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陸臻,與方進(jìn)和鄭楷不一樣,甚至與自己和徐知著也不一樣。對于他們大部分人來說,進(jìn)麒麟是人生中最好的選擇,步兵的頂峰,而對于陸臻來說,那甚至是個吃虧的決定。
夏明朗從不認(rèn)為身為軍人,就應(yīng)該無欲無求地為軍隊奉獻(xiàn)而不談得到,他不止一次地思考過,呆在麒麟,可以讓陸臻得到些什么,可是一次又一次,他都覺得理由不太充分。
榮譽(yù)?
作為秘密部隊,麒麟基地大部分的嘉獎都不能在全軍通報。
軍銜?
少校到中校,只是一步之遙……這一步,憑陸臻的實力,在哪里都會很快地走過。
磨練?
好吧,如果有人會被傳統(tǒng)革命教育洗腦,相信越是艱苦越光榮,那應(yīng)該會滿足于這個理由,很可惜,那不是陸臻。
那么,還剩下些什么?
這個名叫陸臻的家伙,他甚至不好戰(zhàn),雖然他也爭強(qiáng)好勝,但他卻是真的不好戰(zhàn)。他不像陳默那樣看到新式的槍械會兩眼放光,不像方進(jìn)那樣單純地相信著士兵的榮耀與殺伐,他甚至不像徐知著那樣固執(zhí)地想贏,夏明朗把一個麒麟基地的底牌掀開洗清重排了一遍,可是那個理由,仍然不夠充分。
基地,的確算是一個很誘人的地方,但至少,對于陸臻來說,還不夠那么誘人,至少不足以讓夏明朗坦然地把這一只鷹長久地留在這片領(lǐng)空里。曾經(jīng),他說要在他的肩上加一點沉重的東西,那么加完之后呢?是否應(yīng)該放手讓他翱翔?
為什么,竟覺得惶恐?
“你是指……回家?做個白領(lǐng)?像他們那樣?還是,去軍委,或者總后勤?”陸臻笑了:“其實,我不討厭這樣的生活,我從小在這里長大,我可以適應(yīng)。老實說每一次野外拉練,又熱又累的時候我都無比地懷念那些坐在家里的沙發(fā)上吃八喜冰激淋的日子,可是,有得就必有失嘛!”
陸臻的笑容輕爽淡然,有時候夏明朗覺得那笑容就像一個篩子,紛繁雜亂的世事被那笑容篩過一遍就變得齊整而明白了,一些無謂的浮華,無謂的光彩,都在這笑容中失了顏色,露出最本質(zhì)的面目來,然后陸臻就這樣坦然地笑著,做出選擇。
他不惡俗,也不清高,君子如竹,爭風(fēng)逐露,卻心中有節(jié)。
陸臻伸手指著那一江的霓虹:“這是魚……而麒麟,是熊掌,魚與熊掌不可兼得,舍魚而取熊掌則已。你是知道的,我這人腦子太靈活想得太多,一個人太專注于思考,就會不肯行動,而麒麟是個指令明確不斷行動的地方,呆在這里,我不會因為太多的思考而變得懶惰,最初我選擇軍隊,也是這個理由。”
“那我呢?”夏明朗很認(rèn)真地看著陸臻的眼睛,卻問了一句很奇怪的話。
“你?”陸臻愣了一陣才反應(yīng)過來,夏明朗是在問:魚、熊掌,那我呢?你把我放在哪里?
“你……當(dāng)然既不是魚也不是熊掌�!泵鎸﹄y得居然在耍點小性子討要心中地位的夏明朗,陸臻簡直不知所措,幾乎有點不知道該說些什么蜜語甜言來抓住這千載難逢的機(jī)會好好哄他,以表衷腸:“你……你是廚師�!�
“呃��?”
陸臻找到了切入點,接下來文思如泉涌,夏明朗啊夏明朗,煽情這種事雖然惡心,我也不能總讓你一人專美于前吧!
“雖然沒有你,我也會選擇熊掌,但是清蒸還是紅燒,我完全沒把握,很可能煮得一團(tuán)亂,也還是得吃下去。但是我遇到你,因為你,這盤熊掌現(xiàn)在味道好得不得了,讓我完全慶幸最初的選擇�!�
陸臻努力讓自己的笑容看起來更加誠懇動人,然而夏明朗卻一直在沉默,只是那樣一眨不眨地盯著他,純黑色的眼睛,盯得讓人喘不過氣,終于,在陸臻幾乎有點失色的時候,他輕輕點一下頭,說道:“哦,明白了�!�
就這樣?啊……就這樣……
陸臻有點郁悶。
“那我呢?”陸臻在賭氣,雖然這樣做看起來很幼稚,但是,無所謂吧,反正他在夏明朗面前,一向都不算成熟。
“哈……”夏明朗失笑,不由自主地咬住自己的下嘴唇,那是一種無奈的,帶著一點點寵溺的笑容。
“那我呢?魚還是熊掌!”陸臻氣不平,每次都是這樣,這家伙隨隨便便一句話,都是深水炸彈,自己巧言令色,毛都煽不到他一根。
“你當(dāng)然既不是魚也不是熊掌。”夏明朗垂下眼眸,像是在認(rèn)真地思考著:“其實我不像你,有魚和熊掌的選擇,或者說在很早之前,我就已經(jīng)做完了這道選擇題,我選熊掌,好不好吃都要一路啃下去。我只想做最好的,最好的那一個,我沒什么退路,沒什么選擇,我……已經(jīng)在這條路上付出了太多,離開它,我什么都不是。所以你既不是魚也不是熊掌,甚至不是一個廚師,有沒有你,我都會好好在這條路上走下去,做現(xiàn)在的夏明朗,一切都不會有什么改變�!�
“哦……”陸臻失望地應(yīng)了一聲,那聲音,甚至是有點委屈的。
“所以,你是我的奇跡�!毕拿骼侍痤^,眼中映著滿江的星光倒影長河流水:“你是我從來沒有期待過,也沒有想象過的那個人,我從沒設(shè)想過我的生命中會有這樣的奇遇。你是我這輩子可以想象到的最好的以外的那個人,我不知道應(yīng)該怎樣去定義你�!�
陸臻張口結(jié)舌,過了好一陣,忽然狠狠地把眼睛閉上,憤慨地低吼:“你他媽的以后要說這種話的時候可不可以先通知我一聲!還有,別拿這種眼神看著我,被你這樣看著,簡直讓我……讓我覺得,老子這輩子要是敢對不起你,就得被拉出去天打五雷轟!靠!什么意思?”
陸臻暴跳,飛起一腳踹在江邊的水泥扶欄上,似乎是踹重了點,普通的皮鞋不及作戰(zhàn)靴的保護(hù)性好,疼得他直咝氣。
67.
夏明朗在旁邊看著就只能笑,覺得無奈又可愛,笑到眼睛里含滿了閃光的笑意,竟溢出來。
陸臻看看左右近前似乎無人,猛地?fù)渖先�,狠狠咬住夏明朗的嘴唇,舌頭霸道而有力地撬開牙關(guān),長驅(qū)直入,掃過口腔中每一寸濕熱的粘膜。夏明朗先是一愣,卻后發(fā)而制人,舌尖勾纏吮吸,輾轉(zhuǎn)著溫柔地親吻。
整個口腔里都是溫?zé)岬�,攪進(jìn)了江風(fēng)的清寒,融合彼此的氣息,等到分開時,兩個人的臉在發(fā)紅。
“你就不怕被人看見�!毕拿骼实种懻轭~頭,喘息聲低而急促。
“全上海有兩千多萬人口,其中認(rèn)識我的,打死不超過兩百個,如果這樣都會被撞破,那就叫天意,天命不可違,我認(rèn)了。”陸臻貪心不足地又去蹭夏明朗的嘴唇,濕漉漉的嘴唇有迷人觸感。
“哎……哎……注意點影響。”夏明朗偏著頭躲避。
“老人家別這么保守,不會有人來管的�!�
夏明朗忽然發(fā)力,一手鎖住陸臻的脖子,威脅道:“我要是在這里把你給扒了,你說會不會有人來管?”
“不至于吧……”
“很至于!”夏明朗把人松開,順便在陸臻屁股上踹了一腳。
陸臻踉蹌了幾步才反應(yīng)過來,大怒:“哎,我今天穿的不是作訓(xùn)服哎!”
夏明朗笑瞇瞇的:“你的意思是,穿了作訓(xùn)服就可以隨便踢是吧?”
陸臻不搭他這話茬,繼續(xù)死皮賴臉地湊過去,從背后抱住夏明朗,兩只手插到他大衣口袋里,下巴擱在他肩膀上,話說得又輕又軟:“那抱抱總可以吧,啊?我就抱著!”
夏明朗心頭一陣發(fā)顫,忽然意識到陸臻同志正在無意中踩著自己的死穴,當(dāng)下決定死撐,用一種家長對著無賴小孩的口氣說道:“隨便,你當(dāng)心城管來抓你�!�
“不會的,最多只會有賣花的小姑娘來拉我的衣服,說,哥哥給……”夏明朗忽然回頭,瞪著陸臻,陸臻若無其事地笑一下:“給叔叔買支花吧!”
夏明朗一腳往后踹,陸臻料敵機(jī)先,成功地避過,身子一晃,又纏了上去。
江風(fēng)很涼,而陸臻的呼吸很熱,平穩(wěn)而和緩地拂過臉頰,帶來一種酥麻麻的癢。
陸臻抱了一會兒,忽然笑道:“今天你說的那個兵,又是你吧?”
“嗯!”
“那,請夏隊長指點一下,中華大地有哪個地界,又有鱷魚還有沼澤還是個熱帶雨林?”陸臻已經(jīng)開始哀悼自己剛才的心悸了,該,吃苦不記苦,不是早知道這家伙說的話連一個標(biāo)點符號都不能信嗎?
“有鱷魚的地方?jīng)]沼澤,有沼澤的地方?jīng)]鱷魚,所以這是兩個故事。”
“哦,”陸臻的語氣中有些輕佻的不信:“那……你詳細(xì)解釋一下�!�
“你真的想知道?”夏明朗略偏了一下頭,黑亮亮的眼睛斜斜地看了陸臻一眼,陸臻自然點頭:“當(dāng)然,不過這次要說實話!”
“好,我保證說實話,都告訴你�!�
陸臻有點疑惑,因為夏明朗忽然而生的鄭重表情。
“沼澤是一次選拔賽的一部分,很普通的野外生存。我這人點背,空降,直接落到一個沼澤中間,一下去就沒了一半,好在傘繩還沒開,借著降落傘的風(fēng)勢又把自己拔出來了些。然后,因為傘布是防水的,表面積也大,鋪在沼澤上是很大的浮力,我一直就趴在傘布上撐著。當(dāng)時信號彈就扣在手上,一動也不敢動,想著,能多撐一分鐘就一分鐘,后來居然也撐完了四天。直升機(jī)來拉人的時候我已經(jīng)不會動了,吊了個人下來才把我拉上去�!甭犗拿骼收f起曾經(jīng)的磨難,總是一種平淡到極點的白描口吻。然而陸臻卻剛好是一個想象力非常豐富的人,種種夏明朗沒有提及的細(xì)節(jié),他都能一一補(bǔ)足。
四天四夜,僵硬著繃緊的身體,一秒種都不敢放松的神經(jīng),一寸寸下沉的恐懼,漫長的煎熬,有時候什么都不能做,遠(yuǎn)比必須要做點什么來得讓人崩潰。
“那是個什么選拔?”
“愛爾納,軍區(qū)挑選去愛爾納突擊的人選�!�
“愛沙尼亞?你去過愛爾納突擊?”陸臻大驚。
夏明朗苦笑道:“我還以為這事在我們大隊已經(jīng)不算是機(jī)密了。”
陸臻很尷尬,有時候就是這樣,不算機(jī)密的事,反而沒人提及。
“很早以前的事了,是01年那屆,那時候我剛到麒麟不久,還是個中尉�!毕拿骼实箾]有嘲笑陸臻的寡聞。
“01年,01……我記得那一屆……那一屆,好像還是罰分制。”
“對,每個人手上十張罰分條,罰光算數(shù)。”
“奇怪,為什么我會對這屆特別有印象呢?”陸臻埋頭苦思:“啊對了,那個……你們那屆有個隊員,從頭到尾就沒有被抓住罰過一分,據(jù)說當(dāng)時假想敵幾乎不相信這個人真的存在,可是他拿著滿分單出現(xiàn)在終點上,人稱‘鬼魂’……”
陸臻說著說著,看到夏明朗臉上頗有得色,一時梗住,試探性地驚呼:“不會吧……”
“為什么不會?”夏明朗微笑:“鬼魂中尉,已經(jīng)很久沒有人這樣叫我了。”
“不會吧!”陸臻慘叫。
“哎,你當(dāng)年是不是特別崇拜我?”
“好吧!”陸臻認(rèn)命地嘆口氣:“現(xiàn)實太殘酷了,有時候時間會讓我們明白,你曾經(jīng)崇拜過的偶像,其實是個混蛋�!�
夏明朗神色更加得意:“來,說說吧,你當(dāng)時具體怎么崇拜來著?可惜了,我們那一屆后來全轉(zhuǎn)了實戰(zhàn)保密部門,軍報上連個真名都沒有�!�
“當(dāng)時覺得,別人都被抓了,就他能逃脫,這人肯定特別陰險�!�
夏明朗大笑,傲然而張狂。
“可是,要做到這些,很難熬吧?在沼澤里趴著的時候�!敝灰侨�,總是會有私心的,陸臻想,如果夏明朗不是他的夏明朗,那么他對這個男人所有的情感都只會指向欽佩,越多的艱難越令他欽佩�?墒乾F(xiàn)在卻有些不一樣了,聽著那些故事,他在佩服之余會覺得心疼,有時候甚至?xí)X得,好吧,我寧愿你不是那么強(qiáng)大的夏明朗,我只希望你沒有吃過那么多苦。
溫柔鄉(xiāng)果然是英雄冢,陸臻苦笑,難怪夏明朗不許他用哀傷心碎的眼神來看著他,是的,試想如果有一天,夏明朗用這樣脆弱的眼神來看他,那么,無論那人想要求什么事,他應(yīng)該都會答應(yīng)的,即使那是自己最向往的,最渴望的事,應(yīng)該也會放棄,即使明知道放棄之后的余生都會因此而遺憾,可是在那一瞬間,一定不忍心拒絕。
好在他清楚地知道夏明朗永遠(yuǎn)也不會做這樣的要求,就像夏明朗也明白陸臻的堅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