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怎么樣,看吧!我去看看還能不能趕上最后一場……”陸臻興致勃勃地往里面擠。
“打仗的?”夏明朗有點躊躇,陸臻已經(jīng)開開心心地舉著票出來了:“哈哈,剛好最后一場集結(jié)號�!�
夏明朗看那一副小孩子得了糖吃的模樣,也不好掃他的興。
陸臻做戲做全套,甚至買了兩杯爆米花捧了進去,全面地重溫童年回憶。
撐過了亂七八糟的一堆廣告,詫異完了為什么這一次的主角不是葛優(yōu)大爺,正劇上映,一開場就是一段戰(zhàn)爭戲。陸小臻習慣性地糾錯:“抗日,還是解放戰(zhàn)爭啊?八路軍什么時候有鋼盔了?”
“解放吧……”夏明朗仔細看裝備的細節(jié):“應(yīng)該是繳獲的戰(zhàn)利品,當時蔣介石手上有好幾個美械師�!�
“呵呵,運輸大隊長�!标懻樾ξ貋G了一顆爆米花到嘴里,咬得咔咔響。
大光明是那種老式的禮堂式的電影院,夏明朗和陸臻兩個坐在樓下,屏幕高懸在前方,形成一個幾乎是仰望的視角,幕布上巨大的人影便像是踩在半空中。
短兵相接,一小隊人在突擊,一群人跟上,沒多久,夏明朗噫了一聲,神情更專注了些,畫面切動,顯出埋伏著的國民黨軍官。
“果然啊,中伏了�!标懻橛帜槠鹨活w爆米花。
第一聲槍響,便驀然而至了。
特技做得不錯,至少音效很不錯,陸臻手一松,那粒爆米花又落了回去。
65.
所謂大片,一開局總要抓人,《集結(jié)號》開場的那通巷戰(zhàn)下足工本,戰(zhàn)火硝煙紛飛而起,一聲聲子彈的嘯叫帶著風聲的凜利,陸臻的神色慢慢凝重起來,又露出些許茫然。
夏明朗把爆米花放到一邊,伸手,握住陸臻的手腕。
槍聲一直不停,中間夾雜著起伏的爆炸聲,還有人類瀕死的慘叫:救我,先救我……拉我回來……
血液濺出人體的瞬間被刻意地放慢了,清晰的液滴在影片灰青的底色中顯得凝重無比。
然后,轟隆一聲,一個人被炸作兩截,大團的血液挾裹著破碎的內(nèi)臟從斷開的身體里涌出來,演員的臉上顯出一種空茫的神色,那是生命在迅速流失的空洞與茫然。
陸臻忽然從座位上站起來,匆忙地往外擠,夏明朗見狀也連忙站起來跟著他走出去。果不其然,那小子一出門就找?guī)�,撲到洗手臺上便開始吐,倒是沒吐出什么東西來,只是干嘔,十分不舒服的樣子,一邊吐,一邊拿水潑自己的臉。
夏明朗站在他身后看了一陣,退后一步靠在墻邊,無聲無息地抽著煙。
在大部分時候,煙味對于陸臻來說都不是個讓人愉快的東西,而此時,嗆人的煙味吸到肺里的瞬間,竟莫名的帶來一種平靜的感覺,像是有一雙溫暖的手,在慢慢地撫摸著他抽動的胃。
“呃……”陸臻抬起頭來看夏明朗,臉上濕漉漉的,眼睛里也泛著水光,很是急切的神色。
“想到什么了?”夏明朗笑得很溫和,難得全然不帶攻擊和挑釁的笑容。
“我……”陸臻胡亂抹著臉上的水,慌亂的視線忽然在夏明朗臉上停住,猛然伸手,一把抓住夏明朗大衣的領(lǐng)口就往里面拽。陸臻踢開一個隔間的門,把夏明朗拉進去推到墻上,開始手忙腳亂地扯他的上衣,直到露出腰上那個圓圓的糾結(jié)的疤痕。
AK-47打的,子彈擦過了脾臟,穿透胰腺和小腸,消化液外流,造成傷口輕度的腐爛,使得最后收口的皮膚變得凹凸不平。
只差一點點,就差一點點!
陸臻抱著夏明朗的腰,半跪在地上,深深凝視那個疤痕,然后重重地吮吸深吻。
只差這么一點點,他深愛的人,便會永遠地消失不再來。
上天終究待他不薄。
夏明朗的身體在那唇瓣壓上的瞬間變得僵硬,然后又隨著那細細的舔吻而慢慢放松下來。良久,夏明朗輕輕撫著陸臻的頭發(fā),笑道:“你這姿式真曖昧,這時候要是撞個人進來,恐怕,很難說不會被你嚇死。”
陸臻動作一頓,轉(zhuǎn)而又重重地咬了一口。
“哎……差不多可以了哦!”
陸臻有點委屈似地仰起臉,剛剛凝在眼底的水光還沒有散盡,反倒更重了一些,夏明朗心里哎喲一聲,有點無奈:“別拿這種眼神看著我好嗎?陸臻同志,我寧愿赤手空拳去面對一整隊綠帽子。”
“我有這么可怕嗎?”陸臻抱怨。
夏明朗慢慢蹲下去,直到可以平視陸臻的雙眼:“有!至少,槍,和炮、敵人,都不會讓我想退縮!而你,會!別再拿這樣的眼神看著我,如果腦子里刻進了這樣一雙眼睛,會讓我膽怯�!�
陸臻像是在慢慢冰封又慢慢融化似地清醒過來:“對不起!”
“沒關(guān)系�!�
“以后不會了�!�
“好的。”
出了電影院的大門,冰涼的夜風吹上來,陸臻的大腦在瞬間徹底地清醒了,然后臉迅速地紅起來,像一個熟透了的桃,連芯子都紅透了。
“呃……那個……其實……”陸臻吱吱唔唔。
“哦,怎么?那個什么?”夏明朗眼睛里帶著笑,不懷好意地玩味,讓陸臻更覺丟臉。
“其實,那片子也拍得不什么樣,一點不震撼,還不如《拯救大兵》,其實……”陸臻緊張地話嘮。
“哦,是嗎?沒看過�!�
“啊,你沒看過《拯救大兵瑞恩》?”
“嗯,除了教學資料,我從來不看戰(zhàn)斗場面。”
“為什么?”陸臻好奇地問,脫口而出。
夏明朗看著他笑,這小子頭發(fā)上還掛著水,卻來問他為什么不看戰(zhàn)爭片,伸手擦去他額角的一滴水珠:“因為,不像你這么愛自虐�!�
“呃……”陸臻尷尬起來。
“覺得沒什么意思,拍得不真,覺得別扭,拍得太真了,看了惡心。陸臻,天生無畏的人肯定有,天生不怕死的,所謂亡命徒,肯定有,但我不是,我想你也不是,我希望我們整個中隊里都沒這種人。我們殺人,不是因為這事干起來有多爽,而是,有些事必須得有人干,有些人必須得死,才能讓別的更多的人能活著。”
夏明朗伸手看自己的十指:“所謂手上沾滿鮮血,一點也不夸張,有時候回家,都不敢用這雙手去抱我外甥,怕摸出血印來。我只記得第一次出任務(wù)殺了多少人,后來就不敢記了,再該死的人也是人,也一樣會流血,一樣會慘叫,一樣會到你夢里來搗亂。殺人,不是什么值得炫耀的事。有些人沒看過,覺得很刺激,我們什么沒見過?如果有可能,我希望全世界的軍人都不會死,所有的槍口都插上花�!�
陸臻默默無言,眼睛閃著細細碎碎的光,像是遠處的星和近處的霓虹在他眼底流動。
是啊,這些道理,其實他早就領(lǐng)會了,只是他的大腦還沒有把這些感悟歸好類,于是他身體首先起了反應(yīng),強制他離開那個地方。
曾經(jīng)的雨林里,他從敵人的槍口前把夏明朗救下,于是他殺戮已生,他的手上已經(jīng)沾滿了血。
曾經(jīng)的黑暗中,夏明朗握著他的手開下那一槍,于是他的純真一去不返,連同他看槍戰(zhàn)片的能力一起。
他們被殺,他們殺人,然而,這一切毫無辦法。
就像巴頓說的:讓自己的國家永存,哪怕犧牲生命!
“別這么垂頭喪氣的,校官同志!拿點精神出來!”夏明朗重重地拍陸臻腦袋:“那片子拍得不錯,至少比我以前看過的那些好,不過找個樂子而已嘛,要找這么血腥的,煩不煩哪?是嫌我訓你還不夠嗎?”
陸臻一肚子自憐憐人被夏明朗一掌拍飛,沒好氣地瞪他一眼:“下次請你看周星星!”
“這個好,我喜歡�!�
“沒品味。”
“你要品味?品味點什么不好?不如回去跑幾個五十公里吧,好好品味一下人生�!毕拿骼市θ菘赊涞靥嶙h。
陸臻緩慢地揮拳……把方小侯的殺手锏做動作分解……一個一個地往夏明朗身上招呼,兩個人玩瘋了,旁若無人地在南京東路的人行道上追逐,在人群的間隙中輕盈地穿過。
66.你是我的奇跡
深夜,但浦江的游輪仍然在穿行來去,兩岸的霓虹依舊閃爍。
然而天寒似水,外灘的行人寥寥。陸臻趴在江岸的扶欄上,讓江風吹散奔跑后身上的熱氣。
夏明朗雙手插在衣袋里,轉(zhuǎn)首間已經(jīng)看盡了十里洋場的繁華,有時候不得不承認,上海畢竟是上海,即使喧鬧、焦躁、匆忙、怪異,上海仍然是上海,這個魔幻的都市有她獨特的魅力。一如這城市中的人,充滿了缺點,但有時候卻不得不承認,他們活得很有激情。
這地方,是熱熱鬧鬧的一鍋湯,沸騰得激烈,任何人都像是一滴水那樣,在這巨大城市的海洋里失去蹤影,卻又不自覺地隨著這潮汐起伏洶涌。
“其實,我還是最喜歡外灘……”陸臻感慨著,一轉(zhuǎn)身,雙手張開:“上海最拿得出手的東西全在這里了�!�
萬國建筑,陸家嘴,東方明珠,金貿(mào)大廈……很多東西,白天與黑夜看時都是兩種不同風情,燈光是很重要的,極重要的道具。
“很漂亮。”夏明朗輕輕點頭。
“是��!每次有同學過來,一定會帶他們來濱江花園,然后他們好歹會承認,上海這破地方雖然荒得什么都沒有,好歹還有一片外灘�!�
“你,還是很留戀這里吧?”
陸臻一挑眉毛:“你什么意思?你不留戀伊寧?”
“那不一樣,伊寧和上海不一樣,伊寧是家鄉(xiāng),上海是一片戰(zhàn)場,而你,在這里也可以贏得很好。”
25歲,名校出身,雙學士,碩士,青年才俊。
夏明朗仍然記得剛才酒席上的談笑,陸臻的同學們正在過著怎樣的生活,在下雨的日子里出門叫不到車,已經(jīng)是很要命的經(jīng)歷。他們在討論著第一輛車應(yīng)該買馬六還是帕薩特,在期待四十歲之前可以開上奧迪的A6或者寶馬7字頭;他們討論股票與基金,資本的升值與跌落,風險投資,金融危機;他們討論春節(jié)假期應(yīng)該到哪里去度過,拉薩的海拔會不會太高,哈爾濱的冰燈會不會太冷了點。
而與此同時,與他們相同出身,才智上比他們優(yōu)秀得多的陸臻,正在中國西南山區(qū)的某個地圖上也找不到的地方,日復(fù)一日地進行著一些駭人聽聞的訓練,烈日下汗水從身上流下來,在腳邊積成一灘,又或者,手上端著95式突擊步槍,一步一步潛行在危機四伏的叢林里,不知道下一顆子彈會在什么時候,從什么方向而來。
這樣的對比太過明顯,令夏明朗覺得有點信心不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