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他可比鐵浮圖靈活多了。
所以他的真身根本就是個不可理喻的怪物啊!
的確也只有怪物能做到殺人百萬,
在一場戰(zhàn)役中坑殺四十萬降卒,硬生生打斷一個霸主級諸侯國的脊骨何止殺人如屠狗,
他殺人簡直像碾碎螻蟻。
嬴政剛剛就是在和這種怪物對話?他擰斷嬴政的脖子只需要花費比一次呼吸更短的時間吧。
敢于啟用他的君主就像是在用麻繩束縛狂龍,而最不可理喻的是,
林久就是從這種怪物手里硬生生抽走了那份地圖。
白起甚至有點沒反應過來,他兩手已經(jīng)空了,但仍然還保持著之前的姿勢,
原本承諾此戰(zhàn)必勝時的嚴肅神色,慢慢變得茫然起來。
系統(tǒng)恍惚從他身上看到了幾分手足無措。
但顯然現(xiàn)在這里最手足無措的人絕對不是白起。
趙高兩手捧著林久硬塞過來的那張地圖。
看得出來他有在盡力保持平靜,但也只能是表面上的平靜了,
他的衣襟不停的晃動,
衣襟下的雙腿在發(fā)抖。
林久就站在他面前,
一只手還握著那張地圖的一角,她的裙裾長到一直拖到了地上。
那完全是一條黑色的衣裙,趙高聽到過督亢之圖被獻上時,咸陽宮上空玄鳥的唳鳴,他此前絕對沒有聽過玄鳥的叫聲,可是那聲音響起的一瞬間腦子里就被灌輸進了這樣的概念。
玄鳥向天下人宣告她的歸來。
玄鳥,黑色的鳥,不能不讓人聯(lián)想到此時此刻拖在地上的這一幅黑色長裙。
趙高的視線緩慢的上移,越過純黑的裙裾,看到從她兩肩披垂下來的黑色的羽毛,其上隱隱生出斑斕的光彩。
趙高腦子里忽然冒出來一個念頭。
會不會在很久很久以前,久到商王朝還存在的時候,“玄”并非是黑色的意思,那其實是世間最絢麗的顏色,用來形容神鳥翅膀上那一抹斑斕的華彩。
是的,她是玄鳥,是商王朝的神鳥。
商王朝祭祀她,以鐘鼎以國祚,而最后這偌大的王朝轟然崩塌,玄鳥從殷墟的沖天大火之中驚飛而起,西岐鳳凰的鳴叫聲傳遍天下。
玄鳥從此被埋葬在歷史的塵灰之中,“玄”字被歪曲被抹黑,最后全天下人都以為“玄”是黑色的意思。
玄鳥在后世人眼中變成了一只黑色的鳥。
于是春秋之后她終于歸來,掀動起被染黑的羽翅光陰流轉(zhuǎn),王朝變幻,那逝去的戰(zhàn)火和怨恨,盡都在這一幅裙裾之上了。
趙高的視線還在不受控制的上移,最后他終于和女君對視,看見女君摘下蒙眼的青銅面具,露出眉心一抹深紅的印痕。
他下意識抓緊了手里的東西,在心里拼命哀求女君能夠把這張地圖收回去,她的手還放在這張地圖上,一切都還來得及。
但是來不及了。
女君一手持著面具,她比趙高矮一點,但是她的眼神卻帶著如此深重的居高臨下的意味。
那是玄鳥俯瞰凡人的眼神。樾咯
她的手從地圖上移開,輕巧的收了回去。
趙高腿一軟,噗通一聲跪下了。
他有點沒辦法思考太多東西,像是有冰針一下一下扎著他的腦子。
嬴政和白起之間的對話說的很清楚,誰接過這張地圖誰就要為玄鳥帶回督亢之地。
換言之
趙高,秦王貼身內(nèi)侍,平日里做過最重的說就是親手拂去青銅燭臺上的落灰。
在今天突然被告知自己要上戰(zhàn)場了。
或許嬴政不會拜他為將軍,不,這是一定的,嬴政絕對不會任命他為主將。
在世俗意義上他趙高算得上什么,封將不說何以服眾,嬴政也不會信任他的才能。
可是玄鳥已經(jīng)選中了他,女君親手把地圖塞到他手里,王上也無法違逆女君的意愿,他注定要參與這場戰(zhàn)爭,而且是要以一個可以被玄鳥看到的身份。
布滿鐵浮圖的戰(zhàn)場、武安君白起參與的戰(zhàn)場。
上一個這樣的戰(zhàn)場似乎還是長平之戰(zhàn),秦國在那場戰(zhàn)爭中葬送了二十萬兵力,同時葬送了趙國的四十萬士卒。
趙高一直以為他是違逆命運的那種人,他出身微賤,但是一步一步竟然也走到了如今這般顯赫的地位。
直到今天他突然才意識到自己之前的那些想法何等的淺薄可笑。
原來真正的命運是這樣的。
它是一張地圖、一個眼神、一痕藏在面具之后的血色烙印。
當它覆壓而下時,就像是一座山。
悲歡離合,生離死別,通通要為之讓路。
嬴政若有所思的看著趙高,似乎是在思索這個人如何取得了女君的矚目。
這個過程并沒有持續(xù)很久,他很快開口,任命趙高為此行伐燕的督軍。
白起的表情變得更茫然了。
趙高跪在地上,頭深深的垂著,看起來整個人已經(jīng)燃盡,即將在一陣冷風中化為雪白的飛灰。
系統(tǒng)慘不忍睹的別開眼,聽見機械的提示音在此時響起。
“恭喜您順利打出成就,【爭風吃醋】,秦王嬴政如此愛重你,他愿意滿足你偶爾流露出的每一個心意�!�
“恭喜您順利打出成就,【三千寵愛】,名花傾國兩相歡,常得君王帶笑看。在嬴政眼里,你的笑容比他的笑容更重要三千倍�!�
兩個宮斗的成就,竟然就這樣打出來了,嬴政的反應,系統(tǒng)已經(jīng)懶得吐槽了。
林久和嬴政的相處模式一直如此,說實話這種事情很難習慣,但是看多了之后他漸漸也就麻木了。
反而這次的受害者竟然不是嬴政,而換成了趙高,稍微有點出人意料。
但是仔細想想也沒毛病。
宮斗是一個很寬廣的范疇,并不止局限在后宮嬪妃與嬪妃之間的爭斗,還包含了宮中侍從與侍從之間的爭斗。
所以嚴格說起來趙高確實能算進宮斗的范疇,至于夠不夠打得出成就
一個【爭風吃醋】直接把對手排擠到戰(zhàn)場上去了,如果這是一部宮斗劇,僅憑這一段劇情就足以封神,更何況區(qū)區(qū)一個成就而已。
這傷害已經(jīng)溢出到了這種地步,就仿佛成就面板想看到的是螳螂捕蟬,黃雀在后,而林久這只黃雀肩膀上扛著殲星炮,對準那只螳螂毫不猶豫的開炮了。
問題在于趙高真的會想跟林久宮斗嗎?
會這樣想是因為系統(tǒng)發(fā)現(xiàn)在那張地圖被強硬得塞進趙高手里的時候,趙高的情緒猛烈波動了一下。
那個曲線非常眼熟,刨除上升趨勢更陡更猛這一點,幾乎可以和之前那次趙高的情緒波動曲線完全吻合上。
如果說之前趙高對林久不服氣,那到了這個關(guān)頭,他都要被發(fā)配到戰(zhàn)場上了,還敢不滿足嗎?
系統(tǒng)凝重的開始反思,現(xiàn)在回想起來確實很奇怪,他到底吃錯了什么藥為什么要得罪林久��?
有沒有一種可能情緒波動并非是出于不服氣,而其實是過于服氣,以至于生出恐懼
系統(tǒng)猛然打了個激靈,開始用一種全新的眼神看向趙高。
這世上竟還有如此倒霉之人,對比起來李斯都顯得幸運起來了。
系統(tǒng)在心里向趙高道了個歉,他想過要不要跟林久解釋一下,但是林久的腦回路他又實在揣摩不透。
而且解釋了之后,難道讓林久向趙高道歉嗎?林久倒可能確實不介意這么干,但是多少也要考慮一下趙高的死活吧。
以嬴政的性格,女君就是他,他就是女君,讓他眼睜睜看著女君向趙高道歉,恐怕明天趙高就會背后中八刀自殺身亡。
思來想去系統(tǒng)還是放棄了,他憐憫的看了趙高一眼,感覺趙高真正需要的就是林久把他忘記,越徹底越好。
今天這件事,嬴政在不在意另說,單看表情變化,白起應該是有點在意的。
趙高身為督軍,說白了就是個掛件,真到了戰(zhàn)場上白起在咸陽宮中姿態(tài)溫順,不代表他對待趙高也會有同樣的溫順。
最后系統(tǒng)又看了李斯一眼。
他少見的猜到了全部的隱情雍都祭祀那天白起還魂,可是趙高并沒有看見。
所以林久要他召見白起時他感到恐慌,在他看來武安君是個五十年前的死人,他根本沒辦法完成女君的吩咐。
但趙高也是個聰明人,他做不到,就去找了他認為能做到的人所以他把李斯拽過來了,白起應該也是被李斯叫過來的。
系統(tǒng)忽然生出一種舉世皆醉我獨醒的優(yōu)越感,高高在上的看了一眼李斯,他正茫然的看看白起,又看看趙高,感覺還沒弄清楚發(fā)生了什么事。
他今天運氣確實好,系統(tǒng)在心里想,如果不是意外打出來了【觀眾】這個特殊成就,林久需要三個成就來兌換新衣服,趙高可以提供兩個,另外一個恐怕就要落在李斯身上了。
當然也有可能是嬴政。
但是現(xiàn)在討論這個問題已經(jīng)沒意義了。
感謝趙高,由于提前刷滿了三個成就,所以當林久和嬴政一起兵臨魏國城下,需要兌換新衣服時,林久不需要再緊急刷成就,嬴政逃過了一劫。
繼韓、趙、燕之后,暴秦兵鋒指向了魏國。
在白起帶著趙高出征燕國的同時,嬴政也沒閑著,他在積極準備秦國對魏國的征戰(zhàn)。
事實證明白起不愧能承載得起“武安”這兩個字,他奪回督亢之地的速度比所有人想象得都還要更快。
燕國軍隊幾乎是一觸即潰不排除有故意誘敵深入的意圖。
但是白起拿到督亢之地之后立刻停止攻勢,轉(zhuǎn)為防守,燕國姑且沒有亡國的危難,國中貴族也就沒有一心抗秦。
失去了督亢之地之后燕國大受打擊,同時短時間內(nèi)沒有向外取食的渠道,為了維持住自己的地位,可能還要再加上嬴政的一點授意,燕國貴族彼此之間開始兇猛的爭斗。
總之沒過多久白起就帶著完整的督亢之圖凱旋而歸,至于趙高,據(jù)說是在戰(zhàn)場上不小心受了一點傷。
白起輕描淡寫的說他辜負了女君的厚望,因此不敢來見女嬴政先是看了看林久的臉色,然后也輕描淡寫說那就讓趙高好好養(yǎng)傷。
他身邊的內(nèi)侍早已經(jīng)換了一個人,趙高這個名字從今往后大約再也不會出現(xiàn)在咸陽宮中。
系統(tǒng)很想吐槽一句你們這是不是有太刻意了,嬴政對趙高有敵意就算了,不管怎么樣他承認女君就是他自己,那表現(xiàn)得奇怪一點也能理解。
可是白起怎么也?
林久在發(fā)呆,看起來已經(jīng)把趙高這個人忘得想不起來了。
再然后這件事就這么無波無瀾的過去了,就連李斯看起來也已經(jīng)忘記了趙高這個人的存在。
一件新的大事擺在了秦國公卿的桌案前:王上意欲伐魏。
之前白起以雷霆之威吞并了燕國的心腹之地:督亢,把整個燕國逼近了茍延殘喘的境地。
天下都為這干脆利落的一戰(zhàn)而震驚,先前魏、楚、齊三國或許還有過蠢蠢欲動,可是在白起飛快的結(jié)束攻勢,回返咸陽之后,他們立刻又沉寂了下去。
至少在現(xiàn)在,天下人眼中,暴秦是一頭黑色的猛虎,沒有哪個諸侯國想要以血肉一試它鋒利的爪牙。
但是他們懂得退避,嬴政卻已經(jīng)按奈不住,這一次他的目光盯住的是魏。
與對燕國的那一戰(zhàn)不同,當秦軍一路推進到大梁城下時,天下人就已經(jīng)看清楚了,這一次那位年少的秦王發(fā)起的又是一場滅國之戰(zhàn)。
提起魏國最為人所知的大概就是韓趙魏三家分晉,魏國的崛起始于對曾經(jīng)春秋霸主晉國的瓜分。
單揪出來看,魏國不算是個弱國,魏武卒曾經(jīng)也有過名震天下的輝煌時刻。
可這個國度有個致命的弱點,它繼承了晉國最富饒的膏腴之地,適于耕種的同時也就代表著,一馬平川,無險可守。
沒有天險可守,也沒有需要顧慮的援軍,和之前那兩次相比,秦對魏發(fā)起的這張戰(zhàn)爭稱得上摧枯拉朽。
以至于嬴政身在戰(zhàn)場上,還有多余的心思去思考一些其他的東西。
那一天,又一座厚重的城墻在鐵浮圖面前轟然崩塌。
嬴政從鐵浮圖上跳下來的時候踉蹌了一下。
新近更換的侍從忙不迭上前來攙扶他,嬴政隨便揮了揮手,示意不必。
他的手指還在細微的發(fā)抖,手臂抬起來的時候松散的雪白衣袖滑落,露出手腕上一列細密的穿刺孔。
神經(jīng)接駁時需要用到的銅絲剛剛從他手腕上抽離,那些穿刺孔比針尖還細,卻能帶來直接觸碰神經(jīng)的巨大痛楚。
每一枚穿刺孔四周都泛著一圈駭人的青紫,新鮮的血從中緩慢的滲出來。
【作者有話說】
修改了一下,不影響劇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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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3
金烏01(修)
◎嬴政殷墟◎
李斯的新研究成果出來之后,
神經(jīng)接駁技術(shù)得到了進一步的完善和改進。
之前鐵浮圖中的銅絲只會刺進嬴政的脊椎,那種疼痛就像是全身的神經(jīng)都被燒紅的小刀一寸一寸刮割。
改進之后的新技術(shù)增加了更多的銅絲,手腕、腳腕、神經(jīng)關(guān)節(jié)處都會留下銅絲穿刺過的痕跡。
嬴政登上鐵浮圖時穿著的是一身輕薄的白衣,
此時渾身每一個關(guān)節(jié)處都有血跡在緩慢的滲出來,只有一點點,在白衣服上泅開血點。
那些穿刺孔距離神經(jīng)太近了,
嬴政又多次反復在短時間內(nèi)被銅絲刺穿同樣的位置。
每一次交戰(zhàn)時他都執(zhí)意登上鐵浮圖親自進入戰(zhàn)場,高烈度戰(zhàn)爭中皮肉根本沒有愈合的時間,
這時候如果他脫掉衣服,
就能看見在他身上每一處關(guān)節(jié)上都留有青紫淤痕。
其實根本就不算什么,
那些銅絲那么細,像是蔓延到體外的神經(jīng)線,留下的穿刺孔比針尖還更細小。
可是他太白了也太幼小了,
穿刺孔周圍泛開的淤痕重到烏紫發(fā)黑,
落在他身上簡直像是被凌虐過一樣駭人,
像雪地里突兀的一潑黑血,觸目驚心。
有點奇怪,
但是嬴政自己對著鏡子看的時候,會聯(lián)想到被絲線刺穿四肢的巫蠱人偶。
這種時候他會有一種奇怪的懷念懷念從前,
銅絲只刺進他脊椎骨的時候。
改進之后的新技術(shù)當然有很多優(yōu)點,神經(jīng)傳感信號變得更廣泛和細致,連帶著對鐵浮圖的操作也變得更靈活,
倘若說從前鐵浮圖是嬴政是手腳,那現(xiàn)在鐵浮圖就像是他的魂靈。
心念所至,無所不能。
有時候嬴政甚至會生出一種錯覺,
只要他想,
他甚至可以高高的跳起來,
一直跳到太陽上。
另還有一個被李斯重點標注出來的優(yōu)點就是,新的神經(jīng)接駁技術(shù)大大消減了單一神經(jīng)束需要承擔的信息量,簡單來說就是,銅絲鏈接疼痛時帶來的痛楚大大消減了。
這些天以來李斯每天都在以期待的眼神望著嬴政,希望能夠得到秦王的贊賞和恩賜。
嬴政對他頷首表達滿意,給予他更高的官職和更親密的位置,但內(nèi)心深處他其實說不上不滿意,他只是偶爾會懷念。
侍從誠惶誠恐的退開了,嬴政看了他一眼,很快移開了視線。
他從鐵浮圖上下來時常會有這種看起來有些狼狽的時刻,畢竟不是天賦甲士,能夠做到這種程度已經(jīng)要感激上天的眷顧了。
如果有可能,嬴成蟜大概會比他做得更好,但這種可能性已經(jīng)被他親手扼殺了,在雍都祭祀的那個夜晚。
有天賦又怎么樣呢,沒有天賦又怎么樣,有機會站在這里的人才有資格談論天賦,如果這個位置上只有他一個人,那他擁有的當然就是第一位的天賦。
哪怕痛苦、哪怕踉蹌、哪怕發(fā)抖。
這種時候他不喜歡有人靠近他,并不是出于丟臉的顧慮,在嬴政看來這不是丟臉,而是他的榮耀戰(zhàn)爭中斬獲的利益和承受住的痛苦同樣光輝閃亮。
他只是更愿意獨自一個人度過這樣的時刻,殘余的疼痛在他血液里流淌,每一寸皮肉都發(fā)出痛苦的哀嚎,他會克制不住的發(fā)抖,而后痛苦慢慢平息,身體也慢慢平靜。
就像是一種戰(zhàn)爭之后的戰(zhàn)爭,在征服過一座鄰國的城池之后,他緊跟著也征服了一次自己的軀殼。
嬴政從來沒說出來過,但趙高就有這種本事,他從來沒有任何一次在這種時候試圖上前。
這只是一個無關(guān)緊要的小細節(jié),嬴政并沒有太在意。
就像是他其實也沒有太喜歡李斯引以為傲的新技術(shù)。
習慣了舊技術(shù)帶來的,痛覺神經(jīng)被丟進火里灼燒再被細碎的刀片緩慢切割的痛苦之后,新技術(shù)帶來的疼痛已經(jīng)變得索然無味起來了。
嬴政只花費了很少的時間就平復了神經(jīng)末梢的顫抖,他抬手抓起登上鐵浮圖之前脫掉的軍裝外套披在身上。
侍從誠惶誠恐的捧來鏡子,深深彎下腰。
嬴政對著鏡子一粒一�?凵霄探鸬募~扣,最后他仰起頭扣最后一枚脖頸上的紐扣,被冷汗濡濕的長發(fā)披散下來,濃黑的長發(fā),流淌過冷白的脖頸,一直披垂到了腰際。
太長了,也不方便,和嬴政掌權(quán)之后簡素的著裝風格格格不入,秦國沒有蓄發(fā)的風俗,他本人更一向不喜歡過于繁復的修飾。
所以是為什么留了這么長的頭發(fā)起初只是因為一個眼神。
是在第一次對視的那一天,嬴政記得很清楚,他摘掉垂著九旒的冠冕,頭發(fā)散落下來,那種時候他當然不會在意這點細節(jié),他全神貫注的看著那個女孩兒。
因此注意到了她的視線在他散落下來的長發(fā)上停留了一瞬間。
僅僅只是一瞬間,后來嬴政無數(shù)次在獨自一人的深夜里回憶起來那一幕的每一個細節(jié),那一瞬間在他腦子里重復了無數(shù)遍。
他甚至不確定那是不是一些細微的喜愛,還是僅僅只是無意識的一個瞬目。
或許只是一個誤會。
但是因為是她,是女君,所以嬴政愿意為了這個或許只是誤會的猜測付出一些東西,改變一些東西。
為了得到一瞬間不知道會不會再次到來的,注視。
嬴政又想起來趙高了。
并不是因為這個新來的侍從舉鏡子的高度和趙高有些細微的差異,這點差異弄得他要低下頭來整理領(lǐng)口。
這是無關(guān)緊要的細節(jié),趙高也是個無關(guān)緊要的人,無關(guān)緊要到嬴政甚至懶得多說一句話去換掉他。
但是現(xiàn)在他不僅換掉了趙高,而且為之還籌劃了一個精密謹慎的計劃。
這個計劃最終沒有用到,因為白起懂事的讓趙高“受傷”了,嬴政也就沒必要再處心積慮的讓趙高拽掉他軍裝上的紐扣,而且一定要在女君面前。
很像是后宮中夫人們爭寵的手段,因為嬴政就是參考了當年在趙國為質(zhì)子時見過的那么夫人們之間爭斗的伎倆。
他的確是在爭寵,在爭風吃醋,心里充滿嫉妒。
他眼睜睜看著女君把地圖從白起手中奪回來,塞到趙高手里。
這一行為背后的深意姑且不論,嬴政當時大腦完全是空白的,也沒辦法去分析深意和內(nèi)涵了,他只是在想,這是第一次。
第一次,女君沒有通過他的手,而是直接與這個世界產(chǎn)生了交互。
緊隨而來的是嫉妒,足足有三秒鐘嬴政覺得空氣都凝固了,他的呼吸也隨之停滯,嫉妒充斥了整個胸腔,他沒有多余的空隙來進行呼吸。
憑什么?趙高!
沒辦法思考。
腦子里只是反復回想著一句話,憑什么,我沒有得到的注視,竟然落在了趙高身上?他怎么敢、怎么敢!
最后趙高悄無聲息的消失了,讓他消失實在太簡單了,可是。
他的消失讓嬴政意識到自己在失控。
他太在意女君了,在意到了一種病態(tài)的程度,或許他其實已經(jīng)得病了,在得到了那么多那么多之后,貪婪已經(jīng)變成了一種病。
女君是唯一的藥,這味藥吃得越多病癥就越重,如同飲鴆止渴,可是吃不到藥立刻就會死掉。
但是他控制不住這味藥,她想離開就會離開,她想把視線停留在其他人身上,就停留在其他人身上。
把命交給她就像是把利劍懸在頭頂之上,歡欣喜悅的同時毛骨悚然,得到滿足的同時命不久矣。
最后一枚扣子扣上了。
嬴政對著鏡子,他看著自己的眼睛,鏡子里的人影像是活了過來,濃黑的頭發(fā)流淌過冷白的脖頸,一直垂到腰際,嬴政聽見他說,你要學會克制。
她就是你。但在那之前,你要是你自己。
不懂得克制的君主終有一天被拽下王座,就像此時攻伐燕國,倘若不懂得克制,或許此時魏楚齊的軍隊已經(jīng)兵臨咸陽城下。
把戰(zhàn)場上做過的事情重新拿出來再做一遍
就在嬴政這么想的時候,有什么東西,悄無聲息的降臨了。
鏡子里變得一片血紅,像是有血從其中涌出來。
那不是血,而且頭頂?shù)奶炜盏褂吃阽R子里。
天空變得一片血紅。
嬴政只來得及抬起頭。
他看見萬里的天空,像是同時在滲出鮮血,甚至找不出一絲云彩或者太陽的影子,找不出一絲雜色的蹤跡。
只看到紅,無邊無際的紅色,天空是紅色,腳下的地面也在漸漸變成紅色。
嬴政腦子里忽然生出一個怪異的念頭,這一瞬間他覺得腳下已經(jīng)被征服的城市變得很陌生,它變成了一具巨大的被剝掉皮的尸體。
血正在從沒有皮的肌理里緩慢的滲出來。
血真的流下來了。
從天而降化作一場暴雨,這場雨中的每一滴雨水都是一滴濃腥的血,腥氣濃重得像是要凝固成實體,這是一場血雨!
這座城池破碎得很嚴重,甚至找不到一個躲雨的地方。
嬴政被淋了一頭一臉,血雨壓彎他的睫毛又滑落下來,冷白的臉和脖頸頃刻就被染成了紅色。
系統(tǒng)已經(jīng)看傻了。
他的眼睛可以看到凡人肉眼看不到的東西,此時他眼睜睜看著這場暴雨中的每一滴雨水或者說是血水,都顫顫巍巍的伸展出細小的觸手,在空氣中扭動著掙扎著。
每一滴血雨都是活著的,尖叫著傾瀉出對生人的怨恨,細小的觸手瘋狂的舞動著要抓住每一個能抓住的活人。
半空中挨挨擠擠密密麻麻的全是這些活過來的血水,密密麻麻的觸手。
系統(tǒng)的密集恐懼癥都要爆發(fā)了,“這都是什么東西�。磕懿荒芟胂朕k法解決掉啊啊��!”
他下意識看向林久,以自己都沒意識到的信賴眼神,然后他才意識到林久的處境有多不妙。
【玄鳥】是一條純黑色的長裙,而現(xiàn)在這條裙子似乎變成了黑紅漸變兩色,腰部以上還是黑色,可是從腰部開始,星星點點濺開了血一樣鮮艷的紅色,越往下紅色就越多越濃重,整個裙擺幾乎已經(jīng)全部被染成了紅色。
系統(tǒng)呆住了他看了一眼就覺得惡心想吐,那些紅色根本不是濺開的顏料,而是一滴一滴的血,每一滴血都是活的。
不知道為什么那些血滴瘋了一樣往林久身上爬,前仆后繼的血滴在她裙子上擠成一團。
凡人肉眼只能看見紅色,系統(tǒng)看見的卻是一層一層又一層細小的觸手,耳邊幾乎幻覺聽到了無數(shù)重疊在一起的充斥怨恨的尖叫。
那些東西死死的拖住了她,別說想辦法解決這一樁詭異事件了,只怕她現(xiàn)在動都沒辦法動一下。
系統(tǒng)現(xiàn)在已經(jīng)開始慶幸她事先刷好了三個成就,至少現(xiàn)在還能兌換一件新衣服來解圍。
不然今天恐怕只能坐困愁城,活活等死。
可是這究竟是什么東西,兌換什么樣的衣服才能解決現(xiàn)在的困境?天上天下一片血色,暴雨傾盆而下沒有要止息的意思。
系統(tǒng)在拼命的思考,可是毫無頭緒,最后他只能小心翼翼的問林久,“你怎么不說話?”
林久半晌才發(fā)出聲音,像個卡頓嚴重的電子人偶,“嬴政、冷不冷?”
系統(tǒng)呆住了,“��?”
現(xiàn)在是關(guān)心嬴政冷不冷的時候嗎?那些活著的血滴子也在往嬴政身上爬,乍一看極為驚悚和駭人。
可是跟林久身上密密麻麻的血滴子比起來又什么都不算了。
無論怎么想現(xiàn)在都不是關(guān)心嬴政的時候吧,而且還是這么不合時宜的關(guān)心,什么叫嬴政冷不冷?現(xiàn)在是考慮冷不冷的時候嗎?
系統(tǒng)被無厘頭到了,下意識就想繼續(xù)焦急的追問下去。
可是不知道為什么他說不出來話了,有什么東西在阻攔他,非要說的話就是直覺,一點點細若游絲的預感。
有哪里不對。
他忽然意識到了,林久說話的語氣不對。
以往她說話的語氣也冷澀,而且充滿不合時宜的停頓,但那是因為她不熟悉這個朝代的語言,單獨和系統(tǒng)交流時她講話流利順暢,還會講冷笑話。
但這次她問嬴政冷不冷是因為她現(xiàn)在很冷,那些血滴子已經(jīng)爬到了她的腰際,他們太重了,沉沉的墜在林久的裙子上。
以至于系統(tǒng)要很仔細的去觀察,才能意識到林久在細微的發(fā)抖。
她很冷、很冷,舌頭都冷到麻木僵硬,拼盡全力才說出那五個字。
系統(tǒng)意識到她在問什么了。
她是想問這次的詭異事件是不是僅針對她一個人,是不是只有她一個人感到冷。
雖然不知道這個信息有什么用但是系統(tǒng)仔仔細細的盯著嬴政看,為了避免數(shù)據(jù)出錯,他幾乎把這片戰(zhàn)場上的所有人都看了一遍,最后得出結(jié)論。
“他不冷,所有人都不冷,沒有人在發(fā)抖就算有人發(fā)抖也是嚇的,跟冷到發(fā)抖不一樣。”
林久沒有說話,但是系統(tǒng)莫名覺得她已經(jīng)知道這是什么東西了。
就從方才那一句話里,她已經(jīng)找到了答案。
一天之前腳下這座城池還屬于魏國。
魏國這個諸侯國不算弱,但在七國之中也并沒有什么值得矚目的武威,細究起來這個諸侯國起家的歷史算不上光彩。
起初魏國祖宗的封爵僅在大夫一列,如果僅是如此,也不過和春秋戰(zhàn)國五百年間堙滅的無數(shù)小國一樣。
但后來有了三家分晉的故事,魏國在春秋末年吞掉了晉國的一大塊領(lǐng)土,成為戰(zhàn)國七雄之一,列位諸侯。
再后來又有了五國伐齊,故事重演,魏國悄悄的吞吃了屬于宋國的那塊土地而宋國的疆域正是殷商故地。
【作者有話說】
謝謝你們讓我知道不只是我在期待這個故事。感恩的心感謝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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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烏02(修)
◎嬴政太陽為你升起◎
系統(tǒng)忽然就知道這座城池的名字了。
之前每一次詭異事件都發(fā)生在諸侯國的都城之中,
都城城破方才象征著一個國度的滅亡,垂死反擊也是應有之義。
于是他漸漸習慣了這樣的節(jié)奏。
這一次還沒有到達魏國的都城,秦國兵鋒還沒有湮滅大梁城,
于是他們都疏忽了,他甚至沒有記住這個城池的名字。
但是仔細想想的確沒有比這里更合適的地方了。
系統(tǒng)的視線停留在一個方向。
在那里有一桿破碎的旗幟半埋在廢墟里,上面寫著破碎的“睢陽”兩個字。
睢陽城。
“亳都,
地名,商湯所都,
在今睢陽城�!�
在春秋戰(zhàn)國之前、在周王朝坐擁天下之前,
在睢陽之前,
這里有個更古老的名字,殷商故地,亳都。
并不是朝歌,
是比那更古老更久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