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他卻沒瞧見我,他那時候、那時候全部心思都在三娘子身上,如何瞧得見我?何況那天晚上我又把臉涂花了,裝了啞巴,
就是見過的,
一時半會兒認不出來也是有的�!�
她這一大篇話滾滾而來,
婁晚君卻只冷冷道:“誰問你這個了�!�
“是是是,
”賀蘭袖又道,“我原是不想背主,
所以不敢說,王妃于我雖然沒有多少時日,到底主婢一場……小周郎君叫我認人,我認了那個穿王妃衣裳的婢子說是王妃,但其實、其實——”
“其實如何?”
“其實王妃已經逃走了�!�
“怎么走的?”
“這、這婢子就不知道了。”賀蘭袖急眉赤眼,語無倫次,
“那晚上亂得,
到處都是火,
到處都是、都是死人,
連王爺也……我醒來的時候,就已經、已經不見了人,都走了,能走的都走了,沒走脫的都死了……”
婁晚君見她不似作偽,思量了片刻,又細細問了咸陽王府的諸般規(guī)矩、往來人情,以及如何落進孫騰手里,又如何被送到懷朔鎮(zhèn)來,前前后后問了有近一個時辰。
幸而賀蘭袖說的九真一假,倒沒露出什么破綻,只是精神上疲倦已極,恨不能早早回屋去歇上一會兒——哪怕并不如洛陽城里、刺史府中高床軟枕,只有一堆干燥的稻草,那也是極大的享受了。
末了終于聽婁晚君吩咐道:“好了桃葉,帶她下去凈面�!�
賀蘭袖:……
賀蘭袖這時候真是崩潰的。
但是意料之外,看了賀蘭袖洗凈污泥的面容,婁晚君倒沒有多說什么,在她看來,王妃的婢子容色姣好是應該的,就小門小戶的小娘子身邊,都少不得配上幾個俏麗的婢子,何況貴為王妃。
又不是什么傾國傾城的佳人,雖然在這懷朔鎮(zhèn),也當得起佳人兩個字了。這卻是婁晚君見識短了,這世上大多數的佳人都只需中上之姿,配以合適的妝容、衣飾、風姿、才情,就足以傾倒大多數人了。
婁晚君揮手讓桃葉把人帶了下去。
......................
桃葉回來,服侍婁晚君卸妝,寬衣,忍不住說道:“不是婢子多嘴……”
婁晚君瞪了她一眼:她是她心腹的婢子,有話大可以直說,不必繞來繞去的。
桃葉嘿然笑了聲,眉目間又堆起愁云:“姑娘,那個咸陽王妃的丫頭說的話……不會是真的吧?”
“你說呢。”
“婢子覺得……嗨,婢子聽著倒不假�!�
要編出這么一大篇話,還聽不出破綻,可不容易。桃葉跟著婁晚君,也并非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什么都不懂的小丫頭。這些天鎮(zhèn)上異動,她們是看在眼里的——若非這么個借口,也住不進尉家去。
“我聽著也不假。”婁晚君道。
“那……那可怎么辦,小周郎君他——”桃葉都快哭了,她們主婢在這懷朔鎮(zhèn)上吃了有小半年的沙子了,要不是……何苦來。
婁晚君略嘆息了一聲:“耳聽為虛,眼見為實�!�
桃葉睜大了眼睛:“娘子你、你、你要——”
“都明兒再說吧,”婁晚君道,“無論如何,今兒都太晚了。”
話這樣說,到桃葉輕輕帶上門,婁晚君還睜著眼睛看著房梁,無法入睡。哪里有說的這么輕巧。
造反!做什么不好要造反!
她要如何才能把周樂拉出那個泥坑?還有那個不知道姓氏的三娘子……她并沒有逼問賀蘭袖這個,這想必是這丫頭留著自保的,她不能逼得太狠。更何況,和造反比起來,他有個什么心上人,根本不重要。
..........................
賀蘭袖醒來,發(fā)現自己在車上,那可不是始平王府的翠幄青綢車,也不是她后來出行常坐的翠蓋朱纓八寶車,甚至不是洛陽貴人常坐的雙轅油壁車,車里狹窄,簡陋,粗的木刺棱棱地支出來。
她用了片刻認清楚自己眼前的處境。
這項技能是重生之后漸漸訓練出來的,每天睜開眼睛第一件事是告訴自己,這不是金陵的未央宮,不是洛陽的鳳儀殿,是始平王府,她昔日住過的偏院,是雪梅庵,身子底下硌得生疼的木板,是朔州刺史府,而此刻,是不知道將奔往何處的馬車……不,是牛車。
賀蘭袖動了動眼珠子,看見正襟危坐的婁晚君和桃葉,桃葉瞪了她一眼,賀蘭袖覺得全身的骨架都快要被顛散了。
“這是……”賀蘭袖猶豫了片刻,看往婁晚君,“往哪里去?”
婁晚君避而不答,卻問:“你想要到哪里去?”
賀蘭袖攀住車窗,稍稍穩(wěn)住身子,聞言不由苦笑:“我想到哪里去……有用嗎?”
“那又何必多問呢�!眾渫砭p飄飄一句話,像塵埃,從九天之上飄落下來。
賀蘭袖怔住,可不是?去哪里由不得她,問清楚管什么用,她能半路跳車?這前不著村后不著店,又兵荒馬亂,跳下去就是個死。
想閉上眼睛養(yǎng)會兒神,最終發(fā)現還是高估了自己:這隨時能把人心肝脾肺都顛出來的路,賀蘭袖咬緊了牙。
如果這是回平城的路倒好……
周樂造反,婁氏會跟著他一條道走到黑嗎?這可不是從前,雖然賀蘭袖并不如嘉語對周樂生平了如指掌,卻也多少記得,他是先成了親,再造的反,所以婁家人才會是他最初的班底——那時候已經沒有退路了。
如今,她還犯不上一棵樹上吊死。
想到這里,賀蘭袖倒有些懊悔,她昨晚可不敢多說周樂的不是,怕激得她性起,雖然不至于一刀結果了她,皮肉之苦卻是不會少;不過話說回來,即便她說了周樂不是,多半也適得其反。
人年少的時候,最容易感動自己,反對的聲音越大,越咬牙堅守,至于堅守的到底是什么,是這個人,還是自己的心,誰知道呢。
要說起最初,婁氏和三娘有什么不一樣了,以家世論,都是下嫁,以門第、人才論,各有高攀,然而婁氏什么結局,三娘又什么結局。賀蘭袖淺淺嘆了一聲,她也不知道自己在嘆息什么。
她和三娘,就是一根藤上兩個瓜,恨到底都還牽扯不清——也不知道阿娘在洛陽過得怎么樣,她知道是不必擔心的,只是這時候又想起來。
婁晚君再瞟了賀蘭袖一眼,昨晚看起來只覺得平常,今兒在車廂里,又像是有些什么不一樣了。具體什么不一樣,她也說不出來。她沒有出入過王府,王府里一個婢子都有這樣的神采,也是讓她驚嘆的。
無論如何,都見了周郎再說。
她今兒是一大早就去見袁氏,果然如她所料,袁氏宿醉未醒,她匆匆喊了小雨出來,先是大驚小怪嚇唬一通,說他家里的丫頭有問題,然后在小雨的苦苦哀求下提出解決方案:帶賀蘭袖去見周樂。
小雨不敢去打攪袁氏,又使喚不動家里的車,最后還是婁晚君自己找了尉大郎,趕在袁氏起床之前溜之大吉——袁氏就算見識短,也不敢在這當口放他們去戰(zhàn)場,尤其不敢放尉大郎去,這對尉家沒法交代。
婁晚君倒是習慣了這牛車顛簸,閉眼小憩了片刻,直到外頭傳來尉大郎的聲音:“婁娘子,到了�!�
朔州治所善無尉大郎來得并不多,也是趕巧,進城不遠就碰到了周樂身邊的親兵——自然是認得他的,還大大驚訝了一番,問他何所來,待聽說車上帶了三個小娘子,那親兵眼睛都亮了。
——乖乖,他們將軍是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吶,平常營里連個妓人都不召,這一來就來仨!
賀蘭袖趕緊往外探看一眼,這一眼不要緊,正看見周樂迎面走來,登時面上刷的雪白。這是才出狼穴,又入虎窩,不,這不是虎窩,這就是虎口啊!雙腿一軟,身子就往下滑,被桃葉拽出車來。
青天白日的,周樂看了一眼天色,再看一眼地上,明晃晃的黑影,是人,不是鬼——是長得像么?
世上哪有這么像的,便有,他也容不下!
賀蘭袖自知絕無生理,雙足方一落地,拼命掙脫了桃葉,扭頭就跑。說時遲那時快,眾人都只見一道兒刀光雪亮,然后“咔嚓”一聲,賀蘭袖已經癱倒在地,一灘血,從肩上涌出來。
——周樂拔了刀,刀柄砸碎了肩胛骨。
賀蘭袖哪里吃過這樣的苦頭,一時痛得整張臉都扭曲了,“啊啊啊”地說不出話來,眼淚簌簌。
周樂卻絲毫都沒有憐香惜玉的意思,也不知道從哪里撈過來一把草,塞住她的嘴,吩咐道:“桃枝,帶她下去。”
那個面如黃蠟,身高近一丈的怪人又出現了,賀蘭袖的眼睛里寫滿了絕望,這絕望,比肩上的傷還來得重。人被拖遠了,隱隱聽見周樂的聲音,他說:“……婁娘子從哪里找到的這個逃奴?”
逃奴,賀蘭袖心里有多恨多憤懣,婁晚君心里就有多驚訝。她之前是想好過說辭的,譬如劈頭就問:“郎君何以糊涂至此!”或者還有別的,但是一個照面,就被賀蘭袖的血驚到了。滿地都是血。
婁晚君雖然見過世面,但是何曾見過這樣的兇殘,一時身子也有些軟,周樂見狀喝道:“還不扶住你家娘子!”
卻是對桃葉說的。
桃葉吃了一驚,方才慌慌張張扶住主子。說真的,她自個兒的心這會兒還跳得厲害呢,這個小周郎君,平日里看著笑嘻嘻的,只是個不太正形,哪里想得到、哪里想得到……這么大一灘血呢。
這么個嬌滴滴的美人兒,得虧他下得手。
“先進來吧。”周樂說道。
桃葉扶著婁晚君往里走。幸而周樂那親兵識趣,牛車是直開進刺史府里——如今這地兒已經被周樂占作了軍營,不過十幾二十步就到了。周樂吩咐道:“豆奴,你去外頭守著,我和婁娘子有話要說�!�
跟進來的尉大郎愣了一下,看了眼婁晚君,呆不楞登地應了一聲,轉身到門口去了。周樂看桃葉,桃葉扶著婁晚君坐下,自個兒也退了幾步。
周樂嘆了口氣,自決定殺人取糧到如今,他都沒能好好歇會兒,眼睛里全是血絲,下巴上也長出硬的青茬來。他腦子轉得極快,在看到賀蘭袖的那個瞬間已經反應過來,是自己之前誤判了。
咸陽王妃不是蘇卿染,是賀蘭氏,她沒死。
不知道三娘知不知道這個事,賀蘭氏又如何與咸陽王搭上,以及,怎么就落到了婁晚君手里,紛至沓來的念頭都被他一并壓下去,如今重要的不是賀蘭氏,而是眼前的婁晚君,她知道多少。
想了半晌,也想不出更好的開場白,只得說了句廢話:“婁娘子怎么來了善無。”
婁晚君垂頭沉默了這許久,聽周樂問起,方才緩緩說道:“昨兒袁家姐姐給了我這只鐲子,我瞧著并不像柔然那邊的東西�!�
鐲子?周樂目色往她手腕上一掃,心里已經把孫騰祖宗十八代罵了個狗血噴頭,他是一向知道他貪財,只是用人之際,不能太計較。這下好,闖出禍來,得虧是落在婁晚君手里,這要是被別人看到——
他一向都知道婁晚君對他用心,自然知道她不至于外泄,雖然心里未嘗不詫異于這個小娘子的機敏,沉吟半晌,只道:“驚到婁娘子了。”
“驚到我的不是這個!”婁晚君猛地冒出一句,四目相對,都知道發(fā)生了什么,都知道不能宣諸于口。
周樂道:“婁娘子有心……一會兒我讓桃枝送你回平城,朔州亂,暫時就不要過來了�!�
送她走,因為這里亂,婁晚君心里生出若有還無的一絲甜蜜來,到底他擔心著她。然而緊接著鋪天蓋地的失落,送她走,因為他的抉擇與她無關,他甚至懶得與她解釋,為什么拋下前程造反。
他的未來,無須她參與,所以送她走。
婁晚君咬了一下唇,那句不該出口的話,像是有了自己的意識,直接沖了出來:“如果來的是三娘子,你也送她走嗎?”
周樂的眼皮跳了一下,又靜了下來:“她不會來這里�!痹撍�,想是賀蘭氏告訴了她,她還說了什么?
果然有三娘子其人,婁晚君想的卻是,果然……那個女人沒有說謊么。
“她會贊同周郎如今的決定嗎?”婁晚君問。
周樂看了她一眼,又迅速別開目光,她刺到了他的痛處,他幾乎是狼狽地笑了一下:“婁娘子……”
“她有什么好�!眾渫砭鰤粢蚕氩坏阶约簳䥺栠@樣一句話。
那像是平日里她瞧不起的那些個小娘子會說的話,她們嬌弱得風一吹就倒,說個話也夾纏不清,只會躲在父兄的羽翼下,像那些鳥,嫩黃的羽,鮮紅的喙,嘰嘰喳喳地唱歌,好看是好看,就是不頂用。
但是事到臨頭,這句話竟然自然而然地從她口里摔了出來。
“我……”周樂遲疑了一下,三娘當然好,什么都好,但是這些,并不足以與外人道,于是出口就只是,“我先遇見她。”
“如果先遇見的是我呢?”既然已經丟了臉面,婁晚君索性也顧不得了,不依不饒地問。
周樂搖頭。
這世上就沒有如果這件事,如果沒有遇見,如果遇見太遲,他沒有想過,何必去想這些虛無縹緲的東西呢,他起身來,說道:“回平城去吧,婁娘子,你的恩情,我記著,有機會我會報答娘子的。”
“我不需要你的報答”婁晚君想說這句話,但是最終,也沒有出口。
讓他記著,讓他欠著……總好過他忘了她。日子還長,這個三娘子到底是什么人,總有一日她會見到,誠然他先遇見她。
但是這世間的緣分,就只有先來后到么,她不服、不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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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蘭袖再醒來已經是半夜里,空空如也的胃提醒她時間的流逝,她已經好幾天沒有吃過什么像樣的東西了,強烈的饑餓感讓她過了很久才能把視線凝聚起來,看清楚眼前的燭光,燭光里的人。
持燭的人是周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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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1.風云初動
她覺得周樂像是咧嘴笑了一下,這個人,
像是無論在什么境況下,
他都還能笑得出來。
憑什么!賀蘭袖心里閃過這個念頭。
她知道落在他手里,就是個死:三娘要他殺了她,
他就一定會殺了她,
前次不過是失手,
而這次……明明是同一個人,賀蘭袖卻隱約覺得,眼前的這個周樂,與雪梅庵里出現的那個少年,
已經不像是同一個人了。
有些事情已經發(fā)生了。那是他必然會走的路,
就像燕朝必然會亂,
蕭阮必然會南下,
婁氏與他必然會相遇。
想到婁氏,賀蘭袖終于沒有忍住,
放聲大笑起來。
這笑聲讓周樂有些發(fā)懵,他皺了皺眉:這個女人是驚恐過度,嚇瘋了么——她笑什么?
賀蘭袖并沒有笑多久,笑這個動作牽扯到肩部的傷,痛得她流下眼淚來,她不是婁氏,
她沒有這么剛強,
眼淚是她無往而不利的武器——雖然在周樂面前并沒有什么用。但是到這時候了,
她還講究這些做什么。
總是逃不了一死。在雪梅庵的時候她還有足夠的斗志,
相信那只是一時危厄,只要脫困,她還有無數可能——那時候她還有和蕭阮的婚約,她相信自己對天下的把握,沒有人是她的對手,包括三娘在內。
然而僅僅過了半年……這半年里大悲大喜,比她從前所歷,要驚險百倍。從前她再落魄、再艱難,還有三娘在她身邊,她總是信她的,她總是幫她的,她的態(tài)度,決定了始平王父子對她的支持。
一直到……他們死亡。
那時候她驚恐的是擺脫不了元家這條將沉的船。在莊烈帝死后,過往所榮耀的一切,這時候都變成羈絆,或者說枷鎖,但是她是幸運的,三娘給她墊了最后一腳,讓她得以攀上蕭阮。
自此,不說一帆風順,但是每每化險為夷,回頭看時,未嘗不歸功于自己:總是她足夠聰明,足夠努力,才贏到了最后。
死而復生,是上天讓她有再來一次的機會,是給她彌補從前遺憾的機會,這些小波折,原以為不過是情趣。直到、直到她被婁氏帶到周樂面前,生平第一次,恐懼,絕望,終于攫到了她的心。
她以為她會被帶回平城,只要回到平城,她仍然大有可為。
但是她沒有。
這個瞬間她意識到這些人,與她過往遇見的,交手的,利用的,玩弄于指掌之間的,不是同一群人。
無論是袁氏,婁氏,還是周樂,他們不是洛陽的貴人,不是金陵的貴人,他們是這邊境軍鎮(zhèn)上長出來的……天知道是什么東西,這樣野蠻,這樣粗魯,他們做的每一個決定都是她無法預料更無法把握。
她能看出婁氏對周樂的感情,但是她根本就不受她的誘惑,對于她口中的三娘子,她連多一句話都沒有問。
她知道最后周樂對三娘的感情,但是那有什么用、那有什么用、那有什么用!三娘吩咐他殺了她。
賀蘭袖胸腔里蕩著絕望的風,她看他的眼神——她也覺得自己的瘋了,她已經不去算計,也全無顧忌,什么風度,什么姿態(tài),什么命運,賀蘭袖笑得干咳起來——當然她還是什么都咳不出來。
只大笑指著周樂道:“你知道她是誰嗎,你知道她是你的什么人嗎?”
他們可真是天生一對啊。
周樂的目光已經從疑惑轉到冰冷,他不知道她說的“她”是誰,只是惱怒,被拂了面子的惱怒。
“賀蘭娘子,”他冷冷地說,“你該知道我想聽什么。”
“我知道,”賀蘭袖忍住笑,但是沒有多久,又笑了起來,“難道你以為,你想聽什么,我就會說什么給你聽嗎?”
“不然呢,”周樂反而不怒了,漫不經心只道,“賀蘭娘子想不想知道,這邊鎮(zhèn)上,是怎么殺人的?”
賀蘭袖的笑聲戛然而止,一瞬間的驚恐,她不知道,她也不想知道!
“……所以,”周樂柔聲道,“賀蘭娘子還是不想說嗎?”
“說、我什么都說!”賀蘭袖哭了起來,大概也是生平第一次,她不在意自己哭得好不好看。
“那我聽著。”周樂道。
紅的燭火跳躍,從眼睛里折射出淡金色的芒,賀蘭袖在無窮無盡的驚恐中,她如今已經不指望能逃出去,或者活下去,她只希望他能給她一個痛快。
她咽了一口唾沫,她的喉嚨在冒煙,她餓,比餓更難克服的是渴,她乞求道:“給我一點水?”
周樂搖頭:“我想先聽賀蘭娘子說。”
他真是個魔鬼,賀蘭袖想道,他當然是,他們都是。整個世界都是……她后悔了,她就不該再醒過來,在未央宮那張極盡奢華的大床上閉上眼睛之后,她就不該再睜開,不該再來一次。
老天從前全程站在她這邊,這一世也許并不。
賀蘭袖之前疼得昏了過去,醒來又是哭又是笑,又是恐懼,腦子里著實有些昏昏沉沉,想了好一會兒方才能夠組織起語言:“將軍是想知道我為什么沒死么?”
周樂臉上沒有表情,沒有說是,也沒有說不是。
賀蘭袖來不及揣度,只順著話頭說道:“我被將軍的箭射中,到天明時候有人路過,救了我。”
“誰?”
“陸……一位陸郎君,”賀蘭袖道,“我背上如今還留有傷疤,將軍若是不信——”
燭火跳躍了一下,一片凝膩的光。他和她都知道那是什么,如雪明凈的肌膚,她是個美人,對于成日在軍營里,軍漢間打滾的人來說尤其是。婁晚君不及她美,她是三娘的表姐,她們血脈里的親緣,浮在眉目里。
周樂揉了揉太陽穴,忍不住自嘲,怪不得三娘忌憚她,死到臨頭都還敢耍花招。
賀蘭袖雖然不能盡窺他的神色,也不敢過分,絮絮說道:“陸郎君有軍職在身,不能久留,把我?guī)нM城就走了。在城里,又來了好些人殺我……”
這是一個陷阱:你不是唯一的;三娘并沒有寄予多高的期望在你身上,她不過是利用你,她同樣可以去利用別人;有的是人肯為她所用,為她殺人,哪怕就在洛陽城里。對她來說,你什么都不是。
周樂在燭光里默默看了她一眼。
“我沒有說謊……”賀蘭袖道,“全洛陽的人都知道,是咸陽王救了我,咸陽王送我上了西山,天子在西山狩獵,我原本、原本是想找天子訴冤,但是沒有來得及,那天晚上,西山上出了變故�!�
賀蘭袖淺淺喘了口氣,并不敢停太久:“……我說到哪里了,哦變故,西山上,于瑾,將軍定然不知道這個人,他原是是羽林衛(wèi)于將軍的嫡長子,于將軍因為隔絕兩宮,被判處極刑,于謹跑了,他如今回來,我不知道他回來做什么,反正那天晚上,宋王、宋王他拼死救了三娘�!�
這是她第一次吐出“三娘”這兩個字,并不覺得生澀,就仿佛之前的許多次一樣,就仿佛她們還好姐妹。
賀蘭袖覺得眼前有些模糊了,也許是光暈,也許是別的,她吃力地撐住眼皮:“宋王受了很重的傷,當時大伙兒都以為他要死了,三娘很傷心,她、她逼我給他殉葬……我、我不肯。”
她當然不肯。
蕭阮當然是重要的,即便排開那些,地位,門第,三娘的夫君……即便這些都沒有,他也是她所向往的,他生得那么俊美,氣度那么清雅,舉止之間的風度,聲音又溫柔,溫柔得就好像風和燕子在耳邊呢喃。
她并非沒有愛慕過他,在三娘的光芒之下,在所有手段、心機背后。
但是他死了,她怎么肯給他陪葬,她還有大好的年華,她是皇后,她會是皇后,哪怕他死了,她也能找到下一個……就像、就像當初元祎欽死了,她還能找到蕭阮一樣……賀蘭袖的手垂了下去。
燭火越來越短,越來越短,周樂看著昏迷在地的女子,他應該殺了她,她三番兩次算計三娘,雖然并沒有成功,但是三娘為之受的傷,受的苦總是真的,他該殺了她,這是他答應過三娘的。
但是他猶豫了。
他還有些線頭需要厘清,他不知道她話里有多少水分——即便不全是謊言。他大致明白了那之后的事,賀蘭氏為什么沒死,又如何委身咸陽王。三娘逼她殉葬也并非不可理解,但是宋王——
宋王他還活著嗎?
以及,她當日被救回洛陽,當真有第二批人來殺她么?
周樂并不是不知道這是個危險人物,也不是不知道眼下絕非想這些雜事的時候,宋王離她有多近,他離她有多遠,他一直都是知道的,然而,周樂再看了一眼賀蘭袖的眉目,手已經撫到了刀柄上。
她脆弱得像一朵花,只要一用力,就能掐折。
但是他這時候恍惚有種錯覺,她和三娘……多像啊。在遠離洛陽的朔州,在亂臣賊子背道而馳的這一路上,再不能找到比她更像三娘的人了。
........................
周樂從屋里出來的時候,天黑如墨,月初,新月如鉤,亮得別致又小巧。
“孫將軍在外頭等。”劉桃枝說。
周樂略點了點頭,出門去,孫騰就忙忙地迎上來,先給了自己兩嘴巴,一臉悔不當初:“兄弟——”
周樂一把扶起他:“哥哥還是想好怎么回去與嫂子解釋吧�!�
孫騰喋喋道:“也是哥哥豬油蒙了心,經年打雁,竟被雁啄了眼,個小丫頭片子敢和我裝傻——婁娘子那頭……”
“不礙事�!敝軜窊u了搖頭。
“我要回鎮(zhèn)上,一并帶她回去嗎?”孫騰道。
“她已經走了�!敝軜氛f。他原本是讓劉桃枝送她,劉桃枝武藝好,又熟悉地面,但是豆奴來與他說:“阿舅,讓我送婁娘子吧。”
周樂當時心不在焉:“你才去過平城幾次,也敢說這樣的話,這不是讓你阿媽在家里窮擔心嗎�!�
豆奴沉默了半天,只重復說:“阿舅,讓我去吧。”
周樂這才抬了一下頭。他阿姐年長他許多,他甫一出世便遭母喪,父親不管事,是阿姐抱了他回家,眼前這孩子雖然是他外甥,卻小他不過兩歲,只一直長在父母跟前,光長個子就沒長過心眼。
甥舅倆四目相對,豆奴長得像姐夫,不如阿姐秀氣。周樂心里閃過這個念頭,說道:“你自己去與婁娘子說。”
豆奴磨磨蹭蹭了半晌,才甕聲甕氣磨出一句:“阿舅幫我去說!”
他是自小與周樂一起長大,名為甥舅,實如兄弟,他騎射不如舅舅,長相不如舅舅,心眼更是遠遠不如,但是鎮(zhèn)上人都說,他是能娶個好姑娘的。舅舅則不一定——哪家娘子這么沒眼色。
卻不想,還真有愿意倒貼的。婁娘子長得好看,比鎮(zhèn)上所有姑娘都好看,她怎么會看上阿舅呢,阿舅連住的地方都沒有。
但是前年阿媽生病,阿舅出了趟遠門,卻撈了錢回來。豆奴的腦子里想不明白這許多事,如果阿舅要娶婁娘子,他也沒什么可說的,可是連他都看得出來,阿舅并沒有這個心思。那、那他總可以送她了吧。
周樂虛虛踢了他一腳:“這點膽色都沒有,還想娶媳婦!”
豆奴漲紅了臉,擠出一句:“我只是想送她回家�!�
周樂懶得理他,晾著他站了有半個時辰,總算是想明白了他阿舅不會幫著去說項,磨磨蹭蹭走了。周樂也不知道他是如何與婁晚君主婢說,反正后來他們走了,劉桃枝回來了。
孫騰不知道其中原委,干巴巴陪笑了一下,又聽周樂說道:“這刺史府,哥哥住著可好?”
“好、當然好,兄弟我和你說,老孫我這輩子還沒住過這么敞亮的屋子呢,這么軟的床,更別說這院子,這園子,哎喲喂,說出來不怕兄弟你笑話,頭一天住進來,哥哥我還迷了幾回路呢!”
周樂卻笑道:“怕是住不了多久了�!�
“什——”孫騰就要跳起來,周樂按住他道:“這幾天消息出去,消息回來,各路送糧的隊主也先后復命,各方鎮(zhèn)將都得了糧,或者得了消息,有收了糧不說話的,也有派人跟回來看個究竟的……”
“兄弟你這么一說,我倒是想起來了,”孫騰道,“猴子出門有小半年,我還當他在草原里喂了狼,卻原來投了武川鎮(zhèn),很得獨孤將軍重用,這回就派了他來,嘿,那人模狗樣的,抖起來了……”
周樂笑道:“他是自家兄弟,不必擔心,倒是高平那邊派回來的人,那個姓韓的小子,哥哥還有沒有印象。”
孫騰從腦子里搜羅了一番,忽地一拍大腿:“我想起來了!那個匈奴漢子?”
“可不是,”周樂微微一笑,匈奴衰落已久,但是有些人,總還夢想昔日榮光,何況在這邊鎮(zhèn),胡兒比漢兒還多的地方,他登高一呼,可不應者云集,“他來了,咱們少不得要把地方讓出去�!�
“憑什么呀!”孫騰叫道。
“憑他手下人多,馬也多,”周樂道,“且讓他,沒什么要緊的�!弊�!為什么不讓?但凡一個王朝,即便是有了末世的氣象,沒有三五次沖擊,是不會亡的,但是最開始沖擊的那些人,往往死無葬身之地。
周樂讀書雖然不多,往上數百年的事,總還聽老人念叨過,當初黃巾之亂,已經是漢末,連年災亂,瘟疫橫行,民不聊生,當時遍及八州,聲勢不可謂不浩大,然而一朝圣人出,百萬黃巾如鳥獸散。
死了多少,殘了多少,剩了多少,沒有人知道,世人所知,不過魏蜀吳,英雄亂世,直至三國歸晉。
他這里才多少人,多少馬,敢拿這點人馬去與朝廷硬碰?他才沒這么傻,讓出地盤,讓出名頭,往好里想,日后還有發(fā)展的余地,往壞里想,如果朝廷尚有轉機,他也能占一個“首惡伏誅,脅從不問”里的脅從。
當然這些話,周樂并不覺得有必要解釋給孫騰聽,他也沒這個心思。他往南方看了片刻,那里有星,正冉冉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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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家九夫人最后一次打量自己在鏡中的形象,她今年三十五,膝下一兒二女,除掉死去的八娘,兒子、女兒親事都是頂尖的,丈夫官位雖然不高,勝在走得穩(wěn),五品到四品,走了整整十年。
兒子就不說了,說了算她顯擺,欺負人,但是有句老話說得好,雛鳳清于老鳳聲。
聽多了周圍人的恭維,她對自己教導兒女的功力也是信心十足。
她今兒化妝清淡,只掃了眉,點了唇,面上撲一點粉,指甲上抹一點蔻丹色,也沒貼花子,也沒插十二行,清清凈凈,穿的深紫銀繡百裥裙,自個兒覺得十分端莊。不夸張地說,進宮里見娘娘都沒這么用心——
不過這也是應該的,她今兒要去見的,是未來的親家,太后的妹子,始平王妃。
這些話,她在心里斟酌了又斟酌,只差沒作出篇文章來,自十六娘從謝家好景宴上歸來之后,她就一直在想,一直在想,又看了黃歷,今兒宜出行,宜訂盟,宜納采,真真再合適不過的日子。
她得好好和始平王說說,華陽的教養(yǎng)問題。
不是她說,小門小戶的小娘子就是這樣——當然如今元家也不是小門小戶了,但是她那個生母,宮,聽聽這姓,她自打出世到如今,還沒聽過這么偏的呢,怎么就不能姓盧,姓李,或者姓崔呢。
可見得始平王也不講究,窮則窮,窮斯濫矣。
不進她家的門就罷了,如今既然是明媒正娶了要進她李家的門,許了她的兒子,有些事,不得不提點起來——當然了,華陽是公主,不是她可以教導的,但是總有能教導她的人,比如始平王妃。
真真再合適沒有的人選。
聽說華陽從前養(yǎng)在平城,來洛陽也沒多少時候,這母女的感情可想而知,算算,自華陽來洛陽,一件件一樁樁,出了多少事,一會兒又被劫持出了宮,出宮還不打緊,一氣兒干脆跑去了冀州。
嚇!冀州,那是個什么地界�。�
別說她無辜,于家那閨女也是她看著長大的,這宮里這么多人她不劫,偏劫了她!偏還被宋王給看見了。
這也就罷了,才消停多久,又在宮里被皇后……陸四娘子刺傷,陸家那閨女也是她眼瞧著長大的,怎么就不去刺別人,偏偏尋了她來刺?如果說這也就算了,去歲冬這好端端的,怎么又要死要活了一回,嚇!逼表姐殉葬!這是沒出閣的小娘子做得出來的嗎!不好好教教,日后這日子可怎么過。
這小娘子啊,就是要教,不教好了,許了人家,是害了人家。娶妻娶賢,就該和她盧家的姑娘一樣,宜室宜家。李家九夫人再一次堅定了自己的信念,摸了摸鬢發(fā),決定出門往始平王府去了。
始平王妃一定會很贊成她的想法的,像始平王那么縱著女兒怎么行啊,又不能窩家里做一輩子的女兒。
她不要名聲,她家六娘子還要名聲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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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高門女子
始平王妃有點坐不住了。
對面這個喋喋不休的女人知道她在說什么嗎?教她管教三娘?笑話!她家三娘犯得著別人來教她管教?沒有錯,
她是不十分喜歡這個繼女,
但是不喜歡是一回事,別人來指手畫腳是另外一回事。
哪怕這個人將是她的婆婆——有本事自個兒對三娘指手畫腳去,
跟她來說頂什么用,
難不成還指望她教訓三娘?
要是從前那個三娘,沒準她還會覺得她這些話十句里也有那么三四句可取,可是已經兩年了,三娘進京,
養(yǎng)在她膝下已經兩年了,她還跑來和她說,
要她留心三娘的舉止,這是打她臉呢,
還是打她臉?
就不說這兩年里三娘對阿言的好了。前年沒有三娘,
宮里會鬧出多大的事她知道嗎,去年西山大營,
景昊被調虎離山,沒有三娘坐鎮(zhèn),又會鬧出多大的事她知道嗎?虧得她還是盧家的女兒。
高門女子也不過如此,比她們姚家又強到哪里去了。始平王妃心里碎碎念,
只是拉不下臉,眼看著沙漏又下去一格,九夫人的聲音已經從這邊進,
那邊出了。王妃在琢磨要不要讓芳蓮再上點果脯上來,
但是吃太多,
晚飯怎么辦?
正糾結,芳蘭進來,對始平王妃耳語幾句,始平王妃原本要說“請進來”,斜看了眼九夫人,心里一動,使了個眼色,卻把洛神飲往九夫人面前一推,微微笑道:“夫人且停一停,潤潤喉�!�
芳蘭無聲無息退了出去。
九夫人也說得渴了,倒是不客氣,笑納了王妃的好意,始平王府的洛神飲調得好,口舌生津,又往下說道:“不是我挑理,實在外頭話說得難聽,王妃也是為人父母,當知道為人父母的心——”
“那些個無稽之談,哪個說給母親聽的,都該拖出去打死!”忽然外頭傳來一個聲音,九夫人吃了一驚,幾乎沒跳起來——當然,盧家的教養(yǎng)保證了她的正襟危坐,只緊緊攥住帕子,囁嚅道,“十二郎!”
誰通知的十二郎?
始平王妃笑道:“十二郎來接夫人,特特叮囑了叫我不要聲張,是想給夫人一個驚喜呢�!薄虒芙虄号�,也不照照鏡子!
李十二郎朗朗應道:“多謝王妃成全!”
“這孩子孝順,這天熱,芳蘭,給十二郎送壺酒去!”
芳蘭脆生生應了一句,隔著屏風,李十二郎又謝了一回,九夫人還在滿面焦黑如遭雷劈中,始平王妃繼續(xù)笑吟吟道:“原是想留夫人晚飯……”
“十二郎代母親謝過王妃好意,”李十二郎道,“卻是家中有事,父親遣我來接母親回去�!�
李十二郎說到“父親”兩個字,九夫人的臉色由焦黑又轉成了蒼白,郎君對她冷淡也不是一天兩天了,自從……那個狐媚子之后,一直到八娘過世,九娘與十二郎婚事定下,方才又緩和了些。
這、這要是讓他知道了自個兒來始平王府的目的……九夫人喉頭微動,好容易方才發(fā)聲道:“我的兒——”
始平王妃掩口笑道:“瞧瞧瞧,這是打量我家大郎不在,二郎才會說話,特特給我上演母慈子孝呢。”
李十二郎不容母親再開口,急急說道:“家父在家里等,王妃容我與母親先走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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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始平王府,九夫人登車,心里仍是不安,掀了半角簾子沖李十二郎招手道:“十二郎、十二郎!”
李十二郎驅馬走近,九夫人隔著簾子問:“你阿父找我什么事?”
十二郎道:“回家再說!”
這個傻孩子!九夫人急得直絞帕子,怎么能回家再說呢,回家就不是他們娘倆說話了!這心里躁得無可無不可,只恨這孩子剛直,不解她這做娘的心。忐忑了一路,到了家,給老夫人問安心里還上上下下個不停,幸而老夫人并沒有多問,只叫她回去歇著,就這么句話,也讓九夫人琢磨了好一陣子。
進了院子,卻不見丈夫,卻是兒子掀了簾子進來,九夫人一把抓住他:“你父親找我什么事?”
李十二郎目色復雜,看了母親好一會兒,方才說道:“不是父親找阿娘,是我�!�
九夫人怔了片刻,放下心來,又埋怨道:“你找我就你找我,打你阿父的名號作甚�!�
李十二郎道:“我要不這么說,阿娘肯這么痛快隨我回來嗎?”
“你這孩子,”九夫人道,“我不過去始平王府作客,與王妃說說話,能把你的公主殿下怎么樣了,也值得你急出這一頭一臉的汗!”
說著拿了帕子給兒子擦汗,擦了會兒又嘆了口氣:“罷了,也是我多操心,日后自有你媳婦來擦。”
李十二郎張了張嘴,幾次,才出了聲:“我前兒跟阿娘說的話,阿娘全不記得了么?”
九夫人一撇嘴:“你不說還好,說了我就來氣——你呀,你知道你的公主殿下做什么了嗎?十六娘!十六娘是你妹子、你親妹子!人家可沒當回事,把她的臉在地上踩呢。不愧是金枝玉葉,如今是還沒過門,要過了門,那還了得!你這幾個妹妹,連你阿娘我在內,還有立足之地嗎!”
實則重要的就是最后一句——橫豎九娘就要出閣,十五娘、十六娘又不是打她肚子里出來,她才不在意她們有沒有臉有沒有立足之地呢,不過這人還沒過門,就敢打小姑的臉,這是赤..裸裸不把婆家放在眼里啊。
娶個公主就表面風光,其實啊……也不站規(guī)矩,也不伺候公婆,連住都自有公主府,一點都感受不到兒子成家的喜氣。
李十二郎沉聲道:“蕙兒,去請九娘、十五娘、十六娘過來�!�
“蕙兒站��!”九夫人喝一聲,埋怨道,“你這是做什么,你這是做兄長該有的態(tài)度嗎?難不成你不信你妹子、你親娘的話,倒信了外頭那女人的話?”
蕙兒張皇地看了看李十二郎,她雖然給小郎君做耳目,但是九夫人是主母,手里可攥著她的身契。
李十二郎微皺眉道:“阿娘不許蕙兒去,難道要兒子親自去?”幾個妹妹也不是垂髫小童,他雖然是做哥哥的,也不便直入閨房。
“你……”九夫人奈何不了兒子,狠狠剜了蕙兒一眼,“你去你去,叫她們幾個過來,就說她們的哥哥要給她們來個三堂會審!就沒見過這樣做哥哥的!”
十二郎微舒了口氣,以目示意,蕙兒一低頭,匆匆去了。
屋里只剩了他母子二人,十二郎叫了一聲:“阿娘!”
九夫人不應他。
“我知道阿娘是為我好�!笔蓢@了口氣,他阿娘自然是為他好,只是父親與母親一向冷淡,父親只管廣置姬妾,母親無所寄托,免不了胡思亂想,可不就容易被人趁虛而入。
九夫人仍不應他:這小白眼狼,是該受點教訓。
“我前兒聽說五伯母請了女先兒來說俗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