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梅若白身形未動,蕭猊轉(zhuǎn)會臉注視少年,口吻恢復平淡,道:“本官該允諾梅園的,自然不會少�!�
他沒指名梅若白,而是梅園。
蕭猊心知梅若白在乎的不是一個自己,而是整個藥園,所以他知道該給對方什么。
梅若白微微一笑:“如此,謝過太師�!�
主動威脅蕭猊不如讓蕭猊給自己一個承諾,梅若白牽著藥箱推起輪椅靠近床榻,視線落在被褥包裹的人影,目光不由頓了頓。
梅若白面色如常地為少年搭脈,又將手背貼在少年通紅滾燙的額頭,輕輕掀開他的眼睛。
片刻之后,梅若白開口:“太師是否有話單獨要與草民談談�!�
蕭猊盯著梅若白,淡聲讓所有人退出靜思院。
梅若白神色不改,說道:“太師前些日子有血虛之象,莫不是取血喂了他。”
蕭猊深邃的眼眸微瞇。
梅若白道:“他脈象雖與常人相似,卻有一處極其微小的差異,且身上氣息與那株奇怪靈芝散發(fā)的味道屬獨有的一種……”
“草民雖苦讀醫(yī)籍,卻沒讀傻腦子,那些奇聞怪志也略有耳聞�!�
蕭猊看著他:‘就算有先皇御賜的免死金牌,若本官私下取你命,無人能查�!�
梅若白拂袖:“太師不會�!�
蕭猊瞥過臉:“救他。”
梅若白道:“常人的法子難救,原先太師如何喂養(yǎng)它,亦可那樣喂養(yǎng)�!�
蕭猊眸光微閃:“本官這就取血喂他。”
梅若白道:“且慢,小公子當時是如此喝下太師的血�!�
蕭猊注視靈稚:“當時他還是一株靈芝�!�
梅若白:“那就讓他回去,若草民沒有診錯,靈芝是他的溫床,太師的血便是養(yǎng)料,缺一不可�!�
蕭猊摸了摸靈稚泛紅滾燙的臉頰,啞聲道:“我要如何讓你回去?”
靈稚出來后就沒有再回到靈芝里,蕭猊俯身,傾在少年薄軟潤紅的耳旁,低聲請求:“回去好不好,變成小靈芝把身子養(yǎng)好�!�
半刻鐘過,少年依然安靜躺在被褥中,沒有回到靈芝內(nèi)。
蕭猊沉默。
而后竭力彎起一個溫柔的眉眼。
他猜測靈稚或許根本不愿意活下來,又或著只想回到霧清山。
他柔和地牽起嘴角笑意:“靈稚,君遷他……他被本官殺死前,給你留了東西,你不愿意養(yǎng)好身體以后跟本官拿嗎?”
梅若白回避的目光微微一頓。
于此同時,靈稚顫抖著掀開霧蒙蒙的眼睫。
他恍惚望著眼前的男人,唇斷斷續(xù)續(xù)地動了動。
“……把、把君遷的東西還給我�!�
說完,靈稚整個人從蕭猊的面前消失,而案頭擺置的花盆上,靈芝抖了抖傘蓋。
蕭猊松了口氣,收起眉眼慘淡的笑意。
如此一來,就算承認自己是殺死蕭君遷的兇手又何妨,若靈稚恨他……那就恨吧……
作者有話說:
太師連喂靈芝都不會喂,太笨嚕。
第40章
嫉妒
夜色深重,
小靈芝由一團昏暗朦朧的光籠罩,泥層上滲著些許血珠,直至一整夜,
小靈芝才將那些血珠消化的差不多。
一早靈稚就變回人形,他晚上在靈芝這處溫床里休養(yǎng),白天在室內(nèi)調(diào)養(yǎng),梅若白會過來為他看診。
蕭猊除了夜里來喂過一次血就不曾出現(xiàn),
他何時取的血靈稚亦不懂。
但蕭猊答應他的,
自己若不想見他,
他就不會主動現(xiàn)身。
梅若白來時,靈稚正無精打采地蜷縮在坐塌內(nèi)無神望著軒窗外的池子。
少年烏發(fā)垂落在腳踝上,未經(jīng)打理,
臉色素白,
透露著一股最原始真摯的純潔漂亮。
靈稚察覺門外來人,飄忽的目光落在輪椅上的年輕白衣男子身上,不吭一聲。
梅若白笑道:“春潮濕冷,還是莫要吹太久冷風好�!�
又問:“我可以為你看診嗎�!�
梅若白常年泡在藥房中,又生得俊逸斯文,若春風明月。
他身上的藥味隱約勾起了靈稚的一些回憶,
黑凌凌的眸子微微動了動,望著梅若白的眼神頓時收起幾分戒備。
他……他記得這股味道,好像就是眼前的人救了他。
且靈稚對藥物的味道天生就有種親近感,因此,
對梅若白也是獨有一份特殊的親近之情。
在靈稚失去菌蓋,
最丑也最難的那段日子,
這個人把它種養(yǎng)在靈芝園里,
來看過他幾次。
雖然這個人并不是很會種他這樣的靈芝。
靈稚抿唇,
梅若白瞧見少年眸中微光復燃,就知靈稚應是想到了什么,還是和他有關的。
他調(diào)整輪椅滑到靈稚面前,靈稚盯著兩個轉(zhuǎn)動的輪子,梅若白輕聲與他說:“要轉(zhuǎn)它并不難,開始運作會有些生疏,慢慢地就習慣了�!�
靈稚話都沒問出口呢,白衣大夫溫和的告訴他轉(zhuǎn)輪椅不是很難,他聽得明白,很輕地點了點頭。
靈稚身上蓋了條保暖溫柔的毯子,他將自己完全裹在里面,鴉黑的眼睫低垂,乖乖伸手讓大夫給他診脈。
梅若白安靜診脈,又輕聲詢問他身子的病況。
靈稚十分配合地說了,梅若白嘆道:“不按時吃飯如何能有體力消耗,多少都要吃一些�!�
劉總管一直注意房內(nèi)動靜的,見小公子與梅大夫說話乖得要命,立刻安排奴才把吃食送進屋。
早時送來的食物靈稚只拿走兩個小果子,問他要什么他也不說,對府內(nèi)所有人都客氣戒備,整整一天可以連位置都不挪一下的臥在坐塌里。
此刻小公子愿意聽梅大夫的話,劉總管朝大夫暗暗使去幾個求助的眼神,梅若白見靈稚不為所動,抬臂拂袖,說道:“不知小公子可否賞臉,陪草民吃點東西。”
梅若白道:“草民早上還未進食,方才餓得連輪椅都險些推不動了。”
靈稚:“……”
他分明瞧見梅大夫推輪椅推得挺好的。
靈稚將桌上的精致食碟全部往對方的面前推了推。
梅若白沒再強迫靈稚。
只是當他每食用一道點心菜色時,就閑談似的與靈稚說明這些菜肴的來歷。
太師府的廚子會做各地吃食,廚藝精湛,再配合梅若白清正溫和的講解,靈稚原本抱膝扭著頭看窗外,此刻下意識的側(cè)身傾聽。
梅若白微笑,看著專注聆聽的少年,拿起新的銀筷夾了一塊素點送到靈稚嘴邊:“嘗嘗如何。”
靈稚:“……”
他呆呆地吃了一口。
驚覺自己就著別人的手吃,靈稚不自在地避開臉,耳朵有點紅。
除了君遷,他未與旁人有過如此親近的行徑。
梅若白道:“草民本有個異母同父的弟弟。”
靈稚支了支耳朵。
梅若白聲音徐緩:“他自幼與我相依為命,還同我說他能看到世間奇聞,譬如覆在草木上的生靈,冤枉而死不肯離去的鬼�!�
靈稚沒聽過這些,但他知曉萬物有靈,否則也不會滋養(yǎng)出像他這樣的靈芝,雖然他是最特別的那一株。
梅若白自嘲:“年少的我苦讀醫(yī)籍,所有時間都放在了學醫(yī)上,那時候聽弟說起此事,只當他身子虛病神志不清,為他開了藥劑讓他服下后就專注醫(yī)籍去了�!�
“等到后來發(fā)現(xiàn),為時已晚。幼弟離世時,臉上帶著一抹超然解脫的笑意�!�
梅若白嘆息:“那一刻起我就知是我錯怪了他,他說的話都是真的,因為我的不在意,才讓他走了。”
“我初見你如此頑強的在角落里扎根生長,就覺得你并非一般的靈芝,或許真如幼弟所言,便對你生出幾分親切來�!�
梅若白道:“公子莫要怕我�!�
靈稚抿唇,自己拿起一塊點心吃了。
他吃相溫吞緩慢,又格外專注,仿佛做什么都給人傳遞一種他很認真的感覺。
靈稚吃完三塊點心就搖了搖頭,神色茫然地靠回坐塌,只盯那一處觀賞池,瞳孔有時會隨從池面掠過的飛鳥微微搖晃。
直至天又飄起了雨,靈稚方才揉了揉眼睛,澀聲道:“……我想回霧清山�!�
梅若白興致問道:“霧清山里都有些什么?”
又道:“我的雙腿殘缺數(shù)年,許多地方都不方便去,若小公子有心,可否同我說一說?”
他感慨:“我的見聞太少了�!�
候在門外蹲墻角的小奴犯迷糊。
聽聞梅大夫飽讀詩書,若他沒記錯,梅大夫在舞象之年時高中狀元,后來不知因何緣由沒有步上仕途之路。
如此聰慧的梅大夫,竟哄騙小公子給他說見聞?
靈稚斷斷續(xù)續(xù)地講起霧清山,說那只威風凜冽的斑紋巨虎,說華貴漂亮的長尾青鳥,說許多包容他的山間林獸,還有君遷。
他說到君遷,神態(tài)微有變化,最后看著梅若白,含羞小聲的笑了笑,道:“我要回去和君遷在一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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靈稚身子虛弱,僅僅和梅若白說一小會兒的話,人就蔫了,陷進臥榻中睡得昏昏沉沉。
塌上的墊子柔軟保暖,與靈稚身上蓋的毛毯將他整個人完全裹在厚實的暖意當中。
梅若白觀他蒼白的面色在休息后漸漸浮起幾分薄紅,方才伸手替他關好軒窗,同時阻擋了從不遠處射來的一到冷淡視線。
梅若白剛出大門,就被劉總管“請”去書閣。
坐席上的主人,目若寒雪,對梅若白的冷意,大部分來自靈稚對梅若白的松懈。
梅若白覺得自己此刻就像看見皚皚雪山上屹立的一匹頭狼,這頭狼正在捍衛(wèi)他的獨有物。
他搖頭失笑:“見過太師,恕草民腿腳不便,無法行禮�!�
蕭猊直視他,深邃的眉眼溫柔時溢滿柔情,若盛著怒火,卻又陰騭滲人。
他冷聲:“梅大夫何意�!�
梅若白謙道:“太師在四周布置了那么多道眼線監(jiān)察草民,想必知曉房內(nèi)所有的言行舉動,草民自當心如明鏡,所言絕非虛假�!�
蕭猊嘲笑:“你不會愚笨到以為用這種借口就能糊弄過本官,幼弟?”
梅若白揚眉:“太師何意?”
蕭猊望著他,低聲道:“世間哪有純潔的同胞手足之情。”
“若真的有,梅大夫當初何苦看見幼弟身亡后才幡然醒悟,痛徹心扉。”
梅若白反唇相譏:“那太師又何苦在傷了那人之后,如今想盡一切辦法彌補?”
他道:“此份感情,于太師而言,是真的存在?”
蕭猊挑梅若白幼年痛處,梅若白何不是也在挑蕭猊此刻的痛處。
蕭猊眉眼的陰騭之色更甚。
“你好大膽子。”
梅若白道:“草民不敢。”
梅若白猶如清風霽月,行事磊落,自然沒有欺騙人。
半晌,蕭猊啞聲開口。
“你說……他會不會恨極了本官�!�
梅若白笑了笑:“他不恨�!�
蕭猊抬眼:“何意,他當真不恨我,可他不愿見我。”
梅若白道:“他只當太師不存在�!�
蕭猊臉色陰白。
卻又聽梅若白說道:“太師,你可曾注意,他的記憶一直停留在霧清山的往時,只留在于他而言最快樂的時刻,不曾前行,亦不后退�!�
“他生病了�!�
梅若白曲起食指指著心臟的位置:“這里生病,”又指了指腦子,“所以這里會選擇性的遺忘或者回避一些讓他畏懼,讓他潛意識害怕的人和事�!�
蕭猊追問:“靈稚失憶了?”
梅若白搖頭:“不能單單用失憶來斷定他的病癥�!�
蕭猊冷道:“本官要求你治好他。”
梅若白:“救死扶傷,乃醫(yī)者本職,只是……還望太師莫要再吃些無須有干醋了�!�
蕭猊:“……”
蕭猊難得無話。
喜歡,他真的喜歡靈稚嗎?
若最初只是想將這份纖細的溫軟留在懷里,到后來傷了他將他留在身邊彌補照顧,甚至不惜以心頭血澆灌種養(yǎng)。
直至今日,百般心緒因靈稚而牽動,見不到他時焦躁,見到了,卻在接觸到對方懼怕而茫然的目光后,選擇沉默的藏在一旁隱忍。
像個癮君子一般,無時不刻掌握他的動向與言行。
知靈稚喜歡看雨,便是他看雨自己看他。
可在見到靈稚后的那份滿足來不及細嘗,又擔心他受寒后虛弱的身子倒下,不得不讓奴才去勸慰他關窗回屋休息。
靈稚休息后本該合了蕭猊心意的,然而合起的窗戶阻隔了蕭猊唯一能見到他的機會,不免心思黯然,要暗衛(wèi)時刻匯報他的情況。
這會是喜歡嗎……
一連七日,靈稚隔兩三個夜晚都能喝到新鮮的血液。
他抗拒這份血,然而之前適應了蕭猊以心頭血澆灌,如今想要拒絕很難。
而這七日內(nèi),他未在見過蕭猊一面。
又過半月,初夏來臨,蔥綠的枝頭迎來喧鬧的蟬鳴,鳴聲擾人。
蕭猊生怕這些吱吱亂叫的東西驚擾了靈稚的休眠,早早就命奴才將枝頭上的金蟬從枝頭掃落,留靜思院一片清凈。
當日天清氣爽,靈稚從靈芝這片溫床睡醒,他神色茫然,掀開紗幔望著綠柳垂髫的觀賞池,而后走到門口。
他小聲問奴才:“怎么沒有蟬聲了?”
靈稚很少出門,他幾乎將自己圈在這座屋子內(nèi),盡管蕭猊沒有禁止他到外頭走動,可靈稚寧愿姿勢都不變一下的縮在軒窗后看著,都不出門半步。
今日他難得出來,縱然只走出門口,也叫奴才開心不已。
小奴才笑恍回了神,輕聲道:“主……劉總管怕那些金蟬擾了公子睡眠,特意讓奴才們都掃干凈了�!�
靈稚小聲“哦”一聲,沒說什么就回了房。
小奴才訕訕停在原地,沒等他匯報給劉總管,蕭猊已在閣樓望見靈稚臉上難掩的落寞之色。
他收起千里鏡,叫來劉總管。
“院子的蟬放它們留下吧�!�
靈稚喜歡蟬聲,偏偏今早奴才們把蟬都掃空了,如此一來,劉總管又讓奴才捉幾只放回靜思院。
待那桀桀不停的蟬聲回響,蕭猊望見坐在軒窗后撐著腦袋出神的人影,姿勢乖得不行,下意識彎起唇角。
很快,蕭猊就笑不出來了。
梅若白日常給靈稚看診。
靈稚今日著一身精致月白的夏衣,梅若白亦穿了件繡有白梅的飄逸長衫。
兩道白影靠近著坐,梅若白當真不是故意穿白衣?
蕭猊不想給自己找不快,收起千里鏡,暫時不去看了。
他端起滋補養(yǎng)血的湯藥,俊美若仙的眉眼此刻略顯幾分落寞。
此時的靈稚已被滋養(yǎng)得恢復了些許紅潤,臉蛋圓了一點,平日喜歡發(fā)呆或者睡覺,只有梅大夫來看診時,給他說些趣聞會認真聽。
靈稚專注傾聽梅若白說話的神態(tài)叫他嫉妒不已,曾幾何時,靈稚只將這樣的目光悉數(shù)放在他身上。
蕭猊隱去臉上陰郁之色,喚了一名暗衛(wèi)進閣。
“將賀柒召回�!�
在疆西之地種了半年多棉花的賀柒隔兩日就快馬加鞭地趕回太師府,青年風塵仆仆,精神倒很足,沒有因為種棉花荒廢練功。
賀柒激動:“主子,您終于把下屬叫回來了——”
蕭猊道:“你當日有沒有射死那只斑紋巨虎�!�
賀柒一頓,皺眉:“這……屬下也不確定,那只虎忒能跑了,山勢險峻又下了大雨,屬下未能追趕到它。”
老虎叼著靈芝逃脫他的視線,射出去的那支箭頭,的確牢牢扎進巨虎的后腿上,沿路的血水被雨水沖散了一地。
就算沒射死,大量出血很難活下來吧。
蕭猊看著賀柒:“本官命你去找它,死要見尸,沒找到尸首就找活的回來�!�
遺憾的是那日靈稚昏迷前都要保護的長尾鳥,蕭猊醒后它就和靈稚一樣消失不見了,不知是死是活。
賀柒:“主子……這……”
天下茫茫之大,要他尋一頭巨虎,幾率渺茫啊。
蕭猊淡道:“還是你想繼續(xù)回去種棉花�!�
賀柒立刻搖頭:“多謝主子召回,屬下這就收拾收拾馬上出發(fā)�!�
蕭猊靠回梨花木制的太師椅上,批完幾份公文,再次拿起千里鏡,朝靜思院窺望。
梅若白不知說了什么,靈稚眉眼彎彎,他已經(jīng)很長時間沒有這般笑過了。
蕭猊捏緊千里鏡,指節(jié)泛白。
想破壞,想把靈稚奪回懷里,想獨占靈稚的笑容。
可他什么都不能做。
只要不是他……靈稚和旁人就能如此放松地相處么?
劉總管候在書閣外,主子這架勢,想必又要將所有悶氣置在心中消化了。
他幽幽嘆息,天下之物盡攬在手的主子,何時變得像此刻這般。
深夜,夏風清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