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這絕對是一種誘惑。秦一隅想。
隱隱傳來的歌詞仿佛又變成一種注解。
[心率逐秒、逐秒升空]
[理智逐寸、逐寸跌墮]
心跳太快,影響了他整個人,扣扣子時手指甚至都有些不靈光了,試了好幾次,才終于戴好。
顧不上檢查自己的撥片有沒有擺正,秦一隅從背后摟住南乙的腰,吻上他后頸,接著是耳根、耳垂上的唇環(huán)。閃亮的小釘子們被急促地拂過,溫?zé)岬臍饬髋噬絺?cè)臉。
似乎是怕留痕跡,他吻得又輕又快,淺嘗輒止,卻勾起更深的欲望。
根本不夠。
南乙忽然從他的懷中轉(zhuǎn)過身,將秦一隅抵上了門板,捧著他的臉深深地吻了下去。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臉菲靼察o至極,顯得交吻的水聲如此清晰。隔著門板,他們甚至能聽見門外工作人員的高聲呼喊,這當(dāng)然是不合時宜的,禁忌的。
但南乙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竟然非�?释@個吻,舌尖交纏的瞬間,他終于知道了秦一隅吃的糖的口味,檸檬,很酸。他是怎么忍受這種味道的?
可是很快,那漸漸地就變甜了,越來越甜,順著舌根淌下去。只是一個吻而已,秦一隅只不過用手掌緩慢地捋著他的脊骨,一截截向上,可南乙渾身的肌肉卻絞得發(fā)緊,仿佛變成了一條被擰出水的毛巾。
那些被藏匿在纖維之中濕漉漉的情欲和渴求都無所遁形。
[如影隨形
輾轉(zhuǎn)難眠]
塑料薄膜里藏著什么,躲在毛玻璃背后的是什么。
他似乎漸漸看清,越來越清晰,視力糟糕到這種程度,都無法再視而不見了。
livehouse傳來的樂迷們的合唱,海浪板撲面而來。
[這都是不愛你的表現(xiàn)]
原來是這個意思嗎?
他站在不恰當(dāng)?shù)姆块g里,淪陷在不合時宜的吻中,卻聽懂了這首歌,比現(xiàn)場的任何人都明白。他曾經(jīng)那么真切地,認(rèn)定這不是愛。
間奏響起,是低沉悠揚(yáng)的大提琴,兩雙難舍難分的嘴唇分離得并不容易,牽出的水線就是證據(jù)。
秦一隅低著頭,捧著他的臉,又輕輕啄吻了好幾下。
南乙還有些失神,直到秦一隅握住垂在他鎖骨的撥片。
“這是我的第一枚撥片�!彼恼Z氣很輕,“是我送給自己的禮物�!�
這喚回了他的一部分思緒,南乙垂眼,望著上面手工刻下的痕跡,和自己打的那枚孔隙。
“你也是我的禮物。”秦一隅低頭,吻了他薄薄的眼瞼。
再推開門時,兩人都顯得有些心虛,秦一隅的表情就很不自然,仿佛在故意和身后的貝斯手裝不熟,南乙臉上則看不出太多破綻,他一向如此。
但他手里的琴卻暴露了一切。
原本想拿自己的備用貝斯出來,以作掩飾,可走了沒幾步卻被回頭的秦一隅發(fā)現(xiàn)不對。
“這不是你的琴。”他笑得無奈極了。
南乙一低頭,琴頸上的標(biāo)簽還在晃動,上面分明寫著[尤引]兩個字。
就這樣,秦一隅忍著笑,看著一臉冷漠的貝斯手像個機(jī)器人那樣轉(zhuǎn)身,回到儲藏間,再出來時他什么都沒拿了。
身邊兩個工作人員跑過去,秦一隅拽了一下他的胳膊躲開。
“琴呢?”
“不拿了,又不用�!�
這還是秦一隅第一次見南乙生悶氣。
“你好可愛。”他湊近小聲說。
他以為會被捂住嘴,但沒有。
南乙仿佛充耳不聞,什么舉動都沒有,甚至站得離他有些遠(yuǎn)。
重復(fù)的尾聲唱段傳來,很輕柔,對他而言,仿佛警世箴言。
[這都是不愛你的表現(xiàn)]
[錯過是我應(yīng)得的懲戒]
口是心非的歌詞,點(diǎn)著口是心非的人。南乙攥緊了手,他清楚地意識到情感的變化,又不想承認(rèn)。目前的關(guān)系是安全的,可以接受的,愛這個字太沉重,像詛咒,他只想拒絕。
多虧了A組的live有接近6分鐘,他們回去時剛好遇到從觀戰(zhàn)廳離開、前往后臺準(zhǔn)備的B組大部隊(duì)。
一向很沒有眼力見的遲之陽此時忙著幫繡眼抬著長長的裙擺,認(rèn)真到近乎虔誠的地步,因此沒大聲喊“小乙你回來了”,這讓南乙很感激。
他們裝作什么都沒發(fā)生,不過是一支大型樂隊(duì)里兩個合作的樂手,隔著微妙的距離,悄悄跟在大部隊(duì)最末尾,來到后臺。
所有設(shè)備配備完畢之后,A組采訪也差不多結(jié)束。
三分鐘后,A組離開,主持人的聲音再次響起。
“下面上場的這一組是本輪live演出人數(shù)最多的一支隊(duì)伍……”
幕布拉開,秦一隅毫無避忌地拉住了南乙的手腕,帶著他走向全黑的舞臺,還沒開始,臺下就出現(xiàn)很多樂迷的尖叫聲,喊他們兩個名字的最多。
這令秦一隅莫名產(chǎn)生一種愉悅感,因此也順便忽略了一部分不和諧的刺耳聲音。
他反而有點(diǎn)感謝罵人的人帶上了秦一隅三個大字,免得被南乙聽去,還誤以為是對他不滿,聽了傷心。
B組的樂手多,燈光調(diào)度比別組更加復(fù)雜,每個樂手的位置都必須和彩排一樣,有一點(diǎn)偏移都會影響效果�;俗阕阋环侄噻�,他們才各自就位。
舞臺黑暗時間過長,也引發(fā)了臺下一部分人的不滿。
“快點(diǎn)��!怎么這么慢!”
“別組都很快啊,不會一開始就出錯了吧。”
“吵什么吵?趕著投胎嗎這么一會兒都等不了?”
前面兩場live都可謂是珠玉在前,有了對比,后出場的他們本就扛著巨大的壓力。而此時此刻,觀眾池的聲音愈發(fā)嘈雜,這似乎并不是什么好的預(yù)兆。
秦一隅站在立麥與非議前,突然,有什么東西朝他飛了過來,砸到他肩膀,最后落在地上。
似乎是個紙團(tuán)?秦一隅彎腰,將其撿了起來,一點(diǎn)點(diǎn)展開。
昏暗的燈光下,他還是依稀看到了上面的字,話很難聽,字也一樣。
將紙團(tuán)收進(jìn)褲子口袋,秦一隅重新站好,沒什么特別的感覺。
他甚至有些享受這種時刻,討厭他的人扯著嗓子大喊,喜歡他的也在拼命試圖蓋過對方的聲音,兩方都拼了命想被他聽見。
這難道不是愛與恨最具象化的時刻嗎?
耳返里是導(dǎo)播的聲音,節(jié)拍器也響起。
[所有機(jī)位準(zhǔn)備!]
[一、二、三,開始]
和其他組不同,B組的舞臺并沒有在第一時間就亮起全部的屏幕和燈光。
黑暗中,只一束頂光亮起,落在角落里的一架白色鋼琴上,仿佛整個舞臺只有這一架鋼琴。
嚴(yán)霽穿著短袖襯衫和黑色長褲,端坐在鋼琴前,微抬起的手輕輕放下,落在黑白琴鍵上。
輕靈的鋼琴音符在livehouse里流淌開來,彈奏的是威斯敏斯特鐘聲。
“這……好熟悉啊,是什么來著?”
“上課鈴吧!”
“真的誒,感覺一秒回到學(xué)校了�!�
也是在此時,全黑的天花板屏幕上隱隱浮現(xiàn)出兩個巨大的白色手寫字,仿佛粉筆寫在黑板上。
《復(fù)生》。
“復(fù)生?復(fù)讀生嗎?”
但在不知不覺中,鋼琴前奏就從上課鈴脫離,絲滑過渡到另一種旋律,到目前為止,聽上去都很悠揚(yáng),甚至可以用輕快形容。
人聲響起,但燈光并沒有亮。這個唱腔平靜、克制,甚至有些空,不摻雜任何情感,只是敘述著。
[還是陽光普照的清晨]
[該回到象牙塔的時分]
盡管沒有照亮樂手,但臺下儼然有人立刻聽出來是誰。
“是南乙!”
“他音色真的和本人一樣冷誒�!�
在這時,鼓點(diǎn)也漸進(jìn),隱隱還出現(xiàn)一種新的器樂,發(fā)出“鐺”的聲音,音色空靈,回音悠遠(yuǎn),在整個空間里蔓延。
鋼琴暗下去,消失于黑暗中,被點(diǎn)亮的變成了舞臺最左側(cè)的閩閩,她正敲擊著色空鼓。
“這個樂器的音色好特別啊�!�
“有種起了個大早去上學(xué),整個學(xué)�?帐幨幍�,一個人都沒有的感覺�!�
而黑暗中的南乙繼續(xù)唱著,和色空鼓的配合下,氛圍顯得格外空寂。
[他像往常一樣不說話]
[丟手絹的游戲令人疲乏]
黑暗的背景屏幕忽然出現(xiàn)一只白色手絹,飄飄然落下來。下一秒,則忽然又閃現(xiàn)在觀眾池正上方的天花板屏幕上。
背景屏幕漸漸亮起,是手繪的窗明幾凈的教室,但視角似乎坐在最后幾排的學(xué)生,目光所及是一個個端坐的背影。
很快,一個垂著頭的孩子走了進(jìn)來,一步步走向畫面中唯一的空位。
[走進(jìn)明亮教室的剎那]
[望見桌上擺著的鮮花]
“他”停住腳步,歪著頭,盯住自己的書桌。也正是在這時,背景動畫變成第一視角,對準(zhǔn)了桌子。
而南乙用冰冷的聲音將桌上的一切唱了出來。
[黑色相片
白蠟滴答]
沉而冷的貝斯音色忽然進(jìn)入其中,低頻的嗡鳴和所有人產(chǎn)生了突然的共振。
就在臺下數(shù)千名觀眾都感覺被強(qiáng)烈的低頻震到心慌的時刻,尖銳的電吉他驟然響起,伴隨架子鼓突如其來的連擊,十束頂燈同時亮起,每個樂手都對準(zhǔn)眼前的話筒,齊聲唱出花籃里白色卡片上的字句。
[“紀(jì)念逝去的小明同學(xué)�!�
[“你永遠(yuǎn)是我們的朋友�。 盷
這一刻的沖擊力來得太快、太大,前面悠長、平靜的氛圍都不過是鋪墊,為的就是這一瞬間,在這個時刻,觀眾池的聽者不知不覺轉(zhuǎn)換視角,從旁觀者變成那個孩子。
而猛然出現(xiàn)的十張臉孔,十名樂手,毫無預(yù)警地爆發(fā)出齊整的合聲,沖破了尖利的器樂編排,撲面而來,直擊臺下每一個人的心臟。
化身成一種身臨其境的集體霸凌。
第66章
復(fù)生祭奠
直播的彈幕瞬間炸開了鍋。
[我去雞皮疙瘩起來了,好嚇人啊]
[所以是校園恐怖主題嗎?]
[B組竟然全都上場了??三個樂隊(duì)十個人編排得開嗎?]
[風(fēng)格差這么多,位置又重復(fù),不會打架嗎?]
[不會又是塞一堆人唱秦一隅的歌吧?]
[可是剛剛那個全員合唱很震撼啊!]
[不是很看好,噱頭大于內(nèi)容]
[看到某些人就不想看了]
……
回到觀戰(zhàn)廳的倪遲盯著大屏幕,忽然意識到直播帶來的另一種互動效果。他之前看過好幾次B組的彩排,知道他們的主題�,F(xiàn)在再看這些彈幕,難道不像是另一種形式的霸凌嗎?
舞臺上的燈光跟隨鼓點(diǎn)明滅了三次,天花板上降下長方形的四束藍(lán)色燈光,將正中心的秦一隅圈在其中。
鼓速變慢,電吉他和合成器音色鋪陳出一種漸強(qiáng)的不安,貝斯仍舊如幽靈般埋伏著。
頂光照亮了秦一隅英俊的臉孔。這張臉頭一次沒有滿不在乎的笑,沒有一絲一毫的驕傲和瘋狂,乖順得判若兩人。
他立在麥前,雙手垂于身側(cè),背景屏上是手寫的歌詞。左側(cè)特寫屏幕對著他的臉,黑沉沉的瞳孔里沒有生機(jī),只有疑惑。
[認(rèn)真凝視照片上的人
難道是我死而復(fù)生?]
而這時候,其余的所有樂手再次齊聲合唱,歌詞在觀眾池頭頂?shù)钠聊簧掀 ?br />
【“大家不要告訴他�!薄�
困惑更深,秦一隅略微偏頭。
[是什么殺死了我?]
鼓點(diǎn)驟然加速,電吉他爆發(fā)出嗡鳴,壓迫感極強(qiáng)。
【“快點(diǎn)!快點(diǎn)抓住他!”】
觀眾池里有人驚呼。
“和聲的詞是丟手絹的歌詞!”
繡眼握著吉他撥片的手一停,對著話筒,發(fā)出一聲“噓”。
器樂聲在至高處驟停,所有人的心都懸到嗓子眼,在長達(dá)兩秒的寂靜中,心跳變得如此清晰,瘋狂撞擊胸膛。
咚咚
極重的鼓點(diǎn)猛地敲下,器樂突然重新出現(xiàn),所有樂器同一時間精準(zhǔn)爆發(fā),如百鳥齊鳴,萬獸齊吼。
燈光隨鼓點(diǎn)節(jié)奏極速閃爍,配合著器樂狂歡。
“草,這個編曲太炸了。”
“李歸你敲的是我的頭骨吧!”
而秦一隅爆發(fā)的核嗓甚至沖破了這爆裂的器樂編排,沖破了電吉他嘹亮的嘶鳴。
[是什么殺死了我�。�!]
一個死去的靈魂躍入地獄,在怒火中咆哮。
臺下的樂迷無一例外地被他突如其來的核嗓鎮(zhèn)住,只能怔忡地望著臺上的人。
聲波沖撞四肢百骸,仿佛一陣狂風(fēng),卷走了一切,只剩下感受音樂的一雙耳朵和心臟。
舞臺燈亮起,猩紅色彌漫開來。
秦一隅仍在光線圈定的方塊中,抬起手,握住麥克風(fēng)桿。這時候大家才發(fā)現(xiàn),他左手大拇指上竟然纏著一根白線。
而在這時,核嗓又絲滑地轉(zhuǎn)變?yōu)榍迳ぁ?br />
他閉著雙眼,皺眉,敘述所有傷害。
[背后陰魂不散的腳步聲]
一旁的南乙也被頂光照亮。
他的紅色上衣幾乎融入整個舞臺之中,亮銀色貝斯更像是閃著寒光的刀,右手手腕戴著形似手銬的手鏈。頸間火紅色的吉他撥片,像一枚小小的外置心臟。
他神色冷漠,微抬著頭,半垂著眼望著臺下的人,接在秦一隅之后進(jìn)行二重唱。
聲音比神情還要冷。
(“你為什么要躲?”)
兩人的歌詞分開來,前者是白色,寫在背景屏幕上,后者則是血紅色,像油漆一樣噴在觀眾頭頂?shù)奶炷弧?br />
左右特寫屏幕分別對準(zhǔn)了兩張截然不同的臉孔。
或許是因?yàn)檠蹅从�,南乙的雙眼仍舊泛紅,沒化眼妝,下眼瞼也是紅的,淺色的瞳孔在頂光下幾乎透明,睫毛陰影閃爍。整張臉呈現(xiàn)出一種強(qiáng)烈的、病態(tài)的非人感。
[煙頭燙在手臂上的傷痕](“我們又不對你做什么。”)
[他的舌頭圈定我社交半徑](“你還在和他一起玩么?”)
[我的顱骨熟悉他鞋底花紋](“你看你多像只螞蟻啊”)
這時候,臺下的眾人才反應(yīng)過來。
“天哪……”
“秦一隅唱的是受害者的經(jīng)歷,南乙唱的霸凌者說的話……”
燈光全滅,只留下秦一隅獨(dú)自一人,架子鼓節(jié)奏變了變
。
他睜開眼,嘴角勾出一抹笑意。
[是誰殺死了我
我就復(fù)生在誰夢中]
臺下五千名觀眾,其中不少是其他樂隊(duì)的樂迷,也有很多從一開始就對B組有偏見,對恒刻有偏見。
沒有任何負(fù)面輿論是可以完全反轉(zhuǎn)的,即便有澄清,有鐵證,黑水也難以洗清,總有人只看自己想看的,否認(rèn)自己不認(rèn)可的。
沒準(zhǔn)兒從一開始就是在炒作?
這些樂隊(duì)不是也收獲了熱度嗎?
戲這么多,怎么可能認(rèn)真在搞音樂?
有人抱著看戲的心態(tài)走進(jìn)livehouse,想看看這支塞滿了所有人的樂隊(duì)究竟會做出多爛的東西;也有人懷著擔(dān)憂和焦慮,祈禱自己喜歡的樂隊(duì)能在高壓之下穩(wěn)定地發(fā)揮。
幾乎沒有人認(rèn)為他們一定能成功。
正因如此,此刻的震驚才來得如此猛烈。
“天我雞皮疙瘩狂掉……”
“這首歌跟這三支樂隊(duì)的所有歌都不一樣!”
“太神了……”
第一段副歌結(jié)束,間奏響起,秦一隅摘下麥克風(fēng)轉(zhuǎn)過身,眾人這時才發(fā)現(xiàn),他黑色衣服的背后竟然貼滿了紙條,特寫鏡頭對準(zhǔn)了他的背影。
紙上霸凌的文字搖搖欲墜,人人都熟悉,每一句都是學(xué)生時代的親身經(jīng)歷。
背景屏幕上,小明的“遺照”再次出現(xiàn),背對舞臺的秦一隅慢悠悠朝那照片走著。
隨著他的移動,那纏在拇指上的白線也跟著牽引,大家這時候才發(fā)現(xiàn),白線的另一端竟然纏在南乙的手鏈上。
最終,秦一隅駐足在藍(lán)燈方框的邊緣,仰著頭,望著那照片。
[認(rèn)真凝視照片上的人
難道是我死而復(fù)生?]
屏幕上一只穿著球鞋的腳出現(xiàn),一腳踢飛了那相片,木頭相片滾啊滾啊,滾到觀眾池的天幕上,旋轉(zhuǎn)著,最后竟然變成一個罐頭。
樂手們用很輕、很弱的聲音齊聲合唱。
【朝氣蓬勃的劊子手】
【落單耐揍的肉罐頭】
天幕的罐頭突然炸裂開來,滿屏幕滾動著紅色字體,密密麻麻,全都是霸凌的言語。
秦一隅轉(zhuǎn)過身。
[是什么殺死了我?]
在繡眼的“噓”聲之后,這一次的停頓,秦一隅主動將手指放到唇邊。
下一刻的爆發(fā),不只是器樂和他的核嗓。
站在臺下的每一個人,每一張臉孔,都自動自發(fā)地咆哮出聲,仿佛看不見盡頭的無數(shù)只受害的亡魂,同一時間,爆發(fā)質(zhì)問。
“是什么殺死了我”
這句歌詞也鋪滿了整個背景屏幕,猩紅,醒目,循環(huán)往復(fù)。
音樂在這一刻化身成情緒的載體,每一個受到過壓迫的靈魂,被鏈接在一起,成為共同體。不解、委屈、難堪、憤懣……壓抑了一整個青春期的痛在瞬間被喚醒,在編排得如同暴雨一般的器樂聲中,肆無忌憚地宣泄出來。
大家恍然發(fā)現(xiàn),原來我們都是“小明”。
被殺死的那一部分我,是怎樣的?
兇手又是誰呢?
在鋪得更烈的編曲中,副歌的二重唱重現(xiàn),答案直白得殘忍。
臺上臺下,所有人激動到試圖把傷痕累累的心都喊出來,唯一冷靜的,只有南乙。
他彈著貝斯,紅著的雙眼里是不屑,是漠然,像他的唱段一樣,像那些真正的霸凌者一般。
這樣一張冷酷又漂亮的臉,太適合鋪展華麗的“惡”之皮囊。然而無人知曉,這一字一句的傷害都是他寫下的,也都是他遭受的。
[欠發(fā)育的肢體是羞辱的標(biāo)本](“笑啊快看鏡頭��!”)
[剝下濕透的襯衫算什么殘忍](“別擔(dān)心一絲不掛。”)
[走廊路過的每一雙漠視眼神](“不喜歡和我們玩嗎?”)
[將謀殺粉飾為玩耍的成年人](“不喜歡就去死吧。”)
受虐者是煎熬的、歇斯底里的。施虐者是平靜的、滿不在乎的。
特寫的兩張臉孔,一熱一冷,一個聲嘶力竭,一個神色漠然。冰與火兩個極端,已經(jīng)無形中成為恒刻的live特色。
舞臺的中心,那被燈光圈定的長方形區(qū)域忽然間涌起干冰,配合著突然降下的猩紅色燈光,如同忽然彌漫的血霧一般,吞噬了被困在其中的秦一隅。
血霧向上,一點(diǎn)點(diǎn)吞沒他的臉孔。他忽然咬斷了拴住拇指的白線,唱出下一句,也終于走出了那個方框。
[是誰殺死了我
我就……]
他沒有唱完,可臺下烏泱泱的幾千名觀眾慣性地唱出剩余的幾個字。
“……復(fù)生在誰夢中”
剎那間,舞臺燈光全滅,器樂聲驟然消失。
整個livehouse陷入死寂的黑海,所有的觀眾仿佛被人抓住頭發(fā),突然被摁進(jìn)水中,一切聲音都消失了,什么也看不見。
直到下一刻,黑暗中閃現(xiàn)森綠的點(diǎn)點(diǎn)熒光,勾勒出一把琵琶的模樣,緊接著,琵琶聲乍現(xiàn),如同碎玉,凄厲,漸快,漸強(qiáng),殺氣與鬼氣并存。
“是禮音的琵琶!”
“真的有民樂元素!”
很快,鼓聲出現(xiàn),但并非架子鼓,那聲音低沉、響亮、每一擊的背后都有著壯烈的尾韻,如驚雷。
綠色的逆光出現(xiàn),從后往前,照亮舞臺左側(cè),眾人發(fā)現(xiàn),不知何時,臺上竟然布了一架直徑長達(dá)一米的紅鼓,而站在鼓后、狠狠敲擊鼓面的,則是遲之陽。
他手中的鼓槌系著紅色絲綢,白發(fā)在逆光中發(fā)著光。
“是中國大鼓!”
“天哪,和琵琶一起殺氣好重!”
“遲之陽殺瘋了!白發(fā)在這里有種一夜白頭的感覺!”
他幾乎用盡了全身氣力,奮力擊打。每一聲重?fù)舴路鸲及┣筒桓剩高^音箱,疾風(fēng)驟雨般,狠狠砸向觀眾。
但這才只是器樂間奏的開始。
閩閩的色空鼓和嚴(yán)霽失真的合成器交織,禪意與鬼魅融合,阿迅的電吉他如泣如訴,穗穗的貝斯繼承了南乙一貫的錯拍和難以捉摸的律動,仿佛回魂之人沉重又詭異的步伐。
而在他們之中,突然出現(xiàn)一個尖銳的金屬敲擊聲,像三角鐵,卻更加鋒利和干脆。
很快,秦一隅從紅霧中走出,綠光照亮了他手中握著的東西是一把鋼尺、一只鋼筆。他握著兩樣學(xué)生時期必不可少的東西,對準(zhǔn)立麥,一下、一下狠狠敲擊著。
大鼓愈來愈快,琵琶也愈發(fā)激烈,民俗混合搖滾的編曲將所有人的感官都逼上巔峰。觀眾們被這詭譎又精妙的合奏震懾住,捂著嘴,睜大眼睛,腦子空白,仿佛有什么從耳朵淌入胸口,瘋狂地共鳴著。
每一段都是意料之外,到此為止,恐怕不會再有更高一重的沖擊了。
可下一秒,一抹極其嘹亮的音色驟現(xiàn),高而響亮,像一把閃著金光的長刀穿透音墻,以侵占的姿態(tài)壓制住場上一切的器樂。
背景屏幕上的小明遺像再度出現(xiàn),可這一次,黑白被放在烏木祭臺上,左右都是彩色花圈,一對蒼老的黑色背影跪在蒲團(tuán)前。
“這是小明的葬禮……”
舞臺幽綠,煙霧中走出一個猩紅的身影,半扎的丸子頭,雙眼被一段兩指寬的黑紗蒙住,系在腦后的部分隨風(fēng)飄著,身上的銀色貝斯還未卸下,手里已然換做一柄金色嗩吶。
“我的天�。。。∶裳鄞祮顓龋。 �
“太猛了……嗩吶一出別的組怎么打啊……”
“南乙怎么什么都會啊……”
嗩吶響起的瞬間,觀眾池的天幕上鋪展出一張草稿紙,沒有筆,沒有手,稚嫩工整的字像活物一樣,一個接著一個,往外蹦著。
直到出現(xiàn)“我不想繼續(xù)這樣活了”的字句,仰著頭的眾人才意識到,這是一封遺書。
高亢的嗩吶控住全場,成為首領(lǐng),帶領(lǐng)所有器樂,共同排出一場詭譎森森的百鬼夜行。
就在這時,頂光落下,身著綠色長裙的繡眼對著話筒,喃喃吟誦佛經(jīng)。
繡眼眉間點(diǎn)了一枚紅痣,眉眼低垂,神色慈悲,她伸手于胸前,掌心朝外,比出“無畏印”。
閃著金光的佛經(jīng)如雨般傾瀉在背景屏幕,封印住的,卻是一對傷心欲絕的父母。
“我的天哪……這是在鎮(zhèn)魂嗎?”
“是往生咒!這就是傳說中的賽博超度嗎……”
嗩吶,佛咒,琵琶,大鼓,電吉他,貝斯,鍵盤,架子鼓……全體樂手,缺一不可,每個人都拼盡全力,嘔心瀝血,無數(shù)次的排練,無數(shù)次的失眠,一次次修改,一場場編排,到此刻,共同奉上這一出辛辣的悲鳴。
除了音樂,和聲也再次出現(xiàn),重復(fù)唱著同樣的句子。
[你為什么要躲?]
[你為什么要躲……]
臺下的樂迷也受蠱惑,跟隨著,重復(fù)唱出同樣的歌詞,浩浩蕩蕩,在黑暗的空間不斷回響。無形中,他們化身成數(shù)千名施暴者,和佛經(jīng)形成浩大的對抗。
舞臺綠光極速閃爍,而離開了那個方框的秦一隅,扔掉了手里的尺和筆,脫下了衣服,一步步走向舞臺邊緣,背對著眾人,張開雙臂。
“是要跳水嗎?”
“跳水了!!”
在搖滾live中常見的“跳水”,本是樂手表演到激動時和樂迷熱情的互動,可在這一刻,在這個更像是祭祀和超度的場合,秦一隅不再是樂手,而是逝去的那個孩子,倒在了人群中。
他真正地“死去”了。
耳返里出現(xiàn)工作人員的驚呼。
[這是彩排沒有的環(huán)節(jié)!]
[安保人員注意!]
秦一隅閉上眼,被一雙雙手托舉著,向后傳遞著,與此同時,天花板灑下紛紛揚(yáng)揚(yáng)的黃紙,幽綠的祭臺,血紅色的襯衫,烏泱泱的群體……就連觀眾本身也成為視效的一部分,livehouse里不受控的一切,一起完成了這場演出最高潮的祭奠儀式。
有人撿起黃紙,對著昏暗的燈光仔細(xì)看著,原以為會是惡毒的話語,或是詛咒。可看清上面手寫的內(nèi)容之后,他們都驚呆了,那寫著“你是最好的”、“你會獲得愛和自由”、“不要害怕”……
南乙放下了嗩吶,扯掉了蒙蔽在眼前的黑紗,手握立麥,對著話筒,和仰躺在人群中的秦一隅一起唱著bridge的部分。
[所有的嘴都嘔出劇毒
所有的路都通向死路
一萬噸課本砸上脊骨
教不會孩子逃離痛苦]
天花板上,遺書的最后,是一個個應(yīng)當(dāng)被銘記、卻十分模糊的名字。
他們曾經(jīng)包圍了這個孩子,笑著問他“為什么要躲”。
而bridge的最后,是這樣兩句歌詞:
[遺書寫成花名冊又有何用?
每一個名字都是活著的噩夢]
明滅之中,舞臺重新陷入黑暗,幽微的金色光芒落在漂浮的煙霧中,方才的一切仿佛瞬間淹沒。
只有繡眼的佛經(jīng)和色空鼓合著,在蔓延。
吟誦到最后,她的聲音也不再平靜,甚至帶了一絲哭腔。而背景屏幕上,鏡頭推進(jìn),推到母親顫抖的肩膀,轉(zhuǎn)過來,是她一張一合喃喃的嘴唇。
“念往生咒的是小明的媽媽……”
從拖舉中跳下的秦一隅,被愛恨交織的人群包圍。這些人都拼命伸出了手,有的是阻攔,有的是化名為“愛”的阻攔。
他就這樣一步、一步,艱難突破重圍,走回曾經(jīng)最熟悉的舞臺,走向舞臺中心那個望著他的男孩兒。
明明可以一步跨上去,他卻偏要伸手,等對方將他拽出這片苦海。
雙手交握的那一秒,萬籟俱寂,重歸黑暗,鬼魅的合奏像夢一樣終結(jié)了。
鋼琴聲流淌,白色頂燈逐個點(diǎn)亮舞臺的每一處,吉他音色明亮,架子鼓節(jié)奏舒緩,背景屏幕上,美麗的校園再度出現(xiàn)。
[又是陽光普照的清晨
該回到象牙塔的時分]
秦一隅重新回到了那棺材般的方形光圈,兩手垂著,變回毫無生機(jī)的模樣。
另一束頂光落在南乙身上。
他抬起手,長長的黑紗從他指縫間落下,像一條生命消失那樣輕飄飄的。
燈光全亮?xí)r,他在觀眾池中望見一張熟悉的臉是這個故事原型背后的另一名主角,殘忍的霸凌者。
多可笑,她明明對薛愉的死毫無悔意,即便被寫在遺書上,沒有出現(xiàn)在她父母面前哪怕一秒鐘。
可現(xiàn)在,她卻因?yàn)閷α硪粋被霸凌者的追崇,來到這里,站著看完他一手導(dǎo)演的整場演出。
望著蔣甜那張臉,南乙在心里對薛愉說:你看,她也來參加你的葬禮了。
她終于笑不出來了。
于是南乙笑了,用極其溫柔的唱腔低訴著故事循環(huán)往復(fù)的尾聲。
[丟手絹的游戲仍在繼續(xù)
高高舉起,輕輕放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