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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陸儼見她哭得動情,也不言語,默默遞上絲帕。原本是有滿腔的話要問,卻一個字也沒有問出口——賀蘭袖到底是重傷在身,哪里容得一而再、再而三的傷心傷神,竟哭得昏了過去。

    一張布滿淚痕的臉,浸在月色里。

    陸家女兒都有“流血不流淚”的硬氣,陸儼又是自幼去的軍中,哪里見過這樣頑強又怯弱的女子,不聲不響,哭得臉有些腫,眉目浮在肌膚上,越發(fā)像是描的,鬢發(fā)都濕漉漉的。像山野里濕漉漉的小獸。

    他不由自主抬手,想要壓服它濕漉漉的皮毛,啊不,是鬢角——到真?zhèn)瞧見自己抬起的手,竟是嚇了一跳,真的,他怎么會起這么唐突的念頭?……大約她和四娘好,他就當她是四娘了吧。

    這個賀蘭小娘子,他恍惚記得,年初的時候,太后給她和宋王賜了婚。

    不知道為什么嘆了口氣,總須得等她醒來,才能細問是誰要殺她。他隱隱覺得,怕是和四娘脫不了干系——這時候自然不會再去想私奔之類亂七八糟的可能性了。如果果真……宋王哪里護得住她。

    這樣好的小娘子,為什么要遭遇這些。

    陸儼只覺得心里糾成了一團亂麻,忙退開幾步盤坐。月光從窗外照進來,倒有一股清冽的涼意。不知不覺倦意上來。

    原本顧慮賀蘭袖的傷勢,想著該打一兩只野物回去給她補補,但是這荒郊野外,她又重傷,到底放心不下,匆匆又回來。這時候賀蘭袖倒是醒了,看見他進來,整個臉都亮了:“陸大哥!”

    陸儼微微一笑,算是應了,拿了果子給她:“這個甜……這種有些酸……”

    賀蘭袖慣享的富貴,哪里見過這個,想起陸靖華也是粗糙——果然是一家子。又是新鮮,又是好笑。要伸手來接,牽動傷口,不由皺眉。陸儼立刻就發(fā)覺了,有些羞慚:“我倒忘了你有傷——別動!”

    說著刀光一亮,賀蘭袖唬得差點沒抬手去擋——也是苦于抬不起來——也沒聽得什么聲音,就只見刀光如雪片,輕飄飄一片一片地落下來,頃刻又止,眼前還花著,陸儼已經(jīng)片了一片果子,送到她唇邊。

    賀蘭袖臉一紅。她膚色甚白,這一點羞色立刻就顯了出來,卻也知道事急從權,并不言語,也是說不出來,張嘴,碎玉一般的牙齒,斜斜咬住,長長的睫毛壓在眼眸上,只隱約一點水光。

    陸儼面上有些發(fā)熱。

    他也不是沒見過女子,也不是沒有親近過,不提家里給的,就是軍中,也有逢場作戲的歌姬舞姬……該死,怎么能把賀蘭娘子和那等人相提并論!

    陸儼狠狠拴住這些亂七八糟的心思,把視線壓低,一片一片只把果子遞過去,他遞得慢,賀蘭袖吃得也不快,一個不留神,指尖微微溫軟的觸覺,雙方都是一怔,彼此錯開目光,若無其事。

    幾個果子,吃了足足半個時辰。

    剩下的被陸儼三下兩下如風卷殘云掃了個干凈,又就水吃了兩塊干糧。就聽得賀蘭袖輕聲問:“陸大哥來這里,莫不是為了找我?”

    她原是聰明人,這荒郊野外的會有人出現(xiàn),原本就心疑,她不過試探著說了半句“像故人”,他就神色大變,到她說出陸靖華,他竟一口喊出了她的姓氏——若非心心念念,反應絕不會這樣迅速。

    陸儼昨日就已經(jīng)見識了她的聰明,倒不意外,胡亂一點頭。

    “陸大哥找我,是為了問鳳儀殿的事嗎?”賀蘭袖又問。

    “是�!碧岬进P儀殿,陸儼心思就澄明起來,回答也簡潔干脆,“那晚到底發(fā)生了什么?”

    “陸大哥,”賀蘭袖柔聲道,“你是四娘的哥哥,又救了我的命,原本,莫說是問我?guī)讉問題,就是要我去拼命,我也是肯的。但是這件事,陸大哥,我不能說——即便陸大哥因此氣我,丟下我不管我也……不能說�!�

    不能說……陸儼眼睛里沉沉地落下些影來,不能說——“那如果我問你,是誰要殺你?”

    賀蘭袖苦笑:“這是同一件事,陸大哥,這是同一件事!”

    陸儼怔住,他雖然剛直,卻不傻,同一件事,如果陷害四娘的,和眼下追殺她的,是同一個人,那意味著什么?

    他用力閉了閉眼睛,一千個,一萬個線頭涌上來,慢慢梳理,匯聚。他輕輕地說:“四娘不過是個閨中小娘子,便性子粗慢,也難與人結(jié)下什么深仇大恨,之所以遇害,如果不是無意中知道了什么不該知道的,就是擋了誰的路�!�

    將門虎女,一朝母儀天下,擋了多少人的路,絕了多少人的心思……簡直不可想。

    然而能在宮中動手,能調(diào)動鳳儀宮的人為之效死,敢重傷始平王的女兒……這絕非一般的能耐。尤其重傷華陽公主。

    華陽公主有沒有說謊?他不知道。

    受傷總是真的,隔著屏風他都能聽出中氣不足;她不接受五娘屈膝總是真的,她說服始平王父子放過他們陸家,總是真的。

    如果華陽說謊,哪怕只有部分謊言——誰能令她說謊?華陽公主這樣的性情,這樣的身份,這樣的處境,除了始平王妃,想要找第二個人,怕也為難。這個可能性,他當然想過,反復想過。

    眾所周知,皇后的人選,太后屬意鎮(zhèn)國公的女兒。那位姚家小娘子,幾乎是從小就養(yǎng)在后宮,與天子朝夕相處,一直到今年四月,已經(jīng)是天下盡知,四娘封后,四娘辦賞春宴,姚娘子還來鬧過事——只是沒有鬧成。

    始平王妃自然是情愿侄女上位,太后給姚家?guī)矶嗌俸锰�,再出一個皇后……是他們求之不得。身為華陽公主的繼母,自然有一萬個法子,能令這個失去母親庇護的小娘子就范,也自然有一萬種方式,能在事后解決掉賀蘭這個唯一活著的知情者——必須趕在她出閣之前。

    這樣龐大的勢力……難怪她反復說:“不能說�!�

    是不能,也是不敢,他打聽過,她的母親如今還在始平王府過活呢,僅此一項,足以把她轄制得死死的。

    陸儼從前就有的種種疑心,在賀蘭袖輕描淡寫的幾句話里,得到了證實——其實賀蘭袖什么都沒有說,然而人總會相信自己想要相信的——陸儼相信,他的妹妹無辜。

    然而——

    陸儼沉吟了片刻,忽道:“天子新近大婚,新后是穆娘子�!薄砚⑽瓷衔唬绻皇菫榱艘砚胫髁鶎m,始平王妃何必冒這個險?

    作者有話要說:

    陸儼不是族長,單門獨戶想要湊兩千部曲其實也不容易。后來天下大亂了,個人手里的兵才多起來,王思政守玉璧城主要依靠自家部曲都有一萬多。但是這時候天下沒有大亂,農(nóng)夫比流民要多。

    ------------

    169.千騎平岡

    賀蘭袖垂下眼簾:還真是鐵打的皇帝流水的皇后,

    先是姚佳怡,然后謝云然,結(jié)果陸靖華,最后轉(zhuǎn)了一圈,

    卻落到穆蔚秋頭上——從前穆蔚秋就是貴人,她氣質(zhì)清冷,像高山冰雪,

    或者秋夜里的月光,

    沒多少暖和氣兒,

    存在感一直很低,

    皇帝也就每隔幾月,

    過去坐坐,應個景兒。

    如今卻是皇后了。

    有微微酸楚的心思——如果不是知道燕國遲早要亡,這個位置,

    哪里輪不到她。什么高門,什么世族,什么將門,

    還不是撿她不要的!

    又有些得意,

    最終卻嘆了口氣,說道:“當初陛下要立四娘為皇后,是經(jīng)過太后點頭的�!边@是一個暗示:沒有太后點頭,陸靖華當不了這個皇后,

    太后既然點了頭,

    就不會出爾反爾。

    也沒有這個必要——姚佳怡做皇后固然好,

    但是別的女人坐了這個位置,對于太后,也是無傷無損,沒有人能越過她。所以事情并非太后主使,太后……最多不過是一個被迫收拾殘局的。她有她不得不庇護的人。

    比如始平王妃,再比如姚佳怡。

    這也是姚佳怡不能上位的原因——一旦她上位,和陸儼有同樣疑心的人,天下不止凡幾,天下人也就罷了,可是皇帝……太后不能不顧忌皇帝�;实叟c太后的齟齬,京城里權貴中心的人,多少有所耳聞。

    這是一個合情合理的解釋。

    陸儼盯著眼前方寸之地,賀蘭袖的衣袖,粗糙的布料,針腳參差,沒有染色的慘白。

    姚家是織好了天羅地網(wǎng),專等著他的傻妹妹一頭栽進去啊。可笑……族中上下歡欣鼓舞,只當拔了頭籌;可笑華陽公主這樣的身份,不過是張筏子;而眼前這個冰雪聰明的小娘子,更是和他的四娘一樣命苦……

    一個皇后的位置……

    他從來沒稀罕過什么皇后的位置……盡管他從來都知道那個位置意味著什么,但是他從來都不知道它值得他妹妹的命。

    陸儼黯淡的眼神里,賀蘭袖像是猛地驚醒過來,抓住陸儼的袖子,臉色慘白:“陸、陸大哥!”她沒有把話說完,然而眉目間的驚惶,聲音里的顫意,每一個細節(jié),都分明在問:“你、你猜到了?”

    陸儼點了點頭——那并不難猜。

    賀蘭袖眸光里憂色許許,她看了陸儼一眼,又一眼,忽咬唇道:“是我不好,我不該這么多話,陸大哥……你、你莫要怪我表妹好嗎,三娘她年紀小,不知道輕重,被人一哄就當了真……”

    只要陸儼信了嘉語為自己的親事誣陷陸靖華,這仇就算是結(jié)死了——既是她起了殺心,就休怪她不客氣;她能支使周樂,難道她賀蘭袖就使不動人?陸儼可不是周樂那個破落戶可比。

    然而意料之外,陸儼竟是點了點頭:“我知道,不怪她。”

    他見過華陽,雖然隔著屏風,但是他看得出她坦蕩。他相信她可能為人所欺,不信她存心陷害——如果她心術不正,最低限度,會很樂意看到五娘屈膝,也會很樂意收了部曲之后出爾反爾。

    要知道,斬草不除根,后患無窮。

    賀蘭袖想不通其中關節(jié),陸儼表示不會為難嘉語,她還須得捏著鼻子與他道謝,又道:“陸大哥萬事小心�!�

    她倒不勸她不要報仇,只說“萬事小心”,陸儼心里一動,她倒是知道他的心。

    兩個人都不說話,空氣就微妙起來,良久,還是陸儼開口問:“賀蘭娘子如今有什么打算?”

    這個問題,賀蘭袖自然是想過的,雖然三娘動殺心讓她意外,但是她了解三娘,既然已經(jīng)動了殺心,就會動手到底,她沒死,她不會放過她——所以,無論如何,她眼下都不能回始平王府。

    始平王府是回不去,宋王府是不打算去——她不能這樣狼狽地去見蕭阮。

    于是剩下的……當所有可能的選擇都被排除,那么剩下的,再痛苦,也是唯一的路了:回雪梅庵。

    周樂定然以為她已經(jīng)死了——她才不信他會手下留情放她一馬,三娘自然是信他,短時間內(nèi)不會再派人來,到日后知道她沒死,她對周樂該起怎樣的疑心?想到這節(jié),賀蘭袖幾乎要大笑出聲。

    當然她并沒有,她只是苦笑:“我無處可去……若是便宜,陸大哥送我回雪梅庵吧,我原住那兒,距離這里不遠�!�

    無須解釋,陸儼自然知道雪梅庵是個什么地方,那想必就是她這身粗布衣裳的由來了。他的目光掃過她的手,纖細潔白,指尖卻是平的,有薄薄的粗繭,那可不是寫個字兒,繡個花兒就能磨出來。

    陸儼沉吟片刻,說道:“恕我直言,賀蘭娘子眼下的傷勢,不得人照顧,就是個死�!�

    賀蘭面上微微變色,她方才計劃,卻忘了身上的傷,這時候想起,背上傷口火燒火燎地痛起來,不由皺了眉,可是如果不回雪梅庵,她還有哪里可去?總不能——這個破廟也不是個安身之處。

    要是跟了這位陸郎君回府,這日后,就渾身是嘴也說不清了。

    陸儼道:“如若賀蘭娘子不嫌棄,我家五娘倒是在這附近莊子上散心……”

    賀蘭袖自然聽得懂“五娘在這附近”以及“散心”云云,都不過是托辭,實際上是在告訴她,他可以請陸五娘帶婢子過來照顧她,這樣一來,無論對蕭阮還是京中悠悠眾口,都很交代得過去了。

    這位陸郎君倒是個實誠人。賀蘭袖這回是真的感激,低聲道:“陸大哥有心,賀蘭……感激不盡。”

    停一停,忽又問道:“陸大哥,今兒中秋,真不回府么?”

    陸儼心口一梗,他是找借口說要回邊關處理軍務離開的家,然而月圓人圓,哪里有不思念親人的。

    只聽賀蘭袖又道:“我阿爺過世早,我自幼與母親相依為命,寄人籬下,不想有今日,寄人籬下都不可得;如果沒有陸大哥相救,如今已經(jīng)是地下一鬼。陸大哥是四娘的哥哥,也就如我的哥哥一般,這中秋佳節(jié),如果陸大哥不嫌棄,就當賀蘭是四娘,陪哥哥賞今夕佳月吧�!�

    少女聲音輕柔,就如月下溪流,潺潺過去,便千年冰萬年雪,也在這流水中融化。陸儼偏頭看了一眼,不由自主應道:“好。”

    ....................

    不管賀蘭袖的這個中秋過得有多凄清,嘉語總算過得不壞,難得熱鬧一場。

    等中秋過完,始平王和昭熙就都忙了起來,昭熙忙著和元祎炬整頓羽林衛(wèi),始平王則忙秋狩。

    所謂春獵秋狩,聽著像是娛樂,其實完全不是這么回事兒。不過是皇帝找名目練兵,練的是禁軍。承平年代,禁軍往往不比邊千錘百煉,實打?qū)嵉膽?zhàn)斗力,禁軍最重要的也不是戰(zhàn)斗力,而是忠誠。

    對天子的忠誠。

    天子枕邊的軍隊,如有不測,天子何以安臥?只要足夠的忠誠,便戰(zhàn)斗力稍弱,以洛陽城池之堅固,也是無妨——歷來這樣的堅城,都是從內(nèi)部攻破的,所以禁軍的忠誠度,就格外重要了。

    所以每年春秋,天子親領,名為狩獵,實則排演攻守配合,調(diào)動的兵馬往往數(shù)萬,乃至于十萬之多,恩威賞罰皆出自于上——當今天子年幼,到今年,才頭一回秋狩。

    正因為頭一回,所以格外鄭重其事。

    這原本是咸陽王的差事,卻因為李家兄妹的意外,咸陽王被捋了官職閉門思過,事情就落到了始平王頭上。

    這等重任,正是朝廷的信任,雖然未免繁瑣,始平王當然不會抱怨,直忙了個腳不點地,嘉語想要找父親問問賀蘭袖的去向都沒有找到機會,眼瞧著這一天一天過去,距離賀蘭袖與蕭阮的親事可越來越近了。

    嘉語也使姜娘吩咐下去打聽過,也無頭緒,虧得她素來以為父親粗疏,到這份上,也是服氣。

    父親找不到,哥哥也沒影兒,倒是去暢和堂問安被王妃逮住,問明年九月的笄禮。

    始平王妃是氣不打一處來:她一面要操持昭熙的婚事,那可容不得半點馬虎,一面尋思賀蘭袖出閣,總不能真?zhèn)什么都不辦,還得顧著昭恂這個魔星,一扭頭,就看見明年就要及笄的小公主一臉事不關己。

    ——合著就她是操心勞碌命!

    到底人心隔肚皮,對于嘉語,始平王妃從來不口出斥言,只拿嘉言做筏子,一口一句:“明知道你阿姐在洛陽人生地不熟,也不幫著擬個觀禮名單,到時候手忙腳亂起來,是你有臉還是你阿娘我有臉!”

    嘉言嘟囔道:“這才中秋,到明年秋還有整年呢……”

    “還敢頂嘴!”始平王妃一聲厲喝,倆姐妹連連認錯,嘉語說的是:“是三娘的錯,三娘憊懶……”

    嘉言說的是:“阿言知錯了……阿言這就和阿姐擬名單去……”

    連滾帶爬出了暢和堂。

    始平王妃瞧著兩個背影都不見了,方才從搖床上抱起昭恂,唇邊一抹似笑非笑:“瞧你這兩個阿姐,就沒一個叫人省心的——”

    這兩個不省心的出了暢和堂就忘了這事兒了,又不是小門小戶,及笄各種服飾、插戴都得操心——都要她操心,她四宜居里這么多人,都吃干飯的嗎。

    嘉語都不操心,嘉言就更不操心了,笄禮請的是小娘子,又不是忙著天下事的郎君,也不是操持一家老小的當家主婦,多數(shù)時候都閑的,到年節(jié)上門說一聲,不比在家里擬名單下帖子強啊。

    嘉語眼下真愁的也就賀蘭袖和蕭阮的婚事,嘉言卻是無事忙,她手里五百部曲操練了幾個月,自以為已經(jīng)有了成效,結(jié)果父親固然看不上,哥哥也是一百個沒空,如今只剩了這個閑得發(fā)慌的阿姐。

    嘉言激她阿姐說:“不知道阿姐的部曲訓練得如何了,要不我們?nèi)カC場比比?”

    嘉語原要推辭不去,卻扛不住她妹子歪纏,索性她在府里也是閑,被宮姨娘逮到問賀蘭袖又傷腦筋。

    只有一個為難:“如今陛下秋狩,西山里全是人,咱們又沒有腰牌,怎么進去?”

    嘉言“嘿”了一聲:“阿姐你是真傻,幾塊腰牌還能難住咱們?找邊叔要多少有多少!”

    嘉語:……

    嘉言是個說做就做的,轉(zhuǎn)頭就找邊時晨要腰牌。

    在嘉語進門之前,嘉言也算是這府里一霸,邊時晨哪里敢說個不字。橫豎秋狩期間,除了皇帝的主獵場之外,自行前去湊興的貴族子弟原也不少,不多他家這兩個。再說了,布防防的是賊,又不是自家人。

    ——這話不管別人信不信,反正邊時晨是信了。

    嘉言從校場點了五十部曲出來,嘉語則讓安順捎信給安平,在西山腳下匯合。

    這天一大早,嘉語姐妹換了騎裝,嘉言穿珊瑚紅,嘉語穿的蓮青,嘉語帶連翹,嘉言帶了紫苑,后頭浩浩蕩蕩跟著嘉言的部曲。

    嘉言與她阿姐吹噓她這段時間練兵的成果,如何收服人心,如何號令人馬,如何排兵布陣。她阿姐只笑而不語:周樂練的兵馬,反正她是一眼都沒去看過,倒是昭熙說過不凡——當然這原也不待他說。

    嘉言瞧著她阿姐這個反應,心里也有些發(fā)怵。自嘉語在玉帶橋上給了她一巴掌之后她就老覺得她阿姐高深莫測,雖然手里有的不過是安平安順幾個,都是父親的侍衛(wèi),理論起來,阿兄與自己才是得了父親真?zhèn)鞑艑Α?br />
    姐妹倆說說笑笑,一路打馬揚鞭,你追我趕,嘉語如今騎術已經(jīng)不及嘉言,被嘲笑了幾次。到午時,人馬已近西山腳下待春亭,遠遠就聽得嘉言一聲朗笑:“阿姐,這就是你的部曲?”

    嘉語緊幾鞭過去,安平正抹著汗向嘉言行禮,嘉言問:“怎么他們倒是坐著,讓安統(tǒng)領站著?”

    安平哪里當?shù)闷稹鞍步y(tǒng)領”三個字,連聲否認,到余光里瞟見嘉語過來,就像是見了大救星,連聲道:“公主、公主殿下!”

    安平是自家人,一向直呼“三娘子”,怎么這會兒倒是生分起來了?嘉語心里納罕,目光越過他的頭頂,果然,就如嘉言所言,背后五十部曲,齊齊整整坐了一地,還是坐在樹蔭底下。

    嘉語不由失笑:這些家伙,倒是很會挑地方。

    也難怪嘉言瞧不上,這五十部曲不但不懂規(guī)矩,連穿戴都亂七八糟,并沒有整齊的鎧甲——嘉語還沒來得及給他們配。

    孰料聽得“公主”兩個字,嘉語只來得及眨一下眼睛,方才還好生生坐著的五十個人,這會兒已經(jīng)變成五十挺標槍,應聲也齊整:“見過公主殿下!”驚得附近樹上鴉雀撲棱撲棱飛起。

    方才還想嘲笑一番的嘉言登時愣住,轉(zhuǎn)頭道:“阿姐練的好兵!”

    她是個識貨的,自然看得出,這五十人姿態(tài)轉(zhuǎn)變之速、之齊,已經(jīng)是自己手下這些將士不及,雖然初見懶散,想是有自己的理由?一時問:“安平,方才他們?yōu)槭裁床黄鹕碛液桶⒔�?�?br />
    安平看了一眼嘉語,嘉語道:“阿言問你話,你就直說�!�

    嘉言:……

    合著她說話不算數(shù)?

    安平卻果然應了一聲“是”,方才說道:“他們并不知道是公主抵達�!�

    “那也該站著呀!”嘉言哪里受得了這個,就是沒毛病也得給挑出一堆毛病來,何況原就他們失禮,“你不就站著嗎?”

    安平垂手道:“如果六娘子不怪罪,安平想請夏生來回答�!�

    嘉言:……

    夏生又是個什么鬼,嘉言悻悻道:“我不怪罪�!�

    安平得了許可,方才揚聲道:“夏生!”

    便有少年出列,約是二十出頭,膚色黝黑,眉目英武,一雙眼睛尤為明亮。安平道:“六娘子問你們?yōu)槭裁床徽局庸�,公主讓你們答話!�?br />
    嘉言:……

    至于三句話不離公主么,合著她阿姐不在,他們連話都不答她?她就是去了她阿爺?shù)臓I里,也不至于這待遇�。�

    夏生恭恭敬敬應道:“回六娘子的話,我們是公主的親兵,一切行動,以保護公主安危為要,所以采取坐姿等候,最大限度保持體力,任何時候,都不必浪費無謂的體力�!�

    周樂是這么教的,他們就這么做的。雖然后來安平要求不一樣,兄弟里也混亂過,都被他壓了下去。但是這當口,真正面對華陽公主,他手心里還是沁出汗來,他不知道自己做得對不對。

    他的目光,只能看見華陽公主垂在馬腹側(cè)邊的短靴,靴子上銀線繡出祥云的紋路。他原是陸家部曲,從前也聽說過始平王,只是遠得很。陸家世代將門,也不很看得起始平王這樣靠裙帶起家的暴發(fā)戶。

    他是底下人,并不太清楚其中關節(jié),只聽說陸娘子被欽點了皇后,但是忽然又沒了,他們被轉(zhuǎn)送給陸家從前看不上的暴發(fā)戶。之后就被帶到了莊子上,一絲一毫外面的消息也聽不到了。

    陸家肯定是出了事,而且是大事。從前那些朝夕相處的兄弟,除了身邊一同被轉(zhuǎn)送的,不知道還有多少能活下來,也許是被發(fā)賣了,好不好都在上頭一念之間;也不知道等候他們的命運是什么。

    等來的軍頭姓周,以他的眼力,自然能看出對方的困窘。

    然而那小子騎射實在不凡,與他們一起吃,一起住,一起訓練,他們歇下之后,他還能再巡視一遍軍營——雖然從前陸小將軍也出色,但是和這小子一比,到底是富貴人家,養(yǎng)得嬌貴了。

    后來他們就服了氣,再后來他說的話,就和釘子一樣,一個字一個字釘進了他們腦子里。華陽公主是他們的主子,唯一的主子,她救了他們,不是要他們來妝點門面,而是要他們?yōu)樗溃?br />
    她給他們的命,他們須得以命來還!

    至于其他人……其他人都不重要。

    嘉言聽得十分無語:“阿姐,你練了他們是為了打仗嗎?”

    嘉語也想不到周樂是這么給她訓人的,一時也不知道是該好氣還是好笑,或者嘆息那小子歪打正著:沒有錯,這些人,就是她計劃中亂世里最后的倚仗。因應道:“為什么不——我練的兵,就打不得仗嗎?”

    又對夏生道:“說得好——連翹,賞!”

    嘉言:……

    這都要輪到她阿姐的人上戰(zhàn)場了,她阿爺和阿兄還帶喘氣的嗎?

    因到了午時,連翹和紫苑使人拉起步障,嘉語姐妹下馬用了些干糧,一百部曲輪流值守,嘉言咬著干糧,半是撒嬌半是埋怨:“阿爺就是偏心,什么好的都給阿姐不給我!”

    嘉語笑吟吟道:“不是給了你這張伶牙俐齒的嘴么�!�

    嘉言:……

    幸而嘉語又道:“這才多大點事,真功夫還得獵場上見�!�

    嘉言一想也對,阿姐騎射不如自個兒,這獵場上,她是穩(wěn)穩(wěn)壓得過。

    三下兩下咽了干糧,就拉她阿姐進了西山。

    作者有話要說:

    貴人是級別。貴妃,貴嬪,貴人。雖然說正位只有皇后,但是皇家的妾室還是有誥封有俸祿,和一般人家的妾不好比。

    后妃列傳里一般會提到,不過還是簡化一下好了,之前看到高湛的后宮,心里覺得他搗鼓出這么多級別也不容易23333

    小周:我不在洛陽,但是三娘身邊永遠有我的傳說哈哈哈哈哈哈哈……

    忽然想到,幸好表姐沒有裸.睡的習慣,不然小周尷尬了(來自作者君的惡意^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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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70.乳虎嘯谷

    始平王府姐妹倆此行的目的地是一個叫雁行的小山頭,

    因地勢而得名,據(jù)邊時晨說,這地方好,離皇帝練兵的山頭不遠也不近,

    既在安全的范圍之內(nèi),又不容易被上頭發(fā)現(xiàn)。

    ——畢竟李家兄妹遇襲的事兒過去才沒多久,嘉語也不是沒有戒心。

    到了雁行山,

    首先安營扎寨,

    這是基本功,

    嘉語的部曲固然行動迅速,

    嘉言那頭也能很好地完成任務;再有就是狩獵,

    嘉語還想多休息片刻,被她妹子不依不撓拽起來,嘉語瞧著外頭炸開的陽光,

    頭皮就是一麻。

    從前她也參與過狩獵,不過她素來喜靜不喜動,騎射上頭平常,

    父兄是不強她,

    后來陪周樂也就應個景兒,在營帳里燙壺酒,聽外頭風聲呼嘯,弦聲,

    箭聲,

    慘叫聲,

    夾雜在歡呼和吆喝聲中。

    她常常會覺得自己是那些在箭下逃亡的小東西,她沒有野雞那樣絢麗的毛,也沒有狐貍狡猾,也沒有鹿的速度,大約就是傻狍子,等著被一箭擊中,倒提了回來,皮剝了做靴子,肉割了下酒。

    那時候周樂回帳,只會帶大的獵物,比如熊,或者野豬,有次是只白狐,生了寶石一樣沉靜的眼睛,問她要不要留個活口養(yǎng)著,當個玩物……后來它的皮毛,變成了她的圍脖。

    她的憐憫心太少,全用在了自己身上,其他,就都顧不得了。

    不能憐憫人,甚至不能憐憫一只狐貍。

    嘉語上馬,摸到弓箭的時候忍不住想,如今沒有她,如果他再獵了那只狐貍,會送給誰?

    貴人狩獵,自不同于平常獵戶,一把弓,幾支箭,在山路上設伏;貴人狩獵,是先指揮部曲家奴圍了山頭,把獵物從草叢中、洞穴中、樹梢上趕出來,趕下來,貴人所需要做的,無非彎弓,射箭。

    如果這樣還空手而歸,只能說運氣太壞。

    嘉言舉弓對嘉語做了個瞄準的姿勢——“砰!”弓弦空響一聲,笑吟吟說道:“阿姐可不要落后太多哦!”

    嘉語瞧了她一眼,慢吞吞道:“這不公平!”

    嘉言嚷嚷:“又哪里不公平了!”

    嘉語笑嘻嘻地說:“我騎射原就不如你,要說獵物,還用比嗎,我這會兒就給你認輸了。”

    嘉言想了一會兒姐姐的話,好像也有道理,揚眉道:“那阿姐要怎么比,劃下道來——莫說我做妹妹的欺負你!”

    嘉語老實不客氣地指著部曲說道:“你選十人,我選十人,再加上你我,紫苑連翹,以兩個時辰為準,比比誰的獵物多,誰的獵物好——我做阿姐的,就算吃點虧,也是理所應當,不計較了�!�

    這臉皮,嘉言也是一口血。

    姐妹倆定了規(guī)矩,吩咐下去,底下又好一陣折騰。

    嘉語是瞧出來了,她讓周樂訓練的這幾百部曲,對周樂算是服氣,對安平卻還缺一點敬意,倒是那個領頭的夏生很得人心。索性把安平調(diào)了回來主持大局,倒讓夏生調(diào)度安排。

    夏生并沒有把自己安置進跟著嘉語的十個射手之列,雖然人人都知道,這是絕佳的機會——反而放一個叫阿洛的少年緊跟著嘉語,再三叮囑:“寸步不離”,又對嘉語稟明緣故:“阿洛的箭術雖然不是最好,但是他最心細�!�

    言下之意,還是把之前的宗旨貫徹到底——沒有什么比她的安危更重要。

    嘉語也有些啼笑皆非,看來她幾次遇險,是真把周樂嚇壞了,不過,她如今可是在禁軍的地盤上,她爹親自安排的人手,要這樣還能遇險,那真叫見鬼。

    紛紛擾擾了半刻鐘,諸事安排得定,嘉語和嘉言并騎而出,安平一聲呼哨,姐妹倆幾乎是同時揚鞭,分道而去。

    到跑出百步,獵物開始陸續(xù)出現(xiàn),最早出現(xiàn)的是一只兔子,如果是嘉言,定然放過不開弓——開玩笑,第一件戰(zhàn)利品來這么個小東西,簡直墮了她的威風。不過嘉語就不一樣了,她有自知之明。

    當時就舉弓,搭箭——

    “咻”——

    箭擦著兔子耳朵過去,留下一溜兒血珠子,兔子早嚇得魂不附體,不知道鉆哪個洞里去了。跟著嘉語的射手面面相覷:憑從前周頭兒把公主捧得怎樣英明神武,光這一箭,就夠她從云端跌下來,還原成一個嬌滴滴的小娘子了。

    幸而嘉語并不知道這些。

    也幸而夏生早有安排,到獵物越來越多,這一行人就分成三隊,阿洛并連翹以及兩個射手繼續(xù)跟著嘉語,其余三人一隊,分頭獵捕。

    一只野雞……嘉語再次失手,阿洛眼明手快,補了一箭;

    一只麂子……麂子跑得飛快,嘉語被激起了好勝心,一口氣追了有二三十步,一路風聲呼呼地,最后費了老大勁,嘉語一箭,連翹一箭,后面阿洛和兩個射手各補一箭,才算拿下這個該死的東西。

    騎射并提,嘉語控馬還過得去,射藝上就差了點火候。

    折騰了近兩個時辰,所獲不過兩只野雞,一只兔子,以及那只很倒霉的麂子。嘉語瞧著太陽就要下去了,叫阿洛辨明了方向,開始往回走。走了盞茶功夫,遠遠就瞧見一角飛揚的珊瑚紅。

    想是嘉言追獵,也往這邊來了,嘉語夾緊馬腹緊走幾步,身后傳來阿洛焦急的呼喚聲:“公主、公主殿下!”這時分,猛地聽見一聲震吼。

    暮云四起,地動山搖。

    整個山頭都靜了下來,靜得抬頭就能看見天邊淺藍色的彎月,靜得能聽到月光里馬蹄的聲音;靜得能聞到撲面而來的罡風與腥氣。百獸之王的凜凜威風……嘉語恍惚聽見很遠的地方有人在尖叫:“阿姐!”

    肝膽俱裂。

    她想要抬起手臂,搭上箭,如果箭射出去……這么近,應該能射中吧。然而手酸軟得抬不起來,她沒那么鎮(zhèn)定,也沒那么穩(wěn)的手——老虎從樹上躥下來,皮毛遮住了它背后的……月亮和夕陽。

    風聲,腥臭,鋪天蓋地。

    “咻——”

    “咻咻——”

    長箭破空,然后是咆哮——老虎被激怒了。驚天動地的怒吼,鋼鐵一樣的爪子扒到肩上,利刃透膚。躲閃是根本來不及。

    該……閉上眼睛嗎?

    嘉語不是沒有陷入過險境,面對人,尚有一戰(zhàn)之力,一線生機,而面對百獸之王……有什么道理可講,認命或者會死得比較有尊嚴。

    見鬼,她竟真就死在了她爹的地盤上——

    然而良久……沒有聽見骨節(jié)斷裂的聲音。肩膀倒是疼得厲害,有聲音不斷地在耳邊聒噪,漸漸地,她能聽清楚了。是連翹,阿洛,在反復地喊:“姑娘!”

    “公主、公主殿下!”

    兩個聲音都帶著哭腔。

    尖哨聲。

    馬蹄聲。

    人漸漸匯聚過來。

    眼前爬滿的黑螞蟻散去——她看見了。老虎就倒在腳邊上,爪尖還滴著血。腿是軟的,手也軟,好在連翹架住了她。阿洛給她包扎了傷口。嘉語深吸了一口氣:“你……獵到了一頭老虎。”

    嗓子還是干的,啞。

    連翹又是哭又是笑,全然顧不上“三姑娘跟前頭號得用丫頭”的姿態(tài),只顧著哭。姑娘也是,都這會兒了,還顧念什么獵不獵的。方才真是嚇死她了,就是她自個兒碰上老虎,也不會比這驚嚇得更厲害。

    ——要姑娘真沒了,他們這些人,還不都得陪死!

    早知道就不該放任姑娘打馬,早知道就該攆上姑娘,早知道……就不該聽六姑娘的餿主意。

    嘉語這會兒也在暗暗慶幸,要不是跟了這幾個人,要不是這幾個人真?zhèn)騎射得力,她今兒是真?zhèn)尸骨無存了。

    阿洛臉色蒼白,只勉強應道:““是……公主�!敝茴^兒總說公主不同一般,他到這會兒也看出來了,確實不一般。

    聞聲趕來的夏生看見嘉語、連翹、阿洛幾個站位,再看一眼倒斃的馬和地上老虎,上來就是正正反反幾記耳光,阿洛不敢躲,整張臉都腫了。尤不解恨,又抬腳要踹——

    “夏生!”嘉語喝住他,“阿洛救了我�!�

    “為公主效力是他的本分,”夏生叉手回話,額上青筋直爆,“保護公主不力,是他罪該萬死!阿洛你自己說,是不是?”

    “是�!甭曇綦m然低,卻沒有半分猶豫。

    嘉語:……

    周樂這洗腦功力也是當真了得,這些人都忘了自己原本是陸家部曲嗎?嘉語心里吐槽,驚魂未定,也不是不感動的。

    這里混亂過去,嘉語才又想起來:“連翹,你去看看阿言——我好像聽到她的聲音了。”

    連翹卻是不肯:“煩請夏侍衛(wèi)找人過去問問,我……我再不離開姑娘了!——姑娘,我們先回帳吧,你這里受傷不輕�!�

    嘉語:……

    好在夏生好說話,果真使了人去,片刻就轉(zhuǎn)回來,說道:“公主不好了!”

    夏生牙齒磨得咯吱咯吱響,這是他們頭一回有機會在公主面前露臉,阿洛不給力,連累公主受傷,這位又抽什么風,聽聽,“公主不好了”——有這么說話的嗎!他是真恨不得這就下手,叫他不好一回!

    嘉語無暇顧及這些,她好好的,他說的“不好了”自然是指嘉言。她這個差點虎口喪生的都還沒不好,嘉言又怎么了!正要過去看,阿洛扯了扯她的袖子,輕聲道:“公主且慢,這附近有人!”

    有人?嘉語一怔。

    阿洛指著虎尸道:“方才這大蟲來得急,我隔得遠,倉促只射中眼睛,蒙大蒙二的箭還不及我快——大蟲吃痛,卻沒鬧事,我當時心里就疑惑,方才檢視,原來這大蟲腹部要害先中過箭……”

    “不是你們的箭?”心里想:這小子果然心細。

    阿洛點頭。

    嘉語又問:“幾箭在你們之前?”

    阿洛道:“我方才叫蒙大蒙二過來問,有一箭在我們之前,卻有三箭在我們之后……”若非之前那一箭,這大蟲未必會發(fā)狂,不發(fā)狂未必就會沖著公主過來……是了,這大蟲,原是別人的獵物。

    嘉語也想明白了,微點頭道:“我知道了——你且收了箭,不要聲張�!庇譀_連翹道:“我們過去看阿言�!�

    紫苑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我們姑娘原是追只白孔雀來的,說要拔了它的毛做裙子,那孔雀跑得飛快——”

    “說重點!”嘉語也是無語了,始平王妃這么個精明人物,打哪里挑了這么個不著調(diào)的婢子給女兒用。

    “……姑娘催馬,跑得飛快,我們都被姑娘甩得遠遠的,就只聽到姑娘大喊了一聲……喊了一聲……”

    “喊了聲什么?”嘉語也不能確定,她在老虎威迫中聽到的聲音里,有多少是幻聽。

    “喊了一聲……“阿姐!”。”紫苑聲音低下去,頭也跟著勾了下去,迅速瞟一眼嘉語的臉色,又解釋道:“我不是說……婢子不是說三姑娘……三姑娘當然不會——”

    “好了好了!”嘉語實在受不了了,她明白這個小丫頭心里其實還是懷疑她,要不是她方才不在近前,指不定就直接指認了——便是如此,這心里頭恐怕還在嘀咕:不知道三姑娘使了什么妖法。

    天地良心!她要有妖法……罷了。

    再看嘉言,小臉白得可憐,眼睛也是直的。紫苑也說她方才叫了一聲“阿姐”,想是她沒有看錯,也沒有聽錯,當時嘉言確實就往這邊來,她也看見老虎了……只是趕不過來。

    可憐竟嚇得呆了。

    嘉語看了紫苑一眼,吩咐連翹和阿洛:“拉住她!”

    紫苑還沒反應過來,就只聽得“啪啪”兩下,響聲清脆,分明都打在嘉言臉上,一時唬得魂都沒了,一迭聲只嚷道:“三姑娘、三姑娘你這做什么……你、你、你放開——”

    卻聽得嘉言“哇”地一下哭了出來:“阿姐!”

    “我在、我在這兒呢�!奔握Z抱住她,嘉言抽抽搭搭哭道,“方才、方才我魘住了,就瞧見這么大一條老虎朝著阿姐去了……就和真的一樣,可嚇死我了——”

    嘉語:……

    從前是誰豪言壯語要點兵點將跟著父兄上戰(zhàn)場的。嘉語同情地看著那些痛苦地把頭扭向一邊的部曲——沒準能給他們主子安個“哭將軍”的諢號。

    “我臉上怎么這么痛?”

    嘉語:……

    好長的反射弧。

    “阿姐!”嘉言眼睛往下一溜,就看到了嘉語肩上的傷,“阿姐你受傷了!誰?哪個不開眼的敢射傷你?”

    嘉語:……

    忽然夏生過來稟報:“有位王郎君求見�!�

    嘉語看了眼嘉言,才哭過,眼睛還紅著,妝也花了,嘉言走開幾步。那頭連翹、阿洛早放了紫苑,紫苑一下子躥到嘉言跟前,不知道哪里就變出全套的,水,手巾,梳子,胭脂水粉,給嘉言凈面上妝。

    ——如果嘉語能看到,大約就會明白紫苑能在嘉言跟前伺候的原因了。

    不過這會兒嘉語沒空留意,她在打量這位王郎君,約是二十出頭,模樣只能說周正,神態(tài)倒是恭謹。該就是那幾支箭的主人了。王氏——太原王氏?

    見過禮,開口便是:“不合驚了貴人,特來賠罪。”

    真是輕巧,一個“驚”字就敷衍了;嘴上說“賠罪”——這兩手空空的,賠什么罪!敢情方才差點跟勾魂使者走一遭的不是他。嘉語心里不滿,只冷冷道:“驚了我倒沒什么,橫豎是個無足輕重的。不過聽說這會兒圣人也在山里——”

    這個小娘子好會拉虎皮做大旗……然而畢竟理虧在先,王郎君并不敢如何反駁,只唯唯道:“是……是在下學藝不精——敢問貴人姓氏,來日好登門賠罪�!�

    登門有什么用,嘉語心道,要方才不是阿洛機靈,箭術又好,他這會兒已經(jīng)可以去閻王殿里賠罪了。

    就只冷著臉不說話。

    那姓王的卻是好耐性,嘉語不開口,他就這么恭恭敬敬地站著,站了足足一刻鐘的功夫,忽然嘉言沖過來,帷帽也沒有戴,發(fā)髻只粗疏挽起,大驚小怪叫道:“阿姐阿姐,我方才……不是做夢嗎?”

    嘉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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