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一下,一下,動作緩慢地,透著一絲落寞。
靜默了許久,凌思南并沒有給她一個違心的答案:“是�!�
周玉嬋的表情很微妙。
“但今天之前,我和您并沒有真正見過面。”她抿了抿唇:“我心里的是以前的您,對我不聞不問,和二叔也沒什么交集的您。雖然如此,但那已經(jīng)過去了,而且,我覺得過去的十年,因為有二叔照顧我,我很幸福�!�
“二叔啊……你二叔……”周玉嬋的思緒似乎斷開了,“是誰來著?”
凌思南停頓了半晌,隨后了然:“凌耿,是您的二兒子,奶奶�!�
“啊、啊,對�!敝苡駤扔衅痰拿H唬傲韫 痹谀X海里費力拼湊一起著記憶,卻似乎還是徒勞,周玉嬋喃喃:“……他……也恨我吧……”
從洗手間出來,凌思南被門口一語不浸沒在陰影里的人給嚇了一跳。
他抱著雙臂,幽幽抬起眼,與她對望。
他與她
那日的家宴,有壞消息,當(dāng)然也有好消息。
但奶奶的病狀惡化得快,等到她忘記了需要留下這個孫子,也就由不得愿意不愿意了。
理所當(dāng)然的,這個暑假她不會有任何和弟弟親近的機(jī)會。
暑期他被報了一個封閉式的考生預(yù)備夏令營。
幾個月前就隱隱有這樣的征兆,這一個月情況變本加厲。
家里時常籠罩著低氣壓的烏云,這讓本來就對這個家感到不自在的凌思南越舉步維艱。
直到又和沈昱見了幾次面,兩家提前了訂婚的日子,才讓父母的臉色稍霽。
和沈昱的訂婚沒打算做什么隆重的儀式,只是在酒店里辦一場通告親友的筵席。
所謂訂婚宴大家都心知肚明,不過是兩家關(guān)系的互相確定而已。
“過幾天就要和沈昱訂婚了,你怎么還哭喪著臉?”晚餐的時候,邱善華忽然開口。
難得一次三人坐在一張桌子上吃飯,可是感覺上卻像是彼此陌生的路人。
凌思南還咬著筷子,聞言松開嘴說道:“只是出神了。”著實沒什么感情的回應(yīng)。
邱善華朝一旁的凌邈作了作眼色,凌邈覷了妻子一眼,夾了一筷子土豆絲到凌思南碗里:“這幾天學(xué)校在放錄取通知書了吧?家里有收到嗎?考了哪個學(xué)校?”
凌思南盯著碗里安靜平躺,晶瑩透亮的土豆絲,拿筷子撥了撥。
家里是不可能收到的,她留了個心眼,郵寄地址填的是段成程家,前幾天已經(jīng)拿到了f大的錄取通知。
凌思南知道父母是想在訂婚前稍微演習(xí)下一家和樂的樣子,可都到了這個時候才問她考了哪個學(xué)校,到底是有多不走心?
所以……她不吃土豆,又怎么能奢求他們會記得呢?
公寓的隔音一向都很好,此刻她的沉默更顯得突兀。
耳邊是輕微的碗筷碰撞聲,男人含著食物的咀嚼聲,和更遠(yuǎn)處浴室里劉媽刷洗淋浴間的聲音。
今天是陰天,天早早暗下來,餐廳上方投射下來的燈光,如同他們的對話一樣冷感。
“好在你還是個女孩子�!�
凌思南的眉頭皺了皺。
“女人嫁得好也是好�!鼻裆迫A說這話的時候,不著邊際地睨向兀自吃飯的凌邈,似乎有一縷怨懟的味道,又緩緩收回來,“不過,大學(xué)還是要上的。爸媽現(xiàn)在幫你鋪好了路,等你和沈昱訂了婚,沈家也肯定不會希望你只有高中的學(xué)歷,留學(xué)也好,混個文憑也好,至少別讓我們拿出去丟臉�!�
她不知道該用什么樣的態(tài)度去回應(yīng)這可笑的言論,而她也早已認(rèn)識到在不在乎自己的人面前,所有的辯駁都是徒勞無功,所以她沒有浪費力氣,只是隨意地“嗯”了聲。
如果她沒有和沈昱搭上關(guān)系,他們還會多此一舉嗎?
到最后,連她報了什么學(xué)校,也沒有真正在乎過。
“哦,對了……”邱善華想到什么,“上周家長通話的時候,我已經(jīng)把你訂婚的日子,跟元元說了�!�
她一怔,聽到旁邊的凌邈稍沉的嗓音:“清遠(yuǎn)怎么還沒回來?不要讓老梁去接?”
“帶隊老師說了,夏令營的班車會直接送到小區(qū)門口。”邱善華抬頭看了眼時鐘,時針指向晚6點,“也大概是時候了。”
正說著,大門那兒傳來了電子門鎖被打開的聲音。
凌思南的心跟著這個聲音被懸了起來,一瞬間跳得飛快。
雖然還是機(jī)械地舉著筷子,可耳朵早就全神貫注地聽著玄關(guān)的動靜。
近一個月來,她都沒怎么去想過他。
如果一不小心想起,就趕忙找些別的事情打掉他的影子。
一旦習(xí)慣了這種模式,感覺就不會那么糟糕,她想,這樣成熟一點。
拖鞋刮擦木地板的輕微聲響傳進(jìn)耳中。
“爸、媽。”停頓了片刻,“……姐姐�!�
他回來了。
這個認(rèn)知,在這一瞬間占滿了她的腦海。
夜晚的時間過得無比漫長。
凌思南已經(jīng)不記得自己是第幾次看時間,可是客廳的燈光還亮著。
她從椅子上站起身,在房間里來來回回走了幾趟,露出一條門縫的走廊還是沒有什么值得在意的變化。
她實在按捺不住,打開門走出了房間。
客廳的沙上,他不知何時已經(jīng)洗過澡,微濕的頭略顯凌亂。他一邊歪著腦袋伸手揉開一邊答話,表情算不上好或者不好,頂多是淡漠,畢竟去夏令營之前,他似乎和爸媽還在冷戰(zhàn)。
和她……
大概也在冷戰(zhàn)。
她走出房門的時候,凌清遠(yuǎn)抬眼看了下她的方向。
眸子很快垂下,仿佛剛才那個舉動只是瞬時的反射。
凌思南從臺階上走下來,像幽靈似的飄過,假裝是為了去衛(wèi)生間洗漱。
也就借著這短短的時間,能近距離看他一眼。
好像皮膚曬黑了些,但不明顯。
頭也稍微長長了,自然垂落的劉海遮住眼,回輕眄,能瞄到他原本修長的后頸也被根覆蓋住。
再然后她就進(jìn)了衛(wèi)生間,只能聽到外面斷斷續(xù)續(xù)傳來的談話聲。
多半是說夏令營里的項目,和去澳洲的事情。
一聽到“澳洲”兩個字,凌思南就心驚膽戰(zhàn),又想聽,又不敢聽。
等她再從衛(wèi)生間出去,客廳里已經(jīng)沒有人了,父母臥室的燈亮著。
另一頭凌清遠(yuǎn)房間的燈也亮著。
沒有鎖。
每一步都踩在怦咚怦咚的心跳上,好半晌她才挪到了兩人相對的房門口。
清遠(yuǎn)站在床邊,正在收拾行李箱的衣服。
“要睡了嗎?”也不知道該說什么,她隨口問,“夏令營累不累?”
凌清遠(yuǎn)手上的動作停了下來,微微側(cè)目,桃花眼抿成寡淡的一條線。
“你要問哪個?”
“欸?”
“要睡了,累�!彼餍詢蓚答案都給了。
“……哦�!彼⒅麤]有弧度的涼薄唇角,覺得自己還是有些自討沒趣了。
然而今天不是解釋的時候,爸媽都在。
凌思南低下頭,語氣里遮掩不住的失落:“那你早點睡�!�
旋即走向自己房間。
回頭打算關(guān)門的那一剎那,一陣阻力傳來。
門被驀地推開,她往后退了兩步。
還沒站穩(wěn)腳跟,一只手臂就順手圈住了她的腰,轉(zhuǎn)身將她撈進(jìn)懷中,后背抵在門板上。
門闔上的聲音不算輕,凌思南咯噔了一下,緊張得收起下巴盯著他的。
呼吸聲在這一秒交融,粘滯了時間的腳步。
“不是要睡了么?”
“睡你么?”
凌思南臉霎時紅透了:“好好說話,爸媽還在的�!�
一聲輕笑。
“他們要是看到我們這副模樣,我說什么好話都沒用�!绷枨暹h(yuǎn)身子微傾,額頭抵在她額際,托在她腦后的右手,深入她的間。
掌心略微施力,讓她抬起頭。
“二十八天十三小時十七分�!�
“嗯?”
“好久不見,姐姐�!�
兩個人的距離太近,近到他的呼吸噴灑在她的鼻端,加劇了她急促換氣的頻率,心跳一陣陣,亂了步調(diào)。
胸腔里的空氣都被他吸走了似的,快地上下起伏,無論怎么樣都覺得缺氧。
可是她還尚存理智,她還記得這不是深夜,她還記得他房間的燈亮著,她還記得父母沒有睡。
“快出去,現(xiàn)在這樣被看見就糟糕了�!彼e手推了推,那動作輕得就跟撓癢一樣。
“姐姐……”他懶洋洋地偏頭,舔過唇珠,聲線又壓低了幾分:“想吻你了。”
“張開。”低低入耳的誘哄聲,薄唇久違的溫?zé)嵋稽c點落在她的指間。
堵在掌心后她的聲音朦朧不清:“……爸媽……”
他拉下她的手,也沒費什么力氣。
“要是不想的話,你推開我�!�
她的手抵在他胸膛,t恤下是他的溫度。
結(jié)果臉色臊紅了半天,手上依然一動不動。
“你看。”
她聽見他微沉的呼吸。
“爸媽哪有我重要?”
一個吻落了下來。
清遠(yuǎn)本來就比她高十多公分,這居高臨下的一個吻,讓她不得不被迫仰著頭承受。
雙唇相接,交頸輾轉(zhuǎn)了幾次,氣息漸漸粗重起來,仿佛在彼此的口中交換呼吸。
那只抵著他胸膛的手被他捏在掌心,順勢摁在了門上。
唇上是他的味道,她卻迷醉地睜著眼,覷向斜上方禁錮自己的,那只屬于少年的手,腦海里不著調(diào)地想……
弟弟的手好大。
手骨也很漂亮。
怎么這個人身上,就沒有一點不好看的地方呢……
老天果然不公平。
而他一邊含著她的唇瓣吮吻,一邊把她的手打開,按著她的手緊貼門板。
指尖循著指縫岔開,與她十指交纏。
手背微微隆起的青色經(jīng)絡(luò),像在昭示著從少年到男人的力量蛻變。
是力道,也是美感。
這個吻不知道持續(xù)了多久,久到凌思南覺得連口中的唾液都快被他吸收干凈,口干舌燥地咬了一口他的唇,他才退開,抵著她喘息。
大概是意猶未盡,薄唇點在她的唇角,又輕輕吻了吻她的唇珠。
安靜的房間里,全是兩人的低喘聲。
明明,只是一個吻而已。
對視的兩雙眼睛一瞬不瞬,也無處可藏。
“元……”張開口才現(xiàn)自己聲音沙啞,她清了清嗓子,對上他依然不肯放開的視線,尷尬地捏著他t恤的一角,動了動,這一秒又像是貓兒希望引起主人注意的時候,伸出來撓人腳跟的爪子一般,傲嬌得可愛。
“嗯�!彼奈锹湓谒亩牵骸白屛易撸抑�。”
“知道你還……”她縮著肩膀,因為耳邊細(xì)細(xì)密密的吻,腦袋歪在一邊,暴露出一大片象牙白的脖頸,不知到底是躲他還是縱容他“行兇”。
他低低地呵氣,唇角輕翹:“你好歹拿出一點實際行動來�!�
臣妾做不到啊混蛋!
氣不過的她猛然一拽弟弟衣領(lǐng),嘴唇正要覆上去,卻吻住了一只手指。
他的食指抵在唇峰上,桃花眼欲張欲闔,“噓�!�
下一秒,她也聽見了上樓梯的聲音,心臟驟然停跳。
凌清遠(yuǎn)的情緒并沒有什么波動,倒是捧著她的腦袋,傾身,貼臉蹭了蹭。
“早早去睡,再做一個好夢……”
他停了半晌,欲言又止。
“今夜,夢我�!�
打開房門,他主動走出了房間,恰好側(cè)身望向轉(zhuǎn)進(jìn)走廊的女人。
耳邊甫傳來母親驚詫的聲音。
他又把門關(guān)上了。
門板隔著,凌思南看不到外面的狀況,想開門,卻又擔(dān)心自己這么做反而讓他難以自圓其說。
“跟姐姐有話要說而已�!�
背抵著門板,她聽到門外剛才讓她擔(dān)驚受怕的情形,被他云淡風(fēng)輕地略過。
母親不悅的聲音在門外已經(jīng)不再明晰,而他的聲音,每個字節(jié)都敲擊在她呼吸的頻率上。
[今夜,夢我。]
她迷惘地抬手,指腹拈過唇沿,還有他的余味。
要是……真能夢到就好了。
長夜漫漫,新的一天伊始。
今天輪到她調(diào)休,不用賣力兼職的凌思南打算去一個地方,一個這么久以來,她一直不夠勇敢去面對的地方。
晨曦晴好,夏天天光亮的早,碎金熔煉的天色抖落在窗沿,照亮一身輕便衣裝的她。
走出房間的時候還特意看了眼凌清遠(yuǎn)緊閉的房門,想了想,還是輕聲離去。
她先去了一趟花店,買了一束鮮翠欲滴的白百合,又在早市里排隊買了幾塊煎餅,擱在她帶來的飯盒里。
多層飯盒里有前一天準(zhǔn)備好的小食,其中兩道菜還是出自自己之手。
一切準(zhǔn)備完畢,她趕到車站,太陽剛剛蛻成了紅金色,從浮云中冉冉上升。
低頭看了眼手機(jī),恰好距離下一班車到來還有5分鐘。
然后也理所當(dāng)然地注意到,凌清遠(yuǎn)給她來的消息。
[你要逃婚?]
凌思南禁不住噗嗤一笑,埋頭打字。
[您好,您所要聯(lián)系的用戶不在服務(wù)區(qū)。]
完這一串,凌思南放下手來,聳著肩坐在冰涼的候車座上,轉(zhuǎn)頭去看車來的方向,身子前后輕輕地晃悠。
早上的清河城,喧囂又寂靜。
喧囂的是車流,寂靜的是人心。
“姐姐。”
她聽到邊上一個溫潤入耳的聲音傳來。
凌思南驀地回頭,身邊是一個中年大叔,瞇著眼還在看手上剛買來的報紙。
幻聽……吧?
就在她楞神的空隙,大叔的另一側(cè),少年緩緩地后仰,探出半個身子,偏頭朝她眨了眨眼。
“服務(wù)區(qū)的服務(wù)范圍,能過一米嗎?”
凌思南驚愕地瞪大了眼。
等到車來,他跟著她匆匆擠上了車,在后排落座。
凌思南百思不得其解……為什么他總是能不費吹灰之力地找到她?
“你怎么就……跟來了?”
凌清遠(yuǎn)眄了她一眼,接過她手中的飯盒放在腳邊,又一手捧起百合花束。
“見家長�!�
再逢雷雨
見家長這個說法并不算空口胡謅,比起沒什么感情的父母,二叔伯其實更像是凌思南真正意義上的父親。凌思南雖然沒有這么當(dāng)面叫過,但私下里,也早就把他當(dāng)做了自己的爸爸。
凌耿這輩子孑然一身,死了也圖個清靜,獨自安葬在清河城郊的一個墓園里。
因為生前就和凌家撇清了關(guān)系,即便化療到最后周玉嬋還是伸出了援手,但也沒有影響二叔伯不想進(jìn)凌家家族墓地的決定,而凌家自然也有它的傲氣,更不會求著他死后葬回來。
香爐上三根香燃著裊裊青煙,凌思南蹲在灰色的墓碑前,盯著墓碑上的二叔伯的照片呆。
二叔伯死在病床上的那天,她大哭了一場,那種感覺就像是世界即將毀滅,觸目所及只有黑暗。但是過了那一天之后,凌思南再也沒哭過,守夜,出殯,入葬……她一個剛滿十八的少女,獨自撐起來了,而且做得很出色。
不是薄情,是真正的痛,不與人說。
最在乎自己的已經(jīng)死了,哭又有什么用呢?
一雙長腿在她身邊站定。
凌思南抱著膝蓋,抬眼看向身側(cè)修長挺拔的人影。
時至晌午,夏天的蟬鳴聲聒噪地籠罩墓園,無風(fēng),唯有熱意融融。
目光被陽光照射,有些睜不開,她用手遮擋,半著瞇眼才看清了他的輪廓。
少年側(cè)臉的線條干凈,從下頷到喉結(jié),幾分堅毅的棱角起伏,是走向成熟的標(biāo)志。
正兒八經(jīng)的時候,越像個值得信賴的男人了。
她的弟弟。
凌清遠(yuǎn)剛把墓地周圍收拾好,額際還沁著汗珠,此刻低頭瞅了姐姐一眼,不解地挑起眉:“干嘛蹲著?”
“就……想靠近一點,和他說說話�!�
凌清遠(yuǎn)一臉疑惑:“也沒聽你出聲�!�
而凌思南那個不喜歡給人添麻煩的人生哲學(xué),讓她就連這種傾訴都是憋在心里默默地完成。
來之前,她刻意沒叫上清遠(yuǎn),原以為自己會來哭個痛快。
可是到了這里卻現(xiàn),一直以來不敢直面的情緒,已經(jīng)被時間沖淡,少了幾分銘心刻骨,多了幾分對現(xiàn)實的妥協(xié)。
人類,真的是一種很有韌性的動物。
“你還有什么把柄我不知道?鬼鬼祟祟的。”凌清遠(yuǎn)也跟著蹲下來,湊到她耳邊,“姐姐跟二叔伯說我了嘛?”他輕悄悄地問,明明只有兩個人,卻好像怕被二叔伯聽見,和她偷偷咬耳朵。
“��?”凌清遠(yuǎn)微微張口,又笑得彎起眼睛:“你緊張什么?說話都要結(jié)巴了。”
她撇過頭瞪他,卻恰好碰上他倏地靠近,姐弟二人的鼻子差點撞在了一起。
“凌清遠(yuǎn)!”凌思南忙捂住他的嘴,“墓地里也敢開玩笑,不怕遭天譴呀你!”真的是,惡劣死了這個弟弟。
凌清遠(yuǎn)的嘴被堵著,就露出半個高挺的鼻梁和一雙桃花開扇的眼睛,琥珀色的眼珠悠悠轉(zhuǎn)轉(zhuǎn)地看向她,又抬手把她的手心拉下,“不是玩笑,姐姐。”
他頓了頓,認(rèn)真重復(fù)道:“不是玩笑�!�
凌思南被他的認(rèn)真震住了。
“我說過,我是來見家長的�!彼斐鍪郑笳瓢醋∷哪X后,把她勾向自己。
在姐姐的震驚中,烙下一個輕柔的吻。
薄唇綿軟,意猶未盡。
然后退開,盯著她睜大的眼睛,輕笑。
“你……你干什么呀……”凌思南握成拳的手抵在唇畔,目光躲開來,連聲音都軟軟糯糯地嗔:“這是墓園欸�!�
“別這么說話�!北凰邼淖藨B(tài)勾得心癢,凌清遠(yuǎn)又親了她一口:“招惹我�!�
“你是我弟弟……”她掙扎地看了眼墓碑,“二叔伯會生氣的�!闭f是這么說,語氣卻心虛得很。
“我生氣呢?你管不管?”他撇唇,隨即拍拍膝頭起身:“丑媳婦早晚都得見公婆,何況我又不丑�!�
凌思南禁不住嘴角的笑意,打量著這個“小媳婦”,準(zhǔn)備起身的時候突然“啊”了聲。
“怎么了?”
“腳麻了……”她可憐兮兮地抬眼,“站不起來�!�
凌清遠(yuǎn)嘆了口氣,向她攤開手:“一邊不想讓二叔伯知道,一邊跟自己弟弟這樣撒嬌�!�
“撒嬌才不算,姐姐本來也能跟弟弟撒嬌�!蔽兆∷氖中穆v騰起身,她一副天經(jīng)地義的口吻。
兩個人站在墓碑前,樹影里跳動的碎金斑駁地撒在肩頭,伴隨夏日的蟬鳴。
“二叔伯�!蹦抗怄i著墓碑上笑容憨實的男人相片,凌清遠(yuǎn)安靜地開口道:“姐姐呢……就被我內(nèi)部消化了。”
凌思南拿手肘頂了他一下。
凌清遠(yuǎn)拉住她的手,她還來不及掙脫,就被他十指交握。
“你同意也好,不同意也好,真要氣得詐尸回來也好,反正人我是不會放的了。”講到這兒清遠(yuǎn)目光瞟了瞟,思考了兩秒鐘:“真要能回來估計姐姐也高興吧?”
“真要回來能先把你打死�!绷杷寄嫌趾脷庥趾眯�,“能說點正經(jīng)的嗎?一點也不害臊�!�
“為什么要害臊?”他懶懶地挑眉,隨即抬眸視線飄遠(yuǎn),遠(yuǎn)處的枝頭兩只雛鳥振翅撲騰,半晌終于緩緩飛向天際,“……我們不欠誰�!�
凌思南的視線循著他的,手中的力道不由收緊。
“二叔伯也不在乎凌家有沒有子嗣,那我們又有什么錯?”他少有地用這樣低柔的語氣,像是曾經(jīng)在他手中流淌的琴音,讓人心神沉靜。
“他找不到比我更喜歡你的人了,姐姐。”
真心,又有,什么錯?
青紅皂白,不是什么象征是非的顏色。
只是規(guī)則欺人太甚。
兩人祭奠完,已是下午。
既不是清明也不是周末,來墓園掃墓的人寥寥無幾,墓園里更是空落落別無他景,唯有幾排香樟矗立左右。初夏的熱度已經(jīng)開始顯露端倪,知了聲一陣陣隨著熱浪起伏,凌思南坐在凌耿墓碑對面的樹蔭之下,和弟弟一起分享祭祀后的食物。
她用手扇著風(fēng),看了眼邊上正在默默吃煎餅的弟弟。
放了一個上午,煎餅早就不酥了,自然也沒有那么好吃,可是因為只帶了一副筷子,他主動把紙包的煎餅?zāi)昧诉^去,他吃東西的時候也是真的乖巧,小口地含在嘴里咀嚼,沒有出半點聲音,硬生生把一個煎餅吃出了高檔西餐的味道。
“……你知道嗎,其實煎餅是二叔最喜歡的�!绷杷寄洗蟾畔雽捨恳幌伦约旱膬�(nèi)疚感,開口道。
凌清遠(yuǎn)看著對過的墓碑,“嗯。”
凌思南有點驚訝:“你真知道?你認(rèn)識二叔?”在她印象里,凌清遠(yuǎn)從來沒有來過二叔家,要不她怎么會在兩人相逢時一點也沒認(rèn)出來?
“見過,很多次�!绷枨暹h(yuǎn)側(cè)目瞥她,像是有什么話想說,但還是止于口中。
她驚訝得很:“咦咦?什么時候?”
……什么時候?
凌清遠(yuǎn)陷入回想。
老實說,十三歲前他對凌耿的印象很模糊,甚至都沒有把他和姐姐離開那一日,出現(xiàn)在家里的那個男人的輪廓對應(yīng)起來,而那個男人曾經(jīng)一度是他怨憎的對象之一。
可是十三歲時,也就是父母帶他從澳洲回來后不久,他們?nèi)グ菰L祖母周玉嬋,恰恰好撞上了凌耿。
還有……
那時別墅門口,一個靠在石柱上探頭探腦的少女。
彼時凌清遠(yuǎn)坐在別墅的院子里石椅上看書,凌崇亮和幾個遠(yuǎn)房堂親還在周圍鬧騰,只有他不經(jīng)意的抬眼注意到了。男孩對于新鮮的面孔總是充滿好奇,哪怕是一直以來被嚴(yán)苛教養(yǎng)的他也一樣按捺不住地多看了幾眼。
不知為什么,總有一種熟悉感。
然后別墅的門打開,一個男人從別墅里大步走出來,步履匆匆。
凌邈夫婦率先沖了出來,隨后奶奶也走出了門外,對著那個男人大聲怒喝,這還是凌清遠(yuǎn)第一次見到奶奶生氣。
可是男人依然不管不顧,站在石徑上側(cè)過身,強(qiáng)調(diào)他再也不會踏進(jìn)這里半步。
凌清遠(yuǎn)的目光那一刻被點亮,敬慕的種子于心里萌芽。
“這個人是誰?”凌清遠(yuǎn)問同樣被爭吵吸引的玩伴。
凌崇亮顯然很滿意這個被家里譽(yù)為天才的堂弟也有不知道的事兒,得意地?fù)?dān)起了解答的責(zé)任:“那是二叔伯,你沒見過吧?老早就不在凌家了�!�
“二叔伯……?”
“對啊,你不是還有一個姐姐嗎,就是他領(lǐng)養(yǎng)走的啊。”
凌清遠(yuǎn)的瞳光一凜。
那天之前,他只知道姐姐被人帶走了,可是從來不知道對方是誰,父母也從來不肯告訴他。
幾乎是下意識地,他的視線猛然轉(zhuǎn)向門口那抹人影。
那時她也因為別墅內(nèi)的嘈雜聲而不禁探。
只是她并沒有注意到花園里那幾個年齡不一的男孩們,注意力全都在門里一觸即的情景上。
他聽到女孩小聲地喚,像是要阻止男人和家人起沖突。
那還是凌清遠(yuǎn)闊別七年后,第一次聽見姐姐的聲音。
手中的書本被握緊,男孩還略顯青澀的臉上浮起一絲焦躁的情緒。
他等她……
好久了。
大概是血緣的關(guān)系,凌耿一眼就現(xiàn)了他,幾番對話下來,倒是覺得這個侄子和凌家人不同。
后來有那么幾次,凌清遠(yuǎn)總是挑著姐姐不在的時候偷偷來,也不知是因為心里對姐姐的怨懟一直沒有消散,還是其他什么原因,總之就這樣,姐弟兩人之間隔著一層看不見的距離,而距離中間的媒介,就是凌耿。
他從凌耿那里知道了姐姐的近況,也漸漸了解到了凌耿這個人。
但更多的時候,他會安靜地矗立在巷角的陰影中,遠(yuǎn)望不是父女勝似父女的兩個親人。
就算是個孩子,卻也已經(jīng)很懂事地明白,這個世界,活著的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圓。
而他,大概是那個,不適合踏入她圓的人。
所以,這只是自己窺視幸福的一角,體會自己渴望人生的一角。
那個黃昏,他從緊鑼密鼓的課后班里逃了出來,坐在二叔伯家門前的榕樹下著呆。
回家后又要面臨漫長的緊閉,他的世界,這樣的循環(huán)似乎永無止境。
夕陽在長巷老房之間的縫隙里藏匿起來,似暗非暗,只有一縷投射到他的腳邊,照亮男孩一雙干凈的白鞋。
他低著頭,視線里出現(xiàn)了一雙沾了幾點泥濘的帆布鞋。
“快天黑了,你怎么一個人在這里?”
瞳仁微綻,男孩緩緩地仰起頭。
少女傾身偏著腦袋,笑容清淡卻很溫柔,“早點回家吧,最近這里的路燈壞了,晚上不安全�!�
本來只是隨口囑咐的話,她卻不曾想男孩下一刻眼角有淚倏地淌了下來。
黃昏巷子里沒有多少光亮,他又被籠罩在她的影子里,只是滾落的淚被風(fēng)吹開,滴在她的手背。
怔愣了片刻,總算在微光里慌亂地現(xiàn)那水滴來自他的眼眶,她趕忙擰身拿起書包翻找。
“欸欸,你怎么就哭了啊,是跟爸媽吵架了嗎?”
他搖頭。
紙巾落在他干澀的皮膚上,輕輕擦拭:“那是被人欺負(fù)了?”
他不說話,只是無聲地掉淚。
“你看起來也沒比我小多少啊,怎么男孩子還這么能哭……”她有些尷尬地小聲嘀咕,索性在他邊上坐下來。
這句話讓他的淚水驀地止住了。
“姐姐�!�
他第一次出聲音。
那時正臨近他的變聲期,男孩的嗓子有一些嘶啞,這聲姐姐并不是那么好聽。
不過凌思南還是坐了回去,“看在這聲姐姐份上,要我?guī)湍阕鍪裁磫�?�?br />
他又沉默地?fù)u頭。
雖然是個男孩,但是模糊的光線里,也能看出清秀的五官輪廓,掛著淚痕的臉讓人心生不忍。
凌思南自覺自己在這里安撫一個陌生男孩有點奇怪,可是一分隱約的親近感又讓她放不下。
“不管是什么困難,咬咬牙總會過去的�!彼牧伺哪泻⒌谋�,不太會安慰人的笨拙動作,卻又莫名得讓人安心。
注意到男孩的目光望向自己,凌思南清了清嗓子:“人有壞運,也會有好運,等等就好啦。你看我……”還想拿自己做例子,突然又覺得這樣聊起自己也很怪,所以主動住了口。
“等不到的�!绷枨暹h(yuǎn)轉(zhuǎn)而望向巷口即將消失的那一抹光線,“他們改變不了的。”
凌清遠(yuǎn)伸出的手,手心里那最后一縷光線,消失了。
女孩和歸來的長輩說了三兩句,手指指向來時的榕樹下,可是兩人再度望去的時候,那里卻再沒有任何人存在的痕跡。
華燈初上,映照出千家萬戶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