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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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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58.鋒芒初露

    趙郡李氏,

    周樂心里迅速掠過這個姓氏。他和李家人沒打過交道,但是趙郡李氏出城打獵,只有九個人?

    這不對!

    周樂吩咐道:“扶世子上榻歇著,我出去看看�!薄裁慈烁以谶@洛陽城郊打傷李家人吶,

    如果真是趙郡李氏的話。

    他心里疑惑,到當(dāng)真見了人又大吃一驚:這一行人實在狼狽,人和馬都被淋成落湯雞。九個人,

    其實只有八個——伏馬上的那個背上中箭,

    多半是活不成了。之所以被不離不棄地帶著,

    想是身份貴重。

    這不像群毆,

    倒像是遭遇了襲擊,

    周樂心里想著,面上只堆出詫異的神氣:“幾位這是……怎么回事?”

    “在下李十二郎,”一個十八九歲的少年郎控馬上前,

    拱手道,“與弟妹西山游獵,途中遇匪,

    仆從四散,

    子侄傷重,又逢雨,回城的路泥濘難行,還請莊主容我們進去,

    庇護一二,

    日后必有厚報�!�

    遇匪?周樂心里嘀咕。

    他在這里也有不短的時日了,

    要說偏僻處有流匪他倒是信的,但是趙郡李氏出門,仆從護衛(wèi)少說也有四五十人,賊匪又不傻,不攻擊單身行客,或者行囊更豐厚的商旅,卻追殺他們幾個裝備精良的世家子弟,是什么道理?

    但是瞧這位舉止形容,卻不像是騙子。雖然天底下能撐出個樣子的騙子也不少,但這是洛陽啊。

    說話也實誠:要放他們進來,就少不得要受賊匪騷擾——如果當(dāng)真有賊匪,或者說,對方當(dāng)真是賊匪的話。眼看著雨越下越大,越下越密,大雨里的幾個人雖然口中不語,面色卻越來越蒼白了。

    血滴滴答答落在水里,被雨水沖得淡了,淡到近乎于無。

    救還是不救?須盡早決斷,遲了恐怕非但討不到好,反而招怨。周樂定定神,號令下去:“開門!”

    ——區(qū)區(qū)九人,有死有傷,還有婦人,諒也掀不起什么風(fēng)浪。

    除非來的是幾千訓(xùn)練有素的將士,否則要攻下這莊子,卻是不易。這莊中財物有限,又沒什么重要人物——心血來潮來訪的世子殿下除外,但是世子今兒的行蹤并非可以預(yù)料——誰得了失心瘋下這個血本。

    想歸想,開門這當(dāng)口,周樂還是做了個手勢,自個兒舉了火把候在門邊,一應(yīng)將士嚴(yán)陣以待。

    眼瞧著八個人下了馬,李十二郎抱起馬上那位,一行人魚貫而入。

    周樂眉目一動,就有人上去牽馬。李十二郎長眉一斂。周樂交代道:“……帶下去好生照料,有傷的叫張瘋子看看,沒傷的喂足草料,莫教它們著了涼。”又吩咐身邊人:“去叫人準(zhǔn)備熱水、姜湯、干凈衣物。”

    他這樣從容周到,李十二郎緊張的眉頭也逐漸松了下來。

    這一行人衣裳單薄,又濕得透了,沒了馬,再藏不住什么。周樂提著的心這才放下去,也訕笑自己過于緊張了——然而畢竟昭熙在莊子上,還醉了個一塌糊涂,要有個萬一,他怎么和嘉語交代?

    這大雨天,這情形,放陌生人進莊子,原本就是個麻桿打狼兩頭怕的形勢。

    一面想,一面吩咐手下調(diào)集人手:“看好了門,莫讓人進來!”言下之意,以防守為主,能不打就不打。

    又細細盤問李十二郎,賊匪出現(xiàn)的地點、人數(shù)、裝備。

    李十二郎并非不想欺瞞,奈何這生死存亡之際,再說謊是害人害己,只能從實答來,周樂聽著,心里是越來越不安:人數(shù)倒不算多,約是百余人,但是這百余人顯然有備而來,埋伏地點的選擇,射箭的輪數(shù),追擊的效率,都顯示并非烏合之眾——他們就是沖著趙郡李氏來的,想要一網(wǎng)打盡。

    周樂沉吟道:“以李公子看,是什么人?”他看得出,李十二郎是這群人的主心骨,也是個精明強干的人物,趙郡李氏得罪過什么人,他心里該是有數(shù),沒準(zhǔn)對賊匪來頭,也能猜出個八九成。

    李十二郎道:“不敢有瞞莊主——”

    “我不是莊主,”周樂連忙否認,“只是暫居于此,李兄不知道嗎,這是華陽公主的莊子�!�

    “華陽公主”四個字落音,李十二郎身體明顯一僵,僵得臉色鐵青:“華陽公主——始平王的女兒?”

    周樂道:“正是�!�

    李十二郎登時住了腳步,背后卻傳來年輕女郎清脆的聲音道:“華陽公主也在嗎?那敢情好!寶光寺一別,又月余不見了。”

    周樂尋聲看去,是個十三四歲的小娘子,雖然和旁人一樣被淋了個落湯雞,面色青白,唇色卻愈紅,像雨打了薔薇,更增嬌艷。周樂只看了一眼,忙移開目光,應(yīng)道:“娘子認得我家公主?”

    “可不是,”李十娘歡快地說,“上次在寶光寺,九姐姐出了意外,就是公主熱心奔走,九姐姐,你說是不是?”

    這話就不盡不實了,嘉語當(dāng)時確實在場,也幫了些小忙,但要說奔走,那還輪不到她。九娘知道堂妹這么說也是為了盡量拉近彼此距離,得到庇護,因不能戳穿,只低低應(yīng)道:“……是。”

    李十二郎默默看了妹子一眼,欲言又止。

    周樂皺眉:“總不會是……王爺?shù)挠H兵吧?”他這樣敏銳,李十二郎心里就是一涼,說道:“瞧著像是羽林衛(wèi)�!�

    李十娘拉了半天關(guān)系,原是指著這小子看在她們與華陽公主舊識的份上,再含混其詞,只推說不知道對方來路,求個一夜安身,卻被兄長一句話葬送了。一時面色愈白。

    周樂卻是倒吸了一口冷氣:羽林衛(wèi)!怪不得李十二郎欲言又止——羽林衛(wèi)雖然不是他始平王府的親兵,卻也相去無幾——他家世子可是正兒八經(jīng)的羽林衛(wèi)統(tǒng)領(lǐng),他家世子眼下就在莊子里!

    這可真是個大烏龍。

    李十二郎已然開口道:“郎君眼下,是要綁了我等,去向主子請功嗎?”

    周樂瞧著他濕淋淋的衣物下肌肉繃緊,一時失笑道:“公子過慮了,李家并非逆臣,太后或者陛下為人君上,只需一紙明文,手到擒來,何必如此大動干戈?公子自個兒想想,是不是這么個理?”

    這原本并不是太難想明白的一個道理,只是李家一行人猝然遇襲,一路只顧著逃命,哪里靜得下心來細想。周樂這幾句話,恰如撥云見月,一時竟陰霾盡去,李十二郎把八娘交給身邊十三郎,不顧傷勢,長揖道:“多謝郎君教我�!�

    他是李氏宗子,對一個外人行此大禮,前所未有,一時李家眾人面色肅然,連李十娘看向周樂的目光都有了不同之色。

    周樂道:“公子客氣了,我家公主是明理之人,便是真在這里,也不會屈了公子�!�

    李十二郎心里想,說得倒是好聽,華陽公主一介婦人,知道什么。心里到底感激。

    這當(dāng)口,有小兵匆匆過來,通報道:“……來了�!�

    周樂原不知道來者是誰,只叫底下人守住門,這里聽說可能是羽林衛(wèi),已經(jīng)不作如此想,偏頭笑道:“李公子可還撐得�。俊�

    李十二郎其實已經(jīng)筋疲力盡,只是眼瞧著弟妹神情萎縮羸弱,這話到底不能出口,只咬牙道:“撐得住!”

    十三郎道:“阿兄——”

    十二郎眼神過去,示意他不必逞強。

    周樂點點頭:“撐得住就隨我來,看我退兵——好生安置李家?guī)孜还雍湍镒��!边@話是吩咐左右了。

    左右即時領(lǐng)命,又有人牽了馬來,李十二郎抬腿要上去,幾次幾番竟不能夠,忽然身后傳來一股大力,十二郎借力,一躍而上,回頭看時,還是周樂。

    他微微頷首道:“多謝�!�

    周樂只是一笑:這些個貴介子弟,一向自視甚高,若非事態(tài)緊急,恐怕還有講究。

    也上了馬,朝莊門疾馳而去。

    雨下得極大,像是天破了個窟窿,整個世界浸在茫茫的水里,連呼吸都濕漉漉的。李十二郎覺得生平?jīng)]有見過這么大的雨。他跟在周樂身后,像跟從一種命運——誰知道命運會把他帶到哪里去。

    貿(mào)然叩門已經(jīng)是冒險,在得知主人是華陽之后繼續(xù)信任,是冒險中的冒險。只是他無路可走——他和幾個弟弟素習(xí)騎射,身體強健,底下九娘十娘身子卻弱,更別提年僅七歲的侄兒了。

    還有八娘。他不敢去想八娘。雖然一直帶著她,但是他心里清楚,是救不回來了。盡人事罷了。想起前兒陽光明媚,帶弟妹出門游獵,當(dāng)時歡喜�?傄W∈O碌�,李十二郎握緊了韁繩。

    這些人到底為什么苦苦相逼,趕盡殺絕?他想不明白。

    是太后的意思,還是皇帝?他李家何負于朝廷?何負于天子?一念及此,只覺胸口一團火,沖得整個人都在沸騰。

    控馬幾個縱躍,已經(jīng)到莊子門口。訓(xùn)練有素的兵士,柵欄扎得緊,拒馬也設(shè)得密,外頭壓壓百余人,從頭裹到腳的盔甲,在雨里沉默。有時候沉默也是一種力量,一種直壓人心口的力量。

    已經(jīng)沖過一輪,地上幾灘血,沒有尸體。

    華陽這莊子上養(yǎng)的是始平王的親兵吧,李十二郎想,面對羽林衛(wèi),竟有一戰(zhàn)之力?還有這個周到的小郎君,也是始平王麾下吧。

    遠遠看見羽林衛(wèi)頭目緩緩舉起手,一個進攻的手勢。李十二郎反手,弓在手中,箭在弦上,就聽得耳邊“嗖”地一聲,一支長箭已經(jīng)離弦而去,穿過茫茫的雨霧,一直沖到那頭目面前——

    那個瞬間,十二郎幾乎是屏住了呼吸:要中、要中!

    果然中了。

    長箭擦著頭皮過去,堪堪把頭盔射了個對穿,那頭目驚魂未定,竟忍不住伸手摸了摸頭,發(fā)髻散了而已。

    這一箭之威,鎮(zhèn)得騎兵齊齊變色。那頭目也躊躇,再抬手,手勢停在半空,沒有往下劃。

    “你們可知道這是誰家莊子?”周樂這才登高喝問。

    羽林衛(wèi)懵了:他們是領(lǐng)命而來,管你誰家莊子?雖然明知道這附近貴人多,保不定就是哪位大人物的產(chǎn)業(yè),但是自恃諭旨,并不怕得罪人——但是聽這位神箭手的口氣,這里頭另有文章?

    不等他們回答,周樂又說道:“是華陽公主的莊子,公主的兄長、始平王世子如今人就在這里——各位要見嗎?”

    李十二郎都覺頭皮一麻:元昭熙人在莊子里——那可真是羊入狼口。

    對面更是騷動起來。

    所以說縣官不如現(xiàn)管。始平王世子是他們頂頭上司,他人在這里,他們還能硬闖?一時雖不敢交頭接耳,也是面面相覷,不知如何是好。只那頭目還算鎮(zhèn)定,揚聲道:“世子在這里嗎?請世子出來一見!”

    周樂:……

    “大膽!”這小子瘋了!世子是他說想見就能見的?說拜見也就罷了,還“請世子出來”,周樂冷笑一聲,弓弦上緊。

    “……不然,我怎么知道閣下不是在拖延時間?”那人又叫道。

    周樂豎弓,登時鴉雀無聲。

    周樂吐了口氣。莫說羽林衛(wèi),李十二郎都覺得丟人——羽林衛(wèi)中多京城貴介,雖然是庶子或者小宗,也算是一家人。羽林衛(wèi)的戰(zhàn)斗力在京城也不算差,但是在這個小郎君面前,竟慫成這副德性。

    周樂倒不知道李十二郎這么瞧得起他。他原本也在羽林衛(wèi)中混過,所以深知羽林衛(wèi)所想所懼�?上Я藢γ娌o舊識,否則還更有說服力。雙方對峙,約莫過了有一刻鐘,有馬蹄聲近。羽林衛(wèi)中騷動更甚。

    昭熙掃一眼全場,皺眉問:“怎么回事?”

    竟真是始平王世子!

    那頭目心里一陣發(fā)慌:他原道那小子信口胡扯,不想——隨著始平王世子鷹隼一樣的目光看過來,周遭同袍都在有意無意躲遠。唯有他——想躲也躲不開,只得硬著頭皮出列,翻身下馬,隔墻給昭熙行禮道:“幢主陳莫見過將軍!”燕朝以千人為軍,軍有將,百人為幢,幢有主。

    “放他進來�!闭盐醴愿�。

    李十二郎心里一緊,周樂卻沒有猶豫:“開門,請陳幢主進來�!彼粢獾嚼钍煽嚲o的肩線,拍了拍叫他放松。

    十二郎也不知道該回以什么樣的表情:要是這大門一開,門外百騎沖擊——且不管莊子上有多少人,他們幾個就是首當(dāng)其沖。

    然而門開了,門外百騎像是被定住了一般,一動不動,就只有那頭目從門外大步進來。

    門在他身后關(guān)上了。

    那頭目眼瞼下的肌肉不易察覺地抽搐了一下,周樂胯.下的馬也不易察覺地動了一動,剛剛好就守在昭熙左翼。

    昭熙恍然未覺。

    那頭目走到近前,再行了一禮:“陳莫見過將軍�!�

    昭熙盯住他,質(zhì)問道:“你這是……帶兵來打我妹子的莊子?”

    周樂:……

    李十二郎:…….

    合著李家九口的性命,比不上華陽公主一個閑置的莊子?

    也就是始平王世子后臺硬,陳莫不得不慌忙道:“將軍明鑒——”

    “我不明鑒,我只問你,我妹子犯了什么事兒,你們要攻打她的莊子?”昭熙漫不經(jīng)心,又補一刀。

    陳莫覺得自己實在冤得蒼天可鑒——怎么就沒人告訴他,今兒世子在這里呢。

    但是既然碰上了,也只能認命:“小人奉命來拿犯人,不慎冒犯公主,待復(fù)命之后,定然登門謝罪�!�

    “你說的犯人,莫不是這位——”既然答應(yīng)了謝罪,昭熙好歹正常了些,斜眼看了十二郎一眼,“李郎李十二郎渾身汗毛都豎了起來。他從前也見過這位始平王世子,怎么就沒察覺他有這樣的氣勢?又想起之前十娘的話,記起來家里在與他議親,不知道能不能成。要是成了,就是一家人了。

    陳莫也跟著看了一眼,應(yīng)道:“是�!�

    “李郎君犯了什么罪?”

    “小人不知,”陳莫道,“小人不過奉命而為�!迸邪甘谴罄硭碌氖拢皇莻執(zhí)行者,說不知,也不算推脫。他是一早就做好了不問,不聽,不說的準(zhǔn)備——要不是碰上這個天殺的世子的話。

    昭熙“嗯”了一聲:“那么,奉誰的命,總該知道吧?”

    果然還是逃不過這一問,陳莫又看了李十二郎一眼。昭熙道:“怕什么,如今他們兄妹都在,這里百余騎,我莊子上千余部曲,人是肯定跑不掉的——如果你當(dāng)真有旨,我難道會抗旨?”

    這莊子里竟有始平王千余部曲!就算話有水分,也少不過五百。陳莫與李十二郎不約而同倒吸了一口涼氣,各有恐懼和慶幸。

    陳莫道:“……是口諭�!�

    話音才落,就聽到“啪”地一聲。這一下來得太快,好半晌他才意識到是挨了一記耳光,火辣辣從嘴角一直蔓延到耳根。又聽得昭熙斥道:“口諭?你傻嗎?趙郡李氏,一句口諭你就敢趕盡殺絕!”

    其實還沒到趕盡殺絕的地步,不過這里有長房四男三女,都資質(zhì)出眾,李家雖然子嗣旺盛,承受這樣的損失,也要痛上一兩代了。

    陳莫料不到世子這樣赤.裸裸拉偏架,心里大是不滿。

    他家族勢力有限,能進羽林衛(wèi)還多虧了嫁到崔家的姑姑�?v如此,到這會兒也不過一個幢帥。因一心想著光耀門楣。這回得貴人看中,托付陰私,只當(dāng)是機會——做了這貴人的心腹,就能一步登天——卻不料一頭撞在南墻上。

    他這點心思哪里逃得過昭熙的眼睛,心里暗罵一聲蠢材,卻道:“我問你,誰傳的旨?”

    陳莫不敢硬扛——也扛不起,回道:“是個姓柳的小黃門。”

    “長什么模樣?”

    這卻叫陳莫為難了,對方有天使的名義,他哪里敢梗著脖子盯著人家臉瞧——不都是一副面白無須腎虧的樣兒么。

    他這里遲疑,昭熙又一耳光過來:“你連對方什么樣子都沒看清楚,又沒有憑據(jù),就是官司打到金鑾殿上,誰保得住你?”

    這句話并不比之前更疾言厲色,但是落在陳莫耳中,卻如晴天上一個霹靂,刷地一下,冷汗就下來了。

    他這是……空口無憑啊。

    他一味貪功求進,事先既不上報,追殺的又是趙郡李氏這樣的名門,當(dāng)真讓他悄無聲息辦成了也就罷了,卻又教李家兄妹幾個逃了,如今落到始平王世子手里,追究起來,就是個滅門之禍!要知道,貴人們慣做的委過于人,教人背黑鍋的手段要多少有多少,陳莫這瞬間想明白了為什么是口諭,也顧不得臉面,更顧不上滿地泥濘,“撲通”就跪了下去,叫道:“將軍救命!”

    昭熙只冷笑一聲,替坐騎抓了抓頸上鬃毛,馬兒歡快地連打了幾個響鼻。

    死一樣的靜,只有雨聲嘩嘩,嘩嘩。

    陳莫心里涼得和冰一樣,但是人性如此,便死到臨頭,也忍不住還想要掙扎,他回頭看了一眼雨里一動不動的百余羽林郎:“是我一念之差,信錯了人,但是這些兄弟何辜,將軍——”

    昭熙還是靜默。

    李十二郎肘部像是被誰推了一下。

    他沒有回頭,心里猜是那位小郎君。他忽然意識到,是該他說話了。雖然為掩護他們兄弟出逃,死傷部曲無數(shù),還都是族中難得的好手,連他嫡親的妹子八娘也……但這不是計較的時候。

    要緊的是找到元兇!

    要緊的是活著回家報信!

    這個人——這個羽林衛(wèi)背后的人,他能驅(qū)動天子親衛(wèi),可見位高權(quán)重;他敢明目張膽在這洛陽城外伏擊和追擊他們兄弟,可見有恃無恐;他不但要殺他們兄弟,連女子都不放過,可見仇恨之深——這樣的人,要對付的定然不是他們幾個小輩,他的目標(biāo),恐怕是整個趙郡李氏。

    這才是最令人憂心的。

    就只低頭道:“都憑世子處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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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59.有情皆孽

    昭熙要的就是這句話。等十二郎出了口,

    便說道:“要只你一個,我是不救的,看在這些被你拉下水的兒郎的份上——”他低聲交代了幾句,無非叫陳莫帶了人回去,

    不許聲張,以后也不許再問。

    陳莫自然千恩萬謝,哪里還說得出一個“不”字。

    末了昭熙拍拍他的臉,

    說:“莫忘了去給我妹子賠罪�!边@是……收他做自己人的意思?陳莫一愕之下方才反應(yīng)過來,

    又驚又喜,

    連連應(yīng)是。又給昭熙多磕了幾個頭,

    誠惶誠恐退了出去。

    羽林郎如潮水撤去。

    好手段!心里冒出這個念頭的不止李十二郎,

    還有周樂,然而這樣的手段,始平王世子使得出來,

    他使不出來——只有長期上位的人,才有這個底氣和信心,收放自如,

    他如今……還差得遠呢。

    待羽林郎退盡,

    昭熙方才與李十二郎重新見禮:“方才事急,失禮了�!�

    李十二郎自然不能計較這個。

    昭熙又道:“李郎君就不必與我回禮了,快隨我進屋去,換過衣裳喝口酒,

    暖暖身子罷。小周這里別的都還尋常,

    酒卻是難得的好。”

    原來這個小郎君姓周,

    李十二郎心里想。他這會兒哪里還有心思分辨酒好酒壞,又掛念垂危的八娘,身上的各種傷口也都火辣辣地疼痛起來。也就不客氣,撥轉(zhuǎn)馬頭,跟著昭熙和周樂進了屋。

    昭熙、周樂處理羽林郎沖擊莊子這小會兒功夫,之先進屋的李家兄弟、侍從已經(jīng)洗過熱水澡,該包扎的包扎,該上藥的上藥,也都換了干凈的衣物,在廳里等著。食案上堆滿了食物,不過李家教養(yǎng),雖然是餓得極了,主人不來,并無人擅自動筷,都坐得筆直,卻眼巴巴看著門口。

    待十二郎身影出現(xiàn)在視野中,幾乎是齊齊松了口氣,紛紛道:“十二郎十二兄!”

    十二郎掃了一眼廳中,弟弟們都在,兩個忠心耿耿的部曲也在,卻缺了八娘、九娘、十娘。八娘也就罷了,重傷需治,怕是起不來,九娘和十娘……一時變色:“九娘和十娘呢?”

    周樂適時應(yīng)道:“李公子勿急——公主不常來這里,莊上沒有侍婢,想是仆婦粗手粗腳耽擱了。”

    好嬌氣的李家娘子,昭熙心里想,他妹子從洛陽到信都千里迢迢,身邊可除了蕭阮,再沒有別的人。

    想到蕭阮,心里又一點煩躁。

    幾人分主賓入座,過了盞茶功夫,李家九娘和十娘身著男裝進來,垂著頭道了個萬福。

    原來嘉語從未來過這里,莊子上何止沒有近身侍婢,連女子衣物都沒有。她們穿來的衣物又都被雨水淋了個濕透。沒奈何只得上了男裝。頭發(fā)尚未干透,也不能梳髻,粗粗挽了個環(huán)而已。

    發(fā)梢上的水滴落在衣襟上,微微暈染開來,九娘素雅,十娘艷麗,各擅半場。

    昭熙在座,周樂是不敢多看,昭熙卻在心里想,要謝娘子也作這般裝扮,不知是什么模樣。兩個人各懷鬼胎,昭熙好歹身份尊貴,又是主人,不能不盡地主之誼,舉杯道:“我先飲,各位隨意。”

    李十二郎雖然心里還記掛著八娘,也知道這不是說話的時候,這個小周郎君里里外外的周到,自然會安置好她。弟妹這兩天都吃足了苦頭,奔走,逃亡,好容易舒了口氣,就讓他們舒過這口氣再說。悶悶用著飯食,心里盤算該如何與始平王世子交涉,忽然身子一歪,雙箸落案,十三郎叫道:“哥哥!”

    李家兄妹、侍從齊齊驚起,昭熙探過十二郎的鼻息,又伸手摸他脈門,道:“是脫力了�!�

    李家?guī)讉互相看了一眼,十娘道:“多謝……世子�!彼桶四�、九娘是見過昭熙的,卻不料重逢這樣狼狽。

    昭熙沒有應(yīng)聲,朝周樂看了一眼。過了片刻,就有大夫過來,疏散了李家兄妹,幾針下去,十二郎“噯”一聲醒過來,看見周遭弟妹關(guān)切的目光,要坐起,又被昭熙按�。骸袄钚智倚�,來日方長�!�

    十二郎心有不甘:他這一倒下,始平王世子要盤問的就是他這些弟妹了。他這幾個弟弟都還年幼,九娘敦厚,又素不習(xí)說謊,也就十娘自小伶俐——他把目光投往十娘,十娘微微點了點頭。

    十二郎這才輕輕吐出一口氣,沉沉睡去。

    這個美艷的李十娘,看起來不簡單啊,全程觀望的周樂心里想。

    一頓飯,吃得多少有些沉悶,周樂知道八娘多半有不好,十二郎又說倒就倒,也不敢胡亂活躍氣氛。李家兄妹食不甘味,但身體還是誠實地做出了反饋:食物進去,整個人都暖和過來。

    昭熙先前喝過酒,也多少用了飯食,這時候并不餓,只出于禮貌,陪著用了幾箸,到最小的二十一郎放下筷子,跟著也就放下了,略帶了歉意說:“我今兒來三娘這莊子,也是臨時起意,這會兒就倦了,只能煩勞周郎替我待客,諸位不要怪罪�!�

    他說困倦要休息,意味著李家兄妹獲得了商量和緩沖的時間,感激都來不及,哪里談得上怪罪。

    李十娘道:“此番叨擾,來日再報答世子。”

    昭熙微微一笑,抽身去了。

    周樂也不多話,只帶他們?nèi)バ菹⒌姆块g。雖則知道這些貴公子、小娘子其實不習(xí)慣與人共歇一室,但是連日亡命的艱險,安置在一處,多少能安撫他們的情緒。又分派仆婦下人,供他們使喚。

    他前腳才走,后腳李家兄妹就聚集到十三郎屋里來——除去十二郎,以他最為年長。十三郎道:“這個始平王世子,可信嗎?”

    ...............

    “你說,李家那幾個,如今在做什么?”昭熙靠在軟榻上,笑吟吟問。他之前醉得厲害,被周樂使人一碗醒酒湯強行灌醒過來,這會兒真有些倦了。好在周樂從前就是他的親兵,也無須他正襟危坐。

    “無非是猜,殿下可不可靠,趕明兒醒來,殿下會問些什么話�!敝軜返�。

    “沒意思�!闭盐跗擦似沧�,“話都被你說完了——再猜猜,這些羽林郎受誰的指使�!�

    周樂:……

    合著這位爺是要尋他開心?他怎么不去花樓啊,那里賠笑的小娘子多可人,何必來找他這么個糙老爺們,周樂心里怨念,卻也不得不認真想了片刻:“能使得動小黃門的,總是兩宮近人。”

    “然后呢?”

    周樂:……

    “殿下這就為難我了�!敝軜返�,“我既不曾入朝為官,也沒有在哪位貴人府上做過幫閑,如何知道兩宮近人�!�

    “當(dāng)真不知道?”昭熙笑了,“我瞧著你都喝上宜陽王的酒了,還當(dāng)你什么都知道呢。”

    周樂:……

    他就不該拿他最好的酒來招待這只白眼狼!偏白眼狼還笑嘻嘻看著他,并不像是動了怒——如果真認定了他與宜陽王有茍且,怕是這笑里,會突然插出把刀來吧,周樂心里想。

    卻老老實實答道:“酒是我自宜陽王手里贏來的。宜陽王來西山打獵,過往頻繁,有時候來討口水喝,來得多了,就撞了個面熟。前兒和我打賭,就輸了這些,想著這么好的東西,我原也不配喝——”

    昭熙“噗嗤”一下笑出聲來:“得了,收起你這個嘴臉吧,我要真疑心你,你也沒機會在這里好好說話了�!�

    周樂:……

    他真覺得自己比先前那個倒霉催的羽林衛(wèi)幢主還冤。

    昭熙卻嘆了口氣,推心置腹與他說道:“不是我要疑心你,你自個兒想想,換你是我,你自己說,你可不可疑?三娘說你是平城舊鄰,就算我信了三娘,沒差人回平城打探,可是你的口音里,但凡有半點平城味兒,我也不起這個疑了�!�

    “……要不是在信都你又救三娘一次,我原是要派人去摸你底細的,但是你又……好吧你家母羊真生完了嗎?”

    周樂:……

    周樂嘆了口氣:“這話,世子已經(jīng)問過一次了�!�

    “對對對,”昭熙也記起來,“喝酒誤事、喝酒誤事啊�!�

    周樂:……

    明明就是他想看他無言以對!

    “我當(dāng)時想,你回去就回去吧,沒準(zhǔn)你就是覺得家里母羊要緊呢,人各有志,強求不得。但是這才幾個月,你又殺了回來。三娘還把……差不多整個家當(dāng)都交給了你——她可真信得過你!”

    “我覺得,”周樂慢吞吞地說,“我沒什么讓公主信不過的�!�

    昭熙:…….

    這貨還敢頂嘴!

    昭熙覺得自己很應(yīng)該再喝杯酒壓壓驚。

    到底還是有正經(jīng)話要說,且按下不提,只道:“我從前就覺得你是個靈省人,這回見面,像是又長進了。我問你,你憑什么認定陳莫拿不出諭旨?”——若非有這個判斷,他的應(yīng)對又該不一樣。

    周樂道:“如果李家有罪,自有大理寺、御史臺判定,他們卻選擇了野外伏擊,說明李家兄妹無罪。無罪殺人,便是兩宮,也不肯輕易承擔(dān)這個污名,何況那位藏頭露尾的神秘貴人。留下諭旨,就是把柄�!�

    沒有人敢留這樣的把柄。

    “那要萬一,這個神秘貴人就是兩宮呢?”昭熙追問。

    “不會�!敝軜房隙ǖ卣f,“李家兄弟年紀(jì)都輕,兩宮知不知道他們都成問題,怎么會要他們性命?就更別提李家這幾位小娘子了,都尚未出閣�!�

    “說得好�!彪m然也不是沒有破綻,但是以周樂的身份,他能得到的消息,能分析到這個地步,已經(jīng)是難能可貴,所以昭熙還是表示了贊賞。末了話鋒一轉(zhuǎn),卻道,“還有一個問題。”

    “世子請講�!�

    “既然你家母羊已經(jīng)生產(chǎn)完了,你人也回了洛陽,還回來做我的親兵怎么樣?”

    周樂:……

    說得母羊像是他家家屬一樣,周樂幽怨地想,早知道這位這么小心眼,當(dāng)初就該捏一個保家衛(wèi)國、報效圣上的借口來搪塞他。心里這樣想,嘴上只反問:“殿下是不愿意我為公主效力嗎?”

    昭熙“啊”了一聲,很有些尷尬,顯然并沒有想到這茬——也就周樂這種心里有鬼的人才會不由自主往這個方向想——三娘的人不就是他的人嗎。說起來他家三娘還是挺能得人心的。

    一時干笑道:“唔,留在三娘這里也好,她這些部曲,也須得有人管著�!�

    周樂道:“……都操練得差不多了。”

    “嗯?”

    “到秋后,我就回邊鎮(zhèn)。”

    昭熙:……

    “你家母羊又要生羊羔了嗎?”

    周樂:……

    周樂道:“今年夏天酷熱,冬天必然極冷,時間也長。柔然人過不了冬,是肯定會過來搶劫的,邊境上有得仗打——”

    “你想打仗?”如今肯打仗的年輕人可不多了,或者說,洛陽的貴族少年,還有血氣與勇武的,已然不多。

    周樂點頭。

    “你想……憑著弓馬立功?”昭熙再問了一句。

    ——打仗是會死人的,為什么放棄始平王世子親兵的機會去冒這個險?行非常之事,方有非常之功。換句話說,這小子有野心。

    也對,好漢子就該一刀一槍拼功勞�?恐o婦孺守門,守得再嚴(yán)實又有什么好夸耀了。更別說這洛陽城里,貴人之間的雞毛蒜皮,勾心斗角。那個瞬間,他幾乎是羨慕他——他這時候還不知道,他遲早會從一刀一槍,走到勾心斗角。

    “那這些部曲,你打算交給誰?”昭熙又問。

    周樂道:“這里人盡皆知,公主才是他們的主人。”說到這里,不懷好意地沖昭熙笑了一笑,“連世子殿下都不能曲逆其意。”

    昭熙:……

    昭熙決定不和這小子一般見識:“我明兒一早回城。李家兄妹,就都交給你了�!�

    周樂怔了片刻:“世子知道是誰了嗎?”

    昭熙微微一笑,周樂是自己人——雖然他也不知道三娘許了他什么好處,讓他這樣死心塌地——所以,也不介意透露給他:“陛下如今尚未親政,便是有人想要狐假虎威,也借不來一張虎皮�!�

    太后只想維持局面不出亂子;皇帝更是需要拉攏世家大族,趙郡李氏這樣的人家,只要不是謀逆,怎么著,也不至于這樣一鍋端。有點腦子的人都不會這么干,所以這么干的,只能是沒腦子的人。

    三歲小兒手持權(quán)柄,要沒個節(jié)制,天知道他能做出什么事來。偏這人與自己還多少有淵源,想到這里,昭熙也不是不嘆氣的。

    周樂眨了一下眼睛:“是太后的……親信?”

    “下去歇著吧,”昭熙道,“明兒要應(yīng)付李家兄妹,也未必就是個容易的事,李家那位八娘子……是沒了吧�!�

    周樂:……

    周樂起身給昭熙行過禮,走到門口,忽回頭笑道:“殿下可有察覺,李家十娘子對殿下多有留意?”

    “滾!”昭熙一個字就打發(fā)了他。

    周樂灰溜溜滾了下去。

    昭熙卻還愣生生發(fā)了一刻鐘的呆。這小子別的上頭也還有限,對于人和人的關(guān)系,直覺驚人。李十娘確實就如三娘所說,貌美如花,聰慧過人。要是再多一分秀雅就好了,就像是、就像是……

    昭熙并沒有想明白這個“就像是”具體是像什么。只那晚做了個夢,夢見不知道在誰家書閣,翰墨書香盈室,有個淡青色的影子,輕盈,秀雅,就在不太遠的地方,看得見,只是夠不著。

    她戴了帷帽,長長的幕垂下來,淺灰色的風(fēng),吹得影子飄飄的,像是里頭藏了什么鳥兒潔白的翅膀。他看不到她的臉,只是覺得,如果能看到,那定然是好的。就像、就像他一直以來希望的那么好。

    出了昭熙的屋子,周樂就收了笑,雖然今兒意外多,營房還是要走一趟的。

    雖然莊子上大夫竭盡全力,但是八娘生機已絕,人盡皆知,人盡不忍出口。所以方才晚膳不提,也是顧慮李家兄妹這一路辛苦,何況就算是知道了,又能怎么樣?

    徒增悲戚罷了。

    都明兒再說吧,到了明兒,精神和力氣都恢復(fù)了,接受起來也沒那么困難。周樂想著,巡過軍營,也自回房歇了。

    次日一早,天方亮,昭熙就回了城。

    昭熙是羽林衛(wèi)統(tǒng)領(lǐng),他進出宮城,一向是不惹人注意。他求見太后,太后雖然意外,也絕不會不見。

    “……臣失察,請?zhí)蠼底��!闭盐跽f。

    太后鐵青著臉,幾乎是從牙齒縫里一個字一個字擠出來:“你沒有罪,你有功,琥珀,賞!”

    昭熙知道不能再呆下去了,磕頭謝了恩,退了下去。

    離開皇城的時候,一行人正匆匆過來。當(dāng)頭一身緋袍金繡的年輕男子眉目如畫,他高昂著頭,似是目無余子,卻在擦身而過的時候,與昭熙對了個眼神。他收到了,而且看懂了,昭熙心里松了口氣。

    ...................

    鄭忱進入德陽殿,琥珀不在,就只有赤珠,其余侍從婢子盡數(shù)被遣走。太后垂著眼簾坐于堂上。

    他像是沒有看到太后的臉色,笑吟吟道:“昨兒晚上雨下了整夜,陛下睡得可安穩(wěn)?”

    太后不答,只道:“你過來�!�

    鄭忱知道這一過去,少不得要受皮肉之苦,他素怕疼,這會兒卻堆了滿臉的笑,走到太后跟前,尚未站穩(wěn),臉上就挨了一下。太后養(yǎng)尊處優(yōu)多年,這一下雖然盡了全力,也沒有留下印子,只長長的指甲刮過去,一滴血掛在艷如蔻丹的指甲上,倒像是綴了顆紅寶石。

    太后恨聲道:“你做的好事!”

    鄭忱直挺挺跪下去。

    竟是一言不發(fā),連個借口都不給她!太后心里怒火更熾,喝罵道:“鄭三郎你也是個男人,怎地生了這么軟的膝蓋!”抬手又要打。

    赤珠叫道:“侍中還不自辯!”

    鄭忱垂頭卻道:“我……沒什么可辯的�!�

    太后氣得發(fā)抖,順手撿起案上玉如意當(dāng)頭砸過去。鄭忱咬牙,硬生生受了,玉如意擊在額上,登時血流如注。

    德陽殿里寂靜如死。

    鄭忱伏身于地,磕頭道:“殿下鳳體要緊,鄭三不值得陛下如此……總是鄭三負了陛下,鄭三愿伏法認罪,鄭三會在地下為殿下誦經(jīng)祈福,愿我燕朝萬年,殿下福壽安康�!�

    他說一句,磕一個頭,血流得滿地都是,太后又是氣,又是急,又是疼,目中已經(jīng)流下淚來。

    赤珠知道不能再這么下去——誰知道這兩個冤家會鬧成這么樣子!一面勸道:“陛下莫急,問明白了再急不遲�!币幻鎸︵嵆勒f:“鄭侍中這么敢作敢當(dāng),怎么就不敢解釋,為什么要殺李家兄妹?”

    鄭忱當(dāng)然不是真想死,他等這句下臺階的話等得心都焦了,得了機會,脫口便道:“他們害死了我姑姑!”

    太后一怔,連眼淚都顧不上拭了:要是別的事,她不知道也就罷了,鄭念兒的死,是她親口.交代下去,怎么……倒成了李家的罪狀?

    一時呆呆地,卻是赤珠替她問道:“你姑姑?”

    鄭忱又磕了個頭,話都是假的,心里怨恨卻是真的:“我姑姑原是李家婦,姑父早逝,姑姑在李家受盡了欺侮,最后是喪父才得以歸寧,奈何嬸嬸不喜。我客居洛陽,多得姑姑照拂,后來承蒙陛下青眼,得以置業(yè),就想要報答姑姑,在桐花巷里置了宅子,把姑姑接過去,誰知道——”

    赤珠問:“李夫人——”

    “都怪我,”鄭忱的聲音低下去,這懺悔也是真的,“從前姑姑在家里,李家忌憚我滎陽鄭氏,并不敢胡來,但是我、我孤身一人在洛陽,他們卻是不怕的,前兒我進宮,到回家,姑姑就已經(jīng)……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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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60.冷風(fēng)冷雨

    太后聽到“孤身一人”幾個字,

    心里一陣難過:這孩子在洛陽,從前的那些日子,一介白身,兩手空空,

    可不是人人都能欺侮?又想,難道那個李鄭氏果然只是對他多有照拂,而不是、不是……

    這當(dāng)口,

    她對賀蘭袖言之鑿鑿的告密忽然生出疑竇來:想那賀蘭氏也不過是個深閨小娘子,

    如何知道鄭家內(nèi)情?李鄭氏美貌是真,

    可是她終究是鄭郎不出五服的長輩啊。要萬一那賀蘭氏是信口攀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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