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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這一生,夏明朗從未主動放棄過對自己的控制,無論是精神還是肉體,陸臻是第一個,令他愿意把控制權(quán)放到他手里,因為某些難以言明的渴望,因為信任,因為那個孩子清澈而專注的雙眼。

    猛烈的水流從頭頂上大力地砸下來,猶如一場暴雨,隔絕了時間空間與人間,眼前是白茫茫的水汽,而耳邊,只有水聲的轟鳴。

    夏明朗偏過頭,看到暴雨下的地面,大滴的水珠砸下來,濺出一小朵一小朵的花,邊緣上鍍著瑩黃色的燈光,隱隱的有彩虹的底色。

    這世界變得茫遠(yuǎn)了起來,眼中只有一片璀璨晶光,令他忽然有種奇異的感覺,在這極致喧囂與動蕩的時刻覺得平靜。

    安寧而黑暗!

    仿佛進(jìn)入了一個與世隔絕的空間,大腦變得凝滯起來,慢慢地不再轉(zhuǎn)動,所有的思緒與謀劃都被清空,那一刻他放棄了對一切的控制,隨著另一個人的節(jié)奏而動,猶如一個疲倦到極點的人,放松著,漸漸沉溺。

    水流從鼻腔里倒灌進(jìn)去,從肺部傳來的刺痛感,令他在瞬間屏住了呼吸。

    很黑,眼前的一切都很黑,呼吸器已經(jīng)被人扯落,他看見一連串銀灰色的水泡緩緩上升,頭頂是波光交錯的水面,浮上去,便可生還!

    他奮力地要往上游,可身邊糾纏的人體像是有一噸重,在水流中廝打,動作緩慢到優(yōu)雅,卻連再多撐一秒鐘都是生與死的極限,肺里已經(jīng)再沒有氧氣,拼命掙扎的結(jié)果是肺部疼得像要炸裂開,而最后一下肘擊,重重地打在胃部,夏明朗終于張開嘴,嗆一大口水進(jìn)去,開始猛烈地咳嗽,天昏地暗。

    在神志渺茫中,卻聽到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下顎被人用力掰開,熾熱的空氣直撲進(jìn)來,夏明朗猛地弓起身體在半空中抱住陸臻的脖子,用力吮吸,呼吸他肺里的空氣。

    “怎么了?……你到底怎么了?”陸臻驚慌失措地捧著他的頭。

    “沒什么!”夏明朗搖搖頭,大腦因為缺氧而眩暈,繃緊的肌肉變得柔軟,他慢慢倒下去,仰面躺在地上,聲音沙啞而模糊:“想起了以前的一些事�!�

    “你……”陸臻的聲音忽然尖銳地變了調(diào),眼中騰起一片火光。

    夏明朗有些詫異,然而在遲鈍的大腦做出更多的反應(yīng)之前,陸臻已經(jīng)低下頭用一種近乎兇狠的姿態(tài)在親吻他。

    他的吻法激烈而粗野,帶著某種憤怒與壓抑的強(qiáng)大無比的欲望和熱情,像是無邊的海水潮漲潮落,讓夏明朗驀然覺得像是跌入了潮汐里,靈魂從身體里飄出,席卷翻騰在唇齒之間,翻滾起伏片刻不得安生。

    夏明朗有一瞬間的慌亂,而記憶的碎片卻在此刻傾巢而出,將他吞沒。

    在叢林里被蒙頭毒打,失了火的皮鞭在背上咬出撕裂的痛感,身體已經(jīng)蜷成一個球,然而刁鉆的皮靴仍可以找到最薄弱的部位,狠狠給予重?fù)�。胃部在熾熱的疼痛中抽搐,咳出的胃液里帶著粘稠的血沫�?br />
    ……

    M16A2的槍口噴吐著實彈的火焰,機(jī)槍的子彈把空氣劃得支離破碎,眼前是電網(wǎng)、高墻、壕溝所組成的無數(shù)障礙。

    前進(jìn),唯有前進(jìn),一路突擊、爆破、殲敵,否則身后追隨的子彈將直接結(jié)束生命。

    翻過高墻的瞬間,流彈從左臂中穿過,有零點零一秒的時間停滯,令他看清了那顆子彈帶著血珠滑過他眼前,然而下一秒,他撲倒在地,用被貫穿的手臂爬過泥濘的鐵絲網(wǎng)。

    ……

    審訓(xùn)室里,口腔、鼻孔、眼睛里灌滿了瓦斯毒氣,淚流滿面、呼吸窒息,只是本能地?fù)]舞雙手驅(qū)趕毒氣,在地上不停地翻滾爬行,手指在地面上抓出淋漓的鮮血。

    ……

    黑暗,最極致而純粹的黑暗,耳邊是肆虐槍炮聲與人類瀕死時的慘叫,不知時間,漫長無止盡。

    ……

    59.

    那些記憶,令他為之深深驕傲卻痛苦的,讓他有時覺得不如索性都忘掉,卻也明白今天的夏明朗,正是成長于那些可怕的記憶里。

    他還記得很多東西:烈日下極限干渴時澆在他面前沙地上的水;實彈越障之后馬上要數(shù)清的數(shù)百粒碎豆,要用16公里武裝越野才能換到的不足100克的食物;記得他每天早上升起的殷紅如血的旗幟;記得他在饑渴中掙扎,在疼痛中抽搐,在恐懼中壓抑得幾乎要發(fā)瘋。

    當(dāng)所有的一切都超出了極限,肉體變得麻木,唯有意志在堅守。

    不能放棄,沒有理由,只是不能!

    放棄了,第二天早上就沒有人再去升旗,那面血染的戰(zhàn)旗將被折疊齊整與他一起被送走,所以!不能!

    他可以死,但不能輸,為了一個軍人尊嚴(yán),作為一個中國軍人的尊嚴(yán)。

    忽然間,水聲好像消失了,四下里彌漫著濃重的白色霧氣,溫柔地包裹著。

    有一個聲音在自己耳邊劇烈地喘息,焦躁而壓抑地嘶喊著:別不吭聲,叫我的名字,快,叫我的名字,求你……叫我的名字……

    “陸臻?”

    夏明朗茫然失神,好像仍然停留在狙擊訓(xùn)練的黑屋里,在三天三夜的壓抑中平靜地崩潰著;仍然置身于野外生存的海島上,將一顆泥螺連殼咬碎,海水的咸澀刺痛了干裂滲血的嘴唇……

    “陸臻�!�

    這名字從喉嚨的深處發(fā)出來,像一聲悠長的嘆息,仿佛有某種安撫靈魂的力量,在絕境中給予支撐,在黑暗中閃爍希望的光芒。

    陸臻……陸臻……

    夏明朗反復(fù)地念誦這個名字,猶如某種呻吟。

    曾經(jīng)他在絕境中堅守,咬牙硬挺,一聲不吭,意志在非人的磨礪中變得堅硬如鋼鐵,而此刻,堅硬的裹著惡質(zhì)鐵殼的心似乎破開了一角,有一個名字在柔軟地涌動。

    挺好的,夏明朗忽然覺得,至少,下一個生死關(guān)頭,他除了純粹的堅持,還有一個人可以想念,那會讓蒼白的絕望染上色彩。

    空氣中的白霧慢慢消散開,夏明朗的臉漸漸清晰起來,陸臻已經(jīng)從之前狂躁的高潮釋放中清醒過來,動作變得像往常那樣輕柔而細(xì)膩,伏下身體,親吻每一寸令自己心動的皮膚。

    夏明朗的聲音里有一種令人迷幻的韻質(zhì),陸臻甚至被自己名字的音節(jié)所迷惑,目光癡迷地掠過他劇烈起伏的胸口,掠過潮濕鮮潤的嘴唇,掠過挺直的鼻梁,然后……一切都停止了下來。

    他看到一雙眼睛,漆黑如夜,幽亮如晨。

    底色是深到炫目的黑,上面覆了一層厚厚的水膜,不知道是眼中凝出的淚,還是飛濺而入的水滴,就那樣安靜地凝聚著,積滿了眼眶,卻沒有滑出。細(xì)細(xì)碎碎的光,從那漆黑幽潭的最深處折射出來,仿佛在水底還有另一個世界,來自異界的光芒穿過波面的紋藻投射在寂靜的空氣里,最純凈而無彩的顏色,卻因為無色而比任何色彩都更加奪目。

    似乎是意識到了他動作的停滯,夏明朗的眸光悄然下滑,落到陸臻臉上,波光歷歷的湖水,微微顫動著,溢了一些出來,沾濕了睫毛。

    “陸臻?”夏明朗輕聲問,那聲音里有一種探究,有點心疼的關(guān)切。

    陸臻在這兩個曾經(jīng)聽過千萬遍的字節(jié)中落下淚來,他忽然意識到,在夏明朗張揚而堅韌的生命前半段,那人都不曾讓任何人看到自己如此脆弱的模樣;而終其這一生,自己都無法忘記這張臉與此刻的淚光。

    夏明朗抬手去抹他眼角的淚光,這個奇怪的小鬼,總是在這種莫名其妙的時刻哭出來。

    “我會保護(hù)你的!”陸臻忽然道,聲音里帶上了嘶啞的堅定。

    “哦?”夏明朗啞然失笑,然而笑容卻漸漸變得凝重起來,因為看清了陸臻眼底堅定與熾烈的火光,他又笑了:“好啊,那你可得再加把勁才行�!�

    于是,那雙眼睛慢慢地合攏了,滿溢的湖面生出層層的波紋,終于沖出了湖岸,淚水從兩頰悄然地滑落。

    “我有點累了,讓我睡一會兒!抱緊我!”

    有些人,說出來的話像咒語,每一個字都是,不可違抗。

    陸臻放了滿滿一浴缸的熱水,把夏明朗扶了進(jìn)去,話說他這輩子都沒有如此由衷地感激過他老媽那死小資腔調(diào),在寸土寸金的上海買一只超大的浴缸,然后一個月也不會去泡一次澡。

    “老媽,就當(dāng)我?guī)湍惆驯緭苹貋戆伞!标懻樾⌒囊硪淼赝锘臅r候,口中喃喃低語。

    夏明朗的眼皮略微顫動了一下,嘴角勾起一絲笑,卻沒有睜開眼睛。

    陸臻知道他沒有睡著,而此時卻是個比睡著更為純粹而徹底的狀態(tài),他只是那樣安靜地躺在那兒,水面漫過他胸口的位置,頭微微往后仰著擱在浴缸的邊沿,露出緩緩滑動的喉結(jié)。

    呼吸,異常平靜地呼吸,胸口緩慢地起伏著。

    陸臻忽然覺得這時候只要他一個指頭插下去,插入夏明朗第三和第四根肋骨的間隙里,那他一定會死。那只敏捷的獵豹,兇猛的蒼狼,此刻把他的一切都收起來了,所有囂張銳利的鋒芒,所有氣勢逼人的殺性,以及,所有的睿智奸詐與狡猾。

    變得簡單純白如嬰兒。

    他說他累了!

    陸臻從沒聽他說過這種話,到此刻才忽然驚覺,怎么?竟從來沒聽他說過這種話?

    有時候,一個人從來不說累,于是人們便默認(rèn)他不會累;有時候,一個人永遠(yuǎn)都強(qiáng)硬,于是我們就認(rèn)定他不會倒。

    生命需要拼搏,但有時也需要休息,很少有人知道,那似乎一刻都不停地在跳動著的心臟,其實大部分的時間都在放松,草原上最強(qiáng)悍的獅子,大部分的生命在曬著太陽,而最疾捷的獵豹總是懶洋洋地睡著覺。

    陸臻側(cè)身在夏明朗身邊趴著,一手沉在水面下,另一只手,手指緩慢地滑過夏明朗的胸椎骨。

    縱欲總還是有點好處的,至少在縱完之后的當(dāng)下,會讓人變得心無旁騖,陸臻的嘴唇落到夏明朗的皮膚上,緩慢而輕柔,這是不帶任何欲望的吻,輕輕地碰觸著,遇到傷痕糾結(jié)的地方,便略做停留。

    夏明朗的神色一直很平靜,平靜地笑著,像是有種柔和的光從內(nèi)里散出來,他緩緩地抬手,濕淋淋的手掌在陸臻的頭發(fā)上揉了揉,把那顆腦袋按到自己肩膀上。

    然后,一切都徹底地安靜了,只有細(xì)細(xì)的水流聲,淙淙然不絕,水波隨著他們呼吸的頻率緩緩起伏,溫潤如體溫的液體包裹著全身,猶如母親的子宮,最極致的平靜。

    60.我男朋友

    當(dāng)陸臻醒過來的時候,夏明朗已經(jīng)醒了很久了,浴缸里的水滿了,從邊沿漫出去,夏明朗把他的人抱高了一些,讓鼻子露出水面。

    “醒了?”

    陸臻聞聲轉(zhuǎn)頭去看夏明朗的眼睛,果然,又恢復(fù)了,再深的溫柔里都夾著鋒芒,像綿里的銀針,閃著尖銳的光。

    “嗯!”陸臻有點悵然若失。

    “起來吧?幾點了?你要不要先收拾一下?”

    陸臻把他家浴室整個地掃了一遍,臉慢慢地紅起來,眼前的情形,用臺風(fēng)過境這詞來形容,絕對是一點不過分。不過他已經(jīng)很慶幸了,至少在他情緒失控的時候,沒有一拳打碎了淋浴間的鋼化玻璃。

    陸臻披了塊浴巾從水里跨出去,七手八腳地把四散的瓶瓶罐罐們各歸各位,好在他家的排水設(shè)施很是經(jīng)得起考驗,倒沒出現(xiàn)什么水漫金山的狀況,只是兩套作訓(xùn)服全被泡得精濕,想不洗也不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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