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蘇暮搖頭,“沒有。”
顧清玄皺眉,“你看著我的眼睛說話�!�
蘇暮抬頭看他,他一字一句問:“你不后悔?”
蘇暮點頭,回答道:“不后悔�!�
顧清玄指了指她,終是憋不住了,咬牙道:“你是要氣死我�!�
蘇暮的表情平靜。
有時候他恨透了她的冷靜與理智,可是那些都是她值得驕傲的地方啊。他還想說什么,那女人當真狠心,自顧進屋把門關(guān)上了。
顧清玄在原地站了許久。
兩人一個在里,一個在外。
蘇暮背靠房門,面無表情地看著斑駁的墻壁,一直沒有出聲。
直到許久許久后,顧清玄才離開了。
聽到他離開的腳步聲,蘇暮整個人都軟了下來,猝不及防滑坐到地上。她豎起耳朵,聽到他走到院子里關(guān)門離去了。
那人走了。
走了也好。
她茫然地望著空蕩蕩的屋里,周邊的一切又變得寂靜下來,重新回歸到以前的平靜,是她熟悉的空寂。
隔了好半晌,蘇暮才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塵,開門出去了。
桌上留著一包錢銀,拿到手里沉甸甸的,夠她做好幾年的絨花了。
蘇暮失笑。
這人真是,叫她說什么好?
她緩緩走出院子,大黃朝她搖尾巴,她摸摸它的頭,隨后去把大門栓上。
一個人獨居總要謹慎些才好。
她又像往常那樣坐到窗前做活計,仿佛什么都沒有變。垂首拿剪子嫻熟打尖,把絨條一點點修剪成需要的樣子。
周邊清凈,偶爾能聽到隔壁的貍花貓在叫喚。
蘇暮沉浸在手上活計里一坐就到正午。
直到肚子有些餓了,她才伸了伸懶腰,前去庖廚生火做飯。
平時一個人吃得簡單,倒也不用做些什么,她粗粗應付了一頓,把院子仔細打掃了一番,覺得累了時,才坐到屋檐下歇息。
下午蘇暮繼續(xù)做絨花,她極其專注,整個人仿佛都陷入進絨花的世界里,忘卻所有。
這一坐,一不小心就到了夜幕降臨。
她默默抬頭看窗外的天色,頗覺詫異,一天這么快就過去了啊。
神情倦怠地望著空寂的院子,她的視線鬼使神差地落到搖椅上,那上頭空蕩蕩的,什么都沒有。
也不知隔了多久,她才收回視線,到底有些不習慣。
往日有那人的言語,如今只剩下了自己,她不禁覺得矯情,以前不都是這樣過的嗎?
把突如其來的思緒整理一番,她緩緩站起身,揉了揉酸軟的肩膀。
昨兒院子里還吵吵鬧鬧的,今兒一下子就清凈了,不習慣倒也在情理之中。
她想著,待時日長些,她就能從那種不習慣中漸漸適應了才對,畢竟往日也是這么過的,不可能這么就耐不住寂寞了。
如此想著,她去庖廚熬了些粥吃。
獨自一人坐在灶門前燒火時,她單手托腮,耳邊忽然傳來許諸話癆的嘈雜聲,沒完沒了的,說個不停。
她抬起頭,灶臺前什么都沒有,空蕩蕩的,只冒著熱氣。
她忽然想起許諸問她孤身一人離鄉(xiāng)背井有什么意思。
這話真有意思。
對于她這樣的人來說,走到哪兒都是離鄉(xiāng)背井,都他媽跨越了上千年,哪有什么家鄉(xiāng)可言?
鍋里的水不知什么時候沸騰了,蘇暮把淘好的米倒進去,只煮了白粥。
這些日她著實被養(yǎng)懶了,有現(xiàn)成的吃喝,都不用自己親自動手。
現(xiàn)在煮個粥都覺得麻煩費事。
咸鴨蛋和腌筍佐粥最是適宜,她用了兩碗才作罷,又給大黃盛了些去。
把碗筷洗了,她早早就洗漱睡下了,卻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
她在黑暗里睜大眼睛,忍不住嗅了嗅被褥,仿佛還有那個男人殘留下來的氣息。
明天得把被套洗了。
第二天蘇暮起了個早,把被套拆下來清洗,折騰了許久才將它晾曬好。她捶了捶腰,躺到搖椅上休息了陣兒。
貍花貓從墻頭跳了下來,親昵地落到她的懷里。她溫柔地撫摸它,任由春風吹拂額前細碎的發(fā)絲,靜靜地享受這一刻的安寧。
似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她忽然喊道:“顧……”
話到嘴邊,才發(fā)現(xiàn)身邊根本就沒人。
蘇暮愣了愣,瞧這記性,那人已經(jīng)走了。
她覺得無趣,便又坐到窗前做絨花,卻總有些心不在焉。她總覺得缺了些什么,卻又說不出個所以然。
晚些時候劉琴過來,沒瞧見院里有人,好奇問她,蘇暮敷衍道:“他忙著營生,已經(jīng)走了�!�
劉琴自然不大信,卻也沒有多問。
蘇暮央求她幫忙梳理蠶絲,劉琴應承下來。
此后院子里多了一個人,她總算沒那么得空胡思亂想了。
不過偶爾還是會走神兒,打尖時不知在想什么,把整個絨條都薅禿了,若不是劉琴提醒她,只怕得剪到手。
望著手里跟狗啃似的絨條,蘇暮忍不住笑了起來。
劉琴好奇問:“陳娘子在想什么呢,方才見你直勾勾的�!�
蘇暮應道:“沒想什么。”
見她不愿多提,劉琴也不好多問。
晚上一個人躺在床上時,蘇暮神經(jīng)質(zhì)地摸了摸身邊,空空如也。
算起來那人已經(jīng)走了好些日了,她親自替他收拾的東西,送他走的。
蘇暮的心情有些微妙,想起他曾說過的那些話,聽到耳朵里當真惑人心弦,說不心動肯定是假的。
那樣的一個男人,怎么可能會不動心呢?
她閉上眼,耳邊仿佛還殘留著他的輕言細語。
理智上她知道自己不應該這樣,可是情感上又有些想他,她想把它壓制住,卻又壓制不住。
“顧文嘉……”
她在黑暗里默默地喊了一聲,輕聲很輕,輕得仿佛是喊給自己聽的。
蘇暮忽然覺得有點冷,翻身蜷縮成一團,把被子裹得很緊。
次日見屋里的米面用得差不多了,她前去集市采買。
和往常那樣,蘇暮挎著籃子去常去的鋪子買所需之物,把東西購齊回來時,路過那條巷子,她忽地頓住身形往里看了看。
周邊人聲鼎沸,她沉浸在自己的思緒里,不知飄到哪里去了。
直到許久后,蘇暮才默默離開了,神情里透著幾分陰霾。
回到家后,她進院子把大門栓上,看到屋檐下的搖椅,仿佛看到那人沒長骨頭的樣子。她搖了搖頭,強壓下那種奇怪的思緒,告訴自己,他已經(jīng)走了。
當天下午劉琴被王氏接到隔壁縣待一陣兒,這些日便沒再過來了。
先前有那個小姑娘同她說話,倒也沒覺得有什么不同之處,現(xiàn)在獨自一人,有時候她想說什么,話到嘴邊卻又咽下了,因為無人傾聽。
這種日子她原本是習慣的,可是不知道為什么,她忽然生出幾分茫然。
這就是她當初拼了命逃出來想要過的生活嗎?
成日里謹小慎微,不敢穿得太花俏,生怕被人給惦記上了,以免惹來不必要的麻煩。
成日里大門緊閉,不敢敞開心扉跟街坊鄰里走得太近,因為孤身一人沒法徹底去信任。
才來這里時她滿心歡喜,幻想著做絨花買宅子過好日子,她也確實在執(zhí)行。
可是現(xiàn)在,她卻對自己產(chǎn)生了懷疑。
她相信自己有本事在這里扎根,可是要以什么心態(tài)去扎根呢?
謹慎防備?
還是被當?shù)厝送?br />
不知道為什么,蘇暮忽然有些受不了現(xiàn)在的自己。
她發(fā)現(xiàn)她好像把自己弄丟了,曾經(jīng)那么狡靈的一個人,此刻完全沒了生氣,整日死氣沉沉,表面上安寧,實則如一潭死水。
默默地望著周遭的一切,她忽然生出幾分恨。
她恨那個男人為什么要來擾亂她的生活,她明明可以過得很好,而今她卻再也笑不出來了。
她有些想他,懷念那段窩心又溫暖的日子。
不管她承不承認,當時她確實很快樂。
獨自坐在房間里,蘇暮握著顧清玄的方帕,輕輕嗅了嗅。
外頭不知何時淅淅瀝瀝下起雨來,她卻渾然不知。
有時候腦子太過清醒了未必是件好事,就好比現(xiàn)在,她一邊矛盾自己對顧清玄的懷念,一邊又矛盾目前的生活是不是就是她所追求的。
兩種復雜的情緒在腦海里天人交戰(zhàn),拉扯著她敏感的神經(jīng),備受煎熬。
倘若他不曾來過,她或許會繼續(xù)接受這種恬淡安寧,因為沒有選擇。
可是他來過了,并且撼動了她一直以來的堅持。
接連幾日都春雨綿綿。
蘇暮討厭這種陰雨綿綿,討厭天空灰暗,壓得人喘不過氣。
一切都沒有變,一切好像又全變了。
她木然地望著外頭濕漉漉的壩子,感覺自己像一朵發(fā)霉的蘑菇。
腦中思緒紛亂,她想,已經(jīng)離開了這么多日,他或許已經(jīng)到雍州了吧。
懶洋洋地單手托腮望著細雨綿綿的天空發(fā)呆,這一坐,便是整個下午。
待到夜幕降臨,蘇暮都沒有動靜,只枯坐在那里。
猶如墳墓般死寂的院子里沒有一絲人氣,陰森森的。
她麻木地走到堂屋,想做些什么,卻又遲鈍地想不起來了。正要去庖廚時,忽聽一道突兀的敲門聲響起。
蘇暮還以為是隔壁劉老太在敲,意興闌珊地前去開門。
“吱呀”一聲,映入眼簾的是一道艷紅油紙傘。
那時顧清玄一襲牙色衣袍,撐著油紙傘站在春雨綿綿的夜幕里,猝不及防闖入進她的生命,驚艷了她的一生。
他站在門口看著她,身量高大挺拔,清俊臉龐一如既往,看她的眼神溫柔,堅定,且充滿力量。
蘇暮嘴唇嚅動,臉上寫滿了驚訝。
可是很快她就醒過神兒,強壓下內(nèi)心的翻涌,好似做夢一般轉(zhuǎn)身離去,試圖再用理智克制自己難以壓制的情感。
顧清玄走進院子,輕輕喊了一聲,“阿若�!�
蘇暮猛地頓住身形,背對著他。
顧清玄默默地把門掩上,望著她的背影一字一句道:“我落下了一個人,余生不能沒有她�!�
這話猶如一道霹靂響雷震到她的心坎上,令她徹底破防,再也抑制不住心底的翻涌與思念,紅了眼眶。
那一刻,她用理智澆筑起來的城墻悄然轟塌,潰不成軍。
理智與情感的天平不受控制傾斜。
那個男人,她很喜歡他,很想要他,很想很想。
她終是遵循內(nèi)心的渴求奔向他,撲入進他的懷抱。
手里的油紙傘滑落在地。
顧清玄用一生的力量去擁抱她,擁抱這個令他朝思暮想的女人。
夜幕下的春雨愈發(fā)大了,他們卻渾然不知,只緊緊抱著對方,仿佛想把對方融入進骨子里,成為身體里的一部分。
也不知過了多久,蘇暮才紅著眼仰頭,聲音沙啞道:“你快掐醒我�!�
顧清玄低頭吻了下去。
他們在這場春雨里擁吻,繾綣而熱烈,真摯而綿長。
只想把對方刻入進自己漫長的余生里,直到盡頭。
第六十章
這一吻溫柔炙熱,
融化了內(nèi)心深處最堅硬的盔甲。
蘇暮徹底淪陷了。
去他媽的理智!
那一刻她只想放縱自己,與這個跨越了上千年的男人飛蛾撲火。
盡管他們之間橫跨著歷史的鴻溝,
階級的背景,
思想上的差異,觀念的分歧,有許許多多不可能。
可是那又怎么樣呢?
在這一刻她什么都不想要,
只想要他。
所有的思念與翻涌都化為了脈脈溫情。
連綿春雨中,肌膚相親的歡愉在昏暗的室內(nèi)蔓延。
在那些熱烈交織的歡喜里,蘇暮徹底放縱自己,
不再成為克制的奴隸。
雨霧愈發(fā)大了,寂靜如墳墓的院子里多了幾分無聲的纏綿悱惻。
十指相扣,寸寸相思,
是敘說不盡的親昵繾綣。
那時他的胸膛溫暖,
懷抱溫柔,似要將她溺斃在這徹骨的柔情里。
不論男女,沒有人能抵擋得了溫柔的力量。它能融化人心,軟化盔甲,
露出最脆弱的柔軟。
一場酣暢淋漓后,
顧清玄把她攬入臂彎,嗅著她身上熟悉的氣息,
滿心歡喜。
蘇暮蜷縮在他的懷里。
那人又回來了,
填滿了她內(nèi)心的空虛與失落。
她終究敗了,
眼睜睜地看著自己沉淪在他的溫柔里,曾經(jīng)那么堅持的篤定在這些日潰敗得一塌糊涂。
她不禁對自己產(chǎn)生了懷疑,懷疑她所求的,
是不是就是自己需要的。
往日那么堅定自己的選擇,
而今天卻產(chǎn)生了動搖。
那種搖擺不定令她深惡痛疾,
甚至崩潰,無法自持。
眼淚不知何時滾落,她再也抑制不住內(nèi)心的彷徨,在他懷里無聲哭了一場。
察覺到她的不對勁,顧清玄輕聲喚道:“阿若?”
蘇暮沒有理他,她憋得太久了,需要好好發(fā)泄。
顧清玄忙披衣下床撐燈,端來油燈,發(fā)現(xiàn)她淚眼模糊,他失措道:“你怎么了?”
蘇暮哭得稀里糊涂,像一只迷路的小奶貓,嘴里一個勁兒道:“顧文嘉我完了,我完了……”
他忙把油燈放到桌上,坐到床沿把她擁入懷,輕撫她的背脊安慰道:“阿若莫怕,有我在,莫怕�!�
蘇暮搖頭,泣不成聲,“我完了,我完了�!�
她的淚水濡濕了他的衣衫,喉頭哽咽,狼狽又怯弱,“我好害怕,我不敢走出這個院子,我就是個窩囊廢,我沒有勇氣走出去……”
這話字字如針,深深地扎到顧清玄的心上,揪心的疼。
他忽然想起在常州時的某天夜里,那天晚上她趴在美人靠前觀繁星,安靜的樣子冷冷清清,帶著與世隔絕的寂寥森然。
那時他就覺得怪異,總覺得格格不入。
他輕輕撫摸她的頭,極盡耐心道:“阿若,小時候我祖父曾對我說過一句話,讓我銘記至今,他說人生苦短,日后長大了,遵循本心就好。
“當時我不明白本心是什么,后來才知道,本心是能討自己開心的東西�!�
“在得知你嫁進周家的時候,我試圖壓制本心,可是后來我失敗了。
“我的本心就是要把你尋回來,哪怕你是他人婦,我仍舊要把你尋回來。
“現(xiàn)在我不知道你的本心是什么,在不傷害他人的前提下,我只想你能釋放本心,讓自己開懷,不要一直壓制它,那只會讓你焦慮恐慌。
“你要做的,就是去坦然接受,面對。
“莫要對它害怕,你身邊有我,往后余生,有我�!�
他說話的語氣很輕,仿佛帶著某種安撫人心的魔力。
蘇暮緩緩抬頭看他,張了張嘴,“遵循本心就好嗎?”
顧清玄擦凈她臉上的淚痕,點頭道:“遵循本心就好�!庇值�,“你說你不敢走出這個院子,那你想走出去嗎?”
蘇暮恍惚點頭。
顧清玄笑了笑,“那就走出去,當初你從府里千辛萬苦跑出來,怎么可以被困在這里呢?”頓了頓,“我不知道你心里頭的枷鎖是什么,你可以同我說,也可以不說,但我想讓你明白,我對你是真心實意,想握著你的手走一輩子�!�
蘇暮欲言又止。
顧清玄俯身親吻她的額角,繼續(xù)道:“我會是你的夫君,你的伴侶,我想與你在一起,并肩而行,不是讓你做我的附庸。
“你這般堅韌頑強的女郎,就應該像京中那些權(quán)貴女子那般,抬頭挺胸,活得恣意灑脫。而不是像以前那樣謹小慎微,更不是像現(xiàn)在那般關(guān)門閉戶。
“你應該像我祖母年輕時那般恣意馳騁,像我阿娘在擊鞠場上飛揚跋扈,更或許還可以結(jié)交三五知己朋友,賞春踏青,打打葉子牌,遛遛馬,嘮嘮哪家的傳聞。
“這才是我顧文嘉想要尋找的伴侶啊,只要她愿意,她可以大大方方地走出去,無視周遭的目光,想干什么都行,只要不是殺人放火。
“我不需要你成日里圍著我轉(zhuǎn),就后宅那三瓜兩棗的話沒完沒了,你不嫌煩,我聽著都嫌煩。
“你也不用天天伺候我,府里有仆人他們能做,不需要你去跟他們爭搶。
“你就是你,就像在這個院子里那樣,隨心所欲,嬉笑怒罵,想怎么著就怎么著。
“我那么費盡心機往上攀爬掙家業(yè),就是想要我們活得隨心自在,不用被那些瑣碎磨滅熱情,這才是我想要過的日子啊�!�
這番話說得蘇暮眼眶濕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