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字體 夜晚 (「夜晚模式」)

第3章

    他懷疑自己又掉進一個新的噩夢里。

    直到那團濕漉漉的影子舒展、直立起來。

    剛好,聲控燈的效力過去。這里再次陷入一片黑暗,秦一隅沒看到他的臉。

    但他知道是誰。

    “好好好,又來了�!鼻匾挥鐭o奈地笑了。

    “你不會是什么變態(tài)吧?”

    他語氣甚至稱得上柔軟,好像根本懶得生氣,只是自顧自避開,想把鑰匙捅進鎖眼里,喝醉酒的尾音輕飄飄的,語氣甚至像是撒嬌,“放過我吧�!�

    “全世界多的是會彈吉他的人,會唱歌的就更多了,就這么非我不可嗎?”

    “我只要你�!�

    怎么會有這種人?

    秦一隅笑出了聲,但除此之外什么都沒說,仿佛很無所謂,只是捅了好幾下才成功打開門。

    他搖搖晃晃進去,只想反手重重地關(guān)上這扇門,把外界的一切都隔絕在外,尤其是這個執(zhí)著的瘋子。

    突然地,他感覺關(guān)門的動作被一股阻力擋住。

    鐵門太重,徒手去攔一定會受傷。

    腦中閃過這一點,秦一隅太陽穴猛地跳了兩下,轉(zhuǎn)頭猛地拉開了大門,這幾乎是本能反應。

    他盯著南乙抓住門框的手,眼里滿是驚魂未定。

    甚至于,還帶著一種壓抑的憤怒。黑暗中,南乙看得很清楚。

    “你他媽是真瘋啊……”秦一隅拽住他的手,舉起來,力道很重,“這不是你彈琴的手嗎!”

    果然沒猜錯。

    這句話,這樣的態(tài)度,更加佐證了南乙的猜想。

    他沒有反抗,任由秦一隅握住他手腕,但另一只手也提起立在門外的琴包,平靜而強硬地擠進這間漆黑的屋子,合上門。

    暴雨拍打著窗戶,水聲淋漓,房間里卻靜得可怕,只剩兩人的喘息。

    南乙低頭,盯著握住自己手腕的那只手,端詳上面新添的紋身,從手腕,一直延伸到食指和小拇指,是一株玉蘭花樹的圖案。

    方才秦一隅的聲音盤旋在他腦海。

    是啊,這是他彈琴的手。

    是他按弦的手。

    面對秦一隅,南乙喊出了數(shù)年不曾使用過的稱呼:“學長�!�

    “你的手什么時候受的傷?”

    秦一隅怔在原地。

    突然地,他從噩夢中清醒過來,只需要一句話。

    因為沒有比現(xiàn)實更糟糕的夢境。

    沉默許久,他大笑了幾聲,甩開南乙,抹了一把自己濕漉漉的臉,聲音有些啞:“所以,組樂隊根本就是幌子,你只是自以為自己知道了點什么,特意來羞辱我,是嗎?”

    “不是幌子,是真心的。”

    面對秦一隅,他說不出自己推斷的理由,沒辦法告訴他:因為我見過你過去的許多模樣,如影隨形,所以我了解你。即便是一個開易拉罐的細小改變,一句情急之下的脫口而出,都可以讓我湊齊完整的邏輯鏈條。

    沒人知道秦一隅隱退的真正原因。

    人們只知道他和[無序角落]的其他人爆發(fā)沖突,陷入各種負面新聞,被單方面踢出樂隊,與廠牌解約,疑似被冷藏,甚至人間蒸發(fā)。

    但這些也并非全部真相。

    黑暗中,南乙的聲音很沉:“是因為你,我才決定成為一名貝斯手。就算你手受傷了,也不會改變我的初衷。我就是想組一支有你的、全新的樂隊,不彈吉他也沒問題�!�

    “我做你的樂手,你做我的主唱。”

    秦一隅沉默了許久,好像是認真聽進去了。

    然后他咧著嘴,笑了出來。

    “你現(xiàn)在是不是覺著自己特偉大?”

    南乙沒回答。

    “掏空心思找我,拼了命想拽我一把,用一張誠懇的臉大聲告訴我;快振作起來呀!加油啊!”

    秦一隅表情夸張,仿佛真的在演熱血漫里喊話的主角,但下一秒他嘴角的笑就冷下來,一雙眼黑沉沉的。

    “你覺得這是救贖是嗎?好啊,那你來處理我好了,就像對垃圾進行分類然后把它們一個個裝進不同的桶里,等你真的,浪費了你大把的時間來做這事兒,只會更清楚我是什么品種的垃圾�!�

    他深吸一口氣。

    “所以說,別再做這種自我感動的事兒了。我現(xiàn)在什么都不想干,就想當個廢物,自由自在的,成嗎?”

    聽他說完這一切,始終沉默的南乙終于開口,直白到近乎殘忍。

    “那你現(xiàn)在自由嗎?”

    秦一隅不再說話了。

    不自由,你被你自己困住了。南乙替他在心中回答。

    或許是被他的反問惹怒了,秦一隅突然將南乙推上門板,咚的一聲后背撞上鐵門的力道太狠,連棒球帽都震掉了。

    帽子滑過秦一隅扽住他領口的手,落到地上。

    他眼眶泛紅,語氣也變得兇狠:“別他媽裝出一副你什么都懂的樣子�!�

    黑暗中,他們的鼻尖幾乎相碰,氣息也混亂地相撞。

    “我不懂,所以我來找你了�!�

    南乙低聲說:“我找了你很久�!�

    這話如同一句咒語。

    突然間,窗外劃過閃電。這間屋子被劈出瞬時的白晝。光刺破一切,將南乙淋濕的全身都照得雪白,也把這雙眼照得明亮。

    直勾勾的、如同在注視獵物的一雙眼。

    秦一隅的眼神突然變了。

    南乙不明白。

    這雙暴怒的手不知為何,忽然間就泄了力。就在這一剎那,秦一隅方才的憤懣、痛苦和掙扎似乎都消失了,眼里鋒利的情緒如同被洪水吞沒,化作一種令他讀不懂的震驚。

    他不清楚發(fā)生了什么,于是只這樣全神貫注地盯著他,少有地直視他的眼。

    秦一隅眼里的光點急促晃動,瞳孔里映照著他追尋過的幻影。

    落雷后,他忽然自嘲地笑了,一雙眼燒得通紅。

    我才是……找了你很久吧。

    再次劈下的白色閃電撕開最后的遲疑。

    這一刻,秦一隅自認為凝固的血液幾近沸騰。不聽使喚的大腦又擅自出現(xiàn)幻覺。音樂節(jié)鼎沸的歡呼、尖叫,排山倒海的熱浪,電吉他的嗡鳴,像阿那亞的海一樣,肆無忌憚地倒灌入腦中。

    他回到了人生中最意氣風發(fā)的至高點。無數(shù)人愛他,而舞臺上的自己卻被一雙眼所捕獲。

    就是這雙眼。

    透過它,秦一隅清楚地看見了被他拋棄和遺忘的、那個驕傲的自己。

    再也無法逃避。

    第5章

    正中靶心

    雨肆虐般拍打窗玻璃,房間內(nèi)卻維持著一種近乎詭異的平靜。

    南乙不清楚緣由,只知道秦一隅仍在盯著他,全神貫注地,深入地,好像要連骨頭都盯穿、看透。這開始令他不適。

    他非常厭惡被人盯著眼睛。

    因為與眾不同的淺色虹膜,南乙從小就異常矚目,但這特征其實是不健康的表現(xiàn)。

    五歲時,第一次被發(fā)現(xiàn)視物不清,他被父母帶去看病,一看就是好多年,但始終都只能緩解癥狀,并沒有好的治療方案。

    或許是因為生在一個極幸福的家庭,兒時的他對此并不太在意,也逐漸接受了大家的獵奇心,只是喜歡把額發(fā)留長,上課時戴上眼鏡,習慣在交流時不看對方眼睛。

    直到七歲那年,他上二年級,那其實是相當平凡的一天,外婆來接他放學,帶他去復診。等拿到檢查單時,已經(jīng)很晚,結(jié)束后他們沒有直接回家。

    外婆疼他,知道他看病后想吃甜食,所以牽著他的手帶他買了許多,蛋糕、填著奶油的面包,還有澆上亮晶晶果醬的布丁。

    但這些南乙都沒有嘗到,它們最終都泡在了血泊里。

    車禍發(fā)生后的好幾分鐘里,他也浸在腥甜的錯愕中,直到第一個路人出現(xiàn)。

    身為孩子,他不明白哪里出了錯,明明和外婆走在斑馬線上,像從小被教導的那樣。一秒一秒,他數(shù)著紅燈的倒計時,在轉(zhuǎn)綠的那一刻快樂地揚起被牽著的手。

    “外婆,可以過馬路了!”

    一瞬間,全部都變了形。刺耳的撞擊,噩夢般恐怖的畫面,逃逸的車。

    他佇立著,血濺了滿臉,似乎也進了眼睛里,很酸很痛,一切都非常模糊,好像被一張白色塑料薄膜罩住,無法喘息。

    當路邊有人發(fā)出驚叫,薄膜才破開,壓抑的詫異、痛苦、無助通通流出來,小小的他跪倒在地,慌亂地捂著外婆的嘴,試圖捂住外涌的鮮血。

    外婆沒能開口,只是用最后的力氣,抬手摸了南乙流淚的眼睛。

    那粗糙的指尖留下的血痕,似乎至今都未曾消除。

    如果沒有這雙眼睛,是不是一切都不會發(fā)生?

    對一個年幼的孩子而言,親眼目睹至親離去,是根本無法承受的刺激。從那以后,南乙不再開口說話,無法正常上學,只能在家休息。

    父母竭盡全力給他關(guān)心和愛護,但于事無補。

    也因為失聲和創(chuàng)后應激,年幼的他也無法辯駁,對方的辯護律師更是順利地混淆視聽,聲稱創(chuàng)后障礙的兒童的指證是無效的、失真的,順利讓事態(tài)扭轉(zhuǎn)。

    而坐在被告人席位上的,甚至只是一個出來頂包的司機,并非真正的兇手。幼小的他指著替罪羊撕心裂肺地大哭,卻說不出一個字。

    整整兩年,南乙的父母帶著沉默的他四處求醫(yī),但全都無果,學齡期的語言康復訓練非常關(guān)鍵,在醫(yī)生的建議下,他們也做好了南乙一輩子無法開口的準備,陪著他學習手語。

    但南乙伸出雙手,卻什么都打不出來,他只能無聲地流淚。

    因為幻覺里,他的雙手沾滿鮮血。

    兩年后的冬至,南乙獨自坐在醫(yī)院的長椅上,父親去取結(jié)果,離開很久,怎么都等不到。

    于是他自己去找,路過樓道里跪在主治醫(yī)生面前的病人家屬,路過獨自打點滴吃著外賣水餃的病患,路過數(shù)不清的人間悲劇,最終,他在茶水間找到了父親。

    妻子的悲痛、無結(jié)果的上訴、兒子的病,一切都壓在他的肩頭,令他心力交瘁,頭發(fā)白了大半,因此背影很好認。

    在他面前總是笑著的爸爸,此時此刻,正躲在飲水機背后抱頭痛哭。

    在失聲的寂靜中,南乙度過了兩個灰暗的生日,邁入新的年歲,但還是個小孩。他一步步走到父親身邊,蹲下來,靠在他肩上,像外婆那樣用手指撫摸他哭紅的眼睛。

    “爸爸……別哭。”

    時至今日,南乙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重新發(fā)出了聲音,只記得爸爸哭得更厲害了,甚至沒力氣抱他。

    但這也不值得慶祝,因為很快,痛苦的事又一樁樁砸下來,容不得他們喘息,也把這個過分美滿的家庭砸得千瘡百孔。

    南乙有時候會想,為什么偏偏選中他們家。

    一定要把美好的東西砸碎,才顯得命運的權(quán)威無可反抗嗎?

    失聲并非唯一的后遺癥后來幾乎每一次過馬路,站在斑馬線前,南乙都會出現(xiàn)幻聽。

    但他不認為這是什么大毛病,所以沒有再訴說給本就疲累的父母。

    時間拖著他往前走,原以為上了初中,一切會有所改變,卻發(fā)現(xiàn)只是踏入更深的深淵。

    入學不久,他就遭遇了校園霸凌。

    施暴者是年長他3歲的初三學生,名字叫陳韞。

    起初,對方只是言語上的譏諷,羞辱他尚未發(fā)育的個頭,也拿他與眾不同的眼睛開玩笑,后來,他唆使南乙的同學孤立他,丟掉他的書,撕碎他的作業(yè)。

    當南乙開始反抗,矛盾便從此升級。他被逼在廁所,被羞辱和毆打。

    他從同學口中聽聞了惡意的源頭,原來只不過是陳韞追求的女生喜歡他,這傷及了自尊。

    而寡言不合群、突出的成績、尚未發(fā)育的身體太過瘦小、難馴的個性……這些都變成了被欺負的理由。

    事情原本只是停留在霸凌的層面,直到某一天,他無意間看到了接陳韞回家的人。

    就是當初那個肇事者陳善弘,他甚至穿著和那天類似的花襯衫。

    南乙無法忍受,瘋了似的騎車追逐那輛保時捷,最終重重地摔在馬路邊。

    可笑的是,當他第二天如惡鬼附身般沖到高年級的教室,揪住陳韞的領口,想要質(zhì)問的瞬間,他差一點又失聲,過于激動,只能嘶啞地喊出幾個字。

    “殺人償命!殺人……”

    他永遠記得陳韞當時的眼神,一無所知,懵然不明。他罵了句神經(jīng)病,其擁躉上前拉開,把南乙狠狠揍了一頓。

    原來他根本什么都不知道啊。

    不知道他爸是個殺人犯,不知道他對他們一家做了什么。

    原來死了一條人命、對他們一家天塌了一樣的大事,對陳善弘根本不值一提,甚至不用向自己的兒子提起。

    南乙一瘸一拐,自己走進醫(yī)務室,咬緊牙齒暗自發(fā)誓,他也不要再提。

    直到某一天,他能精準地擊倒那個罪惡的靶心。

    這場欺凌曠日持久,校園生活化作一灘黑色沼澤,雙重的仇恨令他孤身困于其中,沒辦法入眠,沒辦法像正常孩子一樣思考,越陷越深,難以自拔。

    也是一個平凡的日子12月23日,初一的學期末。

    那段時間,北京難得地下了大雪。原本眼睛就不能見強光,又因為這些天的雪光反射,南乙的左眼出現(xiàn)強烈的不適癥狀,只能被迫戴上單邊眼罩。

    中午出了食堂,陳韞一行人便將他堵在多功能樓下。

    “一天到晚拿頭發(fā)遮著眼睛,這么見不得人?”

    “哎你知道白眼兒狼嗎?你這眼珠子就挺像的哈哈哈�!�

    “個子又矮,留這么長頭發(fā)陰森森的,現(xiàn)在還弄一眼罩戴著,是覺得獨眼龍?zhí)乜崾前�?傻逼�!?br />
    幾人抓住他的手臂,陳韞走過來,朝他肚子踢了一腳。

    “瞪什么瞪!再瞪把你另一只也弄瞎!”

    南乙瞬間暴怒,像頭野獸掙扎著反抗�?删驮诖藭r,身側(cè)的窗戶突然被打開,里面的人探出半個身子,睡眼惺忪,連頭發(fā)都是翹的。

    他穿著高中部黑白相間的校服外套,懶洋洋環(huán)顧了一圈,對著舉起拳頭還沒放下的陳韞笑道:“欺負同學呢?”

    說話時,他唇邊縈繞著白霧,顯得表情也格外柔和,可南乙發(fā)現(xiàn),身邊的幾人身體卻都不自覺緊繃起來,動作也全頓住。

    陳韞明顯愣住,沒吱聲,誰知那人直接翻了窗跳出來,靠近。他比這群人高出太多,壓迫感極為強烈。

    “吵死了�!彼炝藗懶腰,又把手指掰得咔咔作響,“本來我覺睡得好好的,夢到彩票中獎了,正要去兌獎呢,黃了!你們就說怎么辦吧?”

    這不是別人。這張臉在這所學校里,沒幾個人不認識,活在自己世界里的南乙就是這少數(shù)派中的一個。

    幾人面面相覷,最后都看向陳韞。

    陳韞面子上掛不住,推了一把身旁的張子杰他最忠誠的走狗。

    “愣著干嘛?把他拖走�!�

    張子杰咽了咽口水,硬著頭皮扯住他胳膊:“走��!”

    沒等南乙反抗,下一秒,一腳猛地踹上來,張子杰哀嚎著倒下了。巨大的力差點連帶著把南乙拽倒在地,畢竟被拖著一條手臂。

    但沒有。他沒跟著一起摔倒,因為另一只胳膊被用力握住了。

    不過很快,始作俑者松開了他手臂,笑得極為親切,甚至彎下腰,關(guān)心起張子杰的身體:“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腿有毛病,膝跳反應特大,不信你看……”

    說罷他又想抬腿,幾人都下意識后退。

    張子杰壓根起不來,就差往后爬了,陳韞自覺丟人,又惹不起高中部的風云人物,只能對著南乙惡狠狠罵了一句,扭頭走了。

    其他人也不敢停留,跟著溜了。

    “跑這么快,沒勁……”他抓了抓被睡翹的頭發(fā),瞥向一旁垂頭的南乙,先是哎了一聲,見他不理,又扯了他手臂,低聲叫他“學弟”。

    “沒事兒吧?我送你去醫(yī)務室?那地兒我熟�!�

    南乙低頭不語,原以為對方會松手,沒想到不僅沒有,還伸了另一只。他半彎著身子,打算撩開額發(fā)檢查,指尖已然觸碰到黑色眼罩。

    “別老低著頭啊,我看看,是眼睛受傷了?”

    “沒,謝謝學長�!蹦弦已杆俣汩_,冷不丁扔下這句話,轉(zhuǎn)身就跑了。

    留下的只有雪地里的一串腳印。

    躲閃是下意識的,但事后他一直想知道對方的名字,非常想。

    沒過幾天就到了學校的跨年文藝演出。

    經(jīng)過了無聊的詩朗誦,獨唱,合唱,舞蹈和相聲小品,觀眾席的眾人都昏昏欲睡,南乙一直在出神,下一個節(jié)目又是獨唱,主持人報的曲目是《感恩的心》。

    感恩的心,聽到這幾個字,他都不太想關(guān)心是誰唱。

    下一秒,一個身影跑著上了臺,不太端正地站在立麥前。音響里傳出聲音的瞬間,南乙皺了皺眉。

    抬起頭,那張熟悉的臉孔再次闖入視野,嬉皮笑臉地、挑著眉,說自己是來自高一(9)班的秦一隅。

    秦一隅。

    伴奏沒起,他笑著清唱了前兩句,然后忽然停下來,回頭,高舉起手臂,朝后臺招了一下手。

    呼拉拉地,臺側(cè)的帷幕后面又跑出來三人,就在全校師生都一臉詫異之時,背后貼著[喜迎元旦、恭賀新春]橫幅的紅色幕布嘩啦一下落下來,背后的乾坤也全然展露,是擺好的架子鼓、吉他、貝斯和音箱。

    他們充滿活力地各自就位,望向真正的主角。

    秦一隅跑過去,拿起電吉他背好,沖回立麥前,在第一個鼓點落下的瞬間,彈奏出一個花哨的、強烈的riff。

    時至今日,南乙都能回憶起那一刻的沖擊力,仿佛一陣鮮活的電流穿過他僵木的身軀,四肢百骸都粉碎,又在下一秒重新活過來。

    《感恩的心》只是幌子,他用狡黠而叛逆的姿態(tài),在全校師生面前唱了自己寫的搖滾歌曲,lion

    heart。

    電吉他的音色如同擴散的火種,輕而易舉點燃了全場,火勢蔓延,每個學生都在大聲呼喊著他的名字,尖叫著,釋放著,一整晚的疲乏無趣都被燒了個精光。

    就像是愿望達成一樣,臺下的南乙埋沒在歡呼聲中,冷靜地默念著這個名字。

    秦一隅。秦一隅。

    那一剎那,臺上臺下,所有人都消失不見,只剩秦一隅和他兩個。

    隔著遙遠的距離,這個人的聲音如同一把尖刀,暴力地撬開南乙內(nèi)心封閉的閘門,一閃而過的某個時刻,那些被壓抑的恨變成血紅色的、粘稠的洪流,傾瀉而出,將他們一同淹沒。

    意料之中的,那首歌并沒有唱完,音響設備被掐斷,他們被教導主任趕下臺。而秦一隅到最后竟然還在笑。

    他高舉雙手揮舞,在主任的呵斥聲中鞠了一躬,起身時,他雙手放在嘴邊,超大喊了一句。

    “新年快樂!”

    血色的湍急河流也在這個笑容里極速地坍塌、收縮,最終凝結(jié)在南乙手心那枚紅痣上。

    這場鬧劇以大會點名批評告終。

    據(jù)說教導主任原本還勒令秦一隅寫檢討,當著全校師生的面讀出來,但交上來的檢討實在太不像話,只好臨時取消了這一部分,讓他當眾罰站。

    操場上,南乙聽到隔壁隊伍的討論。

    “上一次秦一隅站在全校面前還是學生代表發(fā)言呢。”

    “是啊,就上個月嘛,他拿了物理競賽金牌�!�

    “我聽說他家里很有錢,爸爸做生意,媽媽是大學教授,自己長得又帥,妥妥一公子哥兒啊,就是太叛逆了,誰都管不了�!�

    “我覺得挺酷的呀,他唱歌好好聽�!�

    “別提了,老侯都快被氣死了,我交練習冊聽到他在辦公室里大罵:就沒見過這么離譜的尖子生!打架曠課鬧事什么都干,偏偏學習好,回回年級前三,說說不通打也打不得!罵他他還嬉皮笑臉,真是頭疼!”

    學得太過惟妙惟肖,周圍的初中生都小聲笑了,只有南乙始終面無表情,仔細地盯著臺上的秦一隅,望著他的笑容,端詳那副高瘦的、被太陽曬透的輪廓。

    當天放學,南乙騎車路過一間不起眼的小店,停了下來,倒退回去,猶豫幾秒后,他走了進去。

    “我要打一個耳洞。”他說,“左耳�!�

    釘針穿進來時沒什么痛感,對著鏡子,南乙仔細端詳,好像注視的不是那個內(nèi)陷的小眼兒,而是一個標記。

    就像待做清單里打的勾,是目標達成的紀念品。

    “為什么要打耳洞�。俊钡曛鹘憬阈Φ脺睾�,“你這個年紀的男生,來穿耳洞的不多哦。”

    南乙靜了兩秒,認為將這些告訴一個陌生人也沒關(guān)系。

    “因為認識了一個人,知道了他的名字�!�

    這是他愿望達成的記號。

    秦一隅本人,就像穿孔的那根針一樣,穿透皮肉,深深地扎進南乙灰色的生活,成為一枚特殊樣本。

    對此,南乙有著無窮又極端的探究欲,想從內(nèi)到外把這個人弄清楚。

    那種蓬勃、鮮活的生命力的根源是什么?為什么這么愛笑?為什么可以活得這么離經(jīng)叛道?他也會痛苦嗎?受了傷會是什么樣?會哭嗎?會和他一樣難過到說不出話嗎?

    真想把他徹底剖開,從血肉到骨髓,到那顆心,全都看個清楚明白。

    他也確實這么做了。

    自那之后,南乙像影子一樣跟著這顆火種,靠近他,觀察他,隨時隨地,又無聲無息。他不希望被發(fā)現(xiàn),不想被看到,厭惡做那個等待被救贖的弱者,更害怕從秦一隅的眼中看到同情和可憐的目光。

    因此他極力地隱藏著自己的存在。

    直到他發(fā)現(xiàn),原來這個人需要一個能與之并肩的貝斯手。

    那么為什么不能是我?

    原來他也會墮落。

    原來看到他墮落,我會覺得痛。

    做影子不夠,他要變成獵手。為此南乙步步為營,處心積慮,為的是在某一天,能以強者的姿態(tài)、堂堂正正地出現(xiàn)在他眼前,被他需要,接手他失序的人生,將他的迷茫和脆弱握在掌中。

    在與痛苦共舞的少年時代,他模糊的視野里豎起兩塊靶子,一個沾滿污泥與鮮血,另一個,則閃閃發(fā)亮。

    而后者的靶心,如今正立在他面前,直視他的雙眼。

    歷時整整六年。

    第6章

    靈魂出口

    秦一隅徹底松開了南乙的衣領。

    他后退了幾步,也笑出了聲,笑了一會兒好像又快哭了。太黑了,忘了戴眼鏡,南乙懷疑是自己看錯。

    就這樣,他們在昏暗的房間里保持長久的靜默。

    十分鐘后,秦一隅好像找回丟了的魂,轉(zhuǎn)過身,坐到沙發(fā)上,隨手打開手邊的臺燈。

    昏黃的光線充盈了整個空間,照亮堆了滿地的舊書、酒瓶、深藍色單人床,以及涂鴉過又貼滿備忘錄的壁紙。

    這里沒有吉他,沒有音箱,沒有監(jiān)聽耳機,沒有編曲設備,甚至連一張樂譜都看不見。秦一隅生活的空間里已經(jīng)不存在任何與音樂相關(guān)的事物。

    他沉默地仰頭靠在沙發(fā)上,望著天花板,片刻后,扭頭看向南乙,盯著他的雙眼,眼神中閃過想要問點什么的沖動。

    南乙讀不懂他的眼神,看上去有不甘心,有困惑,好像又有點難過。

    很快,那一絲沖動被他盡數(shù)收回,再開口時,變成不痛不癢的寒暄。

    “你之前……在哪個樂隊?”

    他的語氣明顯比之前柔和很多,甚至讓南乙想到了第一次遇見時的場景,難得的有幾分認真,也特意放輕聲音說話。

    但他不明白這轉(zhuǎn)變的緣由。

    “沒有。”

    秦一隅皺了下眉:“什么?”

    南乙稍稍停頓了一下:“我之前,沒有在任何一個樂隊待過�!�

    這下他臉色變了,變成極為明顯的疑惑,南乙覺得好玩,心想他現(xiàn)在大概率很想罵人。

    但秦一隅沒罵出來,反倒笑了笑。

    這是南乙第一次判斷失誤,并為此感到奇怪。

    他又問:“你們排練室在哪兒?”

    “中關(guān)村東路,興運大廈后面那棟藍屋頂矮樓的地下室,最里面一間,我們每天晚上都在�!�

    “哦�!鼻匾挥鐔柾辏忠淮蜗萑氤聊�。

    南乙發(fā)現(xiàn),他一直在盯著自己的眼睛看。

    下意識地,他垂下眼。

    秦一隅也收回視線,瞥向立在一旁的琴包。

    “來都來了,彈一首我聽聽吧�!�

    不是根本不感興趣嗎?

    南乙心有疑惑,但沒太在意,秦一隅的性格本來就無常,做出什么舉動他都不意外。

    只是這里不像排練室,他臨時改變主意要來,什么設備都沒拿。

    似乎是從這份遲疑中讀出了什么,秦一隅起身,走到房間里,沒多久,他拎出來一個Spark吉他音箱。

    “先插這上面吧�!彼麑⒌谝粋旋鈕轉(zhuǎn)到BASS設定,更改了效果器設置,“低頻沒貝斯音箱效果好,湊合能用。”

    南乙挑了眉。

    還以為他一口氣把所有和樂隊有關(guān)的東西都燒了。

    “嗯。”他拿出貝斯。

    秦一隅看過去,那是把極其普通、甚至可以說入門級別的琴,黑灰色漸變,新人愛用的街琴。

    坦白講,這也挺符合預期。

    他對南乙的器樂水平其實沒抱多大期待,畢竟年紀擺在這里,又是個從來沒有過樂隊經(jīng)驗的純小白。

    可能就是一時的新鮮感作祟吧。喜歡音樂,所以去看了音樂節(jié),順勢喜歡上無序角落,喜歡上過去的他,于是一頭熱地前來邀請,根本沒考慮那么多。

    但凡換另一個人,秦一隅根本一點余地都不會留,直接掃地出門,更別提讓人在自己面前彈貝斯,簡直是天方夜譚。

    但偏偏是他。

    如果真的一點機會都不給,未免太過殘忍。

    對他自己也殘忍,畢竟當初那一瞬間帶來的悸動是真的。

    他根本沒察覺,至始至終,他都在不由自主地望著那雙眼睛。

    南乙插上音箱,垂眼調(diào)音:“想聽什么?”

    秦一隅長長地舒出一口氣,看上去有些無所謂。

    “都行吧,什么都行,都一樣�!�

    他對此不抱期待,或者說對自己不抱期待。無論如何,結(jié)果都是一樣的。

    即便找到了又能怎么樣?他們本應在最頂峰時相遇,而不是如今,自己像一條喪家犬一樣,接受他同情泛濫的施舍。

    誰都可以伸出手,誰都可以可憐自己,但不能是這個人。

    秦一隅眼前霧蒙蒙一片,他側(cè)過頭,不想面對南乙的臉,用很平和、甚至稱得上溫柔的語氣,說出了更為決絕的話。

    “彈完你就可以走了,再也別出現(xiàn)了,好嗎?”

    這樣的話,短短幾天秦一隅說了好多次,可直覺告訴南乙,這可能真的是最后一次了。

    在此之前,他不是沒想過如何用技術(shù)打動秦一隅,所以才會想引他去排練室,而恰巧他也知道,過去的秦一隅非常、非常需要一個技術(shù)過硬的貝斯手。

    這是他六年前親耳聽到的。

    當初,沉浸在仇恨中的南乙,幾乎喪失了做普通中學生的快樂,也失去了表達欲。

    他越是恨,喉嚨越是發(fā)緊、發(fā)澀,無法控訴,無法叫喊,只能獨自行走在一條死寂的黑暗隧道。

    然而秦一隅出現(xiàn)了,他用一首未唱完的歌,不管不顧地、生生地砸出一個洞,笑著告訴他,看到了嗎?這是搖滾樂。

    于是南乙暫時地逃離了痛苦、折磨、不公、憤懣與委屈,喘了口氣,感覺自己還活著。

    他終于不用將自己圈禁在仇恨中。這不再是人生唯一的選項。

    他可以追著那人的背影,跑著,喘著粗氣思考:原來有一種載體可以替我歇斯底里,替我站在爛泥和暴雨里大聲罵一句“這世界真他媽操蛋!”,告訴我沉默不是懦弱,總有一天我能反擊所有麻木不仁,所有的痛。

    原來秦一隅是這樣的人,他需要一個能與之匹敵的貝斯手?我學東西很快的,非�?臁�

    我不怕天才光環(huán)的灼燒,我可以填補這處空白。

    我來做他黑暗隧道里,隨時可以砸開的新出口。

    但真的到了這一刻,以一個貝斯手的身份站在秦一隅面前時,南乙卻猶疑了。

    他也明白,是過去的秦一隅需要。

    現(xiàn)在呢?他不確信。秦一隅的手不能再彈吉他,他的人生被砸得粉碎,再難回頭。

    忐忑涌起,南乙好像回到了學琴之初。

    那時候南乙13歲,用競賽的一千塊獎金買了人生中第一把貝斯,也找到了秦一隅在音樂平臺的賬號,當時無序角落剛走紅,他也才17歲,以個人賬號上傳過幾支demo。

    他起名風格特怪,總愛寫一長串。例如[我能不能養(yǎng)三十只貓]、[真喜歡我的新名字]以及[誰不讓我吃路邊攤我跟誰急],當然,后來它們被做成成曲,名字也都被更適合發(fā)行的字眼所覆蓋。

    這其中,有一個曲名簡潔得尤為突出,就一個省略號。

    這也是唯一一個后來也沒有做成成曲的demo。

    秦一隅曾經(jīng)在這首的評論里回復過,自言自語那樣寫著:寫的貝斯線沒一個合適的。

    大概是為了團隊和諧,這樣略帶抱怨的話,后來被刪除了。

    但南乙一直記得。

    他把那首demo聽了無數(shù)遍,騎車時聽,寫作業(yè)的時候聽,睡覺也聽。后來在某個失眠的午夜,他抱著琴跑到小區(qū)天臺,用二十分鐘寫出了一條貝斯線。

    下來的時候,指尖都凍僵了,手心卻很燙。

    盯著自己的手,雨聲漸起,思緒也從那個冬夜,回到這間出租屋。

    他沒說話,拿手機播放了這首demo,手指也輕按在琴弦上。

    聽到最熟悉的吉他編排,秦一隅怔了怔。

    幾分鐘前,他擺出一副“來打動我吧”的姿態(tài),想象著南乙會選擇的曲目。腦中過了無數(shù)首,卻怎么都沒想到會是這一支。

    這是當年他寫給媽媽的歌。

    Demo的編排風格接近Midwe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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