承認(rèn)對我動了男女之情,那么做只會讓你我都不痛快,徒增煩惱。”
“我想和法師愉快地道別�!�
這樣一來,以后當(dāng)他們回想起對方時(shí),心中只會記得對方的好。
那時(shí)瑤英心想:雖然曇摩羅伽對她動了情,但他不打算告訴她,她何必去深究?
他既無心,她絕不糾纏。
于是,她離開了。
她語帶笑意,輕描淡寫。
曇摩羅伽閉了閉眼睛。
“我不會以私人名義給你寫信,不會再來圣城�!�
“這一生,我和你再無任何瓜葛�!�
“死生不復(fù)相見�!�
瑤英一字字道,語氣平靜。
曇摩羅伽不語,吹在臉上的風(fēng)冰涼。
瑤英笑了笑:“法師,我當(dāng)時(shí)想,自己可以說到做到,絕不回頭打擾你�!�
她是這么打算的,而且她也這么去做了。
離開王庭后,她不再給他寫信,不打聽他的消息,即使在高昌遇見他的親兵緣覺,她也一句都沒有提起他,只討論了一些王庭的軍情。
他們這樣分開,她心里感激他,他默默關(guān)心她,從此天各一方,各生歡喜。
萬里之遙,天塹無涯。
瑤英長長地吐出一口氣,目光落回曇摩羅伽臉上。
他剛剛撕開面具,臉上還有些痕跡,墨筆勾勒的五官深邃蒼白,眉聚山川,眼似琉璃。
“這就是法師想看到的結(jié)果,是不是?”
曇摩羅伽沉默。
對,這就是他們之間最好的結(jié)果。
“你想和我徹底了斷,哪怕今天你不小心在我面前泄露了心事,讓我知道你的心思,你也不會更改意志。你寧愿暴露身份,直接告訴我你就是蘇丹古,也不想讓我對你有任何念想……即使是偽裝的身份,你也不會允許自己有絲毫的松懈�!�
曇摩羅伽一動不動。
他不敢松懈,她喜歡蘇丹古,他必須告訴她實(shí)情,因?yàn)樗�,以蘇丹古的身份去應(yīng)對她,他會一步步放縱自己,那對她不公平。
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就更要斬?cái)嗄莻可能。
“你清醒理智,事事都想得通透……”
瑤英說著,臉上掠過一絲笑影,長嘆一聲,亦喜亦悲。
“羅伽,那你為什么要來高昌呢?”
這一句問出,周圍安靜下來。
曇摩羅伽沉默著,眸底有碎光浮動。
瑤英看著他:“法師是高僧,應(yīng)當(dāng)比我更有決斷,更有毅力,法師既然能夠克制得住,為什么要親自來高昌救我阿兄?”
“羅伽,你放不下我,即使我離開圣城,你還是放不下,是不是?”
“你病勢沉重,我陪著你,你會好受點(diǎn),是不是?”
“羅伽,出家人不打誑語。”
瑤英一句句道,聲音暗啞,和他眸光相對。
“羅伽,你不要再騙我了�!�
“你知不知道我會擔(dān)心你的身體?知不知道當(dāng)我發(fā)現(xiàn)阿毗是你,你千里奔襲,之后一個人帶傷離開的時(shí)候,我心里有多難受?你知不知道我下定決心忘了你,不打擾你的修行,你卻一次次來關(guān)心我,我也會難過?你有很多顧慮和心事,你一個人悶著,什么都不告訴我,我只當(dāng)自己是你修行路上的劫難,給你添了麻煩,下定決心遠(yuǎn)離你,你又來招惹我�!�
“我喜歡一個人,不管他是什么身份,都會好好喜歡他,如果他不需要我的喜歡,那我就離開�!�
她面色冷下來。
“你呢?”
“你說你喜歡我,不關(guān)我的事,讓我別在意……好,我不在意,我遠(yuǎn)離你,以后不再見你……你真的能放得下嗎?”
“下一次,你是不是還會瞞著我,悄悄來到我身邊,然后悄悄離開?”
曇摩羅伽垂眸凝望瑤英,手指做了個摸佛珠的動作,臉上閃過淡淡的苦笑。
原來她都知道。
上次離別,確實(shí)是訣別。
“公主,我是出家人�!�
“我知道法師是出家人,也知道法師的選擇,我尊重你�!�
瑤英直視曇摩羅伽,話鋒一轉(zhuǎn),“那么請法師也不要干涉我的選擇�!�
風(fēng)聲安靜下來,幾只灰不溜秋的鳥拍打著翅膀從他們頭頂飛過。
曇摩羅伽視線停在她臉上:“公主的選擇是什么?”
瑤英側(cè)過身,面對著金燦燦的光照,遙望遠(yuǎn)方錯落有致的山石,臉龐皎然生光。
“你現(xiàn)在病勢沉重,你的心魔是我,我想幫你度過心魔�!�
“不管發(fā)生什么,這是我的選擇。等你想通了,我自會離開,不會糾纏你。”
“我明白,你是王庭佛子,你不僅信仰堅(jiān)定,還是無數(shù)信眾心目中的佛子,你這輩子都不可能還俗�!�
“不還俗就不還俗罷�!�
瑤英淡淡一笑,咳嗽幾聲,揮揮手,臉上一派云淡風(fēng)輕。
“我不在乎你是個和尚�!�
“羅伽,我不會逼你拋下你的責(zé)任和信仰,我只想好好關(guān)心你。以后,別再瞞著我了�!�
她從來都沒有在乎過所謂的名聲。
山風(fēng)吹卷,她鬢邊的亂發(fā)被風(fēng)吹得蓬亂,雙眸清亮有神,道:“我是你修行路上的一個劫難,讓我陪你度過這道難關(guān)�!�
曇摩羅伽一動不動地站著,風(fēng)吹云動,一抹光束恰好落在他英挺的面龐上,映出他鮮明的輪廓,細(xì)碎光芒在他眸中瀲滟浮動。
她愿意為他度過心魔,那她自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