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為什么?”
“生病,拍出來不好看�!�
“胡說,”我伸手去撈他,“小寶怎么都好看�!�
李遲舒還是不肯過來:“下次吧沈抱山,第一張照片要好好拍才行�!�
“好吧�!蔽乙娝豢洗饝�(yīng)只能作罷,“下次……咱們春游的時候拍,叫蔣馳用相機給咱們拍�!�
“好�!崩钸t舒重新捧起飯碗,有一口沒一口吃著,望著碗里的米飯驀地開口,“拍完以后打印出來,放進我們以后的家里�!�
我端碗的動作一頓。
李遲舒在和我說以后的家。
“好啊,”我壓住心中的驚濤駭浪,四平八穩(wěn)地夾了一塊雞肉到他碗里,筷子不小心幾次碰到他的碗沿,敲得叮叮響,“放在家里哪個地方?”
李遲舒抬眼望著窗外思索:“嗯……床頭吧,床頭柜上,或者書桌上。你覺得呢?”
“放,都放�!蔽艺f,“再印一張大的貼在墻上。”
李遲舒又笑:“結(jié)婚照才那樣的�!�
“那以后咱們就去拍結(jié)婚照�!�
“我們兩個怎么拍結(jié)婚照啊?”
“我們兩個怎么不能拍啊?你還要拉上蔣馳嗎?”
李遲舒很無奈:“不是……”
我看著他常年因睡眠不好積壓在眼下的一片淺淡的青色,突然問:“李遲舒,下學(xué)期要不要和我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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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年初四政教處已經(jīng)上班了,我陪著李遲舒聯(lián)系學(xué)校辦了退宿手續(xù),開學(xué)前一天,他帶著極度簡易的行李和繁重的書包踏上了跟我回家的路。
李遲舒答應(yīng)去我家暫住當(dāng)然脫不開我的連哄帶騙,首要條件還是未來這半年我爹媽在國外長出差不回家,李遲舒不用應(yīng)付他最為頭疼的人際關(guān)系,其次宿舍和他家實在太冷,李遲舒用了幾年的熱水袋也報廢了,一開學(xué)又是幾個月的寒天睡不好。我磨破了嘴皮子在他面前權(quán)衡利弊,最后以“去我家住能每天看見土豆”這一大優(yōu)勢讓他松了口。
我和李遲舒走的小區(qū)大門車行道,進去有一小段設(shè)計好的盤山公路,挨著山壁有一排人工移植的老松。今天沒坐車,才下過雨,小區(qū)霧蒙蒙的,他從踏進大門后就顯而易見地緊張起來,愈發(fā)地低頭沉默,連下腳都有一種不愿意踩錯地板的嚴(yán)謹。
“李遲舒,”我叫他,“一會兒到家想吃什么?我給你做。”96﹞⑧⒉,1看后續(xù)
“嗯……都可以�!彼蛄嗣蜃�,又看一眼我背在肩上的他的書包,“重不重?還是我來背吧�!�
“不重。”我別開肩,把他伸過來的手抓在掌心里,“感冒好點沒有,鼻子都擤破皮了。”
他摸摸自己發(fā)紅的人中,看了會兒周邊綠化,土豆從后頭跟上來繞著李遲舒打轉(zhuǎn),這讓他稍微放松了些。
“你高考,爸爸媽媽都不回來嗎?”他問。
“不回來�!蔽倚�,“他們覺得不是什么大事兒,盡力就行。”
很多時候自身的壓力都是來自外界的看重。我父母極早明白這個道理,所以從不在社會層面已經(jīng)足夠重大的事情上給我施壓。不優(yōu)秀沒關(guān)系,盡力就可以。最后結(jié)果如何他們都是欣然接受。
相反,那些我親媽無比看重的東西,比如八歲那年我隨便參加的第一場街舞比賽,第一次單獨出國學(xué)習(xí)滑雪,十二歲自學(xué)剪輯后給她在生日上放的祝賀視頻,鋼琴比賽拿到冠軍,又或是十歲那年第一次在跟朋友街頭賣藝……這些時刻她幾乎都是提前結(jié)束工作或者出差而來,從不曾缺席,只是為了給我拍下一張記錄的照片。
家里那個琴房早已掛滿了我從小到大這些不太重要但偶爾想起來也挺快樂的時光的痕跡。
李遲舒曾經(jīng)說過我是一個不缺愛的人,他說這話那年還未曾見過我的父母一面。我問他怎么看得出來,他甚至沒有接觸過任何一個給予我愛的人。
他反問我:“你從到大,有過很緊張的時候嗎?”
我想了很久:“第一次跟你做的時候算嗎?怕我表現(xiàn)不好你不滿意。除此之外好像沒有�!�
李遲舒就一直笑。
笑完過后他說:“沈抱山,你是松弛的。從不缺乏犯錯底氣的人就是松弛的�!�
我一生中有用不盡的試錯成本,似乎自小父母就給了我可以失誤的權(quán)利——沒關(guān)系,失誤了我也是他們最愛的小孩,失誤的結(jié)果他們也相當(dāng)喜歡,失誤過后我依然能得到和成功時一樣的夸贊。
可人的一生被上天分到的好與壞永遠是守恒的,我在溢滿了愛的家庭里得到數(shù)不清的試錯的權(quán)利,所以沒有過愛的李遲舒一次失誤的機會都不給我。我沒看緊他一次,就永遠失去他了。
接著上天讓我重生,讓我一輩子如履薄冰,讓我舍去我所有的馬虎與松弛來看守李遲舒,才肯讓我得到寬恕。上天是公平的。
李遲舒不知道腦回路又怎么沒拐過彎,沉默了半天才問我:“是因為……你要出國嗎?”
“什么?”
他嘴唇動了動,又重復(fù)一遍,眼睛低低的:“是因為……你要出國讀大學(xué)嗎?所以他們才不看重你的高考�!�
“不是——”我哭笑不得,“你一天到晚都在擔(dān)心什么?我要出國不跟你先商量嗎?你愿意去的地方我才會去啊。他們就是單純地覺得我考好考壞都沒關(guān)系而已�!�
李遲舒點點頭:“這樣啊�!�
過了入戶車庫,我?guī)Ю钸t舒上樓,他進電梯時估計是實在忍不�。骸澳慵摇甲唠娞輪�?”
“有樓梯的�!蔽艺f,“但是想著你不舒服,早點休息,就電梯上二樓好了。以后咱們的家也安電梯�!�
“以后我們的家……”他從負二樓的電梯按鈕往上數(shù),“也要住五層樓的房子嗎?”
他頓了頓:“如果你想住的話,我們可能要遲一點買。我應(yīng)該要多存幾年錢……”
我捏捏鼻梁,無奈地打斷他這些擔(dān)憂:“一層樓的房子也可以電梯入戶的,李遲舒。”
他太不自在了。
我捏捏他的肩:“慢慢了解嘛,反正這個房子,以后幾十年逢年過節(jié)都要回來的�!�
李遲舒:“��?”
我把頭別開笑了笑,考慮到他臉皮子薄,沒有接著說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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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學(xué)過后李遲舒的感冒算是徹底痊愈,只是還在正月,最冷的時節(jié),天黑得早又亮得晚,我和李遲舒每個早晨坐車出門時路燈都還開著,馬路上一片漆黑。
我經(jīng)年有晨跑的習(xí)慣,每個周一三五,一直到三十歲也幾乎保持著,加之那些年李遲舒身體不好,在床上稍微有點動靜我都會醒來看看他有沒有不舒服,所以早上五點起床對我而言不算難事。
但現(xiàn)在的李遲舒就不太行。假期因為天冷,他偶爾賴床到七八點,習(xí)慣了一兩個周,如今開學(xué)又要回到原本的生物鐘竟成了難事。
因為了解他的口味,李遲舒從住進來以后就變成了我早起去廚房給他做早飯,家里請的阿姨也可以多睡一會兒。有幾次我煎好三明治還沒等到人下樓,上去一看,李遲舒困得睜不開眼睛,后來我就干脆把早飯端去房間叫他起床。
那天早上我照例端著牛奶和面條回到房間,看到很滑稽的一幕:李遲舒起床了,大概是被鬧鐘吵醒的。窗簾外烏壓壓的天,他坐在床上,被子還沒掀開,一看就是剛剛離開枕頭,羽絨服也只穿了一半,才套上兩只袖子,還沒來得及穿好,掛在小臂,像企鵝的兩根翅膀——李遲舒就這么坐著又睡著了。
他歪著腦袋,額頭一下一下地往前點,這讓我想起他曾經(jīng)告訴我,說他小時候上幼兒園的冬天,被媽媽叫起床以后自己穿好衣服,等媽媽做早飯的間隙就這么在床上偷偷打瞌睡。
“衣服又厚又重,我那時候三歲多,穿上連手都彎不了,搭在被子上,像只企鵝�!彼f。
等他媽媽做完早飯回來,就回卡著他腋下把他抱進懷里,一邊抱著過去吃飯,一邊哐哄她的小寶醒覺。
我把牛奶和碗放在桌上,坐到床邊,穿過李遲舒的胳膊抱住他。
他的頭枕在我肩上,我拍著他的背輕輕喊:“小寶……起床咯�!�
他發(fā)出了模糊的囈語。
我側(cè)耳過去,手仍慢慢拍打著:“小寶說什么?”
李遲舒靠著我半夢半醒:“……媽媽�!�
我手上動作一頓,李遲舒也在這時清醒過來,身體微微一僵,在我懷里咳了一聲,慢慢退了出來。
他揉揉眼睛,看看窗外,頗為掩飾性地自言自語地嘀咕:“是不是要遲到了�!�
“還早呢�!蔽业皖^偷偷笑了一下,幫他把衣服穿好,“起來洗臉吃飯,然后咱們上學(xu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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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遲舒去洗手間的當(dāng)兒我順手幫他把被子疊了,無意間掀開枕頭,發(fā)現(xiàn)枕下安安靜靜躺著一個筆記本。這個筆記本跟李遲舒其他的本子沒有不一樣,看得出來經(jīng)常翻弄,但是十分整潔干凈,只是卷邊得厲害。
我起初以為是他很重要的錯題本或者某個科目的筆記本,打算看看是哪一科方便幫他放回包里——李遲舒的東西從來都很規(guī)整,一個科目所有的試卷和筆記本都放在專門的文件夾里,再跟別的科目一起放回書包。
可等我翻了幾頁就察覺了它的異樣。
這不是筆記本,這是他的日記本。
這本子不算很厚,可從開始記錄的日期來看李遲舒已經(jīng)用了四五年。
原因只是他的日記內(nèi)容單薄得可憐——日期和天氣一排,一整天的生活寥寥幾個字只用一排。一頁雙面的紙就是他大半個月生活的縮影:吃飯,做題,今天又花了多少錢。
隨便一排幾個字,那不是他的一天,是我看見他孤苦獨行的十幾年。
直到兩年前的某一天開始,他的日記里出現(xiàn)了沈抱山,這時一排文字偶爾會變成兩三排,基本都是李遲舒平實地記錄著與我的偶遇,我當(dāng)時的穿著,加上他落筆時簡短的對我行動去向的猜測:沈抱山可能去打籃球了、沈抱山可能去吃飯了、沈抱山好像朝我這邊看了一眼、沈抱山應(yīng)該不認識我。
他的文字像沒有氣味的苦果,即便在這片他最私密的世界里也不摻雜任何感情,只是單純地記錄著,記錄他被沉默與自卑放逐到不見天光的一生。
“騙子……”我往后翻,終于與翻到五個月前我與他兩世重逢的那天,日期下的文字陡然增多成一片一片,我的雙目也漸漸模糊,“李遲舒,你這個騙子……”
和他同居那些年我曾問過他有沒有寫日記的習(xí)慣,那時我和他坐在家里看電影,電影里女主角患上了每天醒來都會失去記憶的疾病,當(dāng)她兩鬢星星時,她同樣蒼老的愛人就每天過來拿著一個筆記本用朋友的口吻向她敘述他們相愛的一生。
李遲舒看完這個電影時跟我說:“要是我也能得這個病就好了。我可以忘掉一切,只需要你告訴我關(guān)于你的故事,這樣我每天的記憶里都只有你。我想我會快樂很多�!�
我說:“好啊,以后你要是生病了,我就拿著筆記本每天早上去勾搭你�!�
我問他:“李遲舒,你以前有沒有寫日記的習(xí)慣?”
李遲舒說:“沒有�!�
我問:“為什么沒有?”
“沒什么好寫的。”
他那段時間一直嫌醫(yī)院給他開的阿普唑侖不管用,十二點吃了三點都睡不著,后來就換了一種強力的安眠藥。李遲舒看電影時吃了半片,跟我聊天那會兒逐漸昏昏欲睡:“我以前每天都過得一樣,要寫日記的話,寫一天就把十年的內(nèi)容都寫完了。每天寫那不叫寫日記,那叫罰抄。”
我被他逗笑了,而李遲舒仰靠在我懷里閉上了眼。
我垂眼看著他沒什么血色的臉,突發(fā)奇想地問:“要是能回到十年前,你會干什么?”
李遲舒許久不吭聲,我以為他睡著了。
結(jié)果他睫毛又動了動,說:“先去找十八歲的李遲舒,讓他現(xiàn)在就去找沈抱山,告訴他別怕,沈抱山很好接近的�!�
“然后呢?”我問。
又過了很久。
“然后……”李遲舒說話已近乎睡夢中的呢喃般,“跟他道歉吧。對不起十八歲……那么努力活下去的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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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遲舒從洗手間出來時我剛好把日記本放回原地,他坐下跟我一起吃了會兒早飯,突然抬眼打量我半天。
“做什么?”我一副不明就里的模樣問。
他挑了口面又放回碗里:“你眼睛……怎么有點紅��?”
我聞言揉了揉眼角:“還紅嗎?剛剛掉了根睫毛進去,難受死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