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凌思南從來不是不知足的人。
她爬過荊棘,也路過荒野,最終走進了花園。
而旅途中的風(fēng)雨雷電,皆是這個人間。
百味,是人間。
好不容易忙完了今晚的跨年大餐,大廳拼接的長桌上已經(jīng)滿滿當(dāng)當(dāng),妻管嚴的段成程在角落里捂著手機給老婆不停道歉,劉爽和葉珊珊一邊安排著座位一邊吐槽男人們不靠譜,肖瀟瞅了一眼不停作響的手機一把按掉,長桌那頭想要偷吃的阿水被老婆鄭娉拍了一掌手背,活寶高航繼凌少爺之后又找到了顧總這個新目標(biāo),而七七不知收了誰的新年禮物,遙控著小賽車滿場轉(zhuǎn)悠,他身后不遠處的盛姨笑得溫柔如水。
凌思南靠著門框,微微偏過頭,把這一切的溫暖盡收眼底。
肩上微微一重,熟悉的皂香混合著冬雪若有似無的氣息沉下來。
她偏過臉頰,擦過他男孩似的,柔軟的發(fā)。
不由得笑了笑,抬起右手揉了揉左肩上那顆腦袋,提醒道:“小心落枕哦,老公�!�
凌清遠笑得桃花眼彎成了月牙,眼中卻清清亮亮。
“那你為我再長高點,老婆�!�
凌思南斜睨他:“以為我是你嗎?”
“你又忘了�!睌R在她左肩的手臂悠悠地滑到了她腰間,他嘆了一口氣,“我也三十了傻瓜�!�
他看起來一點也不像三十。
也許是比他大兩歲的強烈心理暗示,凌思南一直覺得自己比他老了許多,而他還是十多年前那個放肆不羈的少年樣�?墒撬址置鏖L大了,身著科研服穿梭在實驗室里的時候,戴著眼鏡佇立在講臺前的時候,又會變成另一個她忍不住仰望的男性。
凌思南是有危機感的,在世俗眼中,時間之于女人而言是衰老,之于男人是成熟。
她匆匆壓下了亂成一團糟的思緒,努力讓自己和朋友們“愉快”地吃完了這一頓跨年夜的盛宴。
收拾餐桌的時候她怔怔望著七七像是個小跟班似的追著清遠,往常沉默寡言的小鬼不知怎么地多話起來,而清遠不過是隨口幾句,就能把那個小娃娃逗得喜笑顏開。
明明是和睦的氣氛。
明明是應(yīng)該高興的。
可是有一股酸從心里涌出來,蔓延到四肢百骸。
她喜歡孩子,可她,更害怕。
“姐姐�!鼻暹h的聲音不知何時在她耳畔響起,“等會兒我們早點回家吧,我有話想跟你說。”
凌思南的手頓住了。
[我會不會是一個好爸爸?]
[孩子對你來說,是什么意義呢?]
凌思南抬頭睨了他一眼,悶不做聲。
視線里的他,桃花眼輕笑,像一道光,像那首詩。
不過是,溫和地,走進良夜。
那一刻,幼年的元元,在腦海中抱著那輛玩具車,隱隱浮現(xiàn)。
[姐姐。]
有一瞬間犯錯的錯覺。
然后她慌了,像是驚弓之鳥推開他,把自己藏進后廚。
凌清遠凝著她慌亂離開的背影,淡淡斂起了笑。
眼中的情緒仿佛墨漬一般泛開來,再洇暈消散。
那之后他三番兩次想要找她搭話,都被她委婉地避開了。
一次是這樣,兩次是這樣,第三次的時候他好不容易找到她不那么忙,卻忽然被人按回座椅,只因為有人提議要來玩幾局狼人殺,而她甚至為了避開他,讓自己身在局外,選擇做狼人殺的上帝。
鬼他媽的狼人殺。
凌清遠討厭狼人殺是有原因的。
總所周知,狼人殺高手局一般是神仙打架,可是這種聚會時拼湊的陣容,更多是神仙被打。
很不幸,他就是那個神仙。
狼人怕他帶票要殺他,預(yù)言家看他太強要驗他,連平民都覺得他危險要票他,偏偏姐姐就是站在長桌前和眾人打成一片地笑,完全沒有注意到他的心不在焉。
他只是想找自己老婆說幾句話,就那么難嗎?
又一局結(jié)束的空隙,趁著兩人在廁所前交匯的空檔,凌清遠一把拉住了她。
凌思南嚇了一跳,杏眼泛著水光,目光由下而上。
“你、你干嘛��?”
他把她困在咖啡館的紅墻和自己的手臂間,低聲問,“躲我?”
她抵著他的胸口,偏開頭,“沒有。”
“你躲誰都可以,躲你老公能躲到哪里去,今晚不睡一張床?”
凌思南氣極:“你就不能說點正經(jīng)事?”
“我很正經(jīng)。”凌清遠說這話的時候確實無比認真,一雙眸子鎖著她瞬也不瞬,只一個眼神就直射進她心底,讓她動憚不得,“我要是不正經(jīng),現(xiàn)在在這里就能把你……”
“你耍我�!绷杷寄霄畷r了然,微惱地放下堵住他口的手心。
“這可不一定。”他又說,雖然說的時候就是假設(shè)的威脅,然而……“廁所還挺近的�!�
凌清遠弟弟前科累累。
“我沒有躲你。”她轉(zhuǎn)移話題。
“他們說了還要最后再玩一局,我們總不能掃大家的興。”少了他們?nèi)藬?shù)就不夠了。
“哦?”凌清遠偏頭,“我說10分鐘你不信?”
又一局開始,凌思南望著阿水、高航和肖瀟三匹狼又一次把手指向凌清遠,忽而了然。
他說的10分鐘,是指自己的戲份肯定10分鐘之內(nèi)就會完結(jié)吧,首殺首驗首票,理所當(dāng)然的工具人。
她朝幾個人擺擺手,示意他們凌清遠有首殺保護,這是狼人殺里一個不成文的規(guī)定,上一局游戲被首殺的人,為了游戲體驗,這一局就不能成為首殺對象。
高航他們只好悻悻收回手,指了個段成程。
輪到預(yù)言家睜眼的時候,凌思南的目光正在搜尋預(yù)言家的身影,就忽地見著凌清遠朝她招了招手。
可等凌思南看向他,又發(fā)現(xiàn)他沒有睜眼,這就有點莫名其妙了。
下意識又巡脧了一圈,她的視線恰好和顧霆對上。
凌思南有點驚訝地朝顧霆蹙眉,此刻凌清遠還在和她勾手指。
可能是規(guī)則上的問題,見他如此堅持,凌思南不得不走過去。
一邊走一邊在和顧霆繼續(xù)預(yù)言家驗人的對話。
一直走到凌清遠邊上,他依舊閉著眼,甚至笑著調(diào)侃,勾手示意她低頭聽他說。
凌思南彎下腰來。
他抬起手,像是慢動作,修長的指節(jié)攀上她的后頸,將她往自己的方向帶。
在她剎那的震驚中,薄唇熟稔地吻上。
濕潤的唇舌帶著呼吸侵襲,在她微張的口中攪動。
接近,輕咬,放開。
再重來。
占據(jù)她視野的是弟弟眉睫下的灰影。
他吻她,又咬她,還偷笑。
嘴角的弧度都帶起睫毛輕顫。
她下意識“唔”了聲,頸項被困著,只得余光瞥向另一邊的顧霆。
顧霆已經(jīng)開始揉眉心。
“發(fā)生了啥,上帝驗人了嘛?”劉爽在旁邊揚聲,“我怎么好像聽到某個方向傳來了奇怪的聲音?”
“上帝不要給某人開小灶啊,要開回家開�!比~珊珊跟著起哄。
高航也閉著眼哈哈笑:“回家開什么我們都不管,你開個九曲十八彎都成!”
凌思南羞赧萬分地拍打弟弟的肩膀,可是又怕聲響太大,于是這一下下的,倒仿佛成了情趣。
他終于睜開眼,她也終于望進他的眼中,看見自己倉皇的倒影。
他仰著頭,一雙明澈的眼,輕輕抿了抿眼睫。
目光隨之上挑,一如曾經(jīng)少年那般恣肆地笑。
她怔愣在那里,胸口起伏。
太大膽。
他。
他在下一秒放過她,眼瞼沉下,擋住望向她的灼灼目光,像是犀利的雪豹陷入安眠。
懲、罰。
顧霆毫不意外驗了凌清遠。
當(dāng)然不是狼,所以小顧總翻了個白眼。
“預(yù)言家請閉眼。”
凌思南滿臉通紅地拍拍臉頰,還在因為清遠的放肆心跳過速。
但想避開他的愿望并沒有實現(xiàn)。
“女巫請睜眼�!�
一雙眼,默然睜開。
眼底的光芒覺醒,悠悠撇向她。
凌思南被他的認真唬住,向作為女巫的他快速宣布了段成程首輪的“死亡”。
“你要用好藥嗎?”
一般情況下,狼人殺的第一輪都是走個過場,少有人會在敵我未分的情況下輕易使用自己特殊身份的功能,問這些也只是為了混淆視聽罷了。
但是就在凌思南打算直接問下一句的時候,卻看到慵懶靠著椅子的他,朝她點了一下頭。
凌思南用眼神想跟他確認自己是不是看錯了。
他似笑非笑地又點了點頭。
“你要用毒藥嗎?”她飛快確認后,又問出了下一個問題。
凌清遠撐著下顎的手指,毫不遲疑地比向了身邊的劉爽。
眼見著他出乎意料的舉動,凌思南差點崩潰了,首輪隨便用光了自己的特殊功能,實在搞不懂他葫蘆里賣得什么藥,真以為家里開藥店的啊?
可是他根本沒有給她質(zhì)疑的時間,做出了決定后就閉上了眼。
等凌思南恍恍惚惚確定獵人的身份后,游戲中,天亮了。
按照游戲規(guī)則競選警長,頗為意外的是,凌清遠這次競選到了警長的身份。
大概是因為多了顧霆那一票吧。
“本輪……”凌思南低垂著眼,怕有任何場外信息的泄露,“死的人是……劉爽。”
她在腦中想了半天也沒搞明白,當(dāng)然更沒注意到此時此刻,凌清遠的目光早在他們之中環(huán)視了一圈。
等她抬頭,就見到高航皺著眉眼神一直跟她明示暗示。
凌思南不為所動,讓劉爽留第一個遺言。
劉爽清了清嗓子,煞有其事地說:“昨天晚上我旁邊動靜很大,大概殺了我是為了滅口吧�!�
一陣哄堂大笑。
大家一輪自白身份的發(fā)言到了最后,終于輪到了清遠。
就連原本對弟弟有點怨懟的思南也不禁屏息凝神,注意力都被他吸引了去。
指尖在桌面有節(jié)奏地輕點,靜默了兩秒左右,他才慢條斯理地開口。
“我殺你,是因為這樣我才能沉底歸票。”
“爆狼嗎?”段成程訝異。
“你們不是都說我陰險么?”他挑唇笑,“這次我來明的�!�
凌清遠偏了偏頭,目光寡淡地在高航身上落定:“這一輪,投票高航,下一輪阿水,再下一輪肖瀟,獵人要帶也從他們?nèi)齻里帶�!�
被點到名字的三人瞪大了眼,紛紛發(fā)出抗議。
“阿�!彼p呵,“原因么?”
此刻的他偏頭,兩根指頭支著額角摩挲,微微瞇著眼說:“我是女巫�!�
“其實昨晚要死的是段成程�!�
眾人嘩然。
“畢竟我有首殺保護,我救了他,然后隨手毒死了可以讓我做沉底位,又正好坐段成程邊上的劉爽。一般人都不會想到女巫首輪這么激進,更多只會覺得是上帝犯的錯,所以上帝宣布死者的那一瞬間,狼人們的反應(yīng)……都很精彩。”
阿水肖瀟幾個臉上不著痕跡地僵了一僵。
凌思南更是不可思議地眨了眨眼。
清遠說話的語速從容不迫,作為一直以來人群的焦點,總是帶著一份自信的篤定。
“我相信預(yù)言家第一輪已經(jīng)驗過我,如果沒有的話,第二輪可以先確定下肖瀟,萬一我被他們殺了,你就浪費了驗人機會�!币膊恢怯幸膺是無意,凌清遠的余光自顧霆的方向游移而過,“如果沒有殺我……那我這警長1.5票的位置也不是白坐的。”
什!么!��!凌思南和他的目光甫一交接,就飛速地轉(zhuǎn)開。
心跳個不停。
這個人,真的是……
連光明正大起來,也那樣地陰險。
雖然無恥地不走尋常路,但這一局果然在10分鐘內(nèi)快速解決了游戲。
“凌清遠啊凌清遠,你真的不愧是打彩彈都能賣隊友搶人頭的狠人!”游戲剛以狼人方的失敗結(jié)束,高航就撲上去死死箍住了凌清遠的脖子,“隨手毒人你是認真的嗎?!毒死預(yù)言家怎么辦!”
“我就是預(yù)言家啊�!绷枨暹h聳聳肩,雖然在回應(yīng)高航,眼神卻是瞄向了姐姐的方向。
然而人群中找不到凌思南的身影。
他有片刻的慌張。
也就片刻,再然后,身后有人喚他。
“元元,回家吧�!�
跨年夜,他們最終沒有守到12點。
畢竟他們之中已經(jīng)有人成家立業(yè),家中還有人在等著,所以一群朋友再怎么嬉嬉鬧鬧,也沒有不散的筵席。
大家依依惜別,下一次能齊聚,不知是什么時候。
凌思南穿著厚厚的呢大衣,頸項間暖和的藏藍色圍巾原本是幾年前她織給清遠的圣誕禮物。
他給她圍了起來。
她依偎在弟弟身側(cè),兩個人在漸小的冬雪中且行且駐。
皚皚白雪已經(jīng)把街道覆上了一層毯子,這個時分路上沒有幾個行人。
他們走在長坡的轉(zhuǎn)角,放眼遠眺就是城市的煙火氣。
那是。
人間萬家燈火。
她突然走上前,繼而停下腳步。
雪花輕悄落在她的鬢角。
“你要……跟我說什么?”她頭也不回地問,問出這句話付出的莫大勇氣,她不想讓他看到。
凌清遠愣了愣。
“回家說吧�!�
“就在這里說吧。”她堅持,微微側(cè)過頭,“我們說好了,不把怨念帶回家�!�
“為什么會有怨念?”他走過去把雪中的思南攬進懷里。
凌思南抿了抿唇。
“你是不是……后悔了?”中間短暫的停頓,她咬牙說完了這句話。
“又有年輕的小姑娘追你,又想要做爸爸�!彼秸f越泛酸,想起了這十多年兩人的零零種種,又想到這一刻,那注定她給不了的東西,難受得心都揪起來。
“你怎么就這么沒有自覺呢,姐姐�!�
凌清遠啞然失笑,貼上她的臉頰,“你就比我大兩歲,也就兩歲。”
她不說話。
“她們再年輕也不是你,你忘了?我們留著一樣的血。”
“我是你的,這一輩子都是�!�
心里被冬雪凍住的那一塊,漸漸消融。
凌思南豎起耳朵。
“我還沒有徹底準(zhǔn)備好,但是我知道,你想要一個孩子�!彼阉膺^身,讓她正視著自己,“對么?”
“我才沒……”凌思南想反駁的語氣在他目光下愈發(fā)微弱,最終化作一個“有”字。
她是想要一個孩子。
想要一個,她和清遠的孩子。
看著他叫爸爸媽媽,看著他在他們的呵護下一天天長大。
可是她知道不能,因為她不想像父母那樣不負責(zé)任。
“那就生一個吧�!�
“不可以!”
“噓。”他溫暖的長指抵住她的唇:“聽我說。”
“我有一個……生物學(xué)家的朋友。”凌清遠道:“大概是幾個月前,他告訴我,他們有一項關(guān)于基因遺傳的秘密實驗研究,需要實驗對象�!�
凌思南怎么都沒想到他們的對話方向。
“從基因中擇選最優(yōu)組合,優(yōu)化基因,規(guī)避遺傳疾病�!�
“這類的研究早就存在許久,不過因為不符合倫理,所以即便進行,也只能是在暗地里�!�
“研究其實已經(jīng)成功了,只是有一些新的猜想需要實踐支持,所以他才想到了我�!�
這一刻她的心中又驚又喜。
但緊隨而來的是害怕。
“你不用馬上答復(fù)我,我知道讓你接受也需要時間�!绷枨暹h摸了摸她被雪覆住的發(fā),“畢竟我也想了幾個月。”
原來這幾個月……
“你知道嗎……”
“我并不是一個認為孩子是完整家庭根基的人�!�
“但如果是和南南你的孩子�!�
“我想要�!�
冬雪紛飛,在街燈映照下,像舞臺謝幕時閃耀的碎金。
凌思南驀地低下頭來,捂著臉嗚咽。
許久許久,她埋首在他懷中,終歸像貓兒一樣,安靜了。
好像時間到了12點。
遠處的穹頂之下,一簇又一簇的花火如新生的生命,飛向天際,奪目斑斕。屁哦壹捌點哦嗯藝(p?⒙???)
她仰首與他對視。
似塵埃歸于大地,像落葉融入根系,如血脈合為一體。
是彼此的生命之光,是彼此的欲望之火。
最終殘缺的一半,會因為對方而被完整填滿。
“元元�!�
“嗯?”
“余生,請多指教�!�
他輕輕的吻過她眉梢。
“唯你�!�
“我岸�!�
【番外·從今以后·完】
*???????*???????*
終于寫完了這個番外,拖了很長很長一段時間。
看到有老熟人的評論,改天找個時間回上,今天有點遲了~
想說的話很多,我生活里的變數(shù)也很多,如果讓你們體會不到當(dāng)初的感覺,只能說我盡力了。
最后的段落里有兩句來源于“涼皮兒仙”對元元南南的評價修改,謝謝你能這樣深刻感受到他們。
狼人殺這個片段有些突兀,因為我當(dāng)初答應(yīng)了我家畫手,她“點播”了狼人殺番外,但我知道我不會再另外寫一篇,所以把它融入了這次的番外里,你們就當(dāng)一段小插曲吧。
這次的番外更多是……唔,對之前和之后兩人生活的一個交代,細細碎碎的各種,基調(diào)和正文的風(fēng)格可能有些不太一樣,但我依然希望你們看完會覺得幸福,也會獲得幸福。
啊,對了,唯你我岸來源于歌曲《繁花落岸》???趙鍇羿,也是我寫這篇番外一直在聽的歌,我一直覺得聽了有點略帶傷感的溫暖,歌詞同樣很適合元元南南!
番外·從今以后(完結(jié))
番外《織網(wǎng)者》
悖論H(?續(xù)更)?作者:流蘇
番外《織網(wǎng)者》
“凡是讓人幸福的東西,”
“往往又會成為他不幸的源泉�!�
記不清那是人生中第幾個陰天,云攢著鉛色一點點往下沉。
像是被擰緊的老舊抹布滲出水滴,啪嗒,啪嗒。
終在白晝的吝嗇之后落雨。
那是八歲。
“簽證差不多了,澳洲那邊的房子明年年初交付�!�
筷尖的菜葉倏地掉落,孩童猛抬起幼嫩的臉望向母親。
棕褐色的菜汁在白色的外衣上滾了滾,最終滲入內(nèi)里,洇成一片難去的污漬。
“可是媽媽,離開這邊,姐姐就找不到我們了�!�
“你姐姐早就把你忘了,你還惦記她干什么?”
“你沒有姐姐。”
那之后父母交談中規(guī)劃了多美好的宏圖他毫不在意,因為他餐桌禮儀的失誤,禁閉室的門再度闔上。盡管年幼,凌清遠對自己言行舉止所招惹的后果再清楚不過,但那仍然阻止不了他一次次犯錯,更阻止不了那一次次犯錯之后伴隨而來的長夜孑孓。他依舊記得最初那幾年在哭嚎中入夢,又反復(fù)在夢魘中驚醒的自己。秒針環(huán)行,水管嗚咽,那些無家可去的野貓用嬰啼聲將夜晚撕裂。
直到后來的后來,他可以從容不迫地靠在窗沿,感受雷光電閃里喚醒的生命。
他是凌清遠。
外人口中備受關(guān)愛的凌家接班人,對他來說不過是一場騙局。
如果父母的愛就是一間禁閉室,那他的人生確實無處可逃。
年幼的孩子哭腫了眼睛,小心翼翼地拿出卡通封皮的筆記。
“xx年x月x日???衣fu???zang了???2天”
八歲是個連為自己做主都做不到的年紀,在一次次與人求助卻被摸頭當(dāng)做笑談之后,他發(fā)現(xiàn)血緣這件事,真的毫無道理可言。人與人的悲歡并不相通,那時的大人們理解不了,他也一樣。但他決心要讓人知道,他發(fā)誓總有一天要讓所有人知道,知道他們做了什么,知道他們沒做什么。
筆記本里一天又一天的時間線,組成了他的童年。
但他還是在封面上,留下了希冀的一角。
他不是孤身一個人,他固執(zhí)地想,他還有姐姐。
只有姐姐能懂他。
姐姐能離開這里,也一定能帶他離開這里。
從那時起,與自己似曾相識的面容甚至不再是一個具體的意象,而是一個符號,一個象征潛逃與新生的向往,一個通往終點的標(biāo)的。
那是十一歲。
暑假隨父母回國的他就像是被束縛的傀儡,坐在公司的會議室里重復(fù)一本又一本父母要求的原文書。
對過的會議室爆發(fā)出爭執(zhí)聲,他抬頭看,一個青年站在散落的紙頁中間,被父親劈頭蓋臉地斥責(zé)。
那人低著頭,面無表情的臉頰隱隱抽搐。
眼中卻透著再無期待的絕望。
年幼的凌清遠仿佛看到了另一個自己。
他記得這個人,名校畢業(yè),能力出眾,就是家里有一個負債累累的賭鬼父親和一個體弱的結(jié)巴妹妹,那像是一座大山,沉甸甸壓在他的背脊上,而他還是挺起了脊梁。
直到這天,那座山還是垮塌下來,他終于放棄了。
年幼的凌清遠遠遠望著他抱著公文包站在公司門口,看他掩面無聲痛泣,看他心中大廈頹傾,看著來來往往的行路人與他擦身而過,沒有人會在意他人生到了哪一處絕境。
“盛叔�!�
那年的盛佑回過頭,看到的是一個安靜的,溫良的,救世主。
那年的凌清遠其實還沒想好。
但他想做的,大概是織開一張,屬于自己的網(wǎng)。
凌清遠從不缺乏物質(zhì)上的東西,疼愛自己的奶奶和叔伯姑姨逢年過節(jié)也不吝于往他身上投資,而他更不虛與委蛇,總是施施然大方收下。大概是太過乖巧聽話,又在金錢上表現(xiàn)出了足夠的自控力,一來二去之下,凌家父母很放心地讓他自己保管自己的資金,放心到了最后連他擁有的金額也成了未知數(shù)。
而這筆大幾萬的未知數(shù)注入,成了盤活盛佑的最后一簇薪火。
十一歲的孩子自然不會有利用人際關(guān)系布局的念頭,只知道在他以孩童的身份獲知的長凌人風(fēng)評里,認可盛佑的人不在少數(shù)。若不是職場之上有心人的刻意誣害,若不是那一次資金鏈危機向凌邈的錯誤求援,盛佑也許會成為凌邈得力的左膀右臂。
但凌邈太過自我的疑心病,讓盛佑從此走向了人生的另一條路。
那是十三歲。
隨父母回國的凌清遠,終于再次見到了那個人。
七年的時光讓她和他之間變得陌生,但再見之時,男孩依然能在樹影斑駁間找到那一抹年少時熟悉的輪廓,血脈維系的情感隨時間的長河撒歡奔涌,流過萬水千山,百花繚亂,最終仍舊不可逃離地皈依,觸動了那張網(wǎng)上靜止的絲線。
他依稀記得那一天自己敲開老舊居民房的門,應(yīng)門的男人皺著眉打量了他許久,而他也犟著一張臉一言不發(fā),直到男人哂笑一聲問,來找你姐姐的?
其實他不想承認,但除此之外,也沒有什么別的理由能解釋他出現(xiàn)在此的原因,所以保持沉默成了他的回答。
“她今天去舞蹈室了喔。”男人把他請進屋子,像是對待小孩一樣拿出了糖果招待他,而他只是四下張望,拒絕了男人的好意。
那時的男人盯著手中的糖果,苦笑自嘲:“也是,你什么好東西沒吃過,怎么會稀罕這種小丫頭喜歡的東西。”
后來他三不五時去那間老房子,聽凌耿叨叨她的軼事。
后來他也注冊了微博,只為偶爾掃幾眼她練舞的“丑態(tài)”。
后來他學(xué)會了難過的時候,就到老房子外遠遠瞻望她獲得自由的快樂。
也是那個后來。
他知道她不會再想回來了。
“很快就回來”。
并不快。
也不會回來。
嫉妒,貪婪。
都是原罪,都是無妄念想。
“我本可以忍受黑暗,如果我不曾見過太陽�!�
在決定再也不來老房子的那天,他撿到了一只無家可歸的流浪狗。
那雙眼睛濕漉漉地乞求他帶它回家,總仿佛在哪里見過。
這是他頭一次感到被需要,也是頭一次除了優(yōu)秀之外被有所期待。
家里并沒有一只狗的棲身之地,他在家附近為它搭了個窩。
如果不是那一場臺風(fēng),他一定不會冒險把土豆帶回家,更不會讓它被父母發(fā)現(xiàn)。屁哦壹捌點哦嗯藝(p?⒙???)
如果不是多年來積累的怨忿被父親激發(fā),他一定不會當(dāng)面反抗,更不會讓它為了保護自己被扔進窖井。
可惜假設(shè)是弱者的借口,現(xiàn)實沒有如果。
會好好讀書的。
說什么我都聽的。
我什么都不要,就把它留給我好不好?
聽我說。
求求你們聽我說。
為什么,你們誰都不愿意聽我說話呢?
我也是。
也是。
……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