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他好像被困住了。
白日里跟常人一般,只有黑夜才屬于自己。
白日里他端方持重,言行坦然,行事規(guī)規(guī)矩矩絲毫沒有出格之處;夜晚卻恍若兩人,他時常發(fā)呆,時常想起曾經(jīng)的過往。
有很多時候他都清楚地明白,這道坎,待時日長些他定能依靠自控力跨出來。
可是他被困住了。
他拒絕跨出來,拒絕從那段過往中走出來。
他不想。
他第一次動心的女人,第一次滿心歡喜全心全意去疼寵的女人,他天真地以為她跟他是一樣的,對他真情實意。
遺憾的是,并沒有。
倘若她真那么在乎他,當初就不會背著他嫁人。
他不甘心,很想親口問問她,何故就走得這般決絕。
可是他不敢去問,害怕得來的結(jié)果只會讓自己更狼狽,他骨子里的驕傲不容許他像薛華蘭那般自輕自賤。
更不容許自己的滿腔情意被她踐踏,會令他發(fā)狂。
“阿若……”
他在黑夜里一遍又一遍地輕聲喚著她的名字,那種又愛又恨的復(fù)雜情緒啃噬著他的內(nèi)心。
緩緩伸出雙臂想去擁抱她,最后卻只能擁抱自己。
他把自己擁抱得很緊,仿佛這樣,心里頭才不會空落落的。
閉目沉浸在往日的回憶里,耳邊是她親昵的誘哄聲。
那女人可會哄人了,有時候他明明知道她鬼話連篇,卻愿意去信。
肌膚上仿佛傳來她溫熱的觸覺,有她依偎在他懷里時的慵懶,也有她被壓制在身下的縱情歡愉。
他應(yīng)是貪戀她的。
貪戀她指尖上的挑逗,貪戀她欲擒故縱的狡靈,貪戀她小財迷般的俗氣,更貪戀她像藤蔓般依賴他。
而現(xiàn)在,他成了那個笑話。
起初他縱著她的小把戲,卻不曾想自己反而成為了被困住的魚兒,對方明明已經(jīng)把鉤放了,他卻把自己困在原地,走不出來。
顧清玄像木頭樁子似的杵著,想著她現(xiàn)在在做什么呢?
有些事沒法細想,一個有夫之婦的日常會讓人抓狂。
道德防線一直阻攔著他,可是他很想要她,很想很想。
胸腔被思念與渴求填滿,在那一刻,顧清玄忽然有些體會到過年時自家祖母獨自站在梅樹前的孤獨了。
那種思念深入骨髓。
她念著他的祖父,已經(jīng)逝去了多年的丈夫,最親密的愛人。
然而陰陽相隔,再無相見的可能。
當時她的心里頭得有多苦啊。
現(xiàn)在顧清玄體會到了那種摧心肝的滋味,他嘗到了思念一個人的痛苦煎熬,心里頭苦得發(fā)慌,苦得要命。
那種滿腔郁結(jié)促使他干了一件神經(jīng)質(zhì)的事,披頭散發(fā)開門出去,連鞋都沒穿,就赤腳前往梅香園。
外頭月色皎潔,時不時傳來蟲鳴聲。
值夜的婆子受到驚動,見他像鬼魂似的穿著寢衣光腳走出來被嚇了好大一跳,忙喚道:“郎顧清玄沒有理會,整個人仿若游魂。
素白的寢衣寬松肥大,齊腰青絲在微風(fēng)中凌亂披散,他的神情木然,走路的速度極快。
婆子意識到不對勁,還以為他被鬼勾了魂兒,大聲喊道:“郎君怎么了?!”
顧清玄沒有理她,自顧前往梅香園。
婆子被嚇壞了,趕緊去把紀氏和柳婆子喊起來。
二人被嚇得夠嗆,匆匆收拾形容追了出去。
顧清玄一言不發(fā)前往梅香園,月色把漫天繁星襯得黯淡,周邊蛙聲一片,時不時飛舞著螢火蟲,一派生機勃勃。
永微園的仆人在后頭追,紀氏慌忙喊道:“郎顧清玄恍若未聞。
柳婆子差點嚇哭了,哆嗦道:“郎君這是怎么了,大半夜的會不會是夢游?”
紀氏心頭也慌,忙道:“莫要胡說,郎君打小就沒夢游過。”頓了頓,連忙差其他仆人去告知映月苑那邊。
顧清玄光著腳踩在地上,有時候被石子磕了腳也渾然不知,他滿腦子都是當初顧老夫人獨自站在梅樹前的情形。
那時的她孤獨至極,仿佛天地間就只剩下她一人。
以前他不明白,為什么每年她都會在梅樹下站許久,現(xiàn)在他明白了,體會到那種徹骨的思念是怎樣的煎熬。
她在思念一個人,思念一個再也見不到的人。
他現(xiàn)在亦在思念著一個人,思念一個他還有機會再見到的人。
梅香園的那棵梅樹數(shù)年如一日,它的枝丫上掛了不少紅綢繩,多數(shù)都是京中世家女郎們祈愿掛上的。
盡管它生長在侯府里,顧清玄卻從未像那些人們一樣去憧憬它能給世人賜予美好。
一生一世一雙人。
世人都艷羨顧老夫人的婚姻圓滿,追求忠貞如一的美好愛情,顧清玄從不信這個,他只相信人定勝天。
而今夜,他忽然悟了。
他無法忍受自己也像祖母那樣,每年站在梅樹下思念一個再也見不到的人。
他更無法忍受日后娶一個并不符合自己要求的女郎共度一生。
以前他覺得女人大抵都是差不多的,娶誰不是娶。
現(xiàn)在嘗到情愛滋味后,便挑剔起來。
有些人,哪怕她是天仙呢,不喜歡就是不喜歡,看不順眼就是看不順眼,不愿意將就就是不愿意將就。
他忍不下薛華蘭,同樣也忍不下李三娘。
他只想要蘇暮,只想要她。
哪怕她貧窮得一無所有,哪怕她卑賤如螻蟻,甚至還是他人婦。
那又怎么樣呢?
他想要她,很想很想要她,想把那個女人綁在身邊畫地為牢。
就算她已經(jīng)嫁人了,還可以和離。
只要他想要,就沒有什么是他做不到的。
什么禮義廉恥,君子節(jié)操,在私欲面前統(tǒng)統(tǒng)靠邊去。
他不想折磨自己了,不想把自己框在那些世俗里委曲求全。
他只想余生不留下任何遺憾,不管最后結(jié)果如何,至少他曾努力去爭取過,而不是成日里跟自己過不去,陷入無謂的泥潭中掙扎徘徊,沒有盡頭。
雖然他更清楚的明白,有些路,一旦踏了出去,就再無回頭的可能。
而他跟蘇暮之間橫跨著不同階層的鴻溝,那道鴻溝猶如天塹把他們阻隔成為兩個世界。
身份上的不對等,思想上的差異,以及世俗的禮儀教條,皆是阻攔他奔赴她的重重障礙。
可是那又如何呢,他一點兒都不在乎,只想討自己歡心,而把蘇暮弄到身邊來,能讓他歡喜。
就這么簡單。
走到那棵梅樹下,晚風(fēng)吹動枝丫上的紅綢繩。
顧清玄站到顧老夫人經(jīng)常站的那個位置,默默地凝視那棵承載著世人美好祈禱的老梅樹,它的枝丫上掛的全是人們對愛情的美好追求。
夜幕下的月色皎潔明亮,周邊蟲鳴聲不斷。
顧清玄在那里站了許久,才聽到盛氏和忠勇侯匆匆而來。
夫妻倆被他的舉動嚇得惶恐不已,他們正要出聲,顧清玄忽地做了個噤聲的動作,說道:“我夢到祖父來尋我了�!�
此話一出,忠勇侯膽子小,頓時腿軟,被嚇得往地下坐。
盛氏連忙把他拽住,綠著臉明顯被嚇得不輕。
顧清玄歪著頭看樹丫上的紅繩,隔了許久才道:“去給我拿一條紅繩來�!�
仆人連忙去拿。
盛氏眼皮子狂跳,小心翼翼道:“文嘉?”
顧清玄扭頭看她。
盛氏疑神疑鬼地看周邊,問:“你到底怎么了?”
顧清玄看著他們,“我方才做了一個夢,夢到了祖父,他同我說人生苦短,斷不能委屈了自己�!�
盛氏:“???”
沒頭沒腦得了這么一句話,她聽得一頭霧水。
不一會兒仆人把紅綢繩取了一條來,顧清玄親自走到梅樹前,把它系到枝丫上,說道:“阿娘你可要為我作證,今日我顧文嘉在此求一樁姻緣�!�
盛氏:“???”
顧清玄看著她笑,露出白森森的牙,莫名鬼氣。
“我也來求一生一世一雙人。”
不知道為什么,看著自家兒那奇怪的表情,她隱隱生出不好的預(yù)感。
作者有話說:
接下來請欣賞小甜甜的精湛演技。
我覺得這個男主應(yīng)該是我塑造的所有男主中最完美的一個叭,他溫柔,堅定,內(nèi)心充滿力量。
個人還蠻喜歡這一類的,足夠治愈,足夠讓人相信愛情的美好。
隔壁美強慘的韓瑯也是這款,不過題材很冷門,他比這位慘多了。
第五十章
顧清玄回頭望著掛了紅綢繩的梅樹,
一字一句道:“今日我來求這樁姻緣,望祖父能佑我圓滿�!�
說罷忽地跪下朝梅樹磕了三個頭。
此舉把盛氏唬得一愣一愣的,
還真以為老侯爺魂歸故里。她死死地抓著忠勇侯的胳膊,
神經(jīng)兮兮地東張西望。
忠勇侯也被她搞得緊張起來,外頭明明熱烘烘的,卻無端生出雞皮疙瘩。
顧清玄并未理會他們,
跟游魂似的回去了。
仆人連忙跟了上去。
盛氏把柳婆子叫過來詢問,柳婆子被嚇得直哆嗦,也說不出個所以然。
她們都覺得邪門,
明明好端端睡著了的,卻忽然光著腳開門朝這邊來了,就跟中邪似的,
問他話也不答應(yīng)。
盛氏心頭不安,
“難道真是撞邪了�!�
忠勇侯本就膽小,忍不住道:“你莫要胡說!”
夜晚陰氣重,他受不了地催促她回去。
夫妻二人這才稀里糊涂回了。
臨走時盛氏又叮囑柳婆子她們仔細觀察顧清玄的動靜,如果還有其他異常,
趕緊過來叫他們。
柳婆子應(yīng)好,
匆匆回了永微園。
顧清玄回去后,便進寢臥直挺挺地倒在床上睡了,
像什么都沒發(fā)生過一樣。
此舉更加堅定了紀氏的猜測,
多半是夢游。
翌日顧清玄跟沒事人一樣起床洗漱,
柳婆子到底對他生了疑惑,試探問:“郎君昨晚怎么了?”
顧清玄:“???”
見他一臉茫然,柳婆子露出奇怪的表情,
“郎君昨晚為何出了院子?”
顧清玄愣了愣,
把頭發(fā)撩到耳后,
露出不解的表情,“我什么時候出去過的?”
柳婆子:“……”
一旁的紀氏絞帕子給他,說道:“郎君什么都不記得了嗎?”
顧清玄:“不記得什么?”
紀氏抽了抽嘴角,強壓下內(nèi)心的恐懼,粗粗說了說他昨晚的怪異舉動,顧清玄搖頭道:“我沒有任何印象�!�
紀氏:“……”
果然是夢游癥!
顧清玄無視二人欲言又止的表情,打定主意下值后去城東長譽坊一趟,哪怕繞大半個城也要去。
這不,伺候他上值后,紀氏就去了一趟映月苑,把顧清玄的反應(yīng)同盛氏說了。
當時盛氏還在用早食,忍不住道:“真是奇了,好端端的怎么就夢游了?”
紀氏:“奴婢問他曉不曉得昨晚做的事,小侯爺一頭霧水,顯然是不知情的。”
方婆子皺眉道:“這事委實荒唐,傳出去還真以為府里有邪祟,永微園那邊把嘴閉緊點,莫要亂說�!�
紀氏應(yīng)好。
盛氏又問了些其他,她一一作答。
待她退下后,盛氏還是覺得心神不寧。
方婆子給她出主意道:“娘子若真不放心,就祭拜一下老侯爺,給他燒些紙去,莫要再來纏著小侯爺了�!�
聽她這一說,盛氏連忙道:“便依你的意思去做�!�
下午顧清玄提前下值,在前去周家之前他先到別院換了一身衣裳,倘若穿了一身官服就跑到周家去挖墻腳,只怕滿朝文武都得炸鍋。
許諸不敢多問,只按他的意思去找來普通馬車,親自馭馬前往長譽坊。
從這邊過去得繞大半個城。
現(xiàn)下外頭的太陽雖然沒有正午那般猛,還是挺曬人的。
若是以往,自家主子早就回去躲涼快了,今兒卻去了城東。許諸心里頭暗暗揣測,難不成自家主子真要打算奪人?
如此一想,許諸心里頭七上八下。
他就知道這事兒沒法翻篇,倘若事敗,他這個做下人的只怕第一個被問責。
想到自己未來的命運,他不由得悲從心來。
而坐在馬車里的顧清玄則一派老沉穩(wěn)重,就算他要去挖墻腳,也要體體面面。他腹中算計著怎么挖人才能不損顏面,讓周家閉嘴。
想了許許多多。
主仆二人各懷心思,馬車在主干道上一路飛奔馳騁,這會兒街道上沒多少人,行得暢通無阻。
待到酉時五刻左右,他們才進入長譽坊。
打聽到周榮安的鋪子,顧清玄并未過去,而是尋了一處遮陰的地方坐在馬車里窺探。
許諸怕引人注意,則進了一家茶館。
顧清玄不想露臉,他這般模樣的人物,只怕走進茶館就會引人猜測。
外頭自然比室內(nèi)熱得多,他卻在馬車里坐得住,只漫不經(jīng)心地搖折扇,盯著那家鋪子目不轉(zhuǎn)睛。
這些日周榮安其實過得也挺煎熬,母子都等著頭頂上那把刀落下來,結(jié)果等了這般久還是沒有動靜,二人便抱著僥幸說不定躲過去了。
當時他并未發(fā)現(xiàn)有人在窺探他,只同周邊的鄰里說笑。
沒一會兒周母過來,給他帶了解暑的飲子。
瞧著母子二人,顧清玄心里頭有點酸。他暗搓搓地期盼著能看到蘇暮過來的身影,結(jié)果很遺憾,待到天色暗下來都沒有蹤跡。
許諸怕趕回去露餡,過來詢問。
顧清玄這才作罷。
主仆二人匆匆回府。
晨鐘暮鼓,到鼓聲響起便是各坊門關(guān)閉的時候,他們必須在坊門關(guān)閉前回府。
在回去的路上顧清玄的心情很復(fù)雜,盡管他已經(jīng)打定主意奪人,可若是她抵觸反感不愿意呢?
以及奪回來又該如何安頓等現(xiàn)實問題,這些都是需要他去解決的。
倘若事敗,后果不堪設(shè)想。
在經(jīng)歷過自家老娘背著他把人嫁出府去后,他對府里的長輩們沒有任何信任。他們一定會勸他顧全大局,犧牲自己的意愿去維護侯府的穩(wěn)定。
現(xiàn)在他仍舊會維護侯府的穩(wěn)定,但他不想忽視自己的意愿。
他要尊重自己的選擇,把這件事妥善處理,而不是靠莽撞沖動,留下一堆爛攤子讓家里人焦頭爛額。
作為侯府未來的繼承人,他應(yīng)有掌控全局的能力,畢竟以后顧家的前程全寄托在他身上。
他不想這個繁榮的家族衰敗在自己手里,也不允。
進入坊門后,顧清玄重新?lián)Q上緋袍入府。
現(xiàn)在天色已經(jīng)黑透,主仆行得匆忙,許諸緊跟在他身后,聽到他淡淡道:“我近日公事繁忙,回來耽擱了,明白嗎?”
許諸連忙應(yīng)道:“小奴明白。”
顧清玄警告道:“嘴巴閉緊點,若不然我把你扔進魚池里喂魚�!�
許諸趕緊捂住自己的嘴。
他到底是個機靈的,隔了好一會兒,又小聲道:“現(xiàn)下酷暑難耐,小的這些日辛苦,郎君可有打賞?”
顧清玄唇角微挑,“有�!�
許諸咧嘴笑,心里頭美滋滋,總算沒白干!
回到永微園,紀氏見主仆現(xiàn)在才歸來,忙迎了上前。
顧清玄摘下幞頭,說道:“傳膳,我餓了�!�
平時他都是準時回來,今日卻耽擱得這般晚,紀氏隨口問:“郎君怎耽擱到這會兒才回來?”
顧清玄應(yīng)道:“這幾日公務(wù)繁忙,耽擱了。”
當時紀氏也沒起疑。
不一會兒小廚房送上膳食,顧清玄凈手用飯,他確實餓了,心情好胃口也好。
之后幾日他一下值就前往長譽坊蹲守,結(jié)果接連蹲了幾天都沒見著蘇暮的身影。
這令他困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