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然而——
她又不是圣人。
嘉言卻翻身坐起,正色道:“……是因為也從平城來么?”
嘉語:……
嘉言自顧自說道:“我就常常想起阿姐才來洛陽時候,那時候阿姐不懂規(guī)矩,不會看人眼色,總把人好心當成驢肝肺,一言不合就拂袖而去,我那時候最怕的就是阿娘叮囑我看住阿姐了……阿姐哪里是我看得住的!”
嘉語:……
嘉語啼笑皆非:“阿言你風魔了。”都是些舊事,何必提來?難不成這會兒還要與她算賬?
嘉言卻轉(zhuǎn)了眼眸,看向窗外,窗外天光熱烈:“如今想來,卻只覺得后悔�!�
“后悔?”
“后悔那時候沒多照看著阿姐一些�!奔窝缘溃叭缃癜⒔隳睦镞需要我提點……”她的聲音漸漸低下去。
嘉語怔了怔,她倒不知道嘉言會有這樣的心事。初初活轉(zhuǎn)過來時候,她是想過要好好教訓這個妹子,然而后來——后來,是什么時候轉(zhuǎn)了心思?大概就是寶光寺里,她沖綁匪喊“放開她”的時候吧。
或者是更早,她說“她是冒充的”,天真要近乎愚蠢,卻是指著能把她摘出去——后來每每想起,都能笑出眼淚來。
真的,她妹子就是這么個蠢貨,當初對她是這樣,對姚佳怡是這樣,如今對嘉穎姐妹也是這樣,嘉語嘆了口氣——真是便宜了她們。
嘉語道:“那你打算如何與鄭侍中說?”
聽到嘉語口氣里的松動,嘉言精神一振,說道:“自然是進宮去——”
“為什么不先試試和鄭娘子聯(lián)系呢?”嘉語說。
“鄭娘子?”
“鄭家二娘子�!�
.................
很多年以后嘉言有時候還會想起這個夏天,她在洛陽的最后一個夏天,她的兄長成親了,她的姐姐即將出閣,小弟昭恂還在牙牙學語……那個夏天長得離譜,光亮堂堂地照在地面上,照著每一個人。
她不知道她的堂姐元嘉穎是怎樣一個人,那時候。
然而時間過去得越久,她卻生出別的懷疑來,她那時候這么天真,又看清楚過哪一個,她是看清楚了她的母親,還是看明白了她的姐姐?人心繁雜,而那時候她的整個世界都明朗如夏日。
同樣的夏日,在洛陽,也在朔州,洛陽如何如詩畫繽紛,朔州就如何如沙漠荒涼。
朔州的月光清涼,敷在肌膚上。沒入軍營兩月有余。兩個月,六十天,這要安坐在洛陽城里,不過閑話幾日的功夫,然而在這地獄一樣的地方……兩個月,賀蘭袖覺得自己老了整整二十年!
周樂并沒有苛待她——至少在周樂自己的標準里沒有。但是人和人的標準是不一樣的,和周樂這種吃糠咽菜都能過日子的人……大多數(shù)人都沒法比,何況她賀蘭袖。也就三娘忍得了他,賀蘭袖暗地里不是沒有吐過槽。
吐槽歸吐槽,她眼下是不忍也得忍。她不是莽撞的人,在條件允許的情況下——比如周樂暫時沒有殺她祭旗的念頭——她從來都習慣于謀定而后動,打探好地形抓住機會逃出去這種計劃從來不在她的考慮范圍之內(nèi),那需要極強悍的體力、毅力和野外生存能力,那對她要求太高了。
沒有外援,她就是走斷了腿,爬都爬不出朔州。
但是所謂謀略,很大程度上需要有人配合。
而她能接觸到的人——總共就兩個,一個送飯的啞童,一個周樂。能說服周樂放她走當然是最好,但是連賀蘭袖自己也沒有這個信心:她猜不透這個人,她不知道周樂打算怎么處置她。
更直接一點,她不明白為什么周樂還沒有殺了她。
他不是對三娘言聽計從嗎,不是三娘命他殺了她嗎,為什么,為什么,為什么……當然,那并不說明她想死。
她只是困惑于這個軍漢的想法。她無時無刻不在想著逃出去,也就無時無刻不在揣度這些能夠主宰、哪怕只是左右她性命的人。她清算自己手頭的籌碼,從前的事,不知道三娘透露了多少給他。
難道這世上,當真有人不好奇自己的未來?
還是說,他早已經(jīng)知曉自己的未來?
她不知道,反反復復的計算與揣測中,她的信心損失殆盡。她漸漸回歸到從前——從前,她還沒有成為要風得風,要雨得雨的人生贏家之前的狀態(tài),她患得患失,她如履薄冰,她殫精竭慮。
還有什么能夠打動這個人?
名利、富貴?笑話!有什么是她能給而三娘不能給?
賀蘭袖悲哀地發(fā)現(xiàn),她從前所有的,能夠在貴人中縱橫捭闔、打動人心的東西,都是必須在那個位置上,或者是始平王的甥女,或者是元祎欽的皇后,或者是蕭阮的女人……她須得先有,而后方才有“給”的機會。
她眼下一無所有,除了這三寸不爛。
而周樂……看起來就像是山野里的獵豹,警覺,兇狠,有時候她甚至覺得,他并不十分懂得人類的語言。
賀蘭袖嘆了口氣,門吱呀一聲開了。
月光登時被驅(qū)散。
賀蘭袖不由自主把衣服拉起遮住胸口——就聽得“噗嗤”一笑:“賀蘭娘子這會兒竟不是在算計著用美人計么?”
賀蘭袖:……
她知道自己是個美人,不過這貨有沒有審美眼光就很難說了——她也不想再拋媚眼給瞎子看了。
只低頭不說話,話越多,把柄越多,她不傻。然后就聽得“咔擦”一聲,緊接著“咔擦”、“咔擦”好幾聲,斗室里充滿了桃子的芬芳——那想必是只甜美多汁的桃子,賀蘭袖舔了舔干涸的唇。
“我有話要問你�!敝軜氛f。
來了!賀蘭袖心里一喜。
“別忙著高興,”周樂席地而坐,又“咔擦”咬了口桃子,口齒不甚清晰地道,“聽說我得了個王妃,這些天兄弟們來問的不少,賀蘭娘子是知道我的,我這些天好吃好喝地養(yǎng)著你,著實花費不少�!�
賀蘭袖:……
這叫好吃好喝!
一瞬間賀蘭袖是真生了與他造反的心。
“你要能哄得我高興,一筆勾銷也就罷了,”周樂絲毫不在意她噴火的眼神,笑嘻嘻往下說道,“要不高興呢,我這里也有兩個選擇,一是在兄弟中挑個最丑的進來陪你�!�
賀蘭袖:……
“要說起我這個兄弟啊……”周樂打了個飽嗝,“我保證賀蘭娘子上輩子都沒見過這么丑的……”
賀蘭袖:……
“另外一個選擇呢?”賀蘭袖盡量保持住聲線的穩(wěn)定。
“問得好,”周樂嘻嘻一笑,“我兄弟多,想拜見王妃殿下的也多,算……十個錢一次吧,也能收回賀蘭娘子吃喝的本錢了�!�
賀蘭袖:……
“將軍想知道什么?”
周樂“咔擦”、“咔擦”又吃起了桃子。
賀蘭袖:……
她真想抬頭看一下,這貨手里的桃子到底有多大,經(jīng)得住他吃個沒完!
“咔擦”聲在屋子里回蕩了好一會兒,周樂擦了擦嘴角,冷不丁爆出一句:“以賀蘭娘子所知,這場動亂,持續(xù)了有多久?”
果然——
這個問題在賀蘭袖意料之中。她琢磨了這么多天,想來周樂留著她不殺,還是為了這個——從來打仗就沒有一帆風順的,不然古人也不會在戰(zhàn)前卜筮吉兇,求助于鬼神了。何況他這還是造反。
然而她并不敢說謊。
她很難判斷出今日周樂要問的問題里有多少是陷阱,有多少是真有疑問——但是他方才的威脅,絕不僅僅是個威脅。當下應道:“好教將軍知,我不過是個深閨小女子,朔州不是洛陽,朔州這里的動亂起于何時,終于何時,我并不知道確切的日子,不過大致算來,總有個一兩年。”
“后來……是始平王帶兵來了?”周樂“咔擦”又咬了口桃子,漫不經(jīng)心地問。
“是�!辟R蘭袖毫不猶豫地道。
“我殺了杜洛周?”
“誰?”
“賀蘭娘子,”周樂多看了賀蘭袖一眼,笑容可掬,“好教娘子知,我問話從來不說第二遍�!�
“是……”賀蘭袖忍氣吞聲道,“杜……將軍說的莫非是柔玄鎮(zhèn)鎮(zhèn)將杜將軍?”
周樂不說話。
賀蘭袖搖頭道:“杜將軍死于戰(zhàn)亂�!�
周樂惡狠狠再咬了兩口桃子,忽然“哈”地笑了一聲:“賀蘭娘子可會說話,這亂世兵匪,不死于戰(zhàn)亂,難不成還老死在床上?”
賀蘭袖沉著道:“將軍要這樣想,我也沒有辦法——我姨父也是百戰(zhàn)之人,卻不曾死在戰(zhàn)場上�!�
“哦,”周樂興致勃勃問,“誰殺了始平王?”
賀蘭袖嘴角抽了一下,唇齒之間迸出兩個字:“圣人。”
周樂:……
周樂從關押賀蘭袖的屋子里出來,天熱,熱得手心里背心里都是汗,他相信賀蘭袖不敢騙他——至少在取得他信任之前不敢。
如果——
如果是這樣——
周樂背抵著墻,墻面冰涼,月光冰涼,他仰著面孔,悲喜交加。
“郎君!”劉桃枝的聲音喚醒了他。
周樂側(cè)目過去。
“人已經(jīng)到齊了。”劉桃枝說。
周樂搖了搖頭:“叫他們各自回營,就當什么都沒發(fā)生過——時機未到�!�
“是,郎君�!眲⑻抑Σ⒉粏枮槭裁矗麖膩聿粏枮槭裁�,但凡周樂的話,他都不折不扣地執(zhí)行,不問緣由,不問對錯。
.................
正始六年七月二十七日丑時末,周樂在暗夜里驚起,劉桃枝站在床前,他咽了一口唾沫,人鎮(zhèn)定下來。
問:“事發(fā)了?”
劉桃枝點了點頭。
周樂略一沉吟,報了幾個名字,沒有更多的話,劉桃枝領命去了。
寅時一刻,十八騎集齊,皆一人雙馬,暗夜里,沉默如剪影。周樂的目光掃過這些人,這些……對他不離不棄的人。唯有他自己知道那意味著什么。
為人上位者可以沒有謀略,但是不可以沒有決斷;可以決斷錯誤,但是絕不能出爾反爾,反復無常,哪怕事出有因——這是后來他聽嘉語讀三國志魏武王遠征漢中,進退失據(jù)時候說的話,源出于此。
而這時候他只說了一個字:“走!”
三十八騎踏在柔軟而茂盛的草地上,夜露沒過馬蹄,悄無聲息的奔騰,夜色和草原都在身后褪去。
.................
史書并沒有濃墨重彩地渲染過周樂的這次逃亡,但是嘉語記得。那是四月,春汛,暴雨。他后來與她說,雨下得無邊無際,草原大得無邊無際,他幾乎疑心他永遠都跑不出去了——像夢魘一樣。
“……馬蹄不斷地陷進泥里去,雨打在臉上,像鞭子在抽……他們追上來了。”他說,“我聽著馬蹄聲,就這么聽著,等到足夠的近,方才起身回射,箭不能走空,因為箭壺里的箭,就快用完了�!�
“如果用完了……那怎么辦?”嘉語記得自己當時這樣問,未免帶了三分天真,然而她總想知道,生死之際,會不會有人做別的選擇。
“用完了,”周樂微微一笑,“公主就見不到下官了。”
嘉語:……
嘉語夢見這些的時候,已經(jīng)是十年之后,始平王府,四宜居,錦帳重簾,太后寵愛王妃,王妃不敢怠慢繼女,一入夏屋里就放冰鎮(zhèn)著,不知道為什么還一頭一臉的汗,像在悶熱的雨天逃亡。
“薄荷、薄荷!”嘉語叫了起來,“掌燈!”
“姑娘…….”薄荷揉著眼睛道,“墨好了�!彼遣幻靼�,這大半夜的,不知道姑娘怎么又睡不安穩(wěn)了,尋常人家姑娘睡不安穩(wěn),興許叫碗安神湯,她家姑娘偏不——這半夜三更的,又寫寫畫畫。
那卻是一張?zhí)�,措辭異常附庸風雅,無非是“聞君擅櫻桃仙釀,雖炎夏不能消解仰慕,欲登門求飲……....”
落款卻落的謝云然。
“姑娘?”薄荷不明所以,“要送去明曜堂嗎?”明曜堂是昭熙婚后所居。
嘉語卻舒了口氣,搖頭道:“不必了,明兒我自個兒送過去。”
天亮還早,在距離她千里萬里的地方,有人奔逃在暗夜里,這晚沒有雨,沒有泥濘,沒有追兵,就只有星光朗朗,照著他的路。
然而逃亡的路總是漫長的。不知不覺,長夜將盡,周樂抬頭看了看天光,招呼眾人下馬暫歇,喝口水,用點干糧。劉桃枝耳尖一動,周樂偏頭看了他一眼,劉桃枝道:“東南方向有事�!�
“我去看看�!敝軜氛f。
作者有話要說:
造反很難一帆風順……
曹操和劉備,早年都輾轉(zhuǎn)過好幾家,曹操早年在何進手下當校尉,打過黃巾,后來給袁紹當小弟,打過徐州;直到袁紹問他要家屬作人質(zhì)才翻臉……
劉備就更不用說了,演義里說得夠多了……
即便如此,造反仍然是亂世里最有前途的事業(yè)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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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4.萍水相逢
重又翻身上馬,
劉桃枝跟了上去。
馬行不過半刻鐘,
就聽得哭.喊聲,尖叫聲,
喝罵聲,沖天的火光里,影影綽綽看得見婦孺的影子。
周樂猶豫了一下。亂世之所以是亂世,
無非是官府失去了威懾力,
律法全作了廢紙,再不能約束殺燒擄掠——在洛陽且不能,
何況天高地遠的朔州。且如今他是匪不是官。輪不到他來管。
卻勒馬緩行。
陷在火里的是一處驛站,
跑馬圍住驛站的二三十條漢子,人不算多,
都是好馬,騎射也見功夫。不是烏合之眾。禮崩樂壞,歇腳驛站的不過是尋常旅人、商賈,
便有些隨從、護衛(wèi),又哪里是他們的對手。
之所以放火,
無非是貓戲老鼠的快意。
周樂不作聲,
劉桃枝也不問,兩個人都沉默著,
火燒得噼里啪啦,吹過來風都是熱的。
忽然一騎從火里沖出來。
是個少年的模樣——想是誰家愛俏的小公子,
這白馬銀盔,
紅纓長.槍,
端地叫人眼前一亮。人立刻就圍了過去,有七八個,少年奮力挑起長.槍,火光點點,在槍尖連成一片,夜色里頗為壯麗。
風里傳來漢子肆無忌憚的笑聲。
周樂眉睫一動,他們看不到,他卻是看到了,在那個少年張揚的背后,有另外一個少年黑衣黑馬,借著夜色的掩護溜了出來。
周樂催馬上去,截個正著。
那少年抬頭來,不過十二三歲的小子,瘦骨伶仃,眉目里的驚慌似曾相識。周樂怔了一怔,卻喝道:“哪里去!”
最初的驚慌過去,少年反而鎮(zhèn)定下來——那種魚死網(wǎng)破的鎮(zhèn)定,讓周樂忍不住微微一笑,說的卻是:“跟我來�!�
少年:……
那是段韶第一次看見周樂,在夜未央、天未曉的詭異時分,一個因為猶豫不決被手下出賣告密而不得不半夜逃亡的倒霉蛋。整夜的奔逃讓他形容里幾分憔悴,然而神志仍然是清明的,星光在他的眉目里,朗朗。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么就信了這個人,調(diào)轉(zhuǎn)馬頭,跟著他直奔向火場——那里,有他被圍困的父母兄妹。
幾步就近了,已經(jīng)有人注意到這邊動靜,周樂揚聲問:“是葛帥麾下的兄弟嗎?”
圍著白衣少年游走、戲耍的漢子懶懶散散回過頭來,用疑惑的目光打量來人,這人雖未著盔甲,卻直得像一桿標槍,看著不像是尋常路人,興許是個幢主……或者將軍?一時有面面相覷,卻無人接話。
周樂驅(qū)馬更近,問:“主事者誰?”
這才有人排眾而出,仍是滿懷戒備地,并不敢怠慢,反問:“閣下何人?”
周樂卻不答,再前行幾步,目光一掃。
他在洛陽給嘉語訓兵就已經(jīng)習慣了發(fā)號施令,回懷朔鎮(zhèn)之后又多有歷練,這一眼掃去,目有精光,頗具威嚴,那些漢子雖不知他來頭,一時竟被他鎮(zhèn)住了,連壓住那少年動手的漢子都慢了下來。
卻見得那人吊兒郎當笑道:“諸位兄弟打的好草谷!”
一句話,眾人心口一松,連領頭的幢主都舒了口氣,驅(qū)馬上前攀談,誰料才走到跟前,周樂猛地拔刀,迎面一刀劈下——
那幢主大驚失色,抬手格擋,當時就聽得“咔擦”一聲,先就斷了手腕,而刀勢不歇,一腔熱血直噴了出來。
周樂提了幢主頭顱,轉(zhuǎn)示眾人,喝道:“葛帥為大義興兵,豈容你壞他名聲!”
幾乎所有人都傻了眼——不管是跟著幢主來打草谷的漢子,還是跟在周樂身后的段韶,更休說那白衣少年了,驚得連長.槍都沒握住,“哐當”一聲掉在了地上。也就只有劉桃枝還能不動如山。
周樂好收了刀,再環(huán)視眾人,沉聲道:“首惡授首,從者無罪——下馬,原地待命!”
不知道多少人松了口氣,果然下了馬,三三兩兩坐下,有竊竊私語,竟沒有一個想起來要質(zhì)問這貨是誰——更別說反抗了:這人如此熟悉軍中將令,又口稱葛帥,說不是葛帥派來巡視的將軍他們都不信了。
周樂再一緊韁繩,馳馬入內(nèi),路過白衣少年的時候信手一撈,把他帶了上馬背——這小子也是個十二三歲的光景,武藝興許比黑衣小子還強上那么兩三分,但是哪里架得住這許多弓馬嫻熟的漢子圍攻,身上很受了幾處傷,衣裳也裂了,至于先前騎出來那匹精神抖擻的白馬……那是最早陣亡的。
白衣少年扭頭看段韶,段韶道:“阿舅勿驚,這位將軍是好人�!痹瓉磉@兩個小子雖然年歲仿佛,卻足足差了一輩。周樂頓時對黑衣小子起了同病相憐之心——周五那混小子還長他一輩呢。
白衣少年只應了一聲,再未言語,顯然對段韶的眼力頗具信心。
再往里幾步,周樂勒馬一停,白衣少年和段韶一前一后滾下馬來,一叫道:“阿爺!”一叫道:“阿姐!”
里頭迎出來三五個人,皆污衣污面,粗服亂頭,神色間有驚有喜,當頭一個看見周樂,登時眼睛晶亮,叫道:“小周郎周樂愣住,那人雖用鍋灰污了臉面,然而細看時并非認不出來——竟是被他差人送回平城的婁晚一時奇道:“婁娘子如何在此?”
都是劫后余生,便從前并無瓜葛也能生出幾分親熱來,更何況有人芳心明許。
一一說來,卻原來六鎮(zhèn)已經(jīng)亂得一塌糊涂,平城亦不能獨善其身,婁家長子早逝,徒留下嬌妻弱子,幼子婁昭——便是那白衣少年——尚小,也頂立不起門戶,這兵荒馬亂的,婁父讓婁晚君姐弟帶了嫂子、侄兒,跟著姐夫段榮出城避禍,誰想幾條路都走不通,這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又遭了劫——
“這也是命里該的�!倍螛s年屆三十,言語之間大有老氣。婁晚君悄聲兒與周樂說:“我姐夫好歷數(shù)之學,最擅易�!�
原來是個神棍,周樂心里想,倒是他那個兒子,雖言語不多,卻有幾分成算。
............................
收到來自始平王府的帖子,鄭笑薇微微有些吃驚,但細想,也在情理之中。落款是謝氏和元三娘,讓她想起寶石山上,桃樹林中——不過年余光景,已經(jīng)滄海桑田,物是人非。
這段公案也是到了該了結(jié)的時候了。她當然知道謝云然和嘉語想見的不是她,但是她們大約也想不到,她也許久沒有見過鄭忱了。今非昔比。真是,洛陽才多大,她嫂子也合該姓元。
鄭笑薇遣婢子春琴把帖子給鄭忱送過去,只說是收到華陽公主的帖子,卻有個字不識得,要請教堂哥。春琴不敢擅作主張,問:“要三郎問起哪個字——”鄭笑薇胡亂給她指了個,卻是個“炎”字。
夏日炎炎,鄭笑薇坐在妝臺前,描畫著眉眼。
她生得好看,她自幼就知道。鄭家多美人,但是美到她這個份上其實也不多。不能和三哥比,也不能和……姑姑比。想到那個不知所蹤的美人,鄭笑薇微微仰起面孔,鏡面上晶光閃爍。她被三哥藏起來了,她知道。
這當口怎么想起來,興許是因為,三哥的平步青云,從遇見三娘子開始——雖然嘉語后來封了公主,但是對于兩年前進宮給太后賀壽的那群貴女而言,她永遠都是始平王府的三娘子,那個在深夜里趕來救她們的少女。
她快記不起她最初的樣子了,平城來的三娘子,鄭笑薇噗嗤笑了一下,真的,不知不覺,已經(jīng)沒有人記得她來自平城,有過那樣古怪的舉止,如今人們再提起,都贊譽李御史的眼光了。
——前兒始平王世子大婚,她一身戎裝出面,不知道多少人暗地里念叨虎父無犬女——連帶著年前和宋王一場風波都揭過了。嘖嘖,多健忘的洛陽人,鄭笑薇忍不住嘴角微微上揚,一個嘲諷的笑容。
三哥會與她扯上瓜葛,在鄭笑薇也始料未及,當然三娘子一向都是愛美人的,三哥容色不輸宋王,又素來風流,但是三娘子會把他送到太后面前去……鄭笑薇不知道她想做什么,難道始平王妃還不夠受寵?
亦或者,正是因為始平王妃太過受寵?鄭笑薇手里的眉筆抖了一下,那如今又鬧的哪出?
是興師問罪,還是——
索性她是看不懂他們這些人。就和始平王管不住三娘子一樣,家族里的老頭老太太也管不到她三哥。如今都仰仗他呢,也不敢多問一聲,那嘴臉!鄭笑薇哼了一聲,她是瞧不上。
當初她三哥初初來京,他們可不是這模樣!
這世道,有的家門清高,就有家門諂媚,得虧祖父沒了,要祖父在,少不得被這些不肖子孫活活氣死。
待點完唇,春琴已經(jīng)回來,鄭笑薇問:“三哥說什么了嗎?”
“三郎君說他就過來,叨擾姑娘一盞酒�!贝呵俚馈�
鄭笑薇多看了她一眼,春琴會意,補充道:“三郎君不喜�!�
鄭笑薇“嘖”了一聲,吩咐道:“替我把那件繡了鳶尾的白綾衫、寶藍緞子裙尋出來——一會兒待客要穿�!彼闹敲髯詡兒不過走個過場,也無須刻意裝扮——裝扮起來給誰看呢。春琴應聲退下去。
到午后,鄭忱先來了。
堂兄妹許久不見,竟有些生疏,他身份上去之后,很知道避嫌,倒讓鄭笑薇惦念初見時候——那時候她這位堂兄還沒如今艷色,當時相見,他說的是:“從前聽說玫瑰,見了妹妹,方知世上真有�!�
如今卻只中規(guī)中矩道了好,寒暄幾句冬夏短長,說不過一時三刻,婢子秋鈴來通報:“始平王世子妃和華陽公主來了。”
以謝云然和嘉語的身份,是要出門相迎。鄭笑薇似笑非笑看了她三哥一眼,提起裙子去了。
鄭笑薇出了門,鄭忱的笑容就收了起來。他皮囊生得太好,又一貫的喜怒形于色,言笑時候固然顏色鮮妍,風流婉轉(zhuǎn),這時候不言不語也不笑了,卻是春愁秋恨一時都堆上來,積在眉梢眼角。
把個春琴看得呆住。
半晌方才想起來提醒:“既是兩位娘子來了,少不得要請郎君暫避�!�
鄭忱淡淡地道:“都是故人,何必喬張做致。”
春琴:……
............................
到謝云然與嘉語聯(lián)袂進來,鄭笑薇找了個借口避讓出去。
謝云然看了看嘉語,她是不便走的。只走開幾步,踱到窗前,窗外綠意蔥郁,窗下卻擺了張古琴。不由想道:鄭笑薇也算是心思玲瓏了。瞧著古琴樣式古樸,隨手試幾個音,音色沉厚,興致也上來了。
琴聲不算高也不算低,潺潺,如雨。也像是住在溪邊。
正宜私語。
嘉語給鄭忱斟了杯酒,卻果然是櫻桃酒,酒色嫣紅,又清透明亮,襯著羊脂白玉杯,煞是好看。
鄭忱竟也受了,不待嘉語開口,自己先飲一杯。
嘉語心里略略詫異,略斟酌了下用詞,說道:“聽說侍中大喜了——”
“什么喜,”鄭忱皺眉道,“公主與我說話,就不必繞彎子了�!�
嘉語一想也對,自鄭忱上位之后,雖然與她見面次數(shù)極少,卻從來都直來直去——想是不把她當外人的意思。便道:“我今兒借了鄭娘子的名義來見鄭侍中,是想問鄭侍中為何要求娶我二姐�!�
鄭忱的眉毛揚了上去,他絲毫都不想掩飾他的驚訝:“不是公主的意思嗎?”
嘉語:……
什么叫她的意思!她手有這么長?她又不是三姑六婆,她自個兒還沒出閣呢,哪里就有臉去管別人的終身了。何況婚姻何等大事,就是她嫡親的哥哥,她也不過建議一二,哪里就敢“意思”了?
當時臉色一沉:“侍中這話什么意思?”
鄭忱一怔,自己斟了杯酒壓驚,甜酒入腹,沁涼:“當真不是公主的意思?”
嘉語冷冷道:“三娘并不敢左右侍中婚姻。”心里卻想道:總不成如果我真有這個意思,你還能真娶了?
鄭忱的臉色到這時候方才沉下來,早先胡亂飛舞的眉目都歸了正位。良久,苦笑道:“看來……是我大意了�!�
再飲一口酒,方才低聲道:“……前兒令兄娶親,諸位公子在府上養(yǎng)傷,我奉太后的意旨來府上探望過幾次,幾次偶遇令堂姐……”他原不是背后嚼舌根的人,說到這里,竟只能嘆了一聲,“令堂姐手段了得�!�
嘉語目瞪口呆:嘉穎?他說的是嘉穎?
要說賀蘭袖也就罷了,嘉穎來洛陽才多久,如何就知道她與鄭忱——難不成就是上回來赴鄭家宴席,她與鄭忱見的那一面?如何就猜到了她與鄭忱之間的瓜葛,竟密密織出這樣一篇事來?
鄭忱瞅著嘉語這神色,也知道是自個兒會錯了意。
他先前只當是嘉語的意思,雖然心里多有不喜,也打算認了——說到底姑姑去了,他如今侍奉宮里,不過想著復仇,華陽于他有恩,縱是心大了些,手長了些,也不是不能忍。如今看來,華陽并不至于如此。
這個念頭讓他心里松快不少,再飲酒時,也不像之前苦澀難當,甚至還有心思笑了一笑:“阿薇的櫻桃釀酒果然稱得上一個“仙”字�!�
嘉語的臉色卻是難看,她也不知道是該為鄭忱對她言聽計從而高興,還是對他竟會上這種當而氣惱——她有這么齷齪?好吧把他鄭忱送到太后面前是說不上多么高尚,但那也是在他自己首肯。
又或者該對嘉穎刮目相看?
她鄭重道:“侍中與我相識,時候雖然不長,也一年有余,請侍中記著,我當初懇請侍中的只有一件事,就是我父兄的安�!笠苍贈]有別的,如有人借我名義,命侍中行事,無論明示暗示,都不可信�!�
鄭忱應諾道:“是我小人之心——我自罰三杯,公主莫要氣惱了。”
“那如今……婚約怎么辦?”嘉語問。既然是鄭忱會錯了意,就不是太后的鍋了,以鄭忱的本事……好吧她也想不通他怎么說服的太后。
鄭忱卻只微微一笑,輕描淡寫道:“所謂求仁得仁,又何怨?”
大熱天里,雖然櫻桃酒是鎮(zhèn)過的,這時候也沒了多少冷氣,嘉語卻生出一身冷汗來——她聽出了這話外的陰森。
然而——她能說什么呢,替嘉穎說一句她也不容易,求鄭忱高抬貴手放過?鄭忱答應,嘉穎會答應么?
再說,憑什么?嘉語默默然也喝了一盞酒。
有個詞叫咎由自取。
嘉穎揣測她與鄭忱關系的時候,假裝從龍舟高臺上摔下去的時候,再鋌而走險暗示鄭忱求娶的時候,她想過她嗎?她把她這個堂妹當成什么了,是可以肆無忌憚拿來利用的一段關系,和任意踐踏的石頭嗎?
然而她并不覺得傷心,甚至難過也不太多。畢竟她不是賀蘭袖,她們沒有一起長大的情分,沒有分享過無數(shù)夜色與心事,雖然血緣上她們這樣近,然而細說起,統(tǒng)共也就是個陌生人。
就連鄭忱最后對婚約如何打算她都懶得多問一句——都憑他決斷罷。
“……公主?”
嘉語回過神來,卻聽鄭忱問:“……公主可有聽說李司空北征平亂的事?”
嘉語知道鄭忱多半又要勸她不要入李家門了,搖頭道:“侍中不必再說,李家不曾負我,我便不能負他�!�
“那如果李家有負公主呢?”
嘉語眼簾低垂,看著酒色不語。她知道人性經(jīng)不起考驗,在危機面前,李家會如何抉擇,從前他們已經(jīng)證明過。至于李十二郎……一個人的命運是自己選擇的,他選擇什么,就會得到什么。
她微微嘆了口氣,錯開話題道:“北邊戰(zhàn)事如何?”
鄭忱噗哧笑了一聲:“這話公主該回去問世子才對——我又不曾上過戰(zhàn)場,如何猜得到勝負局面?”
狡猾!嘉語心道,要是有贏面,你還讓李司空掛帥?卻惦記著那個夢,雖然眼下已經(jīng)是七月了,卻還是說道:“我有個故人在朔州,侍中若是得了空,不妨替我留意一二,那些……人中,可有周樂這個名字�!�
周樂,鄭忱默默記下,華陽公主的故人……如何會去朔州?提到朔州,倒讓他想起她的另外一位故人——
他主動說道:“咸陽王妃還是沒有消息,多半——”
“多半還活著�!奔握Z苦笑,沒有人比她對她的好表姐信心更足,在沒有看到她的尸體之前,她無論如何都不會相信她死了。
鄭忱幾乎是帶了三分憐憫地看著她,雖然他并不明白為什么她執(zhí)意要下嫁李家郎,但是,先是賀蘭氏,再來一個元二娘,始平王妃的不作為應該是很多人心知肚明——不然,她們怎么敢?
他自斟自飲一杯,卻問:“公主當真不考慮宋王?”
嘉語詫異地抬眸,挑眉,雖未言語,意思卻很明白:蕭阮真真好手段,如何竟又把他這個太后跟前的紅人收買了?
鄭忱訕訕道:“令兄大婚時候,宋王出力不少——我也是有眼睛的,宋王急于立功不假,也不見得事事都這樣上心�!闭盐鮽弥�,花了大力氣在追兇上,但是并沒有太大的進展。
雖然有時過境遷、線索被抹掉的因素在,但是蕭阮當時所下的功夫,可見一斑。
這句話,嘉語索性就不接了。鄭忱也是無可奈何,兩個人對坐,默默喝完一壺酒,謝云然的琴聲也就停了。
作者有話要說:
易是易經(jīng)。
段榮家祖?zhèn)鞯纳窆魑T旆淳蜎]有一帆風順的。
小周:就是作者君不肯給我開金手指的意思。
作者君:讓你提前遇見三娘已經(jīng)是金手指了,你還想怎么樣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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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5.世間兒女
夏日的午后,屋里放了冰,
熱的風過來,
吹成涼風細細,窗臺上的琉璃串子,
瓔瓔清響,
如金花細落,
遍地玲瓏。
嘉語確信自己是聽到了鈴聲,在哪里呢,她想,沿著這一路走過去,
一路都開著花,
綠的葉子被毒辣辣的日頭曬得有些蔫了,
花卻開得好,
重瓣的長壽花,孔雀草,
紅的艷麗,白的纖細,水光濯濯,轉(zhuǎn)過角去,是重重簾幕。
錦緞流光,彌漫在空氣里的香,
香氣沉郁,
那像是清晨,
日光還沒有起來,
天邊一線,清與濁的分界。
門是虛掩的,不知道為什么沒有婢子服侍在側(cè)——原本該是誰在這里?嘉語也不知道,也想不明白,這仿佛也不是這時候該想的,金鈴又響了起來,瓔瓔,瓔瓔,時有時又無,像少女嬌嗔……或者別的。
像是著了魔,推門的時候,嘉語這樣想。
門開了。不知道為什么,門這樣輕易就開了,金鈴細細碎碎的響聲終于就到了耳邊,到了眼前,有人聽到動靜回過頭來,她看到他的眼睛,熱的,潤的,滾燙的,像是火,汗水打濕了他的頭發(fā)。
這不是她認識的那個人,她想,這不是她認識的蕭阮,蕭阮是冷靜的,冷靜如深夜的湖水,或者玉石。然而另外一張臉也抬了起來,濕漉漉的發(fā)絲,濕漉漉的臉,紅的帔子從她肩上滑下去,肌膚雪白。
她總不能說,這個女人,她也不認識。
長久的寂靜,如腦海中的空白,張開嘴,只聽到喘息的聲音,不知道發(fā)自哪里,屋里冰鎮(zhèn)融化的滴答聲,窗外知了聲嘶力竭地開始叫喚了:
知——了——知——了——
哭聲。
嚶嚶的哭聲……嘉語確信自己是聽到了,是聽錯了,那不是琉璃串子,不是金鈴搖動,是哭聲,誰在哭——是她嗎?
嘉語忽然就醒了過來,頭頂青煙色云錦帳,累累繡一串葡萄,有飛鳥來啄,翠羽金光。是夢……還好是夢,過去很久的事——她撞見蕭阮和賀蘭袖的奸情,不知道為什么,忽然又到夢里來。
縱然是夢,也有幾分驚魂,嘉語揉了揉眉心,忽然耳尖一動——她聽到了,她又聽到了,那細細碎碎的嚶嚶聲,細細碎碎的,像合歡花的蕊,細細碎碎得抖落下來,落得遍地都是,如煙如霧。
手心里登時沁出汗來——她這是……被魘住了?她還在夢魘里么,那要如何才出得去?一時是想起鳳儀殿中賀蘭袖設局,一時又害怕簾子一掀,走進來的卻是蕭阮,蕭阮是如何與她說的,在她撞破他們之后?
她記不起來了,她記不起來了!嘉語幾乎要尖叫,一顆心在腔子里咚咚咚地直響——
“二娘子……”外頭影影綽綽地傳進來,卻是茯苓的聲音……是茯苓的聲音……茯苓……這兩個字讓嘉語抓到了救命稻草,她深吸了一口氣,發(fā)現(xiàn)自己能動了,她看見了窗外的暮色,暗藍暮色里遙遠的星。
不是午后,不是那個絕望的午后。
“誰,誰在外頭?”嘉語穩(wěn)了穩(wěn)神,聲音仍不由自主比尋常尖了一線。
茯苓慌了神:下午世子妃送姑娘回來,說是喝多了……鄭娘子也是,怎么能灌姑娘酒呢,巧了連翹、半夏都不在,薄荷又躲懶,世子妃囑自己在這里守著,等姑娘醒來服侍,卻不知道二娘子怎么就得了消息。
來就來了,還不信姑娘是醉了酒,非說姑娘心存芥蒂不肯見她——她當自己什么人物了,也值得姑娘避而不見?
好說歹說就是不信,還哭上了,也不知道是不是個水龍頭成的精,抽抽噎噎個沒完,她就一直在提著心怕鬧了姑娘……真是怕什么偏來什么,茯苓心里哀怨著,起身應道:“姑娘,是二娘子�!�