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嘉語捂著臉轉(zhuǎn)向中年男子,竹筒倒豆子似的說了一大篇話:“王妃讓我?guī)蓚人來,一個是這個臭丫頭的丫頭紫萍,一個是王妃跟前得力的喜嬤嬤。紫萍和她主子一樣蠢,肯定是跑不掉的,但是喜嬤嬤是機靈人,多半能找到機會回去報信�!�
“那依你的意思——”
“喜嬤嬤我壓不住,你扣住她,讓紫萍跟我回去�!奔握Z想了一會兒,又添道,“喜嬤嬤是王妃的心腹,你想要知道什么,只管問!”
中年男子沒有傳喚喜嬤嬤的意思,反問:“紫萍你壓得�。俊�
嘉言恨到眼睛充血,長安縣主母女也露出不忍聽聞的神色,嘉語卻是得意洋洋:“紫萍和這個臭丫頭一起長大,再忠心不過,你只要和她說,只要她有半點不配合,就劃花臭丫頭的臉……她就會怕了�!�
“丫頭,你這是借刀殺人哪�!敝心耆诵Σ[瞇地說。
嘉語一揚頭,半點羞愧的意思也沒有:“你舍不得就算了�!�
“始平王倒生了個快意恩仇的好女兒�!敝心耆死市σ宦暎瑢χ軜氛f,“你跟她去,帶上那個叫紫萍的丫頭,要有不對……”
中年人做了個抹脖子的手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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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變故突生
嘉語幾乎是癱軟在車廂里。摸摸脖子,出了血,血流得不多,可夠疼。再摸到臉上,紅腫還沒有消退。
紫萍很快被送過來,一上車就纏著她問:“我們姑娘呢,三姑娘,我們姑娘呢?”
“我們這是去哪里?回王府嗎?我們姑娘呢?”
“喜嬤嬤……喜嬤嬤人呢?”
“再問我就把你推下去!”嘉語惡聲惡氣地說。紫萍吃她一嚇,倒是消停了。嘉語揉揉眉心,發(fā)現(xiàn)車還停著:“還不走?”
“你不是說要劃花那個臭丫頭的臉嗎?”周樂笑嘻嘻地說,“怎么不和這個臭丫頭的丫頭說呀?”
嘉語:……兄弟你職業(yè)拆臺的么?
紫萍原本就滿腹心事,聽到這話,眼淚刷的就下來了:“三姑娘你把我推下去我也要說,王、王妃哪里對不住你,你、你、你……我們姑娘……”
周樂大仇得報,哈哈笑一聲,一揚鞭,馬飛快地跑了起來。
漸漸就離了寶光寺的范圍。
嘉語不斷掀起窗簾往外看,來時她就留意過,這里有一段相對僻靜的路。
紫萍還在喋喋不休,嘉語忍無可忍,威脅道:“你再哭我就真不救你們姑娘了!”
紫萍立刻就住了嘴,只用眼神控訴:我不哭難道你會救我們姑娘?
嘉語不理她,再看了一眼窗外,扶住車壁,搖搖晃晃站起來。
“你可別打什么壞主意,就算你真對那個臭丫頭的命無所謂,你們兩個也不是我的對手。”周樂頭也不回地說。
這敏銳的觀察力是天生的吧,嘉語盯住少年瘦削的背影,不知道他從哪里看出她對嘉言在意。幸而人都有軟肋。嘉語扶住車壁,搖搖晃晃走到車門處,低聲問:“賀六渾,你阿姐又病了嗎?”
“賀六渾”是鮮卑語,周樂的小名。
就仿佛只眨了一下眼睛,飛馳中的馬車忽然停了下來,少年的面孔忽然就近在咫尺,深黑色的眼眸兇狠地盯住她:“你說什么?”
“我說,”嘉語重復(fù),“賀六渾,你阿姐又病了嗎?”重音咬在“阿姐”兩個字上。
“誰告訴你的?”少年的眼睛冷如冰雪。
“渤海周家的子弟,竟然淪落到雞鳴狗盜……真是沒落了�!奔握Z再嘆息一聲,喉頭一緊,已經(jīng)被死死卡�。骸罢l告訴你的?”
紫萍嚇得呆住,連“三姑娘”都喊不出來。
嘉語睜大眼睛,與周樂對峙。他猜不到,他就是再聰明百倍,也絕對猜不到……是他自己告訴她的。當然那是很多年以后了,很多很多年以后,冬夜,有火爐,醇酒,風(fēng)從營帳外頭過去,呼呼地響。
白雪茫茫。
在父兄死后,在整個世界都顛覆之后,她也不是沒有過片刻的安穩(wěn)與歡喜。
而如今的周樂,只能在半晌猶疑之后,給出一個相對可能性比較大的答案:“……始平王?”
手底不知不覺就松了:他不是沒聽過始平王的名聲。
“放心,我父王還沒有回京�!奔握Z知道這瞞不過去,自然不拿這個說事。正要往下套問他們此行目的,忽聽得馬蹄聲,心里一跳,抓住周樂的衣袖低聲道:“其他人我不管,我妹子要有個三長兩短,就算你們真成了事,你信不信,尉家還是逃不掉一個滅門?”
周樂的姐夫姓尉。
渤海周氏是士族沒有錯,但是周樂的祖父犯法,流放邊鎮(zhèn)。周樂生下來沒了母親,父親浪蕩兒,哪里肯養(yǎng)兒子,周樂是姐姐、姐夫養(yǎng)大的。
這邊話音才落,馬蹄聲已經(jīng)到了耳邊,有人在外間問:“阿樂,停這里做什么?”
“這個丫頭,”少年抬起頭,已經(jīng)換了表情,“說她的丫頭吵,問我要點東西堵她的嘴——你們怎么來了?”說著從袖子里摸了團亂麻出來,塞住紫萍的嘴。
外間人道:“那邊交給猴子了�!�
這聲音耳熟,嘉語仔細一想,可不正是那個中年男子?
四騎一車,暮色沉默著往始平王府趕。嘉語掀起窗簾偷看幾次,幾個人都是侍衛(wèi)裝扮。天色越來越黑了,模樣也看不清楚。身手自然是矯健的。
平添的變數(shù),給她臉上更增幾重陰影。
四個人,加上周樂……沒準是五個。雖然他方才為她掩飾,但是那說明不了什么。她知道他最終會長成一個連她父親都忌憚的人,雖然如今還年少,視野和城府遠不及后來,但也絕不個容易被擺布的。
按時間算,如今他會給人賣命,該還是因為姐姐病重,家無隔夜之糧。
如果沒有別的原因是最好,但是以周樂的性子,嘉語怕的就是……還有她不知道的原因。會是什么原因呢?有什么,是她這個始平王的嫡長女比不過王妃的?嘉語把頭抵在車壁上,默默地想。
王府很快就到了,紫萍噙著眼淚服侍嘉語下車。
侍衛(wèi)統(tǒng)領(lǐng)邊時晨領(lǐng)人迎上來:“三姑娘回府了?”
嘉語抬頭,王府檐下的燈和影,晃晃蕩蕩地打在人的臉上。這幾個人,不知道能不能夠拿下身后四個。
前世今生加起來,她和邊統(tǒng)領(lǐng)不過打了三五回照面,就算她暗示,邊時晨也未必能懂,就算能懂,也未必能在身后四人……也許是五人之前搶下她和紫萍的命。要不要賭一把?嘉語猶豫。
這猶豫間,耳邊響起王妃的聲音:“三娘!”
嘉語心里轟然一聲:“完了!”
張口要阻止“別過來!”,兩條人影已經(jīng)越過了她,也越過邊時晨,到王妃面前,于是嘉語沖口而出的話,就順勢變成了:“抓住她、她就是王妃!”不用她這句話,兩個侍衛(wèi)裝扮的漢子也已經(jīng)把刀架到了王妃脖子上。
這變故突發(fā),莫說王妃,就是邊時晨也懵了:王妃叫他今兒警醒些,才特意帶了人在府外候著,心里并不太以為然,畢竟洛陽城里,敢來始平王府鬧事,除非是吃了熊心豹子膽。就算是防,也是防著外人,哪里會防自家姑娘。
中年男子也沒料到竟然這樣輕易得手,眼睛往四下里一看,所有人都還在無所適從中。
嘉語笑吟吟上前:“刀劍無眼,母親可千萬莫要妄動!”
王妃咬牙。她不是沒想過她帶不回人,或者只回來喜嬤嬤,但是沒想過……嘉言畢竟是她的心肝兒,心肝兒被人扣留,叫她不去擔(dān)憂,安安生生坐內(nèi)宅等結(jié)果,那和剜心有什么區(qū)別;也怕嘉語此去會出事。
如果回來的是喜嬤嬤,她自然不會現(xiàn)身,可是回來的是嘉語……
這個狼崽子!
又聽嘉語從容交代:“母親叫他們把兵器都放下吧,大門口的,莫要動刀動槍,傷了和氣。”
他們自然是指的侍衛(wèi)。
王妃看了看嘉語,雖然聲音有些沙啞,還是很清晰地下了命令:“放下兵器�!�
邊時晨張張嘴,最后也沒有發(fā)聲:王妃是主子,難道三娘子就不是了?上頭主子掐架,他們這些做下人的能怎么辦?
就聽得“哐當”、“哐當”一陣亂響,左右比他還先拋了刀槍劍戟。
嘉語回頭瞅周樂:“還不是去把人綁了!”
居然使喚起他來了!周樂心里一陣猛獸咆哮。拿住王妃的其中一個“侍衛(wèi)”正是先前寶光寺里的中年男子,微不可覺點了點頭,周樂便也不多話,果然扯了繩子去綁邊時晨和他的手下。中年男子卻押著王妃往馬車走。
嘉語卻攔住他們:“我有個建議,兩位要不要聽聽?”
中年男子微抬了眼皮,王妃一口啐在她臉上:“賤婢!”
嘉語慢慢擦掉臉上的唾沫,露出一種十分奇怪的表情,她說:“……我猜,閣下要的東西,母親未必會隨身攜帶�!�
中年男子沒有表情。
周樂適時開口:“既然人已經(jīng)拿下,不妨進去慢慢說話……”他湊近中年男子,耳語幾句,中年男子又點了點頭,兩個人架住王妃,往王府里頭去。
有王妃開路,自然一路順暢。
暢和堂閉了門,嬤嬤,婢子,侍衛(wèi),一個一個都被綁了粽子。到嘉語的時候,周樂一齜牙,綁得格外結(jié)實。
嘉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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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禍起宮闈
只點了一盞燈,王妃青白著面孔,只管咬緊牙關(guān),一個字不吐。
“……所以,諸位是想要母親帶你們進宮?”突然插嘴的,自然是嘉語。
果然這一樁,是王妃能,而她不能。
嘉語眼珠子轉(zhuǎn)了轉(zhuǎn):“我雖然沒去過皇宮,不過想來皇宮里戒備森嚴,應(yīng)該是遠勝我們府里。”
“不用你操心!”假侍衛(wèi)周安冷冷地說,“我周家——”
周樂不咸不淡看了他一眼。周安意識到自己失言,卻不服氣:“說了又怎樣!不過是個小丫頭片子,她知道什么!”
她知道的當然不多,嘉語在心里腹誹,不過世宗的皇后姓周,她還是知道的。
姚太后生下了世宗唯一的兒子是沒有錯,但是周皇后才是世宗心尖子上的人。世宗死后,周皇后就銷聲匿跡了,要不是機緣巧合,嘉語恐怕也是真不知道——周皇后去了哪里?
呼之欲出的答案:寶光寶光寺是世宗所建。
周皇后寵冠后宮十余年,周家滿門公卿,世宗駕崩的時候周父正奉命征蜀,被一紙詔書召回,進了宮,然后就沒有然后了。抄家,滅族。周家在朝堂上的勢力被瓜分殆盡,但是在后宮,也許還真有殘余也不一定。
畢竟在皇帝登基之前,姚太后不過小小充華,九嬪之一,地位之低,能籠絡(luò)到的人手可想而知。
如果周家在宮里有內(nèi)應(yīng)……
如果周家人成功混入宮里……
殺了姚太后,以皇帝年歲尚小不能親政為由迎周皇后回宮……只要周皇后回了宮,皇帝就沒有機會了,一個“孝”字能把他壓死;等合適的時機,廢掉也不是難事;再在宗室里找個年幼聽話的傀儡,周家,就能復(fù)起了!
嘉語心情復(fù)雜地看了一眼周樂,她知道周樂為什么給他們賣命了——他也姓周。
只不過……高麗周,和渤海周,可不是一個周:周皇后出身高麗,世宗為了抬舉母族,讓兩家聯(lián)了宗——那也是后來周樂與她說過的。
王妃臉色蒼白。嘉語能知道的東西,她知道得更清楚,嘉語不知道的,她也知道。一旦她真順從帶他們進了宮,那就是個“死”字,他們絕不會放過她,當然也絕不會放過她的姐姐和女兒。再果斷的人,在生死面前,也難免猶豫。
忽聽得嘉語“噗嗤”一笑:“要我說,何必呢,進宮多危險吶,要能哄得太后娘娘出宮,那就省事多了�!�
王妃額上青筋都暴出來了:“三娘你——”
嘉語瞟她一眼,輕輕巧巧地說:“我姨母姓宮�!毖韵轮�,太后是嘉言的姨母,可不是她的姨母,她和姓姚的沒什么關(guān)系,不愿意遭此無妄之災(zāi)。
中年男子之前見過嘉語姐妹交鋒,知道始平王府人事雖然簡單,內(nèi)訌卻一點也不少。掂量一下嘉語的話,開口問:“三娘子的意思,是有辦法引太后出宮?”
嘉語胸有成竹:“太后與母親親厚,如果母親急病,太后沒準會出宮探望呢?”
“笑話!”周樂不失時機地反對,“這都什么時辰了!莫說始平王妃,就是太后親娘病了,太后也不會在這個時辰出宮吧……又不是天不亮了。”
中年男子微微頷首:果然是個小丫頭啊,什么都不懂。
嘉言卻道:“那我怎么知道——母親神智不清楚,說要見太后,我不過奉命行事。太后要來也就罷了,要是不來,見不到母親最后一面,可不能怨我�!�
“那就更奇怪了,”周樂盡職盡責(zé)地刁難,“王妃又不是自己沒女兒,怎么叫你去請?zhí)�?太后可認得你是誰?”
“正因為我不是王妃親生的呀!”嘉語道,“我不是親生的才我去請,阿言是親生的,自然要服侍在側(cè),不然萬一母親咽了氣,不是最后一眼都看不到?太后不認得我是誰有什么關(guān)系,太后還能不認得我這張臉?”
周樂被頂?shù)靡艘幌�,覷見中年男子意動,趕緊拋出最后一個問題:“那要是太后問你,王妃得什么病,你怎么說?”
“我不知道啊。”嘉語越發(fā)理直氣壯,“我又不是大夫,我怎么知道母親得了什么�。∥夷昙o小,沒經(jīng)過事,又才進府,父王也不在,母親這一倒,府里上下六神無主,我都慌得不知道怎么辦好了,哪里還有心思去打聽是什么��!”
周樂:……
“元三娘!”王妃忍無可忍,“太后出了事,你能落得什么好!”
“我也不知道能落得什么好,”嘉語眨巴了一下眼睛,“不過好像也沒什么不好。我沒娘,我阿爺成天不在家,在家也不管事,母親和妹妹仗著太后,一個推我去死,一個甩我耳光,我猜,要是沒了太后,沒準我日子能好過一點�!�
周樂:……
中年男子沉吟,鎮(zhèn)國公府的女眷也不可能扣留太久,再久,鎮(zhèn)國公府該起疑心了。王妃如今是擺明了油鹽不進,倒是這個丫頭,和繼母、妹妹不和……她說的也沒有錯,元家宗室,就算沒了姚太后,始平王手里有兵,又怕過誰來?王妃有個不好,對她只有好。
他沉默的這片刻,嘉語像熬過了一萬年。
幸而,中年男子終于發(fā)了話:“阿蘭你陪她去。”
黯淡的光影里仿佛有什么動了一下,嘉語沒聽到呼吸,只是腳邊多了一條影子,淡得像一抹輕煙。
“沒有母親的腰牌,我也進不了宮�!奔握Z提醒中年男子,“喜嬤嬤應(yīng)該和你說過,母親的東西,一向都是芳桂姐姐收著�!�
腰牌很快到手——沒人敢不把王妃的命當一回事。
森森的寒意割裂光與影,腕上一松,麻繩落地。
中年男子當著嘉語交給周蘭、周安一人一枚火流星,吩咐:“有不對就放火流星,這頭王妃是死定了。阿樂,你回寶光寺,看到信號,寺里的人也宰個干凈——周安,你送三娘子進宮�!�
“三娘!”王妃看著正活動手腕的嘉語,幾乎是絕望地喊了一句。
“母親放心,”嘉語笑語盈盈,“我會把太后娘娘請來的�!�
“篤”、“篤”、“篤”!
突如其來的叩門聲,暢和堂里人人都是一驚,連燭火都搖曳得岌岌可危。中年男子看了周蘭一眼,周蘭的匕首抵在嘉語腰后:“應(yīng)話!”
嘉語揚聲問:“誰呀?”
“三娘?”賀蘭袖的聲音。
“這么晚了,表姐有什么事?”不等周蘭吩咐,嘉語自然而然就問。
賀蘭袖心里納悶,嘉語和王妃不和,王妃也懶得見她,索性免了她晨昏定省,就更加不來暢和堂了,怎么今晚竟在?
又想起白日里的不同尋常,心中疑云更甚�?谥袇s只道:“我過來給王妃請安�!�
嘉語心道我還真不知道我這個好表姐,竟每日按時給王妃晨昏定省呢。忽的心里一動,賀蘭袖也是個聰明人……
腰后一緊,嘉語趕緊說道:“表姐回去吧,母親頭疼,已經(jīng)睡下了�!�
“頭疼?”賀蘭袖聲音里充滿了憂慮,“要緊嗎?”
“不要緊�!奔握Z也知道這句話是在冒險,可是這個險,她不能不冒:之前沒有料到王妃會出門探看,被一舉拿下,只威脅周樂保住嘉言的命。周樂這樣滑頭,沒準就真只保住嘉言了——要知道他方才給她上綁,可絲毫都沒作假。紫萍手里有她塞的小銼刀是沒錯,但是紫萍能成什么事,她真不敢賭——千怪萬怪,怪王妃關(guān)心則亂。嘉語暗嘆一聲,說道,“我給母親點了安神香,就我去你屋里我常點的那種……”
腰后又是一緊:“少廢話!”
嘉語心道要是這會兒賀蘭袖反問一句“什么我屋里你常點的”,她就是死路一條……好在賀蘭袖果然是個極聰明的人,聽到話只應(yīng)一聲:“那就好……王妃好好休息,我回房了�!蹦_步輕快,不緊不慢走遠了。
嘉語手心里攥著的汗,到這時候才涼下來。她用香不挑剔,份例給什么用什么;去賀蘭屋里也少,往常都是賀蘭過來她房里——她房間大,擺設(shè)也奢華。
中年男子看她一眼:“去吧�!�
嘉語領(lǐng)路,周蘭亦步亦趨,后面跟著周樂周安。周樂要回寶光寺,嘉語猛走幾步,拽住他的袖,身后緊貼著周蘭的匕首與喝問:“做什么?”嘉語也不管,兀自說道:“幫我多抽那臭丫頭幾下,回頭我賞你高麗美人�!�
“高麗”兩個字說得又快又含混。
周樂微垂了眼皮在暗影里,臉上也看不出是喜是怒,濃密的睫就壓在眼珠子上,一重一重的光影,不知怎地竟生出三分秾麗的顏色,他說:“好�!�
作者有話要說:
權(quán)貴攀附高門大族,在南北朝也算是比較常見,但是一般攀附的,史書上會記載說“自云某某某某”,而不是直接說瑯玡王氏,陳郡謝氏,弘農(nóng)楊氏之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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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王妃急病
車里沒有點燈,周蘭的呼吸淺得近乎于無。就好像黑壓壓的車廂里就只有嘉語一個人,不,一個鬼。
甩鞭子的聲音,馬蹄得得得的聲音,車輪轆轆地轉(zhuǎn)動。
始平王妃的腰牌果然管用,宮城侍衛(wèi)問過嘉語的身份就放了行。
巍峨的宮殿潛伏在巨大的陰影里,草木葳蕤,初夏特有的香,紡織娘在很遠的地方一聲一聲地唱,腳步都輕得近乎于無。
歸來池苑皆依舊。
“七年了�!比绻皇菙�(shù)字對不上,嘉語幾乎以為是自己。轉(zhuǎn)眸,暗色里周蘭的娟秀的輪廓。莫非是當初周皇后身邊的人?一念未了,就聽周蘭淡淡地說:“再沒人比我對這宮里更熟了……三娘子,你可莫要打錯了主意。”
果然……么。嘉語假假瑟縮了一下:“你要殺我嗎?”
周蘭笑一笑,寒光在黑暗里一閃而沒。再沒有光,也沒有回答。嘉語自言自語自我安慰:“我阿爺還沒回來呢�!�
始平王握有兵權(quán),就算周皇后如愿回宮,也還有大批的權(quán)貴和宗室需要彈壓。這是一支不可小覷的力量,如果周皇后不想再次被趕回寶光寺的話。王妃也就罷了,她可是始平王的親骨肉。
周蘭自然明白嘉語的暗示,哂然一聲,并不答話。
又進一重門,驗過腰牌,周安留在外面,嘉語與周蘭下車,被領(lǐng)往德陽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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始平王府,暢和堂。
外間突然傳來一聲慘叫。
中年男子看了兩個手下一眼,正躊躇使哪個出去探看,紫萍猛地掙脫束縛,才逃開幾步,被當頭一刀砍倒……血腥的氣息很快彌漫開來。
壓在王妃頸上的刀緊了一緊。
再沒人敢動,也沒人敢出聲。也沒人注意到,在這一切發(fā)生的時候,小小一支竹管,悄無聲息捅破了潤濕的窗紙。
中年男子又側(cè)耳聽了片刻,吩咐手下:“出去看看。”
有人領(lǐng)命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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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語從前見太后的次數(shù)不多,但是對太后也有所耳聞。
在世宗后宮,姚充華并不出眾,之所以能夠脫穎而出,為世宗生下唯一的子嗣,完全是因為燕朝有項古怪的制度:子貴母死——為了避免儲君母族坐大,凡是生下太子的女人,都會被處死。于是宮妃皆愿生女,不生男。
世宗年近三十,膝下尤虛,未免心中憂慮,有日經(jīng)過花園,聽見有人許愿,說“愿生儲君”,世宗心中奇怪,召了人來見,問起緣故,姚充華回答說:“當以國事為重,豈吝妾身微命�!�
姚充華因此得孕。
更幸運的是,世宗也認識到人皆惜命,再堅持子貴母死,無嗣的難題不僅僅出現(xiàn)在他身上,他的兒子、孫子……世世代代都要面對失母之痛和無子之苦。于是悍然廢除了這個制度。
……那是十四年前。姚充華生子之后不過五年,世宗就駕崩了。
“你是——”姚太后聽說甥女半夜求見,匆匆趕來,卻是個陌生少女,身量比嘉言略高,眉目秀致,卻是不如嘉言美貌。
嘉語行禮答道:“臣女行三。”
元……三娘?太后仔細審視她的眉目,已經(jīng)反應(yīng)過來,是嘉言那個養(yǎng)在平城的姐姐,氣度還過得去,太后在心里微微點頭,問:“你深夜進宮,可是府里出了什么事?”
“回太后的話,是母親讓我進宮。”
“你母親——”
“母親急病�!�
太后變了臉色,“盼娘她怎么了,得了什么病,傳太醫(yī)了嗎?阿言呢?你……你母親病了,你怎么不在一旁服侍?來人,傳、傳王太醫(yī)!”
又轉(zhuǎn)頭再問:“你母親病了,你怎么不在府中服侍?”
“回太后,阿言在呢,”嘉語說,“母親命我進宮�!�
“進宮……”太后像是到這時候才記起她之前的話,趕緊又問,“盼娘叫你進宮做什么?”
“母親叫我進宮請?zhí)蟆!?br />
“請我?”太后愕然,連“本宮”都忘了自稱。
“母親說要見太后�!�
太后果然猶豫:“這時辰,盼娘說要見我?盼娘到底生了什么�。磕�、你先給我說說?”
周蘭在嘉語身后,微抬了抬眼皮,袖中五指一緊,指尖一抹刀光。
就聽得嘉語不緊不慢地說:“是。今兒酉時,母親忽然喊腹痛,芳梅姐姐來請我的時候,母親已經(jīng)痛得昏了過去。太后知道的,臣父兄出征在外,府中除臣女姐妹之外,再無主事之人。臣女常年在平城,來洛陽不足兩月,對府里人事也是一無所知,只能阿言做主,拿了帖子去太醫(yī)院請人,劉太醫(yī)看過母親之后,給母親扎了針,母親醒來,把臣女姐妹叫到榻前,吩咐臣女來請?zhí)蟆!?br />
嘉語說得謹慎,一個出格的字都沒有,周蘭心下稍松,也許這個始平王府的三娘子,并沒有她想的那么狡猾。
太后沉吟了片刻:“盼娘,唉,盼娘……這時辰宮門都落鎖了,本宮……”
“臣女也以為,時辰已晚�!奔握Z這話,周蘭手一緊。
“哦?”
卻是欲擒故縱:“但是母親堅持要臣女進宮……”
周蘭這會兒才算是真放了心。
太后深吸了一口氣,始平王妃是她的妹妹,性子她再清楚不過,最是要強,要不是、要不是……是絕不會讓繼女進宮求助的。只怕……太后心里亂成一團,王太醫(yī)又遲遲不到,太后臉色都白了。
忽聽嘉語又道:“劉太醫(yī)也贊成……臣女來請?zhí)螅瑒⑻t(yī)說這病來得太急,怕有個萬一……”
“太急?”太后心里一動:“什么時候開始的?”
“大約是酉時。”
“酉時……”太后沉吟,忽然端正了姿態(tài),“今兒晚上,你母親吃了什么,做了什么,見過什么人,你可知道?”
嘉語做出努力回憶的神色,半晌,卻只能遺憾地回答:“臣女所居的四宜居距暢和堂甚遠,臣女不清楚母親吃了什么,做了什么,見過什么人……只恍惚聽說,母親今兒晚上吃了一碗櫻桃�!�
正櫻桃上市的季節(jié),貴人吃櫻桃是風(fēng)氣,周蘭沒有聽出破綻,太后心里卻大起了疑云:她妹子不吃櫻桃,一口都不吃。知道這點的人不多,難道妹妹這個進門不到兩個月的繼女竟然知道?還是說——
姚太后終究上位多年,城府雖然不深,也不是沒有。這時候心里轉(zhuǎn)過無數(shù)念頭,面上半點顏色都不露,反而逼問了一句:“櫻桃哪里送進來的?”
只這一句,嘉語被“嚇”得面無人色,撲通跪倒在地:“這、這……臣女都不知道了�!�
周蘭也跪下磕頭:“我們姑娘來洛陽不到兩個月,又足不出戶,連府里多大都沒摸清楚,如何能知道王妃吃穿用度,都來自哪里、經(jīng)誰之手?”幾句話,巧妙地把王妃的追問,轉(zhuǎn)化成王妃與嘉語之間的矛盾,暗示太后再問下去,就是在為妹妹打抱不平,有意刁難了。
太后不說話,微垂了眼簾,余光打量跪在地上的兩個人,在她的角度,只能夠看到周蘭烏壓壓的發(fā)髻,嘉語五指抓住袖口,露出雪白的袖口內(nèi)襯。
內(nèi)襯上一抹紅。
太后眼皮一跳,有人來報:“王太醫(yī)到了。”
太后不疾不徐吩咐:“始平王妃病了,煩太醫(yī)隨我走一趟。”
王顯應(yīng)道:“是,太后�!�
“難為三娘了。”太后這樣說,卻沒有叫嘉語和周蘭起來,反是說道:“始平王征戰(zhàn)在外,本宮擔(dān)心王妃病情,前去探望,一切從簡,就不要動用儀仗和羽林衛(wèi)了……琥珀,你準備一下,我們這就走�!�
“走”字才落音,隨侍在太后身側(cè)低眉垂目的琥珀猛地暴起,朝周蘭襲去。
變起突然,周蘭也始料未及。
但是周蘭何許人,在皇宮這種吃人不吐骨頭的地方生活過十多年,又是周家悉心培養(yǎng)。當時就在抓人為質(zhì)和逃跑之間果斷選擇了前者:這深宮大內(nèi),手里沒有人質(zhì),是無論如何都跑不掉的。最好的人質(zhì)當然是太后,其次始平王府的這個死丫頭。但是太后已經(jīng)覺察到她有問題,就絕不會給她留下機會。
這些權(quán)衡說起來林林總總一大篇,但在周蘭心里,就只是一閃念,手臂一長,雪亮一片刀光就往嘉語削去。
嘉語一直留心,這邊袖風(fēng)才起,順勢就伏到了地上,毫厘之差,刀光貼著頭皮冰涼涼過去;才要松一口氣,刀光一折,又到面前,嘉語心道不好,就聽得“叮”地極細一聲,刀光脫手,一溜兒血珠子彈落在金磚地上。
周蘭丟了刀,縱身又往嘉語撲,眼前已經(jīng)多了一個琥珀。
雙方纏斗起來。
嘉語自然不可能細察這其間種種。她前后兩輩子都沒見過幾次近身搏斗,以她的眼力,也看不清楚幾招幾式,誰占上風(fēng)。但是她和周蘭一樣,對眼前形勢有個基本的判斷:這是皇宮,是太后的地盤,太后的人只會越來越多,雙拳難敵四手。沒有人質(zhì),周蘭是無論如何都跑不掉的……所以要防備的,不是她跑掉。
嘉語深吸了一口氣,看著越打越遠的兩個身影,大叫一聲:“別讓她出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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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鳳袍加身
琥珀雖然不明白嘉語為什么這么說,卻依言移封住了周蘭的出逃之路。
到這時候周蘭哪里還不知道嘉語搞的鬼。困在這大殿之內(nèi),就算她放出火流星,也飛不出去。她一死,外頭周安肯定逃不過,然后是周皇后……周家所有的人……周家所有的希望。蟄伏七年,竟然毀在這么一個平平常常的小姑娘手里。
周蘭平生,還從來沒有這么恨過。也不往外沖,拼著右肩挨上一掌,飄飄就往嘉語襲來。
嘉語這時候還癱坐在地上,驚魂未定,她半分功夫也無,只能眼睜睜看著周蘭形如鬼魅欺近,籠住她的天靈蓋——
她要她死,她死之前,要拖她墊背……難道她得天之幸重生一次,就此告終?
不!
嘉語眼前一黑,幾乎是拼盡了全力尖叫……良久,嘉語感覺到有人扶起她,有人走近,有人摟住她說:“好孩子……”
嘉語戰(zhàn)戰(zhàn)睜開眼睛,周蘭就倒在她的足尖,咫尺之地,眼睛還圓睜著,嘴角蜿蜒,鮮紅一行血。已經(jīng)死了,雖然不知道是誰動的手,雖然死不瞑目,但也還是死了。
嘉語也不知道是該狂喜還是大哭,更多茫然。這是她重生的第一日,這一日的變故,抵得上常人半生。她費盡心機,裝瘋賣傻,不過是在賭,賭命——既然是賭,就有贏面有輸面,她這算是——贏了嗎?
贏了。
“好孩子,”太后的聲音,“嚇壞了吧?”
嘉語慢慢移過目光,聚焦在太后的臉上,搖頭:“臣女……”
兩個字,哽咽住。
太后親昵地拍拍她的后背。侍婢赤珠插嘴問:“三娘,這究竟是怎么回事?”
嘉語也知道時間不多,趕緊撿要緊的說了,寶光寺,被扣留的嘉言和長安縣主母女,始平王府的變故,以及殿外的周安。
“他手里有火流星。”嘉語強調(diào),“一定要阻止他……”
“放心,就都交給姨母吧�!碧蟛蛔苑Q“本宮”,而稱“姨母”,親近之意昭然,“難為你了。”又吩咐人帶她下去包扎傷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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極淡極淡的香,彌漫了整個暢和堂。
中年男子覺察不對,但具體哪里不對,卻也說不上來,雙目炯炯地掃過暢和堂中,至少在舉止上,所有人都還安分——不得不安分。中年男子吩咐:“阿立,你出去看看�!�
周立應(yīng)聲,才走了三五步,腿腳一軟,栽倒在門檻前。
中年男子臉上變色。
又聽得“哐當”!刀落地的聲音。是威脅王妃性命的刀。
到這會兒,不用誰言語,都知道出了變故。始平王府中人人面露喜色。中年男子反應(yīng)極快,往前一步,手虛虛掐在王妃脖子上,喝道:“什么人!”
“……我�!币粋猶猶豫豫的聲音。
有人手腳并用從窗口爬進來,也許不大熟練的緣故,落地時候“咚”地一響!
這響聲幾乎是敲在所有人心上,無論邊時晨,紫萍,還是王妃,都有種不太妙的感覺,定睛看時,摔在地上的是個十四五歲的小姑娘,素白羅衫,束腰畫裙,厚紗浸過水,蒙住口鼻。正是賀蘭袖。
不過是個小丫頭片子。中年男子松了口氣,雖然迷香讓他震驚和惱怒,但是面對一個小姑娘,總好過面對始平王,或者始平王手下的精兵強將……一念未了,就聽得賀蘭袖尖叫:“別動王妃!”
尖叫聲中,眾人眼前一花,那少女低頭直撞過來。
中年男子不防,竟被她一頭撞倒。賀蘭袖再抖抖索索從地上爬起來,秀麗的面孔上顯而易見的慌亂和凜然的決心:“你、你是誰?”
中年男子手腳酸軟,心里暗道糟糕。卻笑道:“這深更半夜,在王妃房中,你說我是什么人。”言下之意,他是王妃的入幕之賓。
這話極是惡毒,王府中侍婢已經(jīng)紛紛地怒罵出聲。
王妃更是氣得昏頭脹腦。
賀蘭袖雖然不清楚來龍去脈,也知道這人是在胡說。
她心思極是機敏,卻想道:雖然是胡說,他半夜三更在王妃房里卻是事實。他必死的也就罷了,回頭王妃想到此事,多少在心里橫一根刺,要是哪個在外頭露了口風(fēng),只怕此中人少不得……少不得會被滅口。
中年男子正是要她這樣想,一笑又道:“……你可不是始平王的女兒�!比绻鞘计酵醯呐畠海计酵蹂嗌贂行┘蓱�。
可惜她不是。
“我姓周�!敝心昴凶拥穆曇粼诘拿韵憷�,忽然生出三分魅惑,“小娘子年紀小,該是沒有聽說過;我周家在洛陽,也消失了好些年了;不過你要知道,姚充華眼下再威風(fēng),也不過就是個充華,我姐姐周皇后,可還在世哪�!�
賀蘭袖聽見自己的心咚咚咚地跳了起來:周皇后意味著什么,她知道。
“小娘子這等容色,何必屈居始平王府,始平王府給你多少好處,也抵不了寄人籬下的苦,”中年男子柔聲道,“只要和我合作,不,你只要解了我的毒,我允你……母儀天下。”
所有人的心,一點一點提上來。
賀蘭在府里,沒少被說拖油瓶。雖然沒有作踐,但或多或少,都不客氣過。而這個男子的許諾,又這樣……讓人動心。賀蘭袖不過是個小姑娘,哪里抵抗得了這樣的誘惑?便是王妃,也只能嘶聲道:“阿袖你莫信他!”
卻聽賀蘭袖問:“你也是這樣和三娘說的嗎?”
“什么?”中年男子愕然。
“三娘年紀小,才會被你這些鬼話誆過去。可你騙不了我!你先污蔑王妃,如今又污蔑周皇后,你當我聽不出來嗎,你什么身份,敢對圣上指手畫腳!”賀蘭袖聲音糯軟,這幾句話卻是擲地有如金石。她緩緩站起,撿起地上的刀,一步一步捱到王妃身邊,揮刀割斷繩索,關(guān)切地問:“王妃……可還好?”
饒是以王妃的鎮(zhèn)定,也忍不住淚盈于睫,哽咽道:“我、我很好�!彼龘�(dān)驚受怕了整日,又中了迷香,這會兒雖然還說得出話,卻動彈不得。
賀蘭袖又割斷捆綁邊時晨的繩子,潑一杯水上去。邊時晨恢復(fù)了行動能力,首先就沖到中年男子面前,正正反反給了十幾二十個耳光,又一陣拳打腳踢,然后把人綁起來。
賀蘭袖這才去開門開窗,暢和堂里迷香被風(fēng)一吹,漸漸就散了個干凈。
紫萍失血過多昏迷,被帶下去救治。
邊時晨向王妃請罪,王妃這會兒有氣無力,只擺手叫他們先下去。又擔(dān)心宮里,又擔(dān)心寶光寺的女兒,千頭萬緒,緩了好一會兒才有心思問賀蘭袖:“好孩子,你、你怎么發(fā)現(xiàn)的這邊出了事?”
賀蘭袖撲通跪下。
王妃大驚:“你、你這是做什么?”
賀蘭袖伏地磕了三個響頭,方才嗚咽道:“阿袖想求王妃……阿袖有個不情之請想求王妃……”
“你這孩子,”見她這等形容,王妃心里也多少有些明白,說道,“有什么話,起來再說。”
賀蘭袖哪里肯起,只仰著頭,秀美的面容上兩行眼淚潸然:“我今兒白天就瞧著三娘不對勁……三娘素來心氣高,從沒人敢給她委屈受的,今兒嚴嬤嬤……我知道嚴嬤嬤是為我們好,但是三娘……三娘大概是咽不下這口氣……三娘大概是被迷了心,我想求王妃……”
始平王妃沉默,良久,方才道:“你先起來�!�
賀蘭袖不太情愿地起了身。始平王妃慢慢地說:“你是個重情重義的孩子我知道,但是三娘她……”
忽然邊時晨的聲音在門外響起:“王妃,宮里來人了�!�
不會是太后來了吧……王妃心里一提,又放下去,失笑:就算是太后來了,如今也沒危險了,可是嘉言……
心口一堵,口中只道:“請進來。”
進來的是女官琥珀。
始平王妃經(jīng)常進宮,自然認得。
琥珀進門時候已經(jīng)聽邊時晨說了始平王府中的變故,又見王妃無恙,心里放下一塊大石,行過禮,說道:“太后讓奴婢來知會王妃,寶光寺那頭王妃放心�!�
王妃看到琥珀,就知道周家在宮里的計劃沒能行得通,倒也松了口氣,也不問嘉語,只道:“那就替我多謝阿姐了……阿姐真是洪福齊天。”
琥珀笑道:“全靠了貴府三娘子。”
“什么?”王妃大驚。
琥珀見狀笑道:“這會兒我趕著回去復(fù)命,也沒空和王妃詳細說,總之是三娘子受了傷,如今太后留她在宮里,王妃也不用太擔(dān)心,其他的等三娘子回來,王妃再好好問她吧�!�
雖然琥珀的口氣,字字句句都在暗示嘉語有功,王妃卻不這么認為——當時嘉語那句陰惻惻的“我姨母姓宮”,實在攪得她滿心不舒服。誰知道宮里發(fā)生了什么,那個狡猾的丫頭,沒準就是露了破綻,順水推舟……她今兒白天自請去寶光寺,不就那樣嗎?
枉她信她!王妃想起嘉語白日里說的話,什么兄弟鬩于墻,而外御其侮,什么同父親交代,騙她信了她,把嘉言的安危交給她,她、她就這樣回報她!王妃咬牙,要她這時候在眼前,她不介意啐她一口。
賀蘭袖是她最親近、也最信任的人,都說她“氣性大”、“從沒人敢給她委屈受”……始平王妃揉了揉太陽穴,這個繼女就是個中山狼……但是不管怎么說,阿姐沒事就好。
嘉言……嘉言也不會有事的,她這樣安慰自己,終究再撐不住,漸漸就睡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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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蘭袖輕手輕腳走出暢和堂,月明星稀。
初夏的風(fēng)很慢很慢地吹過去,她站在風(fēng)里,揚起面孔,笑了一聲:元三娘,真是個絕好的踏腳石。是,她不過是個拖油瓶,不過人的一生,還有這樣漫長。
誰能夠未卜先知呢,誰能夠猜到,拖油瓶有母儀天下的一天呢?母儀天下算什么?就憑這個即將四分五裂的燕國?一個空有尊榮的身份,去給燕國天下陪葬?賀蘭袖從鼻子里嗤笑一聲,不,她才不要!
就和從前一樣,會有一天,她會站在這個世界最高的位置上,俯視所有的人。不是作為燕國的皇后,而是作為吳國的皇后,再一次。一個蒸蒸日上的吳國。相信……這一次,她可以不用等那么久,也不用再走那么多彎路。
因為日后統(tǒng)一南北、君臨天下的吳國天子,眼下正落魄著,她還有大把的時間,和大把的機會,與他同甘共苦。
以期有朝一日,鳳袍加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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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人心可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